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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涉世書

      2018-12-27 01:19:12熊棕
      湖南文學 2018年10期
      關鍵詞:造林

      熊棕

      與幾年前初入社會相比,賀春曉覺得自己變化不大,唯一明顯的不同就是現(xiàn)在有了穩(wěn)定的男朋友。她對生活沒有多大奢望,一個小小的驚喜就能讓她興奮好幾天。戀愛的最初日子,伍造林會挖空心思,竭盡所能,為二人世界制造浪漫。陽光和煦的周末,他還會想著法子帶她外出散心,讓戶外清朗的微風滌蕩她心中的任何不快。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他們來到西郊公園游玩。這是一個在郊外新辟的親水公園,由魚塘改造而成的景觀湖波光瀲滟,紅鱗鯉魚來回穿梭。溜達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一塊草坡前,草地用塑料欄桿圈著,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里面滑草。他們交了錢,領出兩雙四輪滾軸鞋穿上,拿上支撐桿,歪歪扭扭踏上了綠茵茵的草地。草地阻力大,兩人都是第一次玩,滑了沒幾步就都跌倒了,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手牽著手爬起來,再滑,再跌倒,沒多久兩人外衣上都是一身草屑,內(nèi)衣里都是一層汗水。半道上,賀春曉就累了,靠邊坐著,細瞇著眼睛看著伍造林朝前面滑去。沒有她的拖累,他滑得快多了,中間雖然又摔了幾次,但還是頑強地滑到了終點。他在終點處脫了外衣,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拎在手里朝她揚著,大聲喊著叫著,讓她滑過來。其他人都看著賀春曉,她只得手撐著地站起來,繼續(xù)朝前滑去。伍造林逆向滑行而來,迎接上她,兩人一道慢慢滑向終點。

      不知不覺就臨近中午,兩人都感覺肚子在咕咕直叫喚。出了公園大門,伍造林突然想起了一個可以混飯吃的地方,他有個老鄉(xiāng)在某出版社供職,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公交車大約只需坐三站。

      “哪個老鄉(xiāng)?”賀春曉問。她第一次聽他說出版社還有個老鄉(xiāng)。

      “我們一個縣的?!蔽樵炝中Φ溃骸八型醪?,我們平時都開玩笑叫他王部長?!?/p>

      “王部長?”賀春曉一聽也笑了,“你先打他電話,免得我們吃閉門羹?!?/p>

      “沒事,就是要搞他個突然襲擊?!?/p>

      公交車到站,伍造林領著賀春曉走進巷子,來到一個用通透式圍墻圍著的院子前。從外表看,院子里的樓房還比較新,使用年限估計不到兩年。院子鐵門開著,但鐵門旁的小屋里沒一個人。兩人大大方方走進去,上了第二棟一單元三樓,伍造林舉起手砰砰敲響了鐵皮門。里面?zhèn)鱽碥浘d綿的拖鞋擦著地板的聲音,跟著“咔嗒”一聲,門開了,一張胖乎乎的圓臉露出來,圓臉上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伍造林響亮地叫道:“王部長!”王部先一驚,接著熱情地笑了,側過身子把他們讓進去,一邊盯著賀春曉看,一邊問道:“這位是……你女朋友?”

      伍造林還未回答他,從衛(wèi)生間里又走出一個穿著齊整、挺著大肚子的男人。他穿著白色條紋襯衫,藍色西褲,像是剛剛參加過正式活動。他邊用紙巾擦著手,邊吸著鼻子說:“當心鍋里的菜?!?/p>

      “你幫我關了火,我們?nèi)ネ饷娉园?。”王部扭頭說。

      賀春曉搶在前面進了廚房,說:“沒必要,隨便吃點吧,我來幫你?!?。

      王部朝伍造林抬抬下巴,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說:“那這里就交給你了,我下樓去買點鹵菜和啤酒。”

      賀春曉試試鍋里紅燒肉的味,加了點鹽,然后把魚煎了,青菜炒熟。王部提著兩袋東西也上了樓。那個穿西褲襯衫的男子一直在玩手機,直到菜上了桌才坐攏來。王部倒酒的時候,賀春曉看見四只杯子,就說自己不能喝。王部堅持倒了,說保證只讓她喝一杯。那個男子這才說話了,看定她說:“沒關系,初次見面,一定得喝一杯?!?/p>

      王部這時候想起來給他們介紹說:“這是羅總,比你們先到一步?!?/p>

      羅總笑道:“王部你真不容易,一個人的飯,先是分成兩個人吃,現(xiàn)在要分成四個人吃。”

      王部掃視著桌面,呵呵樂道:“我怎么覺得也還豐盛呢。”

      碰過杯后,大家的筷子都伸向那碗紅燒肉。羅總嘗過后,吧唧著嘴夸贊道:“真不錯,真香?!?/p>

      賀春曉笑道:“這不是我的功勞?!?/p>

      “你女朋友真不錯,第一次來這兒就主動下廚,現(xiàn)在這樣的女孩子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了?!蓖醪靠纯次樵炝终f,然后舉起杯子,“來,我敬你倆一杯。”

      羅總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向王部提議說:“王部,你不是老說忙不過來嗎?小賀這么能干,請她來工作室吧。”

      王部把酒杯放下,笑著說:“羅總你也不想想,她怎么會到我們這口小塘里來?我肯定是請她不動的,你財大氣粗,廟大佛大,還是你請過去吧。”

      邊吃邊聽他們的介紹,伍造林和賀春曉弄清了他倆所說的工作室,主要任務就是給羅總編書。羅總名叫羅永紅,他的公司經(jīng)營圖書業(yè)務,賣書,也編書。經(jīng)朋友引薦,他跟王部接上了頭,并且以他租下的這套住房為據(jù)點,美其名曰“工作室”。現(xiàn)在,他們正在編寫的是一套“名人青春年少時”叢書,靈感來自于前兩年熱播的一部描寫偉人學生時代心憂天下、自強不息的電視劇。已經(jīng)開工兩個月了。今天,羅總是來過問一下進程的,準備順便請王部吃個飯,沒想到最后變成了四個人的家宴。

      王部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回答說,還不是在下面跑業(yè)務。

      王部又問:“情況怎么樣?”

      他扯一扯嘴,回答說:“神州啊,大地啊,革命形勢一片大好?!?/p>

      把屋里人都逗樂了。

      羅永紅學著小品演員范偉的口吻,把“神州”二字掛在嘴邊,讓人疑心是給自己的公司打廣告。他的公司名叫“神州教育圖書裝備公司”,據(jù)說是全省目前最大的民營圖書公司。

      對有些人來說,發(fā)財并不是一件有多難的事,也許他平素老實本分,并無過人之處,但是一旦時來運轉,聚集財富的速度是驚人的。

      羅永紅可以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幾年前,他還只是某縣組織部的一個司機。再往前推,他還只是某縣某村的一個普通村民,農(nóng)閑的時候,間或開著農(nóng)用車跟人一起挨家挨戶收購生豬,再轉手賣給生豬收購站,賺取差價貼補家用。

      如果不是有一個光宗耀祖的哥哥,他一輩子可能就離不開土地與生豬。他哥哥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省里某廳直機關。在某處任副處長兩年后,哥哥先是掛職去某邊遠縣擔任兩年科技副縣長,回來后不到一年就轉為處長。據(jù)說,下一次升遷為期不遠了,很可能是某廳的副廳長。

      羅永紅從小就比他哥哥聰明伶俐。這話是他哥哥親口說的。哥哥每次回老家都會這樣發(fā)出感慨。哥哥說,弟弟從小就靈泛,鬼點子多,可惜他的聰明勁兒沒有用在學習上,要是弟弟也能考上大學,肯定比他這個當兄長的有出息得多。羅永紅心里想,你都當處長了,下一步就是副廳長了,我比你還有出息,那會到什么級別呢?我的天,還是別想的好!

      為了他的才華不至于被埋沒,在哥哥的關照下,他先是去縣委組織部做了兩年司機,緊接著又鯉魚躍龍門,從縣城跳入省城。哥哥有個宏大的計劃靠他來實施,有片廣闊的天地讓他來施展才干。

      現(xiàn)在,哥哥的目的基本達到了,羅永紅已經(jīng)打造出了全省最大的民營圖書公司,打造出了全省民營書業(yè)的領軍人物。如今,羅永紅的大名在全省圖書界都是響當當?shù)?。不止如此,他的名聲不僅在業(yè)內(nèi),在外界,甚至在每個縣市主要領導的耳中,都是大名鼎鼎的。

      這一切源于他有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源于他有一個處心積慮的好哥哥。創(chuàng)業(yè)伊始,羅永紅開展業(yè)務,都是在哥哥的指揮下進行的。通常的程序大致是:哥哥先給某縣的主要領導打電話,約定好時間后,羅永紅就駕著車從省城出發(fā),上門拜見。領導熱情接待他后,馬上給教育局局長打電話,局長接到電話后不敢有絲毫怠慢,老老實實在辦公室等著領導介紹過來的人。羅永紅跟局長接上頭后,接下來就什么都好說了,業(yè)務就可順順當當開展了。

