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塵世

李曉寅

小劉大學畢業(yè)分到××局的時候，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對什么事都有著按捺不住的好奇。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穿著簡單的T恤衫牛仔褲，興沖沖地來到業(yè)務處報到，從事工業(yè)統(tǒng)計工作。處長是個不茍言笑的中年人，將小劉帶到大樓北面的一間小辦公室，簡單交代兩句后，就匆匆忙忙趕著去參加局里的一個重要會議。余下的時間里，小劉與對面辦公桌的一位林大姐四目相對，小劉就開始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慢。林大姐四十多歲年紀，戴深度近視眼鏡，大部分時間都是戴著一副深藍色袖套埋頭苦干，一望就知是位對工作認真負責的老前輩?？刹恢獮槭裁?，小劉環(huán)顧四周，心就突然緊了起來。房間不朝陽就是不行，不僅光線暗淡，空氣潮濕，人也顯得沒有光彩。眼前這位林大姐呢，一整天都不知疲倦地趴在桌子上勞動著，在一堆堆報表里拼命捕捉著數(shù)字，就像是墻角里一只結(jié)網(wǎng)的蜘蛛。真抱歉，怎么會把眼前一位好端端的大姐聯(lián)想成蜘蛛呢？小劉在心里暗暗痛罵著自己的無恥，可還是忍不住要往這方面聯(lián)想。

盡管抱著一種抗拒心理，小劉還是接過了林大姐遞過來的深藍色袖套，坐在大姐對面，中規(guī)中矩地開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統(tǒng)計工作枯燥而忙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小劉都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在這間安靜的辦公室里，只能聽見時鐘的滴答聲與林大姐偶爾喝茶的聲音。有時候她也會動員小劉喝點茶，說喝茶既解渴又提神。但小劉從小就沒有喝茶的習慣，也就禮貌地謝絕了林大姐的好意。而她也總是一副萬事不以為然的樣子，依舊趴在那一堆堆數(shù)字上忙碌著，那認真的神態(tài)經(jīng)常讓小劉自卑。而他自己總是心浮氣躁的，無法做到全神貫注于這份工作，尤其是聽到對面局辦公室的一陣陣笑聲后。

局辦公室是整個××局相當重要的一個部門，也是與局領(lǐng)導接觸最密切的部門。工作不太忙時，小劉也曾經(jīng)去串過幾次門，那里的同事對他總是一副很友善的樣子，特別是辦公室胡主任，見了小劉總要親切地握個手，問問他今年多大了？家是哪里的？父母親都是什么職業(yè)？問完胡主任就笑嘻嘻地點頭，那笑容給剛到機關(guān)上班的小劉很大的慰藉，在他眼里，胡主任是個心寬體胖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又忠厚又能干，因為很有些閱歷了，做什么都是從從容容的，領(lǐng)導與同事都對他贊譽有加，這一點很讓小劉羨慕。同時羨慕的還有這里的辦公環(huán)境，比起自己與林大姐那間光線昏暗、空氣潮濕的小辦公室，他更喜歡局辦公室里那明媚絢麗的陽光，尤其是透過辦公室里寬敞明亮的玻璃，綠茵茵的草坪和銀杏葉子的鵝黃色是那樣搶眼，看一眼就會讓人情緒平靜下來。而在這風景的盡頭，則是一望無盡碧藍的天空。小劉是多么喜歡看到這一片碧藍??！這藍色令他想起上大學的日子，在學校的足球場上，他與同伴們歡暢地在一起踢球，累了就倒在操場上凝望藍天，渾身上下充滿了抑制不住的快樂與滿足。如果有微風從臉上掠過，那滿臉的汗珠瞬間就會被蒸發(fā)到寂寥的空中。而那片藍色依然是那樣純凈，那樣無邪，看得人心里癢癢的、美美的，有種忍不住想要融入其中的沖動。

發(fā)現(xiàn)了這片風景之后，小劉的心越發(fā)開始不平衡了。工作之余，他經(jīng)常會借故到對面的辦公室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候是借資料，有時候是去聊會兒天，然后點上一支煙，在玻璃窗前靜靜地站上半個多小時。

面對小劉的變化，林大姐是心知肚明的。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在處長嚴厲地批評小劉最近報表的錯誤時，主動承擔了責任，事后又悄悄地向小劉指明了錯誤的根源，并且義務陪伴小劉加班到深夜。面對林大姐的厚道與真誠，小劉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謝意，但他畢竟太年輕，一想到林大姐平日里那副嚴肅的樣子，小劉就打了退堂鼓。他想，等到了年底吧，等到了年底再對林大姐表示表示。

