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繆斯的加冕之夜,很寂靜?!边@是木心的句子,意思是說,詩宜默念,不可出聲。他又說:“詩歌,詩歌,詩與歌是兩回事?!?/p>
昔年,席勒的詩有舒伯特譜曲,徐志摩的詩有趙元任譜曲,無數唐宋詩詞原是為歌手而寫,但木心認為,現代的白話詩只宜默念,從未期待自己的詩有一天能譜成歌曲。
這說法,有待爭議,也可深論。然而,詩的傳播方式終究由不得詩人。2007年,北京音樂家高平以木心的六首詩譜寫了帶有鋼琴伴奏的獨唱曲,巡演國內外,當時木心尚在世,并不知情。2014年,湖北歌手劉胡軼將短詩《從前慢》寫成流行歌,翌年入選春節(jié)聯歡晚會,由劉歡演唱。這時,木心已逝世三年了。我記得在電視中看到劉胡軼對著《中國好歌曲》評委初唱《從前慢》,曲罷,劉歡立即說:“請告訴我,詞作者是誰……”
我很難說清楚當時的感想。市面上無數流行歌,流行過后,《從前慢》很快會被忘記。不曾想,2015年迄今,這首歌相繼出現多個版本:先有宜賓的衣濕樂隊以Hip-Hop節(jié)奏改編全詩,增添了若干有趣的川語唱詞。之后,浙江的葉炫清、香港的葉麗儀、上海的彩虹合唱團,都根據劉胡軼的版本做了不同的演繹。
當初劉胡軼為什么獨獨選中這一首?在木心的大量詩作中,《從前慢》并非他格外得意的短詩。春晚效應固然使這首歌傳唱一時,以我的揣度,后繼版本并非僅僅因為春晚,而是原詩應和了今日青年的集體心理。那是一種怎樣的心理呢?
從前的日色過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年輕人并未親歷“車馬都慢”的時代,卻被這幾句話觸動了。觸動了什么呢?聆聽《從前慢》的五個版本,我也感動莫名,倒不為木心,而是歌聲傳遞了一種滿懷向往的誠摯。這是在其他流行歌曲中不易聽到的誠摯:明知一切再也慢不下來,這首歌似乎領著大家短暫出離疾速變幻的今世,喚起對于前世光陰的集體想象。這無從落實的想象,來自木心簡樸的小詩。
這是木心的意思嗎?在每一版《從前慢》的不同吟唱和語氣中,老頭子的意思似乎變成了年輕人的意思。
現在的演唱會上都已經有五版《從前慢》了,大家不要忘記,演唱會唯一的缺席者木心,也是位作曲者。他生前從未聽過自己近四十份的樂稿變成音樂。2016年,高平編創(chuàng)了其中兩首,并于同年在烏鎮(zhèn)演奏。2018年12月21日,在為紀念木心美術館成立三周年暨木心先生逝世七周年的演唱會上,高平將獻上以木心原稿編創(chuàng)的第三首鋼琴曲,原創(chuàng)者劉胡軼也會獻唱他本年度的新歌《春汗》——來自木心的另一首詩。
我無法體會年輕人閱讀或聆聽木心詩的感受。當聽到他的詩忽而變?yōu)橐皇赘?,在他離開后,被人唱出,我也無法描述我的感受。2018年,又有五位陌生歌手根據木心其他詩作編創(chuàng)的歌曲錄音,先后寄來木心美術館,尋求授權。怎么辦呢?我們又感動,又為難。真正的難點是,再也無法征詢木心的意見了。他會欣喜、接納、挑剔,抑或反對?他會笑嗎?會不會像他每次聆聽音樂時那樣,斂容凝神,傾聽他自己的詩變成一首歌,而且是五個版本。
我想,我該放下我所記得的木心。他的詩早已和他告別,交給眾人。在他暮年的遺稿中,我發(fā)現他兩次寫到這樣的句子:年輕人,唱歌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