      當然,把今天的一切都歸功于他哥哥,對他也是不公平的。公司能夠做大做強,與羅永紅的創(chuàng)業(yè)態(tài)度和為人處世分不開?,F(xiàn)在,他還開著那輛跟隨他已有好幾年的本田雅閣,并不曾換奔馳購寶馬便是明證;現(xiàn)在,他仍守著那位從農(nóng)田里上來的糟糠之妻,并不曾換老婆包“二奶”便是明證;現(xiàn)在,那些給他提供過方便的縣委縣政府領導們,還經(jīng)常能收到他的“問候”,也是明證;現(xiàn)在,那些與他有過業(yè)務往來的單位,不管是局領導還是辦事員,都愿意跟他交往,更是明證……

      每年這個時候,空氣就變得潮乎乎的,天空像懸在頭頂上的巨大篩子,整天漏下細沙似的小雨。一個冷冰冰的夜晚,“細沙”又從天上淅淅瀝瀝灑下,伍造林一手撐著傘,一手握著共享單車車把,像個雜技演員穿行于大街小巷。雖然一直撐著傘,但這場時大時小、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天三夜的雨還是把他的褲子和鞋子都淋濕了。下水道里的水積滿了,無處可去的雨水在街面上肆意橫流。他踩著積水進了家門,蹬掉濕透了的鞋子,剝掉半濕的外衣。賀春曉遞給他一條毛巾,身子跟著偎了過來,在他耳邊說:“剛才我爸來電話了?!?/p>

      “嗯,說什么了?”伍造林抱住她問。

      賀春曉遲疑了一會,才吞吞吐吐說:“他說……他要來投奔我們,他想來這里?!?/p>

      “什么?”伍造林驚訝地提高聲音問,“你答應他了?”

      “我沒答應他?!辟R春曉抬起頭低聲說,“他很不高興,罵我是白眼狼?!?/p>

      “那你還擔心什么?”伍造林拍拍她的背。

      “我擔心他不會聽我的,還是會跑過來找我們?!辟R春曉擔憂地說。

      伍造林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他把賀春曉的臉捧起來,安慰她:“他要來,就陪他玩幾天,沒什么大不了的?!?/p>

      哪有那么簡單?賀春曉松開他,催他去洗澡,自己先上床睡了。但她無法讓自己安心進入夢鄉(xiāng)。她腦海里仍然想著久未謀面的父親,想著不久前他來的那個電話。

      過了兩天,伍造林才明白賀春曉的擔憂并不多余。那天晚上,他在培訓機構上完課回家,看到家里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頭發(fā)黑白混雜,正歪著頭抽煙;屋里懸浮著一股陌生的煙味。不用說,這就是賀春曉的爸爸了。

      正如賀春曉所料,父親待下來就不走了,這成了兩人的心病。什么地方需要父親這樣的人,他們真的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打聽,盲目轉悠又會有什么結果?但事情再難,伍造林還得幫他去找。出去找工作之前,賀春曉給伍造林交了底,她父親雖說是一介農(nóng)夫,但其實并沒正經(jīng)干過農(nóng)活,因為他是高中畢業(yè)生,腦袋靈活,善交朋友,經(jīng)常被同學朋友請去幫忙管下賬目,守守倉庫之類,還有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味道,太重的體力活他肯定是干不來的。幾日下來,伍造林四處碰壁,不由暗暗叫苦:能謀碗飯吃就不錯了,哪里輪得到他老人家挑肥揀瘦?勞務中介機構,伍造林早跑去咨詢過了,人家說,賀明凡這個年紀,如果是女性倒是好辦,這個年紀的保姆很受歡迎。男的如果沒有技術就不太好找工作,打短工也沒人請。不過,他仍然幫賀明凡填了表,做了登記,請他們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一聲。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沒有等到任何消息。

      這一天,他從外面轉悠回來,走進巷子口,看見一家小賣部的門框上貼了張四四方方的紅色紙塊,紙上用黑字寫著“門面轉讓”四個歪斜的字體。他想起來,這張紙貼在門框上已經(jīng)有好些天了,紅紙已經(jīng)有了褪色的跡象。以前他都是視而不見,只是不經(jīng)意地瞥一眼就匆匆而過,現(xiàn)在他卻停下了腳步,盯著那四個字足足看了幾十秒鐘。忽然一個靈感升起在他腦海,便朝店里那位胖胖的中年婦女走去。

      羅永紅在縣里跑了兩個星期,回來后到王部那蹭飯吃,卻只見冷鍋涼灶,沒有飯菜飄香,就對王部說:“你把上次那女孩約過來做飯吃。”

      王部看著他詭異地一笑:“我說你怎么又會想來這里蹭飯,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羅永紅說:“我是想請她去我們公司上班?!?/p>

      王部有些意外,不知真假,狐疑地問:“她能到你們公司做什么?你可別亂打主意,他是我老鄉(xiāng)的女朋友?!?/p>

      “說什么哪你!”羅永紅斥道,接著說,“我那兒有很多事她都能做啊,財務,文員,數(shù)據(jù)管理,我看她能勝任的崗位太多了?!?/p>

      “你說真的?”王部看著他,“如果是真的我就把她電話告訴你。”

      羅永紅如愿拿到賀春曉的電話號碼,他把車停在路邊給賀春曉打電話,約她出來吃飯。

      接到他的電話,賀春曉推辭了一番,但架不住他言辭懇切的盛情,最后不得不賞臉了。羅永紅要來接她,她沒讓,自己坐公交車去了他約定的地點,臨江的一家中西餐廳。羅永紅已經(jīng)給自己點了一份煲仔飯,給她點了一份牛排。等她坐下不久,兩份餐就相跟著上了桌。賀春曉問他給兩人點的餐怎么不同,羅永紅解釋說,他一個鄉(xiāng)里人,不愛吃那洋玩意兒,每頓都要吃米飯,不吃米飯就心慌。

      “還記得上次說過的話嗎?”羅永紅邊吃邊問??粗R春曉疑惑的目光,他接著說,“上次我說,要把你請到我們公司來?!?/p>

      賀春曉咧嘴笑了,搖搖頭,說:“你的記憶有誤,上次你們互相推諉,誰都不要我?!?/p>

      “是嗎?”羅永紅哈哈大笑,說,“那我將功補過,今天誠懇地邀請你?!?/p>

      “我哪兒也不去,我能力有限,沒想過要跳槽?!?/p>

      “該跳還得跳,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绷_永紅誠心誠意地邀她加盟,“過來吧,你不要有任何擔心,待遇什么的保證要比現(xiàn)在強?!?/p>

      “我能做什么?”賀春曉問。

      “你先來吧,什么工作都行,隨你挑?!绷_永紅說。

      賀春曉沉默了。雖然現(xiàn)在的工作不咋樣,頂頭上司余主任的那副嘴臉她也不愿面對,但工作還算穩(wěn)定,待遇也能供她維持生計,她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面前這個人態(tài)度雖然誠懇,但她對他又不怎么了解,怎么能輕易答應他?

      賀春曉用刀叉劃撥著牛排,纖細的手指動作十分雅致。她這是第二次吃這玩意兒,動作就非常標準了。羅永紅轉移話題,夸贊她優(yōu)雅的氣質(zhì),和今晚的西餐很相配。賀春曉嘴里謙虛著,心頭依然在猜測他找自己的目的。如果他真是慧眼識珠看中了她,有心想幫她,能不能先幫她解決父親的問題呢?想到這里,她一陣激動,憑直覺,她覺得可以開口試試。

      她拋出了心里積壓的煩惱,從父親哪一天來省城,如何賴著不肯回去,又如何找不到事做,一直到他們想自己開家店子,一五一十講給羅永紅聽。羅永紅倒是沉得住氣,耐心地聽完了她的講述,一直到最后一句:“羅總,你能幫我爸爸找份工作不?”

      羅永紅啞然失笑。他想挖個美女回去,還得搭配著安置一老頭?他憋住笑,說他們公司暫時不需要她父親這樣的人,沒有適合她父親的崗位。他這樣的公司,據(jù)守在家的人要不了幾個,只需要精干的業(yè)務員,跑到了業(yè)務,北京那邊發(fā)貨過來,在郊外倉庫里按照要求打好包,再運到縣里,一筆業(yè)務就算完成了。倉庫里那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拿下這點事綽綽有余。發(fā)貨期間相對忙一些,大部分時間也是閑著的,用不著增加人手。

      不過,羅永紅也肯定了她的想法,覺得她自己開家店子是個不錯的主意。問題是,現(xiàn)在大大小小的超市都是連鎖店居多,小賣部能不能開下去?

      賀春曉一時沒了聲氣。對呀,怎么就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只聽那個胖老板說,因為要回去帶孫子才不得已轉讓店面的,但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詞,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們根本沒有做過調(diào)查?,F(xiàn)在聽羅總這么一說,疑點就出來了。幸虧他們拿不出錢,讓事情拖下來了,要不就上了大當了。

      羅永紅不像她把事情想得那么嚴重,只是繼續(xù)幫她分析情況:“當然,如果真想把店子盤下來,也不一定非得跟她經(jīng)營一樣的項目,可以先考察周圍的居民、單位情況,有針對性地進行經(jīng)營,如果有學校的話,還可以考慮是不是開家書店。”

      到底是書老板,三句話不離本行,一繞又繞到圖書上去了。賀春曉立刻眼睛一亮直嚷嚷:“是有個學校在巷子里,只不過是一所老學校,學生人數(shù)不太多。”

      “不太多也沒關系,只要有消費群體,好好經(jīng)營,就能維持下去的?!?/p>

      見她興奮起來,羅永紅也興致勃勃,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敲著,一下一下像在敲著一段節(jié)奏,爽朗地繼續(xù)說:“開書店我倒是能幫你一把,我一倉庫的書,隨便你去挑,成本價給你,先把書拉來,賣完了再結賬?!?/p>

      “謝謝你?!辟R春曉發(fā)自內(nèi)心地向他道著謝。她沒有失算,羅總果真能幫她解決大問題。但仍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拿什么把那個店面盤下來?找面前這個大老板借?這讓她如何開得了口?

