胡學(xué)文
1
從賓館乘車去宋遼邊關(guān)地道的早上,籠在身上的陽光如厚實的羽毛,密不透風(fēng)。似乎只有披上這般酷熱的鎧甲,才配前往。
以為會經(jīng)過安新縣城,睜大眼睛想一睹芳容,然車在前方路口北拐,數(shù)里后又向東折去。已是六月,兩邊的麥田泛閃著黃澄澄的光,穗根部尚帶了些青,似乎對田野傾訴著依戀和不舍。偶爾會有村莊閃過,青磚灰瓦,一排樹一洼水,還有路上騎電動車的男女。往遠處,又是方方正正的麥田了。若不是同行的專家介紹,很難相信這里就是雄安新區(qū)的核心。未來有足夠大的想象空間,說得清又說不清。過了一座橋,不見村莊亦不見麥田,兩邊全是郁郁蔥蔥的樹。核心區(qū)與其他區(qū)不是貼在一起的,這一公里寬的樹林,既是連接又是隔離。水在城中,城在樹中,該是這個樣子吧。
未容多想,目的地到了。
說到宋遼邊關(guān)地道,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蒼茫的大地,蒼穹,雄鷹,或者蒿草茂盛,野狐出沒。沒成想,竟然就在雄縣縣城內(nèi),就在大路邊上。自然,已無隱蔽的必要?;蛘哒f,喧鬧聲中,眾目睽睽,才是大隱。
說及地道,自然也繞不開神秘和智謀。最早植入腦中的是電影《地道戰(zhàn)》,村連村戶接戶,牛棚通水井,不是記憶勝似記憶。后來走過曹操的運兵道,在張北壩頭鉆過戰(zhàn)備地道,沒親歷過,就像在文學(xué)里品嘗美食,終究少了些味道。
但宋遼邊關(guān)地道不同,我不是宋朝的士卒,卻有別樣的印痕。
少年時代,我癡迷讀書,但書籍極度匱乏?!稐罴覍ⅰ返墓适虏皇菑臅献x到的,而是從劉蘭芳評書里聽來的。七點半才播,但吃過晚飯我便急急往親戚家里走。有收音機的人家不多,聽書的人總是爆滿,如果晚了就沒了好位置,甚至只能站到門口。幾尺的距離,效果很不一樣的,即便音量開到最大。有時去得過早,人家還在吃飯,我便涎著臉等。整個人沉沒在楊家將的故事中,過癮但又不解渴。半小時一晃就過去了,而且總是關(guān)鍵處掐斷。有幾次,我一路為楊家兄弟擔(dān)心,滑倒都沒什么感覺。冬天,七點半已是繁星滿天,寒風(fēng)入骨,卻絲毫沒有阻止我匆匆的腳步。
真的是沒有想到,多年后,我會造訪大宋的邊關(guān),會走進楊六郎的建筑工事。
雄安的地理位置“北連草原,南接中原,西貫高原,東望大?!?,重要自不必說,比如其中的雄縣,古稱雄州,秦漢時設(shè)置了郡縣,隋代設(shè)瓦橋關(guān),與霸州益津關(guān)和信安淤口關(guān),合稱“三關(guān)”。后周世宗親征伐遼,收復(fù)瓦橋關(guān)置雄州。楊六郎作為雄州節(jié)度使,掛帥鎮(zhèn)守十六年之久,屢立戰(zhàn)功,地道便是其奇謀的見證。
邊關(guān)地道無疑已是雄安的招牌景點,園里建有廊亭,槐樹、梧桐、杏樹枝葉繁茂,花名我說不上來,只見朵朵如火,似剛剛被驕陽點燃。鎧甲本就厚重,天地間都是熱浪,越發(fā)燥熱。
進入地道頓時涼爽許多。步行數(shù)步,感覺被冰鎮(zhèn)住了。地道是1964年一農(nóng)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勘察,西南至東北橫跨雄縣、霸州、文安、永清,長65公里,寬25公里?,F(xiàn)在挖掘復(fù)原的也就200米左右,但道內(nèi)結(jié)構(gòu)設(shè)施可見一斑。如藏兵洞、瞭敵洞、休息廳、議事廳,頂部有透氣孔。整體用青磚砌成,高低不一,寬窄相繼。在挖掘時,自然考慮到敵軍進入的可能,所以又有迷魂洞,設(shè)有翻板和掩體。而洞的出口有的與水井相通,有的與古廟神龕石塔相通,有的還與村內(nèi)民房相通,隱秘與方便兼具。
