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逃十八年一段不能承載的漫漫心路

劉翔

中國農(nóng)歷端午節(jié)是一個闔家團聚的溫馨日子?？删驮谶@一天，警方成功地抓獲了一個潛逃十八年之久的網(wǎng)上逃犯陳仁。就在陳仁被戴上手銬的一瞬間，—個和他生活在—起，一直喚他為“叔叔”的21歲的河南姑娘，難以置信地獲知：此人竟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是一個埋藏十八年的身世之謎。

這是一段歷經(jīng)十八年的逃亡之路。

我不是胡學峰我就是你們要抓的陳仁

去年6月26日上午，在看守所的一間戒備森嚴的羈押室里，陳仁，這個潛逃了十八年之久的河南籍逃犯，即將被上海警方移交給河南警方。就在他低著頭，用帶著手銬的右手顫抖地在逮捕證上簽完名字，抬起頭的那一瞬間，猛地發(fā)現(xiàn)妻子拉著女兒竟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原來，這是警方特意安排他們“父女相認”，并前來為他“送行”的。

此時此刻，陳仁看著妻子那愛恨交織的目光及女兒那迷茫的眼神，不由把頭埋到了胸前，彼此之間良久無語。這時，偵查員走到陳仁的女兒陳萍身旁，悄悄對她耳語了幾句后，這個21歲的姑娘終于鼓足勇氣，面對眼前這個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叔叔”，大聲地叫喚道：“爸爸?！眴韭曃绰?，陳仁，這個年過五旬的中年男子，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故事得從兩個星期前開始說起。那天，上海警方根據(jù)線索獲悉：一名被列為網(wǎng)上追逃的犯罪嫌疑人在本市出現(xiàn)，而此人正是被河南警方追緝了十八年之久的逃犯陳仁。目前此人假冒他人身份在上海市松江或青浦某地打工，但假冒什么人的身份和姓名，具體居住地又在哪里，均不得而知。面對這樣一個線索十分模糊的情報，偵查員馬上和河南省淮濱縣警方取得聯(lián)系，得知陳仁的女兒陳萍在上海打工。根據(jù)這一線索，偵查員找到了陳萍在本市的暫住地——青浦區(qū)里浜村某號，現(xiàn)在某酒家做服務員。再進一步查詢與陳萍同住人員的相關信息，發(fā)現(xiàn)和陳萍住在一起的還有她母親及一個叫“胡學峰”的中年男子，卻沒有陳仁的任何資料。

胡學峰是誰？難道陳仁沒有和他的妻子、女兒住在一起？但從年齡上來看，這個“胡學峰”和陳仁都是出生于1957年。根據(jù)多年的追逃經(jīng)驗，偵查員感到很可能陳仁冒用了“胡學峰”的名字，偽造了身份資料。“胡學峰”極有可能就是警方一直在苦苦追捕的逃犯陳仁。盡管現(xiàn)在的這個“胡學峰”的照片與通緝令上的照片幾乎是判若兩人，可偵查員依然決定迅速驅(qū)車趕往青浦區(qū)查找“胡學峰”。

晚上6點30分左右，一個駕駛著輕便摩托車的光頭中年男子終于出現(xiàn)在偵查員眼前。他們立即將他攔了下來。得知是公安局找他，“胡學峰”顯得很鎮(zhèn)靜。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和暫住證后，十分禮貌地向偵查員問道：“請問警察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嗎？”

“胡學峰，我們想請你到公安局去配合調(diào)查一起案件，現(xiàn)在馬上就跟我們走?！碑敗昂鷮W峰”被帶進審訊室后，他依然低著頭呆坐著。突然，偵查員出其不意地在他耳邊喝道：“陳仁！”

猶如一聲驚雷的炸響，“胡學峰”下意識地“哎”了聲，全身猛地抖動起來。良久，他抬起頭，雙眼呆滯，口中喃喃地說道：“十八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叫我的真名，我不是胡學峰，我就是那個被公安局追了十八年的陳仁。警察，你們馬上把我抓起來吧！”