      賀春曉陷入沉默之中。羅永紅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有沒有錢把店子盤下來?”賀春曉被他一眼看穿愁思,倒不好意思了,臉上有些發(fā)燙。羅永紅似乎有些得意,呵呵直樂,直率地說:“借錢給你不如我自己把店子盤下來……你別瞪著我,你想哦,開書店也是我隨口說的,還不知道能不能賺到錢,如果賺不到怎么辦?既然是借,就要還,是不是?到時你拿什么還我?所以說,我做老板比你做老板好,即便是虧了,我的承受能力比你們總要強些吧?我盤下來,再請你爸爸打理,不一樣解決了他的就業(yè)問題嗎?”

      他的話如醍醐灌頂,猛然讓賀春曉愁眉舒展,兩眼放光。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困擾多日的難題迎刃而解。她雙手不自覺地撐在沙發(fā)扶手上,身子挺得更直,神情急迫地看著他。他繼續(xù)說:“賣圖書,兼顧文具,生意應該不會差?!?/p>

      “太好了!”賀春曉兩眼灼灼放光,情不自禁叫出了聲。

      店子開張了,羅永紅再邀請她去公司,她就不好意思直截了當?shù)鼗亟^了。她答應先去他公司參觀參觀。

      羅永紅的公司位于五一路繁華路段的一幢高級寫字樓里,賀春曉乘電梯上到八樓,迎面就看到了銀灰色字體標示的公司招牌。走進大門,首先是一個大廳,被一組隔斷式辦公桌分隔成幾塊,靠墻碼了一排柜子,擺滿了圖書。只有一個年輕女孩坐在大廳里。聽到動靜,女孩立即把垂著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盯著她問找誰。聽她說找羅總,女孩目光似乎有些警惕,審視了一會兒后才起了身,把她領到羅總門前,敲敲門,通報一聲后就退出了。

      老板的辦公室到底不同,一色的紅木家具,顏色沉穩(wěn),款式端正,大班桌寬大厚實,書柜里圖書整齊劃一。羅永紅從電腦前起了身,熱情歡迎她的到來。

      兩人品著茶,羅永紅詳細地給她介紹了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爾后,他微笑著問道:“今天你就算來報到了吧?”

      賀春曉東張西望,仿佛被墻上的字畫所吸引,沒有回答他的話。

      “怎么樣?先過來適應一下,過兩天我?guī)闳ムl(xiāng)下跑一圈?”

      她這才收回目光,為難地說:“羅總,我這樣子怎么做得了業(yè)務,見了生人我話都說不出來?!?/p>

      “你不要怕,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嘛,你不試一試怎么知道自己的潛能有多大?什么事情都是慢慢學會、慢慢適應的。你看我吧,一個典型的鄉(xiāng)巴佬,又沒什么文化,不一樣做得好好的……”羅永紅極力說服著她。

      “別勸我好不?我現(xiàn)在真的沒心理準備?!辟R春曉可憐兮兮地說,“我真怕自己會砸了你的鍋?!?/p>

      “你如果真的不想跑業(yè)務,在公司做內(nèi)勤也可以啊,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绷_永紅通情達理地說。

      賀春曉想到了一墻之隔的那個冷清、雜亂的大廳,還有那位閑著無事一臉戒備的女孩,不免笑了。她想不出這里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先熟悉的,如果她過來了,又會有什么工作適合她做。

      “我覺得我干不了?!辟R春曉仍然說得直率,但臉上仍是笑吟吟的,“你們公司太大了,我沒有這么大的志向。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嗎?是想幫我爸爸把你那個書店經(jīng)營好,以后賺了錢,再從你手里盤下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會不支持我吧?”

      羅永紅不由得又哈哈笑起來。他搖了搖頭,樂道:“沒想到你心里還有這個小九九,你真是太可愛了……我知道,你是想自己當老板,不愿給別人打工。對不起,我好心辦了壞事,不該把店子盤下來的,不過現(xiàn)在轉給你還來得及,要不今天就把手續(xù)辦了?”

      “羅大哥別笑話我了,你放心,我會幫我爸爸好好看店的?!辟R春曉下保證般說。

      賀春曉沒有料到,這個店子解決了她的大難題,也給她的生活帶來了麻煩;自從有了這個店子后,自己跟伍造林之間的矛盾會越來越深。

      矛盾首先起源于伍造林和她父親之間。店子開張后,賀明凡就住在店里了,有了新的安身之所,于是就從客廳里搬出去了,屋里恢復了以前的寧靜,一室一廳的面積仿佛一下子寬敞了許多。按理說,不住在一起,接觸越少,關系會越融洽。其實不然。在此之前,父親對伍造林好像還是比較滿意的,小伙子老實勤快,溫順禮貌,關鍵是對他老人家非常尊敬,對他的事上心。那些天他在外面跑來跑去,雖然沒跑出什么效果,可態(tài)度端正,毫無怨言。但是自從搬出去住后,他對伍造林的不滿就漸漸顯示出來了。也許這些不滿自他見到伍造林起就產(chǎn)生了吧,但以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所以他全壓在心底了,現(xiàn)在他也有了工作,不靠別人吃飯了,就可以挑三揀四,把自己的不滿發(fā)泄出來。

      要不是這次下定決心跑來省城,他壓根兒不知道有伍造林這個人存在。這些年,女兒一個人在外打拼,他也知道她委實不易。幾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與她同齡的留在家里的女孩,早已結婚生子,雖說城里的觀念不同,但她也該談情說愛了,找個男朋友在身邊當然應該。問題是,她該談個什么樣的男朋友?依女兒的條件,他在家里的時候就沒少幫她天花亂墜地做過設想,他想象中的未來的女婿,雖說職業(yè)多樣,但個個條件突出;不但工作體面,而且收入可觀。伍造林這種條件的,根本不在他想象之列??伤呐畠海驼伊藗€這樣的,如果說離他想象中的相差十萬八千里,一點兒也不為過。

      伍造林那叫什么有工作?說是老師,又不在正規(guī)學校,而是在培訓班幫人家上課。人家上班他睡覺,人家休息他補課,這樣的老師,他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一個大小伙,干著這樣的營生,一輩子都別想有出息。說句不好聽的,那種工作,比他現(xiàn)在的工作還要差!他守著一個店子,每天看著一群孩子在這里嘰嘰喳喳買書買文具,別提有多充實,有多光明。而伍造林有什么?

      賀明凡不明白,他如花似玉、聰明能干的女兒,怎么就看上了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更讓他生氣的是,她根本沒跟家里通氣,就跟那小子住到一塊了。難道是他女兒接觸不到成功人士?事實并非如此。他現(xiàn)在的老板羅永紅不就是一位嗎?羅總不但認識她,而且相當關心她,要不然也不會拿她的事當自己的事來辦。想想現(xiàn)在他站的這個店子,賀明凡就為女兒感到不值。這么一個小店子,他伍造林想是想到了要盤下來,但是他根本沒這個能力。羅總一來就柳暗花明了,就什么事都不在話下了,頭天看店,第二天就開始請裝修公司,要不了八天十天的,店子就開張了。他欣賞的就是羅總這樣的人。

      賀明凡雖說住在店里,但一日三餐還得跟他們搭在一塊。女兒白天要上班,所以做飯的任務一般由伍造林承包。每天中午,到了吃飯的時候,伍造林就會給他送飯過來。他每頓都要喝兩口,多年的習慣了。伍造林會提前買來一些酒放在店里,等他喝完了就再買。他吃得倒是心安理得,覺得這是伍造林應該做的。一個大老爺們,大白天不上班,要是連飯都不做,豈不是要閑壞!他每天這么辛苦工作,伍造林這個閑人給他做點飯,有什么不應該的?有時伍造林喚他他也不應,冷冷地瞥過去一眼,聽憑伍造林把飯盒放在桌面上。

      再愚笨的人也能感覺到賀明凡態(tài)度的變化。伍造林不明白賀明凡的態(tài)度為什么會轉變得這么快,這么明顯。變臉更是比變天還快。自從有了這個店子后,賀明凡在他面前常??跓o遮攔,什么話都敢說。在賀明凡看來,男人就應該像羅永紅一樣,要在外面風風火火干大事,賺大錢,成天守在家里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每次聽到這些,伍造林就會憋一肚子氣,但他又不能在賀明凡面前發(fā)泄,實在憋不住了,有時就會拿賀春曉撒氣。

      “聽你爸爸的口氣,他恨不得讓你嫁給那個姓羅的呢?!蔽樵炝炙崃锪锏卣f。

      賀春曉又好氣又好笑,在伍造林肩上擂了一拳,說:“自古以來,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千萬別得罪了他,多順著他點兒,要是他真把我許配給了別人,你可別后悔?!?/p>

      伍造林沒心情跟她開玩笑。如果女兒的婚姻大事真要由父母來做主的話,毫無疑問,她父親一定不會把女兒許配給他的。她父親眼睛只盯著錢,哪里會看得上他?他做得再好,再有孝心,也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能讓你爸相中的,估計得有多高的身價?”伍造林不依不饒地譏諷說。

      “喂,你別給臉不要臉!”賀春曉真生氣了,斥責道,“你真婆婆媽媽,肚量比女人還小,老人家的話你也要計較?”

