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在凄迷的深秋黃昏,抑或寂靜的隆冬雪夜,來自歲月和心靈深處的詩性的更聲,總像霧嵐般把我淹沒,總是漿果一樣懸掛在我記憶的枝頭上。
我的棲居地是一個只有百戶人家的小村子,叫宮家莊,前村叫朱莊,后村叫桑灣。我們村莊只有五六百號人,和其他村子一樣,依偎在逶邐流淌的鹵汀河畔。玉帶般的鹵汀河邊靜臥著幾座饅頭樣的墳塋,上面衰草萋萋,隨風搖曳,經(jīng)幡一樣。河里長年開著輪船、拖駁船,還有張著帆的農(nóng)船和壘著泥鍋箱的古樸漁船。
村里打更的中年漢子和老母相依為命。他膝下無嗣,個頭矮墩墩的,四方臉兒,高鼻梁,尤其嘴很厚,一張一翕,頗似田間長過了期的裂口蘿卜,故有“蘿卜嘴”之諢號。“蘿卜嘴”敲出的悠遠更聲,給我們單調(diào)而嚴寒的冬日夜晚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和快慰。
冬天給人一種天長地久的縹緲和恍惚之感。遠樹近草簡潔得只剩下骨架和輪廓。冬天的鄉(xiāng)村,沒有太陽的日子,奇冷。黃昏很短很模糊,一下子就被黑暗侵蝕。家前屋后的楝樹、枸樹、榆樹、桑樹、梧桐樹一下子成了剪影,有的面目猙獰,一反尋常的溫和與慈善;有的疏影橫斜,如水墨淋漓的寫意畫。
一俟天黑,村里人撂下飯碗,就聽到村尾“蘿卜嘴”敲著銅鑼“哐——哐——”的打更聲。此時,玉盤似的月兒俯視人間,目光柔和悲憫。他每走幾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鑼,邊敲邊喊:“各家各戶,門窗關(guān)好,火燭當心喲——”尾音拖得長長的,在暗夜凝滯的空氣里震顫,凄厲地擦過人的心頭。那激越的更聲飄過潺潺流淌的小河,飄過岑寂空曠的田野,飄過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蕩在小村夜空,緩慢、縹緲、蒼涼。
一年四季,惟冬天打更。“蘿卜嘴”打更時一般宿在大隊部里的穰草地鋪上。到更點時,便一手提著黑黜黜的馬燈,一手拎著锃亮的銅鑼,步履蹣跚地穿行于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霜夜天,暈黃的月光柔軟地鋪灑在地,青霜便多了一份柔和,平添一種寧靜的美。倘若雨天,那路上粘稠稠的,像糯米粥,打更的長套鞋上滿是烏黑的泥,像爬了好多泥鰍。上半夜一般喊“火燭當心噢——”,下半夜則喊“平安無事喏——”每隔百米左右敲一回鑼,直敲得人沉沉睡去。在夢囈中,依稀聽到一兩聲悠遠的更聲,有時也被一陣陣犬吠聲淹沒。下雪天,打更的頂著簌簌雪花,提著迷離的馬燈,出沒在深巷小弄里。
雪夜像一個晶瑩剔透的琥珀,鄉(xiāng)村就是蜷縮在琥珀心中的小蟲子。雪花給他披了一層銀光白。他的帽子上、眉毛上、袖口上、褲管里沾滿粉面似的雪,在嚴冬的雪夜里,如一個深山里的怪獸。雪地上清晰地印著兩行腳印。寒氣把人們禁錮在被窩里,但那更聲伴隨著“呼呼”的風聲,溫暖著村人的夢。
冬日里,“蘿卜嘴”晚上打更,白天經(jīng)常用鐵絲籃子到鹵汀河里拉蜆子、拉螺螄,到了傍晚,他就蹲在門檻邊剪螺螄。夕光涂在他身上,肥厚而溫澤,像搽了蛤蜊油一樣。然后“嘩啦”一聲倒進滾油鍋里,加上蔥蒜等佐料,不一會兒,香氣四溢。吃飯時,他總給鄰居家送上一碗,然后自個兒“撲哧撲哧”地吸螺螄,有時被厴子粘住,咳好一陣子才咳出來。
晴朗的冬夜,沒有風,月亮早早地蹲上榆樹梢。我們擱下飯碗,兔樣竄出來,三五成群地來到大隊部,等著打更的“蘿卜嘴”。冬夜的鄉(xiāng)村極其靜美,如一幅清簡的素描。星星如姑娘家的紐扣,鎖著幽夢,天空有一種邈遠又幽深的空闊。月兒瑩瑩汪汪,幾欲滴下汁液來。高低錯落的墻角投下的暗影如被風卷起的電影屏幕。冬夜里的一幀幀黑白照片,染著歲月的底色,透著鄉(xiāng)村的恬淡和平和,滲著鄉(xiāng)村的溫馨和質(zhì)樸。