那個叫陳仁的人已“死掉”了

這些年陳仁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為何會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敢相認？

說起這個，我們得把時光切回到十八年前。那年11月6日晚上9點左右，陳仁和四個老鄉(xiāng)殘暴地將一個外地來的姑娘輪奸了后，便立即分頭逃竄了。原本，他是準備直接回家睡覺的，可還沒有跨進家門，便得知派出所的警察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他嚇得趕緊逃跑。

至今，陳仁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由于正是農(nóng)忙之后，村民們忙于焚燒麥稈，只見村頭、田野上，一垛垛堆積的麥稈不停地燃燒著，火光閃爍，將四周映得通紅。陳仁不顧一切地奔跑到鄰近的—個村子，很快就累得癱倒在地。曾經(jīng)當過偵察兵的他，環(huán)顧了下周圍的地形后，迅速鉆進一片僻靜山坳的田地里隱蔽起來。

匍匐在伸手不見五指，蟲咬蚊叮的泥土上，陳仁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他想到了被他們五個人輪奸的姑娘痛不欲生的樣子，想到了正遠在新疆打工的妻子，想到了才3歲的寶貝女兒萍萍，他開始為自己的瘋狂舉動后悔不已。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家難回了。天亮之后，自己將到哪里去呢？他迷茫地把頭深深埋進泥土，在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后，趁著天還未完全亮，他決定離家出逃。也就是從這個晚上開始，陳仁踏上了一條漫漫的逃亡之路。那一年，他32歲。

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除了西藏、云南等極少數(shù)幾個城市之外，全國其他的城市陳仁都逃遍了。每到一個城市，他就到建筑工地干一些重體力活，以此來維持生活。為了安全起見，干了一段時間后，他就會“跳槽”，哪怕這家單位條件再好，工資再高。生活的城市也同樣如此，一般都只是呆上一兩年，最多不會超過三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使得他的神經(jīng)始終處在一種高度緊張和恐懼之中，整天惶惶不可終日。

每當夜幕降臨，陳仁獨自躺在床上，會整夜做惡夢。驚醒時，往往是一身冷汗。當?shù)弥傅乃膫€老鄉(xiāng)已被警方抓獲，并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消息后，他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投案自首的念頭。想想自己逃亡在外的艱辛生活，還不如去坐班房，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算了。但最終，他還是沒這個勇氣。

最初逃亡的幾年中，陳仁憑著自己較為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低調(diào)做人的原則，—切還算太平無事，基本上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可隨著各地公安機關對外來人員管理的加強，尤其是在辦理暫住證、用工證等證件時，對身份的查驗越來越嚴格，他覺得必須有一個合法的身份來掩護自己，否則很有可能落入法網(wǎng)。于是，他設法找到了妻子娘家一個叫胡學峰的親戚，以身份證遺失為由，補辦了一張身份證。這張身份證的信息是胡學峰的，但照片卻是陳仁的。從此后，他就隱姓埋名，將自己變成了“胡學峰”。

“那個叫陳仁的人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死掉了。周圍沒人知道我是陳仁。現(xiàn)在，我早已把自己當成真正的胡學峰了，我也下決心從那刻起，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标惾释纯蘖魈榈卣f道。確實，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每逃亡到一個城市，找到工作后從不計較工作的辛勞與收入的多少，與世無爭，只是一個勁地埋頭工作，勤奮地學習業(yè)務技能，贏得了單位領導和同事的普遍好評。甚至領導要提拔他擔任車間主任，為避免引人注目，他也堅決不干。