      在伍造林面前,她要維護爸爸的面子;在爸爸面前,她又要極力替伍造林說話。夾在兩個對她來說都很重要的男人中間,她真是左右為難,倍感無奈。現(xiàn)在,伍造林在父親面前暫時還能控制情緒,但時間長了,誰又能保證他們不起沖突呢?她真害怕他們會鬧到劍拔弩張、水火難容的地步。

      日子長了,父親開始有了生意經(jīng)。賀春曉閑暇時去店里幫忙,看到不時有生面孔來店里詢問文具書籍,但在父親眼里,這些面孔卻是熟悉的。父親臉上掛著笑,得體地稱呼他們,許多被他稱作老師的人,他可以準確地在“老師”二字的前面加上那人的姓氏。其他成年人,男的一律被他稱作帥哥,女人一律被他稱作美女,小朋友進來了,有一些他還能準確地叫出名字。這些人看樣子都成了他的熟客了。

      他還準備了一塊小黑板,每日在上面給顧客提示店里到的新書。他知道現(xiàn)在的小孩子愛看什么樣的書,就在黑板上著重標示。父親的鄰里關系處得也不錯,旁邊的理發(fā)店、水果店、干洗店等的店主們都讓他混熟了,生意清淡時他們還互相串串門,聊聊天。

      店門前還經(jīng)常擺著一溜的小攤點,有賣綠豆汁的,有賣小菜的,還有擦皮鞋的。這些人雖說沒有自己的店面,卻可以在半路上把顧客攔住,把有店面的人的生意給搶了。有一個中年婦女,擺攤的地方離他家的店門最近,她坐在一張小小的靠背椅上,面前通常臥著兩只竹籃,一只籃里擺著自家腌制的小吃,另一只籃里碼著成雙成對的花鞋墊。每日賣點小吃和鞋墊,她竟也可以熬過一天,養(yǎng)活自己,或許還有別的家人。這些人做著小生意,卻要受著大恐嚇,因為時常有城管隊的人來沒收他們的東西。他們跟路人討價還價時,眼睛卻要機警地掃視四周,一旦有了情況,就要手忙腳亂地趕快收拾東西,撒腿便跑,有如驚弓之鳥。賀春曉坐在店里,親眼看到過一次他們狼狽而逃的場景。起先她還沒注意,她正跟父親說著什么,突然聽到忙亂的腳步聲,門口的幾個人眨眼間就跑得幾乎沒了蹤影,只有那個中年婦女飛快地提著籃子進了他們店里。父親趕緊幫她把竹籃藏在書架后面。喘息未定,轉過身來,一位城管隊員已經(jīng)站在他們面前。女人的臉都嚇白了。城管隊員肯定是看著女人躲進來的,因為女人前腳進門,他后腳就到了。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瞪了她一眼就追攆別的人去了。

      “馬阿姨,你把攤點擺進來些吧?!备赣H同情地說。從他幫忙的熟練程度來看,他至少不是第一次幫她。

      賀春曉后來知道這個女人叫馬水蓮。馬水蓮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身體干干瘦瘦的,似乎被歲月過早地熬干了水分。她眼睛瞟著賀春曉,抱歉地說:“他們過去了就不會再來的,等會兒我就擺出去?!?/p>

      “不要緊的,不礙事?!备赣H說,“你等他們走遠了再說?!?/p>

      父親關心著她,但當著女兒的面,又不能太熱心。他站得離她遠一點,靠女兒近一點,仿佛替自己的行為做著解釋,他自言自語般說:“出門在外,混口飯吃,大家都不容易。”

      等別的小攤再次露面后,馬水蓮也開始把她的謀生工具往外挪。父親又趕緊上去幫她。

      雖說現(xiàn)在跟賀明凡幾乎說不上兩句話,但伍造林仍然盡職盡責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丛谫R春曉的份上,他忍氣吞聲,盡力避免事態(tài)朝不好的方向發(fā)展。說到底,他是愛賀春曉的,賀春曉也愛他,這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在這個大前提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計。

      一天中午,他照例去店里送飯,看見馬水蓮的籃子擺在店門口,人卻不見了。他靠近店門,聽到馬水蓮嗲聲嗲氣的聲音傳來,賀哥,好賀哥,求求你再借一千塊錢給我嘛。賀明凡為難的聲音在說,這……我確實不敢再借了,我女兒,還有她男朋友,如果發(fā)現(xiàn)少了錢,會找我麻煩的。馬水蓮詭計多端地說,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的,他們又不站柜臺,哪里弄得清你這本賬,即使發(fā)現(xiàn)了,你說借給了我,我馬上會還你,決不為難你。聽不到賀明凡的聲音了,大概他正垂著頭傻乎乎地在給這女人數(shù)錢。伍造林從門外閃身而出,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把馬水蓮嚇得一哆嗦,把賀明凡弄得臉紅一陣,白一陣,雙手還躲在錢箱里不敢拿出來。

      賀春曉傍晚下班回來,看見伍造林正在有條有理地忙著做飯。火爐上的瓦罐開鍋了,湯水溢出來,火苗膨脹著哧哧作響,香味溢滿了一屋子。伍造林趕忙揭開蓋子,用一口長氣將冒上來的白泡吹下去。賀春曉說聲好香,就去找碗給她爸爸盛飯菜。伍造林把她扳過來,問:“你猜我中午在店子里看到什么了?”

      賀春曉眨巴著眼猜不出來,仔細想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可能發(fā)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笑嘻嘻地說:“難道大白天也有人打劫?那他們是瞎了眼走錯門了?!?/p>

      “你猜的沒錯,是有人打劫了,這個被打劫的不是別人,正是你那個好老爹?!蔽樵炝终f。然后他嚴肅著面孔,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賀春曉面色也越聽越嚴峻,眼神直直的,脫口而出:“這老鬼,老毛病怕莫又犯了。”

      賀春曉本來要先給父親送飯的,也沒心情了,空著兩手就出了門。

      剛才回來之前,她已經(jīng)在店里站了一會兒了,那時姓馬的女人還在店門口?,F(xiàn)在她再次出現(xiàn),卻不見馬水蓮了,只留兩件謀生的工具擺在門口讓賀明凡幫忙照看。賀春曉陰沉著臉將那籃子踢了一腳,似乎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賀明凡嚇了一跳,像個做了虧心事的孩子,低眉順目,不敢跟女兒對視。他知道,肯定是伍造林添油加醋在她面前說自己的壞話了。

      賀春曉在門口的小椅子上坐下來,很快她就意識到屁股下的小椅子是姓馬的女人的,仿佛椅子上有刺,她立馬又站了起來。她這一坐一起把氣氛弄得更加緊張。父親不安地抬眼看了看她,兩人的目光碰上了,賀春曉不想再極力壓抑自己的憤慨了,終于忍不住發(fā)問道:“你到底給了她多少錢?”

      “沒有給呀?!备赣H一副委屈的樣子,張開雙手說,“她想找我借錢,但是我沒給她?!?/p>

      “別糊弄我了。”賀春曉戳穿著他的謊言,“事實擺在那里,你狡辯不了?!?/p>

      “不是還沒借嗎?”父親咬牙不肯承認,反倒罵起伍造林來,“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添油加醋。一個男子漢,什么事不好做,成天關在屋里造謠生事……”

      “你還反咬一口?”賀春曉火了。

      賀明凡也怒了,拍著柜臺罵道:“有你這樣跟爸爸說話的嗎?你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我是你爸爸,嫡嫡親親的,而他,不過是你八字還沒一撇的男朋友,你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誰對聽誰的,他不可能說假話?!辟R春曉一點也不示弱,“你老實跟我說,到底給了那女人多少錢?”

      “春曉,我跟你講,你不要學著你媽瞎猜忌?!辟R明凡一下子把話又轉到她媽媽身上了。說起女人,賀明凡就見多識廣,顯得很有經(jīng)驗?!澳腥硕际谴笫禄?,小事化了,而女人則恰好相反。在家里,很多事都是你媽無中生有挑起來的……你倒說說,我怎么會無緣無故把錢給別人?你以為我的錢多得沒地方花?馬水蓮是找我借錢了,說了是借。她不是有個兒子在北京讀大學嗎,兒子打電話來要錢,她一時手頭緊,找我借點也是人之常情,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嘛。”

      “我們與她非親非故,她憑什么開口找你借錢?”賀春曉聽他東扯西扯,連她媽媽都不放過,更生氣了。她猛然覺得這個馬水蓮是個危險人物。這個下崗女工,這個喪夫的寡婦,別看平時老老實實一副可憐相,其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絕對不可小覷。這個女人年紀并不大,雖然家境不怎么樣,但沒干過什么重活,沒曬過什么太陽,倒也白白凈凈的,穿著十分利索。如果不戴有色眼鏡去看她,除了偏瘦一點,長得倒也還順眼。有好幾次,賀春曉撞見她跟父親嘻嘻哈哈的,見她一來,兩人立刻就安靜了。她一門心思替父親著想,替這個家著想,他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現(xiàn)在,他們連錢也要絞到一起嗎?想到這里,她心酸地說:“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不是跟伍造林成家,而是幫你盤下一個店子,把我媽接過來,讓你們安安心心過日子……”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賀春曉接到羅永紅的電話,才猛然發(fā)覺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日子沒有見到這位老板了。她開著他的玩笑,說:“羅總,這個店子開在這里你不管不顧,你到底還想要不想要?”