我們跟“蘿卜嘴”跑東跑西,一路上“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好不快活。“蘿卜嘴”戴著發(fā)黃的帽子,套著露絮的大棉襖,黑暗中,像一只體形臃腫的猩猩。我們一齊吆喝著“關(guān)好門窗喲——火燭當心噢——”惹得狗們狂叫,驚得屋檐下夜宿的麻雀“撲拉拉”亂飛。瘋過頭了,打更的也嫌煩了,便吆喝幾聲,趕我們回去。還哄我們再不回去,夜里就“演電影”(尿床)了。這一招果然奏效,伙伴們便悻悻地回家。于是,他又頂著北風寒氣繼續(xù)“當當當”地打更了。
村里理發(fā)店的老楊總是坐在自家屋前的石碾上,晃頭晃腦地拉起他心愛的二胡。一曲輕快流暢的《紫竹調(diào)》后,他接著又拉起了揚劇《梳妝臺》、淮劇《趙五娘》。我最喜歡聆聽二胡蒼涼和憂傷的情調(diào),特別是抒情處的揉弦,簡直就是按在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禁不住的,我的眼眶就有些濡濕了。在寒冷的冬夜里,這更聲和二胡聲上人世間的大喜大悲、愛恨情仇,都得到酣暢淋漓的傾訴、宣泄。
那個冬天的夜晚,我和幾個伙伴去北邊桑灣村看完電影《人生》后,獨自爬上草屋西邊的穰草堆上,任眼淚肆意橫流。劉巧珍出嫁時,騎著毛驢,對著高加林家的方向,凝望著,幾滴清涼的淚珠順著面頰,滴到胸前的紅蓋頭上。那幾滴淚,滴在我年少的心里。這時,悠遠的更聲溫軟地拂過心田。輕風撫過面頰,悄無聲息,就像溪水流過河岸。
劉巧珍的美麗清純、苦難悲傷,以及無邊的清風明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月光下的草堆如海上的島嶼,村里詩性般的更聲若隱若現(xiàn),我躺在草堆頂上,凝望著透明的藍天,以及玉盤般的圓月,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傷和激動。蔚藍的天幕上,有一些淡淡的白云,如我的心事,柔軟如花瓣般鋪陳在那兒,慢慢聚攏。鄉(xiāng)野間的如詩月色、電影里的悲歡離合滋潤著一顆少年的心,這顆心變得敏感多情,變得內(nèi)向謙卑,變得富饒豐盈。
鄉(xiāng)村生活伴隨著饑饉和維艱,那寂寥的冬夜,是“哐哐”的更聲撫慰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變得柔軟。當靜謐的夜晚取代了白晝的喧囂,當現(xiàn)實中的功名利祿退位給了精神上的修復(fù)整飭,那激越深沉的更聲又分明給人一種謙遜勤勉、淡泊名利、自省自尊的清醒與思辨。
現(xiàn)在,村里都裝上了路燈,以前的泥濘土路都澆成光潔的水泥路,村口甚至還裝上攝像頭。家家都裝上牢固的鐵門。高門深院,擋著如水的月色,擋著稀疏的雞鳴犬吠,擋著不設(shè)防的淳樸歲月?,F(xiàn)在村里的安全設(shè)施齊備,但從前那詩性而古老的更聲,不經(jīng)意的,在某個寂靜的午夜,穿過我們?nèi)找婊氖彽膲羿l(xiāng),給我們帶來久違的溫暖和感動。
在我的村莊,更聲和蛙聲、蟬聲、鳥聲一樣,就是姑娘媳婦們口中飛出的民歌民謠啊,土生土長,原汁原味,清新流暢。那遙遠的更聲凝聚著恒遠的鄉(xiāng)村情感,滲透著農(nóng)耕時代的精神氣質(zhì),鐫刻著饑饉年代祖輩們靈魂深處的吶喊和渴望。
在遠去的貧窮而充滿溫情的日子里,在那些被饑饉和憂傷包裹的時光里,是鄉(xiāng)村冬夜“哐哐”的更聲,落紅一樣,鋪滿我的心,讓一顆年少的心變得絲綢一樣柔軟和熨帖。那種浸潤著嚴寒和歡樂的凄傷,濃稠而飽滿,暮靄般漫溢過來,我成了鄉(xiāng)村的一條藍色的河流。那樣的冬夜,我如一只孤獨的小鳥,棲息于寧謐的小村,貧窮而聽著更聲,我收獲并珍藏著小小的幸福。更聲帶給我的快慰如家鄉(xiāng)的鹵汀河水,潺潺湲湲地流淌。
我時時站在村莊清涼的屋檐下四處張望,四下諦聽,我依稀聽到河坎上裸露的樹樁發(fā)出的呢喃,恍惚間,那遠去的更聲,那雪地里的“蘿卜嘴”,帶著歲月的風塵,月光一樣,灑在我心靈的湖面上。鄉(xiāng)愁,如一朵潔白的蓮花,在心間冉冉綻放,清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