可還沒等到年底，小劉就被派往外地去參加一個公文培訓班，回來后就被安排到了他一直心向往之的局辦公室擔任秘書。秘書工作與統(tǒng)計工作原本是風牛馬不相及，大學里學的專業(yè)是統(tǒng)計的小劉，對于這次突然的工作調(diào)整心里卻是有數(shù)的。這次工作調(diào)整，一定與局機關(guān)一把手王局長有關(guān)，也一定與上一次胡主任與他的單獨談話有關(guān)。

王局擔任××局局長有七八年時間了，他今年五十歲多一點，在仕途上還能有所發(fā)展，可是他最愛的倒不是當官，他是語文老師出身，進入仕途多年，官場的復雜與人事的紛繁常讓他厭煩，業(yè)余時間，他最喜歡做的事是寫古體詩，在這一方面也頗有些心得。市里重要的兩份報紙—--晚報與詩詞報上偶爾會看到王局長寫的古體詩，不長，都是三四句兩三行，它們默默陳列在報紙的邊角處，墨香里都能聞出一種寂寞。如今這個時代，喜歡文學的人已不多了，喜歡古體詩、會寫古體詩的人更是不多。從這點上來講，王局長雖然位高權(quán)重，也是一個寂寞的人。

小劉不懂古體詩，但是，他算得上是一個喜歡文學的人，上大學時就試著給報刊雜志投稿，有散文，也有詩歌。雖然命中率不太高，投上七八次，也就能發(fā)表一兩篇。不過這樣小劉也已經(jīng)很滿意了，尤其是最近一次尤其讓他興奮，詩詞報上發(fā)表了他寫的一首長詩，題目叫《故鄉(xiāng)的槐花樹》。報紙送來這天，小劉很興奮，拿著報紙反復欣賞著自己的作品，非常陶醉，壓根沒有注意到在他這首詩的旁邊，就是自己頂頭上司王局長作的一首古體詩，題目與自己的有點像，叫《憶故鄉(xiāng)》，署名是殘陽雪。小劉因為不大懂古體詩，只是粗粗掃了一眼名字，心里想，殘陽雪，可能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起這么老氣橫秋的名字。

下午他被叫到胡主任辦公室。胡主任，這個他一向敬重的、整日里忙得團團轉(zhuǎn)的辦公室主任，竟然留出時間專門招待他，態(tài)度熱情不必說，還親自為他泡了一杯茶香裊裊的龍井，這一切都讓小劉生出受寵若驚之感。自己只是一個剛進單位不到半年的年輕人，胡主任性格平易近人，沒有架子，這是人家做領(lǐng)導為人的好處，自己千萬要敬之重之。所以他沒敢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就側(cè)身站在胡主任桌邊，有些惶惑地問：“胡主任，你找我，找我有事嗎？”

胡主任擺擺手，說：“也沒有什么事情，就是問問你，這首詩是你寫的嗎？”他從桌上拿起了一份報紙，就是小劉上午在自己辦公室反復欣賞并陶醉的那份詩詞報。

小劉一愣，心里在想，怎么胡主任手里也有這份詩詞報，要知道這報紙不是黨報，只是一份小小的內(nèi)刊，在B市，很多人都不知道有這份報紙的存在。他有點不能相信，這個滿臉油光、頭發(fā)半禿，略顯富態(tài)的胡主任也是一位詩詞愛好者。他總覺得，胡主任如果會寫詩，也一定是寫打油詩，還是很幽默的那種。他的直覺不錯，果然，在得到小劉肯定的答復后，胡主任喜滋滋地笑了，他告訴小劉，這份報紙是王局長訂的，王局長的筆名就叫殘陽雪，王局長還問他，這個叫劉子涵的小伙子是不是就是業(yè)務處新分來的大學生小劉，王局長還說這首詩寫得不錯。

胡主任說完，又朝著小劉一笑，這一笑大有深意，但小劉卻沒有看出來，只是覺得胡主任笑起來更加富態(tài)慈祥了，心中對他的印象更加好了。所以，當胡主任接下來說：“小劉，愿不愿意到辦公室來工作？我看你是個人才，詩寫得這么好，天天與數(shù)字打交道，有點屈才了?！?/p>

胡主任的話勾起了小劉滿腹的委屈，想想陰暗狹小的辦公室，想想無趣沉悶的林大姐，想想枯燥單調(diào)的統(tǒng)計工作，再想想自己最近挨的批評，還有更可怕的是：若干年后，誰擔保自己不會也變成墻角一只結(jié)網(wǎng)的蜘蛛呢？想到這里小劉就不寒而栗，而胡主任此時真誠質(zhì)樸的話語瞬間就打動了他的心，陽光明媚的局辦公室，平易近人、又懂得欣賞才子的頂頭上司，以及可以無限接近局領(lǐng)導的好機會。有了好機會，自然就會有好前途，這點對于出身平民的小劉來說是多么重要。