雖然長度不過二百米,若沒人帶領(lǐng),肯定會迷路的。而上百里的地道,鉆進去容易,出來就更難了。我想洞內(nèi)肯定有什么符號或指引,只有楊六郎和當(dāng)年的士卒知曉 。
那怕是成為謎了。
2
通往南陽的路凸凸凹凹的,車行駛緩慢,顛了一下,又顛了一下。要去探訪遺址,司機似乎無意走了一條懷舊的路。萬里晴空,陽光肆無忌憚,仿佛老天捧著金黃的玉米灑落人間,雖然坐在車內(nèi),我仍能感覺車頂被撞擊的聲響。兩邊仍是麥田,并非一壟一壟,而是一畦一畦,這么密實,顯然鐮刀無用武之地,只有收割機才能馴服。
麥田與路接得很近,如針的麥芒清晰可見。一女士忽然提起中學(xué)時代撿麥穗的事。女士住在縣城邊上,撿麥穗要走老遠的路,感覺鞋都要走爛了。我甚是不屑,撿麥穗算什么?割麥那才難呢。當(dāng)然,不止割小麥,莜麥、胡麻、大豆,哪樣都難。我并沒有回憶的打算,可偏偏走了一條懷舊的路,偏偏又有人提及,割地的日子便撞出來。
讀小學(xué)時,我便開始割麥了。母親身體不好,割地總是掉隊,我和她同割兩壟,算一個人的勞力。我怕她多割,她怕我多割,倆人都使勁,不知不覺就趕到割麥隊伍的前面。包產(chǎn)到戶后,不再有生產(chǎn)隊,每五六戶人家組成一個小組,那時,我已經(jīng)讀初中,可以按一個整勞力干活了。秋收時節(jié),學(xué)校便放假了,所謂的秋假。我不怕出力,就怕腰痛。痛得實在不行了,就直直腰??芍逼饋砭筒幌朐購澫氯ァ?墒抢ηf稼的就在我身后,并不能久站,再躬下去時感覺骨頭都要斷了。有人傳授經(jīng)驗給我,咬牙忍著,不到地頭不歇手。我按他教的割了一趟,終于熬到地頭??刹]舒服多少,整個骨架都要散了。那時,我覺得世上最享受的就是割到地頭,扔掉鐮刀平躺到叢生的雜草間,仰望藍天和白云,還有飛過頭頂?shù)镍B。
如今,我的老家不種麥子了,多種莜麥和胡麻,不用鋤頭,也不用鐮刀了。春天播種機,秋天收割機,個人只需準(zhǔn)備裝糧食的袋子。如果打算要柴禾,拉回去就是。當(dāng)然,再也看不到熱鬧的割地場景。
又一個顛簸,我從記憶中跌出來。
南陽村到了。
這是一個數(shù)千人口的大村,車在迷宮似的街道里拐了幾拐,若沒有導(dǎo)游,單找考古工作站,怕就要花去很久的時間。
考古工作站在南陽村邊上,普通的磚瓦房,貌不驚人。進屋,我的目光便被桌上墻角的陶罐及殘片吸引了。準(zhǔn)確地說,是被那個蚌殼吸引。蚌殼嵌在陶釜里,像個殉道者。不知是作為材料被陶匠選中的,還是無意中撞到陶匠手里??脊殴ぷ魅藛T那里或許有答案,但我并沒有問。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那里,與千年后的世人相遇。
雄安地界有數(shù)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如上坡遺址、午方遺址、東牛遺址等,南陽遺址是西漢遺存。發(fā)掘地點在村南一公里左右的地方,面積并不大,呈梯形凹槽狀,是南城墻的一小段,那個夾蚌紅陶釜就是從這兒挖出來的。我目測了一下,遺址為一平方公里左右的樣子,遺址外又是大片的麥田。遠處是樹木,樹木那邊無疑又是麥田了。若不是專家介紹,誰也不會相信就在我們腳底,是西漢時期的一個縣城。被黃土掩沒的當(dāng)然不止夾蚌陶釜,還有城門街巷,雞鳴犬吠,晨霧炊煙,自然還有情愛故事。