      他也以玩笑回應她:“不要了。你不是想要嗎?送給你算了。”

      “君子無戲言。就看你是不是君子?!?/p>

      他們說笑幾句,約好半個小時后見面??匆娝弥鴤€手包,腆著個大肚朝她走來。她憋不住直笑。他問她笑什么,賀春曉更是笑得格格的,說:“一些日子沒見,你肚子好像更大了?!?/p>

      羅永紅搖搖頭,拍拍肚子,無奈地說:“沒辦法,天天要應酬、喝酒,像不像有好幾個月了?”

      “那確實,像是馬上要臨盆了?!辟R春曉一個勁直樂。

      “你只知道取笑我?!绷_永紅佯裝生氣,晃著指頭點著她,“就不知道關心我?!?/p>

      賀春曉憋著笑問:“最近您的業(yè)務怎么樣?”

      羅永紅搖搖頭說:“神州啊,大地啊,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p>

      賀春曉又笑了:“今晚沒應酬吧,我請你吃晚飯?”

      “好啊?!彼吲d地一口應承了,“好久沒吃你做的飯了,十分想念?!?/p>

      她原意是請他去外面吃,可沒想請他去屋里,因為伍造林正在廚房忙乎呢。她紅著臉推托說:“家里什么都沒準備,現(xiàn)做也來不及了,還是去外面吃吧?!?/p>

      好在羅永紅也不勉強她,說請她去未來廣場吃西餐,賀春曉說:“又吃西餐?不如去三樓吃面條吧,那里的日式面條很好吃的。”

      羅永紅笑道:“我無所謂,反正營養(yǎng)過剩,你那樣子風都吹得起,吃得這么簡單恐怕不行吧?”

      賀春曉也樂道:“只有要減肥的女人,沒有嫌自己瘦的女人。”

      羅永紅之所以帶她來未來廣場,是因為前些日子他在這里訂了幾套高級西裝,約好了今天來取。待會兒吃完飯,順便就可以取回去了。餐廳里十分安靜,只有不多的幾個人在用餐,說話的聲音像竊竊私語。每人點了一碗面,慢慢地吃,慢慢地交談,竟也吃了近一個小時。羅永紅最后加了一份水果沙拉,時間又延長了一刻鐘。終于起了身,他們下到一樓取衣服。

      年輕的女營業(yè)員一見羅永紅就笑臉相迎,邊招呼著邊把幾個袋子拎出來,把里面的衣服拿出來一一給他檢查,嘴里介紹著,這一套是加大號的,深灰色;這里兩套都是大號的,一套黑色,一套藏青色。羅永紅邊查看邊問,款式都不一樣吧?女營業(yè)員答道,不一樣。羅永紅也就不細看了,讓她重新疊好,又一一裝回袋里。

      直到上了車,周圍沒其他人了,賀春曉才敢問他:“是準備送人的吧?”

      “你怎么知道?”羅永紅歪著頭問。

      “連這都看不出來,我傻啊?”賀春曉看著他的表情想笑。

      羅永紅嘿嘿地笑了,說:“明天我得去一趟縣里,對了,不正好是周末嗎,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羅永紅的話來得突然,賀春曉一時有些為難,“我還是不去了吧?你那事情我又不懂?!?/p>

      “不需要你懂,你只需給我做個伴,當天去當天回?!绷_永紅扭頭看了她一眼,又問,“有那么難嗎?是不是男朋友管得嚴?”

      賀春曉紅著臉白了他一眼。羅永紅沉吟一下,說:“你男朋友我見過,人很老實?!?/p>

      見賀春曉睜圓雙眼,一臉疑惑,羅永紅解釋說:“他找過我,說想辦一個培訓機構,問我有沒有興趣投資?!?/p>

      賀春曉大吃一驚。這事她可一點也不知情。問羅永紅有沒有興趣投資,不就是找他借錢嗎?虧伍造林想得出!想當老板想發(fā)財想瘋了吧?

      不知是出于對伍造林的怨恨,還是拉不開面子一再拒絕羅永紅,在羅永紅的再次請求下,賀春曉終于答應明天陪他走一趟。

      他們的車于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前抵達目的地。當?shù)亟逃洲k公室主任邱愛群親自恭迎他們。一見羅永紅身后跟著個美女,邱主任高深莫測地笑了,也不避諱,當著賀春曉的面就說:“羅總也開始帶著女秘書跑了?”

      “哪有什么女秘書,她是我表妹,今天是周末,她跟著我一塊出來玩的。”羅永紅笑呵呵地解釋。

      賀春曉不搭腔,只微笑著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互相調(diào)侃。

      邱主任告訴他們,林局長要在郊外一個農(nóng)家樂請他們吃土菜,剛剛打電話說他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他們現(xiàn)在得馬上趕過去。

      他們重新上了車。車子先是在柏油路上跑了一段,當公路兩旁出現(xiàn)莊稼地時,跟著就出現(xiàn)了一個三岔路口,邱主任指揮車子往右拐上了一條砂石路,越往前駛,沙路越窄,而路旁的一條渠道越來越寬,車子幾乎是擦著渠道邊的茅草在前行。好在行不太遠,路旁突現(xiàn)一塊平地,被整理成了一塊寬敞的地坪,坪后是一棟紅磚砌的平房,一溜十幾間。坪前的渠道則在此處形成了一個圓圓的池塘,池塘里開著荷花,荷花叢中泊著一只尖頭尖尾的木劃子。

      停好車,進了屋,林局長起了身,跟客人們一一握手。賀春曉見這林局長,個子高高的,身胚寬寬的,戴著銀色的眼鏡,長相儒雅,像個學者。落座后,林局長笑道:“羅總,不好意思哦,每次去省城,你都在那么高檔的賓館招待我們,我們這里只有這種破地方,讓你見笑了。”

      邱主任接著說:“那是沒得比,羅總每次都太客氣了。不過有一點羅總可能也想不到,別看這地方破了點,可也跟你們那賓館一樣,每回都得提前打電話預訂呢,要是來晚了,就沒包廂了,只能坐在地坪里?!?/p>

      “這地方好啊,不真把我做兄弟看,你們會帶我來嗎?”羅永紅笑得歡天喜地的。

      “那倒也是真的,一般的客人,林局長也不會往這里請。”邱主任附和說。

      寒暄一陣后,林局長的目光挪到賀春曉身上,文謅謅地贊美說:“這位小賀,長得真是漂亮,特別是一雙眼睛,又有光澤又有神,像一泓秋水,讓人過目難忘。以前我沒見過吧?”

      “她是我表妹,今天跟我來玩的?!绷_永紅再次說。

      “你表妹?可不像哦,你那么胖,她的身材卻這么好,真是標準身材?!绷志珠L對他的話表示懷疑。

      羅永紅提醒他:“我說是我表妹,又不是親妹妹,不是一個爹媽生的?!?/p>

      他那認真的樣子,把大家都逗笑了。羅永紅繼續(xù)說:“我以前身材也很好的,主要是被你們的酒灌成這樣子的?!?/p>

      林局長又問:“小賀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賀春曉笑道,“在一個小單位打工?!?/p>

      羅永紅接過話抱怨說:“她寧愿在小單位打工,也不愿意幫我跑業(yè)務?!?/p>

      “你幫羅總嘛?!鼻裰魅握f,“以后我們縣就歸你管了。”

      “你們縣歸我管?那我不成市長了?”

      哈哈笑了一氣,酒就上了桌。羅永紅說:“看看,我沒說錯吧,剛剛說酒害了我,你又讓他們拿酒來。邱主任,還是別喝了吧?”

      “小賀是第一次來呢?!鼻裰魅慰粗R春曉說。

      “女孩子能喝什么,你別管她?!绷_永紅說著就來奪酒瓶。

      “行,不管她,你就別啰嗦了,我們平分了?!鼻裰魅巫o著酒瓶,讓服務員拿來兩個大玻璃杯,將一瓶酒一分為二。

      “我的個天,邱主任您真是猛男?!绷_永紅盯著面前一大杯酒,苦笑著發(fā)出感嘆。

      “你少給我裝蒜。”邱主任笑著揭穿他,“我倆又不是沒喝過?!?/p>

      喝是喝過,但羅永紅又豈是邱主任的對手?一杯酒下肚,邱主任一點事都沒有,吆五喝六,結賬買單,該干嗎還干嗎。羅永紅卻趴在桌上,全身癱軟,腦袋也不太清醒了。邱主任故意去拍他,他就翻著白眼,嘴里咕嚕咕嚕發(fā)出一串抗議,但聽不清說了些什么。邱主任就笑得嗬嗬有聲,很開心的樣子。林局長批評邱主任說,別逗他了,讓他休息一會兒。

      林局長駕著車先走了。邱主任把客人帶到一家賓館,開了兩個房間。把羅永紅安頓好后,他就要走了。羅永紅嘴里咕嚕著“衣服,衣服”,賀春曉搖搖頭,拿著車鑰匙跟著邱主任下了樓,從車子尾箱里拎出那幾個袋子交到邱主任手里。邱主任說:“羅總喝多了,明天我再問他該給他多少錢?!辟R春曉笑笑,只當什么也不知道。

      她又上了樓,羅永紅已經(jīng)睡得呼呼的了。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頭,然后回了自己房間。說好了今天要回去的,現(xiàn)在他都這樣子了,怎么走得了?她有些郁悶,絲毫沒有睡意,開著電視,把音量調(diào)得很大。

      第二天回來后,迎接她的是伍造林那張陰沉沉的黑臉,就像山雨欲來前的天氣。賀春曉多少有點緊張。昨天晚上,伍造林給她打了電話,她告訴他,羅總喝醉了,今晚沒辦法回來。他在電話里就對她吼起來了:“就是走你也得給我走回來!”

