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銀
道北,顧名思義,鐵道以北。按理來說,這不是什么稀罕的詞語,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可以叫道北,但唯獨西安的道北不太一樣,這塊處于西安火車站以北,龍首村以南,東到太華路,西到紅廟坡的棚戶區(qū),不僅是西安人的江湖。更藏有西安這座城市不愿提起的回憶。
201S年6月,西安火車站北廣場棚戶區(qū)拆遷工作正式啟動,這宣告著道北的存在正式進入倒計時。三年的時間過去,如今的道北就像一個歷經(jīng)世事變遷、即將奔三的年輕人,盡管有些倔強,但屬于他的日子終究過去了。
告別以前,讓我們再看一眼道北這個西安人的江湖。
有關(guān)于西安道北的由來,公認的說法是:1936年,當(dāng)隴海鐵路修到西安時,一些修路的河南人就把家安在了鐵道北邊,隨后在1938年花園口決堤事件中,更多的河南人逃荒到西安,在道北修建了棚戶區(qū)。
盡管有了安身之地,但并不代表那時的河南人就能夠高枕無憂、安居樂業(yè)。在那個饑荒與戰(zhàn)亂交加的年代,倔強、堅強的河南人不愿伸手向同胞討要,他們自力更生,用自己的雙手去開辟一方天地。一位道北老人回憶起當(dāng)年的日子,充滿感慨:“到了西安,俺們就搭那個土窩子住,從火車頭上扒拉下煤渣,和上泥,買一些草席,窩子就搭好了,窩子下面挖個坑,就能住人。它再爛,也是個家!”土里種不出糧食,河南人就想盡辦法從事一些基層工作,給人糊墻、修房檐、拉小車,但微薄的收入有時也難以糊口,他們只有將—切能夠入嘴的東西吃下,樹皮、草根是常吃的食物。更有甚者,與牛馬同食,河南人用這樣的方式在異鄉(xiāng)扎下根,成為道北的主人。當(dāng)然,面對這些外來客,西安本地^曾帶有貶義地稱呼他們?yōu)椤昂幽蠐?dān)”。河南人也回敬西安人“此地娃”。
建國后,道北依然是河南人的天下。他們居住在幾十年前的鐵路工房、棚屋之中,街道曲折而狹窄,“道北人”成為了他們新的身份標(biāo)識,代表著“此地娃”對“河南擔(dān)”的默許與接納。中原文化和關(guān)中文化也在道北交融、碰撞,形成一種特別的文化:河南話成了道北人的官話,是他們身份的獨特象征,不管是河南外遷來的,還是生活在道北的陜西人家,一張口就是河南話,“中不中?”“中”;猛吸一口胡辣湯,再來一碗羊肉泡饃是道北早晨的常見情景。
如今的道北,夜幕下已不見當(dāng)年的熱鬧,只余還眷戀故土,舍不得搬離的人。但很快,他們也要走了。
由于社區(qū)整體文化水平不高,道北人的生活水平處于西安的底端,道北也成了貧窮與落后的代名詞。一句“道北娃你也敢嫁”有時便能拆散一段大好姻緣。因為窮,這里誕生過一種很特殊的職業(yè)——“掛坡”,就是拿著一頭栓有鐵鉤的繩子,在坡底下等那些拉架子車的拉不動了,就用繩子一端的鐵鉤掛在架子車上幫人把車?yán)掀拢源速嵉?分錢的酬勞。當(dāng)時“掛坡”的人很多,小孩子、小伙子、中年人、甚至還有婦女。他們總是早早就蹲在坡下,等一天結(jié)束后懷里揣著“掛坡”賺來的硬幣,丁零當(dāng)啷地拿回去貼補家用。
貧窮,有時也意味著暴力與犯罪,對于當(dāng)時道北的治安,有一個段子:西安東西南北四個城郊的人相互問候,問西郊的人:“你娃下崗了么?”;問東郊的人:“你娃娃打架了么?”;問南郊的人則是:“你娃考上了學(xué)么?”;問北郊,也就是道北的人:“你娃放出來了么?”出生于道北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著名搖滾歌手鄭鈞也曾對此回憶說:“7歲就開始面對死亡,然后是一片黑暗。被打,或者打別人,家庭暴力、社會暴力,痛苦、悲傷,我媽的眼淚?!币粋€小伙伴讓他去書包里幫自己拿點東西,他一掏,一把鋒利的菜刀赫然在目。這是鄭鈞的童年。也是大多數(shù)道北人的童年。
來到道北,仿佛穿越到了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許多事物都還保留著最初的模樣,只是多了些灰塵與蛛絲罷了。
曾幾何時,在外人看來,這里是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搶劫、勒索、綁架隨處可見,更因出了像魏振海這樣的江洋大盜而變得臭名昭著。
魏振海,綽號“小黑”,16歲的時候,便因與校園門衛(wèi)爭執(zhí),連捅了對方6刀,被判入獄5年。刑滿釋放后屢教不改,多次伙同他人盜竊財物,更是在1986年西安某家屬院持槍搶劫3萬余元,并致2人死亡,逃跑途中又因口角之爭,將他人打死,后來去云南避禍,幾個大毒梟還親自迎接,為他接風(fēng)洗塵,足見其在道上名號之大。