從南陽遺址回賓館途中,順便參觀了農(nóng)民楊福春漁耕記憶展覽館?!吧訋А眳⒂^的,卻有意外之喜,我在別處看過農(nóng)具展覽,漁具展覽還是第一次。除了進門時的小船,其他漁具于我都是陌生的。農(nóng)具就不一樣了,犁、耙、耬、耢、鎬、锨、鐮、連枷、碌碡樣樣熟悉,浸染著感情,附著著記憶,每一樣都有故事可以講出來。那輛馬車,楊福春說是花了近二十萬從山西買來的。想起村里曾有馬車的人家,早知道這么值錢,定會留到現(xiàn)在。誰也沒有預(yù)知未來的能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八十年代初,這樣的話在我們村莊還是想象,遙不可及,甚至是胡說八道??伞肫饠?shù)年前我回村莊的情景,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揣個手機,和遠方的兒女說話時,聲音格外大,或許是怕兒女聽不清,或許也有些別的情愫吧。
終將遠去,想起這句話,一時五味雜陳。
3
午后的陽光像燒熟的沙粒,同行的女士雖然打著陽傘,臉還是被灼得泛了紅。一踏上船板,熱浪便被揉碎。行駛數(shù)米,微風(fēng)拂面,越發(fā)清爽了。
雖是第一次到白洋淀,但早在讀孫犁小說的時候,便和這片水域熟識。那些男男女女,那些穿梭在硝煙的日子,小船,蘆葦,月夜,西風(fēng),殘酷卻又充溢著詩意。若在別人寫來或許不倫不類,但于孫犁,渾然天成。孫犁屬于白洋淀。
白洋淀水域是九河匯集,最豐闊的時候達三百六十多平方公里。曾有一度,聽聞白洋淀水位下降,后來從他處引水,現(xiàn)在的水域面積約一百七八十平方公里,幾年后,水域會擴至豐闊時的面積。船兩岸的蘆葦有兩米多高,一叢叢如披甲的士兵,葦與葦之間是水,水與水之間是葦。偶有小船劃進劃出,像士兵射出的利箭。平闊處,寬肥的荷葉逍遙自在,宛若垂釣的隱士。
半小時后,船行至島岸,白色的墻壁上寫著淀中翡翠,這便是王家寨了。王家寨是白洋淀唯一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出村必須乘船。早中晚均有班船,許多人家的門口還拴著小船。于漁家人而言,船不只是手和腳,不只是謀生工具,也是廳堂中的字畫。少了,那面墻便無味了。
街道不怎么寬,房屋與房屋之間靠得很近,在別處或顯得擁擠,但在沒有車馬喧鬧的王家寨,倒有別樣的親切。陌生人在這里難以藏身,不只是相貌,單就神氣,寨里人一望便知。因為少了恬靜,少了淡然,那是裝不出來的。
一駝背、赤裸上身的老者在墻角蹲著,看到我等陌生面孔,緩緩立起身。年齡六十幾,也可能七十幾,褐色的臉,魚網(wǎng)似的皺紋,目光平淡,波瀾不興。問及王家寨的過往,老者的眼睛突然被白洋淀的水洗了似的,濺射出濕潤的光澤。他講王家寨的歷史,寨里的廟宇,口齒不是很清,鄉(xiāng)音也濃,但仍能從蹦跳的語句間聽出大概。老者儼然是王家寨的活字典,一日日地坐在墻邊,就等著有人來翻閱吧。他邊說邊配合肢體動作,進入了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歷史角色。若有時間,真該安安靜靜聽一個下午。
返程仍是原來的船,仍然涼爽,兩側(cè)仍是持矛的士兵。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來時的路。我努力分辨,目光在荷葉上,在水岔間緩慢爬行。難以辨識,像,又不像,然后就看到那只紅嘴野鴨。剛孵化出不久吧,那么小,和麻雀差不多。想拍個照的,它倏忽不見了。搞不清是鉆進蘆葦里,還是沒于水下。忽然就想,野鴨也是白洋淀的主角。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