      現(xiàn)在,面對著伍造林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卻不想做過多的解釋。這種事情,有可能越描越黑。信任是解開心鎖的唯一鑰匙。

      早上她起床后,羅永紅的房間一直沒有動靜。接到邱主任打進房間的電話后,賀春曉去敲了敲對面房間的門,也聽不到里面有什么發(fā)應。她回答邱主任說,羅總還沒醒。邱主任卻大聲說:“怎么還沒醒呢?該不會出什么問題吧?”

      他的話把賀春曉嚇住了,她趕緊叫來服務員,把羅總的房門打開。還好,白受驚了,羅總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已經(jīng)清醒得差不多了,在床上惺忪著睡眼,看著賀春曉走過來。賀春曉嗔怪說:“敲你門怎么不應聲呢?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

      羅永紅淺淺笑一笑,說:“我腦袋好沉,不想動。剛才還有人打電話,我也懶得接。”

      賀春曉說:“肯定是邱主任打來的,他問你想什么時候吃早餐?!?/p>

      “不讓他管了,我們自己去嗦本地的特色米粉?!绷_永紅邊說邊下了床,進了洗手間。賀春曉順手拿起他擱在桌上的眼鏡試著戴一下,這一戴讓她吃了一驚:羅永紅天天架在鼻梁上的這副眼鏡,竟是平光的!她一直以為他是近視眼呢。是保護視力嗎?是遮灰嗎?她想不明白。

      羅永紅用紙巾揩著手出來了,賀春曉舉著眼鏡向他提問。他接過去,端端正正地戴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整天跟文化人打交道,我當然也要‘文化一點?!?/p>

      賀春曉撲哧一聲笑了,好一會兒都止不住。她想到了一個歇后語:豬鼻子插蔥——裝象。這么一想她笑得更歡了。

      “有那么好笑嗎?”羅永紅邊問邊伸手來摟她的肩。賀春曉身子一縮,跳到前面去了。

      吃過早餐從外面回來,已經(jīng)十點鐘了。賀春曉進了自己房間收拾東西,羅永紅跟著進來了。

      “我給你泡杯茶?!辟R春曉說。

      “不用了。”羅永紅說著,把她拖住了,順勢一帶就把她拉入懷里。他是從后面摟住她的,雙手箍在她腰上,下巴擱在她肩上,熱氣吹到她脖子上。賀春曉扭動著身體,但她在身體肥碩的羅永紅懷里,根本動彈不得。羅永紅的手漸漸往上移,最終罩在她的胸上。她狠命地掐著他的手背,指甲把他的手劃破了,他痛得齜牙咧嘴,不得不把她松開了。

      “妹妹啊,你真的太狠了。”他撫著手背,嘴里“嗖嗖”有聲。

      “羅大哥,我是真的把你當哥哥看的,我們別破壞這種關系好不?”賀春曉借助理想化的親情來感化他。

      羅永紅沒做聲,哀怨地瞪了她一眼,又低頭察看自己的傷口。

      賀春曉心里突然轟地一聲,仿佛一垛墻坍塌了,被他哀怨的目光擊倒的。她暗暗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走攏去,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吹了一口氣,仿佛自己吹的是仙氣,能夠減緩他的疼痛。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還疼嗎?”

      羅永紅身子往下一挫,抱起了她。

      當他解開她的胸罩,襲向她的乳房時,她又將他肥厚的手掌擋開了?!皠e這樣。”她坐直身子說,“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不高興。”

      “那你就讓我高興唄。”

      “你高興了,可是我不高興?!彼谥乜?,“你經(jīng)常在外面高興吧?昨天如果我沒來,邱主任肯定會想辦法讓你高興?!?/p>

      “少他媽扯淡?!彼麣夂艉舻貋砹司洌樃逑聛砹?。

      “又不高興了?”她怯怯地問,“我要怎么做才能既讓你高興,又不突破自己的底線?”

      羅永紅愣愣地看著她,顯然被她問住了。“神州啊,大地啊,你怎么問這樣的鬼問題?”他捋了把頭發(fā),轉身往外走,“回家!”

      又是一個大晴天。天氣越來越熱了,太陽照得大街黑亮亮明晃晃的,店門前人來人往,但沒人向店里跨進一步。賀明凡和馬水蓮都坐在門口,一個情緒激動,一個鎮(zhèn)定自若。那天羅總從這里路過,突然走進店里,把賀明凡嚇得夠嗆。要是他要找自己對賬,那該怎么辦?好在他只問了下情況后就走了。他前腳剛走,賀明凡就讓馬水蓮早點還錢。如果羅總發(fā)現(xiàn)店里少了錢,會拿他怎么樣?他可不想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要是沒了這份工作,他恐怕就該灰頭土臉地滾回老家了。

      馬水蓮暫時沒錢還,但態(tài)度還算誠懇,說有錢了一定會還他的。然后她安慰說:“羅總那么大的一個老板,不會管得這么細的。”

      “就算管得不細,他下面還有會計啦,他說下個月會派那個劉會計來盤底結賬?!辟R明凡不敢掉以輕心。

      “有什么關系?他對你女兒那么好,會拿你怎么樣?”馬水蓮掃了他一眼,又眼一瞇問,“他為什么對你女兒那么好,怕莫是看上你女兒了吧?”

      賀明凡怔了一下,然后憤憤然說:“看上了又有什么用?”

      伍造林跟賀春曉鬧了幾天別扭,出走幾天后,又回來了,讓賀明凡空歡喜一場。那天,伍造林如約去一個英語培訓機構應聘暑期英語教師。因為是以前在市青少年宮上課時的一位負責人推薦的,人家很放心他,沒有聽他試講,只是聊一聊了解了一些情況,就問他什么時候可以來上課。他沒料到事情會如此順利,心情非常舒暢,情不自禁就回到紅墻巷。他看到馬水蓮的養(yǎng)家工具還擺在店門前,人卻在店里,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在拖著被踩臟了的地板。賀明凡則獨坐一隅,捧著一只眼生的鋁合金大飯盒在吃飯,邊吃邊眉開眼笑地跟馬水蓮說著話。以前伍造林也有沒空做飯的時候,賀明凡就買盒飯吃,用泡沫飯盒盛著,決不會用這種鋁合金飯盒。伍造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等馬水蓮看到他怯怯地躲到一邊后,他譏誚地對賀明凡說:“你老人家還不錯嘛,我不在家,你一樣能混到飯吃。”

      “你馬姨是個好人,見我沒地方吃飯,就幫我?guī)э垇砹?。”賀明凡一點兒也不避諱,自如地回答。

      “那我得謝謝她?!蔽樵炝钟醚劢堑挠喙忸┝艘谎垴R水蓮。

      “用不著?!辟R明凡鼓囊著嘴朝他擺擺手。

      這一天傍晚,天色漸漸暗了,馬水蓮把她的籃子寄存在店子里,像單位上那些下了班的人一樣準時回家去。伍造林悄悄跟在她身后,橫過一條大街,進入一條小巷,沿著省總工會大院的圍墻七彎八拐地走了一圈,大約十來分鐘后,來到一個被幾幢高樓包圍著的陳舊的院子里,院子里擠著幾棟低矮的住房。其中有間屋子的窗子底下堆著幾蛇皮袋廢紙和幾捆壓癟了的包裝紙盒。馬水蓮開了隔壁的那張門,拉了燈進去了,門依然開著。伍造林快步跟了過去,站在門前。眼前的情形讓他的心寒了半截。這間屋子比他租住的那間屋還要小,還要黑,還要擁擠。燈光霧蒙蒙地照著,耀不亮如同煙熏火燎過的墻壁。對著門的這間房擺著床、衣柜和放電視機的小矮桌,電視機還是臺式的,現(xiàn)在的城里人基本不用了的,擺在桌上又小又舊??磥磉@間房既是臥室也是客廳。里面連著還有一間小房子,可能是廚房,馬水蓮進屋之后就直奔進去,在里面忙碌著,水龍頭嘩嘩直響,肯定是在著手做晚飯。伍造林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門。聽到響聲,馬水蓮端著一只小鋁鍋,邊淘著米邊走出來,看清是他,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繼而熱情得有些夸張地招呼他說:“小伍,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吧。”

      站在她家門口,伍造林仍然不相信地問:“這是你的家?”

      馬水蓮勉強笑一笑說:“這是我租的房子。”

      伍造林又吃了一驚,問道:“你不是城里人嗎?連房子也沒有?”