1987年6月,西安市警方經(jīng)過苦苦追蹤終于將他擒獲,經(jīng)法院審理,魏振海被判處死刑??尚行糖暗奈赫窈>钩锚z警不備,用偷來的鉗子與鋸條成功越獄,在潛逃的兩年多時間里,魏振海多次犯下重案,直到1990年1月被再次抓捕時,他已身負11筆血債。根據(jù)后來參與抓捕行動的刑警回憶,魏振海為人極其兇殘、狡猾,不光搶劫、殺害普通無辜民眾,有時甚至連同伙也難逃毒手,而在面對警方圍捕時,更是喪心病狂,曾向警方投擲手榴彈以求脫身。但終究邪不壓正,最后一次對他進行抓捕時,也許是天意,他的槍競突然啞火,繼而被警方擒獲。魏振海在槍決前。仰天大笑、毫無悔意的照片在當(dāng)時全國各地的報紙上廣為登載,至今都是西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如果你沒有忘記,那它就沒有離去。多年以后,愿在大明宮與火車站穿梭的人們不要忘記:這里曾有一個西安人的江湖,它的名字叫道北,生活在這里的人,被稱作“道北人”。
除了魏振海,當(dāng)時的道北還有一個著名的黑老大郭振平,綽號“天圈”的他被許多道北老江湖認為是魏振海的大哥,在伙同魏振海搶劫西安家屬院一案中,他假扮警察,撞開受害者家門。被抓獲后,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向警方透露魏振海消息的人,甚至在一次審訊過程中企圖自殺以保全同伙,可到底還是掩蓋不了自己的罪惡,1989年被判處死刑。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
縱觀“小黑”“天圈”等道北黑幫的前世今生,兇殘與暴力是其最大的特點,這也與道北特殊的歷史背景有關(guān):作為河南貧苦農(nóng)民的后代,道北人的知識文化素養(yǎng)普遍較低,這讓道北成為了西安的貧民窟;同時,道北文化帶有很深的河南印記,它加深了道北人與西安本地人的隔閡,讓他們在城市資源爭奪中處于弱勢地位。發(fā)展受到嚴(yán)重限制。在貧困加資源劣勢的條件下,道北發(fā)展出用暴力手段掠奪資源的黑幫幾乎是必然。
道北的亂像一直持續(xù)到新世紀(jì)初期,2007年,西安市委書記孫云清為道北改名,道北地區(qū)被稱為大明宮地區(qū),在這里修建起了大明宮遺址公園,部分道北的棚屋被拆除、改建,但依然保留了道北最為核心的自強路、二馬路地段,因此道北可以說是名亡實存,直到2015年拆遷工作的正式啟動,道北才算是真正走到盡頭。現(xiàn)在的道北,尚有一些包括自強路在內(nèi)的未被拆除、重建的街區(qū),那里的一切都還保留著過去的風(fēng)貌,與現(xiàn)代化的都市格格不入,可很快,它們也會融入到歷史的塵埃中,成為人們的記憶。
盡管拆除已是勢在必行,但還是有一些道北居民對自己長大、生活過的地方懷有無限的不舍與留戀。在他們看來,無論道北在外人眼里是怎樣的破落與黑暗,這里終究是自己的家,正所謂“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更何況,對于這些操著河南口音的西安人來說,道北還是一座承載著他們獨特文化情感的避風(fēng)港。
“紗廠街、二馬路,還有夸贊俺們河南人吃苦耐勞的自強路,那就是最道北的道北。那時候雖然苦。但是跟俺爹俺爺比起來,可是好多了。俺爹剛到道北,就給人家打零工,他是個木匠,能做個桌椅板凳。到我這六零年的一代,只要你肯下苦,就能去工廠、鐵路、工地上干活,累是累吧,倒也不至于飽一頓饑一頓。那個時候基本就沒人住土窩子了,大家有了點能力的都搭篷子、蓋房子,這就是傳說中的棚戶區(qū)。”一位老道北人這樣訴說著道北的過往。這些道北人身上有一種無法比擬的堅韌,他們早已習(xí)慣了胡辣湯和羊肉泡饃的獨特結(jié)合。這不僅是美食,更是一種情感與精神寄托,在河南無法找到,在陜西的其他地方也難以尋覓。
但并不是所有道北人都懷念那樣的日子,在很多年輕一代看來,道北的拆除、改建意味著全新生活的到來:2018年5月6日,在西安華清幸福里小區(qū)交房接待中心內(nèi),楊先生一家歡天喜地地接收了回遷新房,他們是站改項目的第一批回遷戶之一,“原來住的那個地方有個地下通道,地方狹小,又臟又亂?!闭劶霸?jīng)的老道北,楊先生回憶到。另外一位住戶魏女士也說:“對于這個環(huán)境來說,我們早都想改變了。孩子找對象,聽說是這里的,都不愿意來,(聽說要改建時)我第一個就把鑰匙交了搬了?!?/p>
改建后的道北正式名稱是“西安火車站北廣場”,不光名字變了,當(dāng)?shù)桶钠椒勘桓邩谴髲B取代,“道北”這個詞也會被逐漸遺忘。
2018年,在道北即將消失前,有人希望用聲音把它完整地記錄下來。這便是12集聲音紀(jì)錄片《道不盡的道北》的由來,導(dǎo)演馬歡說:“三代道北人,300分鐘聲音素材。100個現(xiàn)場采集音效,一萬五千字文稿,15次修改,形成12集聲音紀(jì)錄片。我們用兩個月時間,展現(xiàn)了道北的冰山一角。這座冰山懸浮在歷史之海中,我們潛入得越深,就越發(fā)現(xiàn)它的底蘊與底氣。12集聲音紀(jì)錄片也許不能全面地展現(xiàn)道北地區(qū)幾十年以來的變化,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十年內(nèi)當(dāng)?shù)氐纳顮顟B(tài)與精神狀態(tài)兩個方面出發(fā),展現(xiàn)道北在振聾發(fā)聵的歷史巨變中的弦外之音。這一聲。我們?yōu)榈辣倍Q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