陳仁自幼家境貧寒，3歲喪父。這以后，他母親一直沒有改嫁，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地將他們幾個兒女拉扯大。自從陳仁出事后，母親整天以淚洗面。而他怕暴露自己的行蹤，始終不敢回家探望母親與妻子、女兒。在他們的家鄉(xiāng)，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每年清明時節(jié)，兒子必定要到長輩的墳上鞠躬燒香。作為家中的獨子，陳仁卻因負罪逃亡在外，不能行孝，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為此，這十八年來，每逢元旦、春節(jié)、清明等節(jié)日，他都會默默地遙望家鄉(xiāng)，點燃一柱香，給死去的父親跪拜磕頭，祈禱母親與家人的平安。

更讓陳仁痛苦不堪的是，那晚倉皇逃離時，女兒陳萍還只有3歲，而妻子又遠在新疆打工。因此，年幼的女兒萍萍就由老母親撫養(yǎng)著。從那時起，他再也沒能見到心愛的萍萍。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回想起在家的時候逗女兒玩耍的情景，就會流下眼淚。

多年后，陳仁潛逃到了上海。利用假冒的“胡學峰”的身份證，和在逃亡過程中自學的一些生產(chǎn)技能，他順利地在松江區(qū)的一家塑料廠找到了一份固定工作。

不久后，陳仁從老鄉(xiāng)那里得知，自己已經(jīng)18歲的女兒陳萍如今正在上海，因還沒有尋到工作，現(xiàn)在正暫住在青浦區(qū)的一個老鄉(xiāng)處。頓時，一股思念女兒的強烈念頭在他的心中涌動。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陳仁決定設法找到依然還在新疆打工的妻子，和她同去看望女兒。

為此，陳仁特地向廠里請了假，專程趕到新疆，在那里找到了妻子?？墒?，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由于他一直逃亡在外，在得不到丈夫任何消息的情況下，妻子一怒之下，也早已與當?shù)氐囊粋€男人同居，并且還有了一個9歲的女孩。面對如此尷尬的局面，陳仁滿懷愧疚地對妻子深情說道：“都是我不好，害得我們一家三口，天各一方。如今，你我的年齡也越來越大，我們生下的女兒不能沒有父母，無論如何我們也要團聚在一起，太太平平地過上溫馨的家庭生活??！”

聆聽著丈夫一番懇切的話語，陳仁妻子原本早已死去的感情，似乎得到了復蘇。在陳仁的協(xié)同下，她妥善處理了與自己同居的那個男人的關系后，便帶著那9歲的女孩隨陳仁回到了上海。這對分別了十多年，曾經(jīng)在各自情感生活中出現(xiàn)過波折的夫妻，又攜手走到了一起。

萍萍，叫我一聲“爸爸”好嗎？

5月9日，這是一個令陳仁難忘的日子。這天，他將與分別了十五年的女兒陳萍重逢。然而，就在這一天的前夜，他猶豫了半天，突然滿臉憂郁地對妻子說：“見了面，你千萬不要告訴萍萍我是他的親爸爸，就說我是你在新疆打工時認識的男朋友，好嗎？”

“為什么？難道你不想認自己的閨女了嗎？”陳仁的妻子聽丈夫這么一說，抱著陳仁痛哭起來。面對妻子的責問，陳仁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滿臉痛苦地默默地呆坐著，埋頭抽煙。

良久，他的妻子終于說道：“那好吧，我聽你的，就讓萍萍叫你叔叔吧！”那天下午，陳仁終于在老鄉(xiāng)的暫住處見到了女兒。當時的場景，至今還深烙在他的腦海里，久久不能揮去。當時，陳仁走進屋子，看到桌邊站著個婷婷玉立的大姑娘。雖然離家出逃的時候，女兒還只有3歲，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就是萍萍。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陳仁頓時就激動地呼喊道，“萍萍！”眼淚當即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聽到呼喊，萍萍用一種漠然甚至是怪怪的目光看著陳仁，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頭向她母親問道，“媽，他是誰呀？”一旁的妻子趕緊說，“這位是媽媽在新疆時認識的朋友，你以后就叫他叔叔吧！”