      馬水蓮說:“我那兩室一廳出租給別人了,每月兩千元租金;我租這屋子,只要五百元一月?!瘪R水蓮說著,像撿了大便宜似的,又咧著嘴笑起來。

      簡單的算術,一出一進間,馬水蓮每月凈賺一千五百元。

      “沒辦法,兒子要讀書?!瘪R水蓮向他解釋。

      伍造林站在門口愣著神。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走近,往屋里探頭探腦,手里卷著一團包裝帶。伍造林掃了他一眼,看他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幾個蛇皮袋和幾捆壓癟了的紙盒,猜測他是隔壁屋里收廢紙的人,就把目光避開了。

      馬水蓮再次請他進屋。他一言不發(fā),突然扭身走了。弄得馬水蓮莫名其妙。

      劉會計查過賬后,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先告訴了賀春曉。在賀春曉的詰問下,賀明凡結結巴巴地說:“有一部分錢,被……被你馬阿姨借走了?!?/p>

      賀春曉最擔心的事終于得到了證實,她氣急敗壞地吼道:“上次你還不承認,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賀春曉話音剛落,身邊的伍造林就從屋里沖出去,疾步朝馬水蓮的出租屋奔去。他喘著粗氣站在馬水蓮的屋門口,看見她正坐在屋子中央擇菜,他沉著臉走進去,把馬水蓮嚇了一跳。伍造林的目光如錐子般扎在她臉上,嗓音低沉地說:“把我們家的錢拿來!”

      馬水蓮鎮(zhèn)定地看著他,一臉不解地問道:“什么錢?”

      “你別想抵賴,快把錢拿來!”伍造林吼道。

      “你有沒有搞錯?”馬水蓮漲紅著臉說,“沒搞清楚別在這里大喊大叫。”

      “我早看見了的,你跟他不清不白就是想騙他的錢。”伍造林咬著牙說。

      “你少胡說,你說話要負責任。”馬水蓮針鋒相對,“你算老幾?賀明凡根本瞧不起你?!?/p>

      伍造林被她嗆得一陣臉白,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伸手來扯她,說:“你不要東扯西扯,挑撥離間,我不跟你費口舌了,走,跟他當面對質(zhì)去?!?/p>

      馬水蓮后退著,把手藏在身后,嘴里斥責說:“把你的臭手拿開,你欺負我,我要叫人了?!?/p>

      伍造林不能強行拉扯她,兩人僵持著站在那里。這時賀春曉父女倆也氣喘吁吁趕到了。

      “你來得正好?!蔽樵炝謱R明凡說,“她說她沒拿過你的錢?!?/p>

      “水蓮,你怎么能這樣說呢?”賀明凡看著她柔聲說,“你要借錢我每次都二話不說,你如果這么說就不應該了?!?/p>

      “你有什么證據(jù)?神經(jīng)病,我可沒拿你的錢?!瘪R水蓮把臉扭向一邊,仿佛不認識他。

      “你怎么能這樣?”賀明凡急了,又開始結巴,“我是沒……讓你打借條,但你也不能不……不認賬啊……”

      “別跟她啰嗦了,她不交出來,我就要搜?!蔽樵炝謴娪驳卣f。他的目光在屋里掃視一番,看中了那只棗紅色老式矮柜,就朝矮柜走過去,看樣子真要翻箱倒柜了。馬水蓮拉住他,說不能動她家的東西。伍造林順手一推,她倒退兩步,順勢跌在地上。她不起來了,猛然長嚎一聲,拍著腿號啕大哭起來。

      她的哭聲引來了隔壁那個看不出歲數(shù)的收廢品的人。他用仇視的目光盯著伍造林等人,用濃重的外地口音質(zhì)問道:“干什么?兩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弄哭了?!?/p>

      沒想到賀明凡認識這個男人,他對那人說:“沒事老黃,你去忙你的?!?/p>

      老黃卻沒他這個好態(tài)度,他鼓凸著眼珠說:“沒事?把人家弄到地上哭起來了,還說沒事?”

      又有幾個人過來了,擠在門口看熱鬧。雖然沒怎么幫腔,但看陣勢像是時刻在關注事態(tài)的變化。伍造林厭惡地瞪著仍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的馬水蓮,厭惡的目光同時從老黃臉上掃過,然后拉著賀春曉的手,從眾人身邊擠出門去。

      接下來的日子,賀明凡就踏上了討債之路。這是他女兒給他的任務,而店子,基本上就歸伍造林照看了。

      賀明凡不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馬水蓮。她果真沒走多遠,在相鄰的另一條街道上,龜縮在一家洗腳城的門口,與一個檳榔攤為鄰。他試探著朝她走去。無論如何,他看上去不像是要進洗腳城的人,頂多像是要去買包檳榔。她瞟了他一眼,表情鎮(zhèn)定,像是不認識似的又將目光挪開了。他討好地笑著問:“生意還好吧?”

      “不好!”馬水蓮眼睛望著街上的人,仿佛不是在跟他說話。“不好又怎么著?我們這種人,只要不餓死就萬幸了?!?/p>

      “有飯吃就好,有飯吃比什么都強。”賀明凡繼續(xù)笑著,“如果你一下子拿不出錢,可以慢慢還的,我不逼你。”

      “還什么?你還有完沒完?”馬水蓮終于把目光收回來,白了他一眼,鄙夷地說,“瞧你這副鬼樣子,誰欠你錢了?”

      賀明凡紅著臉結巴著說:“你……怎么跟你講不清。我不逼你……讓你慢慢還,你怎么還這樣?”

      “你憑什么說我欠你錢了?你拿證據(jù)來。”馬水蓮拔高嗓門逼視著他。

      “我不跟你吵?!辟R明凡低聲下氣地說,“在大街上吵像什么,我們又不是仇人,你說是不?”

      “我沒什么跟你說的,別妨礙我做生意,我要賺錢吃飯?!瘪R水蓮背過身去,不再搭理他。

      這樣過了幾天,賀明凡每次都是空手而歸。還有更讓賀明凡窩心的事,就是女兒剝奪了他對店子的經(jīng)營權。他又無所事事了。開始的幾天還去找馬水蓮討錢,后來要不到就不去要了。即使這樣,他也不肯回去,天天在街上東游西蕩。但他并不走遠了,在他的視野范圍里,仍然游蕩著馬水蓮的身影。

      準確地說,他在盯馬水蓮的梢。他像一個癡情的少年跟蹤著曾經(jīng)讓她心儀的女人。幾天后,他發(fā)現(xiàn)問題了,他發(fā)現(xiàn)老黃與馬水蓮的關系非同一般,就像當初他跟馬水蓮一樣。如同一場戲的重演,他們也是從一起吃飯開始的。老黃不做飯了,開始在馬水蓮屋里吃。老黃和她是鄰居,比他更近水樓臺。這場景令他痛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馬水蓮怎么會看上骯臟齷齪的老黃。老黃是收廢品的,每天睜開眼幾乎就跟垃圾打交道,整天蓬頭垢面,臟不拉嘰,牙齒也被煙熏得黑黃黑黃的,滿嘴找不出一顆白牙。賀明凡杞人憂天地想,還有他那一口方言,跟外語似的,馬水蓮怎么跟他交流?

      賀明凡天天早上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來,中飯也不知是在哪里吃的。晚上回來后,只乖乖地坐著,也不跟人說話。開始幾天,伍造林和賀春曉還不怎么在意,后來發(fā)覺他有些癡癡呆呆的,才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賀春曉對伍造林說:“你看我爸爸這樣子,是不是有病了?”

      “我們別再逼他去討錢了,小心他這里真的會出問題。”伍造林指指自己的腦袋,擔憂地說,“我看這事只能算了,他這樣子估計也討不回錢,啞巴吃黃連,認了吧。還是讓他早點回老家,你看呢?”

      “只怕他不肯回去?!辟R春曉一臉憂郁。

      賀春曉果真料事如神。她把意思跟父親說了,一直沉默不言的賀明凡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我才不愿回去呢,回去也沒有清靜日子過,我要留在城里?!?/p>

      老黃窗底下的廢紙堆得一人多高的時候,就會借來一輛板車,把紙包一捆一捆地堆上車,用麻繩扎牢,拉著車往廢品收購站送去。老黃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像是在成熟的稻田里收割,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F(xiàn)在,馬水蓮也參與進去了,老黃碼著紙捆的時候她幫扶著,板車上路后她跟在后面推著走??瓷先扇司褪且粚η趧跇銓崱⒒ゾ椿鄣姆蚱?。這一情景深深地刺痛了賀明凡。真像是一場夢啊,甜蜜的日子還恍如昨日,說斷就斷了,轉眼之間,她就跟老黃好上了。這個讓人惡心的垃圾!

      賀明凡以前只是覺得自己被她騙了錢,現(xiàn)在感到自己還被騙了感情,實實在在是被她拋棄了。他無法忍耐下去了。跟感情比起來,錢又退而居其次了。在疏遠了一段日子后,他又想方設法跟她接近。與老黃比起來,他有足夠的信心跟她重溫舊夢。有一天傍晚,趁老黃收廢紙還沒回,他突兀地闖進馬水蓮屋里。在這間熟悉的屋子里,曾經(jīng)熟悉現(xiàn)在越來越陌生的馬水蓮驚訝地看著他,很不高興地問:“你又來干什么?”

      “我不要你還錢了?!辟R明凡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了的,他央求著說,“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吧?!?/p>

      “你這副鬼樣子還想泡女人?”馬水蓮冷冷地掃他一眼,輕蔑地說,“你這個老色鬼,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想泡女人?”

      “我可以賺錢,我什么活兒都能干。”賀明凡幾乎是在下保證,只差要下跪求她了。

      “好啊,你賺了錢養(yǎng)你老婆去吧,我跟你什么關系也沒有?!瘪R水蓮說。

      “你怎么能這樣?”賀明凡生氣地說,“你找我要錢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你還記得你是怎么說的嗎?”