萍萍在媽媽的催促下，十分勉強地朝陳仁叫了聲“叔叔”。這一叫，叫得陳仁心如刀割，欲哭無淚。盡管如此，他還不得不硬裝出一副笑臉。雖然親生女兒不能叫自己爸爸了，但從此以后，一家人畢竟能朝夕相處地生活在一起了。沉浸在親人團聚之中的陳仁，再也不想過那種浪跡天涯，四處逃亡的日子了。于是，他決定辭去在松江的工作，搬到青浦和妻女一起居住。

到了青浦沒多久，陳仁便被某中外合資企業(yè)聘用。由于勤奮能干，頗得上司的賞識，他很快就升任為業(yè)務主管。也許是他覺得自己欠女兒的父愛太多太多，因此對萍萍百倍呵護。他不僅替萍萍在當?shù)匾患揖萍艺伊艘环莘諉T的工作，每天還接送女兒上下班，哪怕是再晚，他也要在酒家門口等著。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送給女兒的壓歲錢都是1000元、2000元。在萍萍的眼里，這個叔叔對她真是太好了。因此，她多次情不自禁地對陳仁說：“叔叔，你如果是我的爸爸那有多好??！”此時，陳仁就會深情地望著女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萍萍，那你就叫我一聲‘爸爸好嗎？”

“好的??！”萍萍挽著陳仁的手臂，柔聲地附在他耳邊輕輕喚道“爸爸”。不僅如此，萍萍還曾當著陳仁的面“責問”母親：“媽媽，你從新疆帶回來的這個叔叔這么好，為什么還不快點和他結(jié)婚？”每次，陳仁和妻子聽到女兒這么說后，都會在夜深人靜，待女兒熟睡后，默默地相擁而泣。

在和妻女重逢的三年多時間里，陳仁始終沉浸在親情的溫馨之中。他不僅在日常生活中給予萍萍無微不至的關心，還經(jīng)常給她講怎樣自尊自愛、自食其力等做人的道理，并與她一起探討社會與人生。陳仁還和萍萍約好，過了端午節(jié)后，他們就用兩個人一個月的工資加上萍萍積攢下的壓歲錢去買一臺筆記本電腦，然后一起到夜校去學電腦操作，不斷用新知識來充實自己。

可以說，在萍萍的心里，“胡學峰”完全是個慈愛憨厚、興趣廣泛、知識面寬的好叔叔。然而，正是在中國農(nóng)歷端午節(jié)這一天，當警方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家中后，徹底“終結(jié)”了這—切。至今，萍萍還有陳仁的鄰居、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都不相信陳仁是個潛逃了十八年的逃犯。他們不停地向警方追問道：“警察同志，能告訴我們，他究竟是犯下了什么罪嗎？”可是，每次偵查員都婉言拒絕了他們。這是因為偵查員要踐諾他與陳仁之間的一個承諾：向外界保守案件性質(zhì)的秘密，不向萍萍透露他爸爸是個強奸犯。

在被抓獲后的第一時間，陳仁就向偵查員提出，希望不要告訴他女兒自己是個強奸犯。因為他擔心，一旦外界知道他犯下的是強奸罪，孩子會受到社會的歧視，影響到他們今后的成長。同時，他不愿毀掉自己在女兒心中的美好形象，更不愿給女兒純潔的心靈籠罩上陰影。

偵查員爽快地答應了陳仁這一請求。于是，便有了這樣一個承諾。此外，讓陳仁感激不盡的是，在他即將押解回河南之前，偵查員不僅幫助他從工作單位結(jié)清工資、取回物品，竟然還替自己的女兒萍萍解開了埋藏十八年的身世之謎，幫助他們實現(xiàn)了父女相認。這也就是本文開頭那感人的一幕，讓陳仁深深感受到了警方的鐵骨柔情。

“謝謝警察！今天，我總算扔掉了背在心頭十八年的沉重包袱，徹底解脫了?！迸R踏上返回河南警車的那一刻，陳仁再次鞠躬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