      “我什么也沒說,也沒拿你的臭錢!”馬水蓮勃然大怒,破口罵道,“你這個鄉(xiāng)巴佬,別一天到晚纏著我了,你給我滾吧,如果你再來騷擾我,下次我一定要撥110……”

      正在這時,收廢品的老黃回來了。他今天生意不錯,忙得這么晚才回來,雖然感覺很累,但心情很好。他剛走到門邊,聽到馬水蓮的吼聲,立即大踏步跨進門,與步步后退的賀明凡撞到了一起。他把賀明凡撥到一邊,斥道:“你來干什么?”

      “滾,你讓他滾!”馬水蓮繼續(xù)吼道。

      老黃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差點把他推倒在地?!奥牭搅藛??她叫你滾!”老黃齜著黃牙喝道,“快滾吧!”

      賀明凡腳步踉蹌地跌出門去。

      大約半個小時后,他再次來到馬水蓮的出租屋前,在一顆空心梧桐樹后躲躲藏藏。門開了一條小縫,溜出一道軟綿綿的光線,馬水蓮的話也像少女似的嬌滴滴地傳出來:“你先回屋洗澡吧,瞧你一身都臟成什么樣了?!?/p>

      “我就在這里洗不行嗎?我屋里又沒有熱水?!崩宵S嘟噥著說。

      “不行?!瘪R水蓮故作正經(jīng)說,“讓人看見了會說閑話的?!?/p>

      “有什么好說的?我倆的事,別人又不是不知道?!崩宵S厚顏無恥地說。

      “先回屋去吧,你不聽我的話,我不理你了。”馬水蓮嬌嗔著說。

      不一會兒,門被拉開了,老黃被馬水蓮推了出來。馬水蓮站在門邊嘻嘻笑著,她用笑臉把老黃送回屋,像是在安撫他,讓他安心回屋去。老黃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只得一步一回頭回去了。馬水蓮轉身回了屋,把門掩上了。

      賀明凡聽到老黃用熱水壺嘩嘩地在灌水,還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調(diào)。他繞過老黃的房門,悄悄溜到馬水蓮門前,把門推開了。馬水蓮在后面小屋里洗碗,直到賀明凡走到她身后才赫然發(fā)覺。她驚恐地閃到一邊,撫著胸口罵道:“你怎么又來了?像個鬼一樣,差點把人嚇死!”

      “我……”賀明凡像畏寒似的,雙手抱在胸前,臉憋得通紅,含含糊糊不知說什么才好。

      “叫你別來了你又來,你怎么這么不要臉,你還像不像個男人?”馬水蓮絲毫不顧情面大聲嚷著。

      “住嘴!”賀明凡猛地喝道。她的叫嚷讓他頓時升騰起一股力量,他突然變得惡狠狠的:“兩條路,要么還錢,要么咱倆重歸于好,任你選?!?/p>

      “滾開!”馬水蓮推了他一把。從他的眼神里仿佛預見到了某種危險,她想趁早跑出去,但他的身子把門堵死了,她無路可逃。她又用力來推他一垛墻似的身體,反被他一胳膊搡到了一邊。她在灶臺邊站定了,眼里又露出驚恐的神色,直直地瞪著他,突然亮開嗓門叫起來:“老黃,你快來,你快過來!”

      很快她就止住了叫喊,大張的瞳孔加重了她眼里的恐懼色彩。她看到賀明凡的手往口袋里飛快地探了一下,再出來時,舉著一把亮閃閃的剪刀。他眼里噴出騰騰的火焰,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讓我活,你也別想活了!”

      “老……”她的嘴剛一張開,他手里的剪刀就準確地扎進了她的喉管,她的叫喊就像泄氣的皮球癟了下去。她的手奓張著,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是在空中徒勞地抓撓。他咬著牙抵住剪刀,待松開手時,剪刀并沒有掉下來,像從她身體里長出來似的……

      這天上午,賀春曉很晚才起床,起床后仍坐在床邊,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紅腫著雙眼沒頭沒腦地對伍造林說:“我要走了?!?/p>

      伍造林驚訝地問:“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賀春曉搖搖頭,目光呆滯。

      “你再睡一會兒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只管睡覺?!蔽樵炝职咽执钤谒缟?。

      “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離開這里?!辟R春曉站起來,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伍造林把著她的肩,讓她冷靜:“你不要這么沖動好不好?你哪里都不用去,就待在這里,好好的!有我呢?!?/p>

      賀春曉猛然可著嗓門說:“我不是沖動,我得去弄錢,你知道嗎?得賠人家錢?!?/p>

      伍造林呆住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這個他懂。但她到哪兒能弄到錢?他不知該怎么說,只是更緊地把著她的肩。

      賀春曉看著他,又搖搖頭,說:“不行,我待不下去了,你不要攔著我?!?/p>

      “那好,你如果硬要走,我陪你?!蔽樵炝终f。

      “不行,你還不能走。”賀春曉出奇地清醒,說,“羅大哥是個好人,他幫助過我們,你得幫他守著這個店子,把欠人家的錢還上?!?/p>

      “既然這些事情還沒處理好,你就不要走?!蔽樵炝掷∷氖郑瑯O力勸她回心轉意。

      “我肯定是要走的,我不能不走。”賀春曉決然撥開他的手。

      “干什么呀?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伍造林佯裝生氣了。賀春曉轉過臉不看他。伍造林盯著她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走過去輕撫她的背,然后把她扳過來。他驚訝地看到,賀春曉已是淚流滿面。他摟住她,心里軟成了泥,喃喃地說:“別走行嗎?”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醒了就再也沒睡著。”賀春曉任憑淚水恣意橫流,哽咽著說,“我夢見一顆子彈擊中了我爸的腦袋,腦袋像西瓜一樣碎了,血水流了一地……”她說不下去了,緊緊地閉著雙眼,顫抖的眼瞼關不住決堤的淚水。

      她推開他,開始收拾行李。收拾停當后,淚痕未干的眼里充滿了歉意。她用喑啞的嗓音對伍造林說:“對不起,我先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我會給你消息的?!?/p>

      “你到底想去哪里?”伍造林努力想問出點什么,“你總得給我說個地方吧?!?/p>

      “很快的,我安頓好了馬上就會告訴你?!辟R春曉卻十分平靜,拎上包準備出門了。伍造林隨她走到門邊,被她推了回去,然后她反手把門帶上了。她走出去沒幾步,聽到身后開門的聲音,但她沒有回頭。

      她乘坐的公共汽車??吭谲囌緩V場上,她幾乎是被人流擠了下來,然后匯入一個更洶涌的人流里。她站在廣場中央,密集的行人來來往往,匆匆忙忙,把她擠來推去的,旅行包垂在手里晃晃蕩蕩,不住地敲打著她疲軟的膝蓋。售票廳近在眼前,仿佛遠在天邊。她挪不開步子,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她的心里茫茫然沒有方向。除了回家,回到媽媽的身邊,還能去哪里?她不知道。

      越過黑壓壓的人頭,她看到廣場中央的噴泉了,細長的水注隨著迂回的音樂昂揚著沖向空中。今天是什么日子,車站人流擁擠,噴泉也在噴涌?她腦子里空空蕩蕩,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她就是在那里把父親接到的。可是,他已經(jīng)再也回不去了。她還有何面目回家,有何面目去見媽媽?她仰面朝天,刺目的陽光迫使她閉上了雙眼。她保持著這個姿勢,無限虔誠地承受著陽光的洗禮。突然,一陣深切的痛楚再次襲上她的心頭,她在心里大喊一聲:

      媽——媽!

      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本不想理睬,但震動一次又一次向她襲來。她掏出手機,放到耳邊,里面?zhèn)鱽硪粋€歡快的聲音:“春曉!”

      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跟著后面的話又傳過來了:“春曉,你猜猜我是誰?”

      她心里在滴血,無心跟別人玩這種游戲。

      “不會吧?就聽不出我的聲音了?果然是心里沒我呀,呵呵?!?/p>

      這下她聽出來了,確鑿無疑,是羅永紅的聲音。春曉不敢說話,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放聲大哭。

      “春曉,你怎么不說話?”羅永紅說,“最近有些地方在查賬,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新?lián)Q了個號碼,這段時間你就打我這個電話……”

      春曉艱難地嗯了一聲,這一聲就像啟開了水龍頭,壓抑已久的哭聲嘩嘩地流了出來。

      “春曉,你怎么了?”羅永紅語氣緊張,“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春曉努力地控制著自己,哽咽著說:“我在火車站,我要回家看媽媽?!?/p>

      “可憐的,原來是想媽媽了。”羅永紅松了口氣,哧哧笑道,“回家坐什么火車,我開車送你。”

      春曉說:“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回去?!?/p>

      羅永紅急忙說:“你聽我的,待在那里別動。我正要去你們縣談業(yè)務,你跟我一塊去,我?guī)湍愦詈脴?,你幫我跟進。業(yè)務談成了,你的功勞大大的,既看了媽媽,又能拿到提成,怎么樣?夠意思吧?”

      春曉不知該怎么回應他。羅永紅在那頭歡快地嘆道:“神州啊,大地啊,這次你不會又拒絕我一番好意吧?”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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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卉(2017年16期)2017-02-25 11: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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