小劉幾乎是想也沒有想就點頭答應了。

一個月后，小劉被派往外地參加一個公文培訓班，回來后，順理成章成為了辦公室秘書。而且，順理成章地擁有了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就在胡主任辦公室隔壁，再隔壁就是王局長辦公室，這一切都讓小劉太滿意了，辦公室窗戶對面就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坪，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辦公桌上，好像將草坪上清新的空氣也帶進來了。小劉深呼一口氣，覺得能夠聞到青草的芳香，頓生身心舒暢之感，好像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這么如意過。

的確，與自己原來那間陰暗潮濕的辦公室相比，這里簡直是天堂。所以，當小劉去原來的辦公室拿一些物品的時候，看見仍趴在厚厚的報表上忙碌著的林大姐時，心中不免有一絲隱隱的得意與喜悅。的確，林大姐是個厚道人，可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老實與厚道已成了無能的代名詞，小劉更佩服世故圓滑的胡主任，樣樣事情都做得那樣周到，不像自己，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雖然有點小聰明，但是畢竟到機關(guān)時間不長，對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

林大姐倒是有點看出了小劉的得意之色，林大姐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什么人情世故不了解。但她還是真誠地對小劉說了句：“小劉，到哪里都要好好干，遇到困難了，或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p>

小劉笑了，自己正在往一條順風順水的路上走，還有什么需要林大姐幫忙的呢？

但他沒有將這番話說出口，只是低頭一笑，算是表達了對林大姐的謝意。

到了辦公室小劉才知道，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為王局長寫材料，王局長的筆名就叫殘陽雪，殘陽下的白雪，孤獨中帶點純潔的驕傲，這與平時開會作報告正襟危坐教訓起下屬來毫不留情的王局長多么不同。小劉雖然剛來到王局長身邊工作，但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局長只有在叫做殘陽雪時，好像才回到了真實的自己，與小劉交談時也是分外親切隨和，特別是談論起自己的古詩詞創(chuàng)作時，他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完全將小劉當作了一個知音與兄弟。小劉也不負重望，寫王局長的講話稿時，時不時會引用一些王局長自己創(chuàng)作的古詩詞，這樣王局長在每次大會發(fā)言時，做到了既生動明快言簡意賅，又飽含了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化氣息，王局長感到很滿意，也經(jīng)常當著胡主任的面夸贊小劉的文采好，胡主任呢？常常會微笑著接上一句“是王局長慧眼識英才”，說得久了，小劉也不由自主地認同這句話，而他是否就是英才呢，在小劉看來自己就是的，只是需要時間的磨煉而已。

在辦公室工作的時間久了，小劉對胡主任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從前在業(yè)務處室時他也聽人說過，胡主任這個人沒文化但有能力，靠揣摩領(lǐng)導心思才當上的辦公室主任。那時他還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如今進了辦公室他才發(fā)現(xiàn)，胡主任的文化水平的確是太差了，辦公室的主要任務就是辦文辦會辦事，可胡主任寫文件常寫些大白話，白話里還夾雜幾個錯別字，寫材料不會打字也就算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從前缺少學習的機會，可是上次參加市里辦的電腦培訓班，畢業(yè)后只學會了關(guān)機這就說不過去了，據(jù)他講是上課時電腦都已被打開了，老師沒有給他學習的機會。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組合在一起，小劉開始有點想不通：單位人事變動頻繁，胡主任的位置何以卻是越坐越牢了。慢慢他就有了一點明白，原來，在機關(guān)，并不是說你文化水平高，或是勤奮上進就能謀個好職位的。比如林大姐，都四十好幾的年齡了，連個副科也沒有拿上，每日里辛苦地與數(shù)字打交道，還經(jīng)常加班加點，可是這些都有什么用??！領(lǐng)導壓根就看不見你的辛苦。而在辦公室就不一樣了，離領(lǐng)導近，表現(xiàn)的機會多，胡主任只有高中學歷，比林大姐還要小兩歲，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正縣級領(lǐng)導干部了。所以說，干得再辛苦，有什么用呢？在機關(guān)工作，有機關(guān)工作的規(guī)則，最要緊的是能夠得到領(lǐng)導的賞識，就好像胡主任，能把復雜又瑣碎的辦公室工作做到讓領(lǐng)導與同事都滿意，這不是本事是什么？這不是能力又是什么？相比這些，胡主任連電腦都不會開的笑話，至多也只能算是個笑話而已。

小劉自詡自己沒有胡主任那樣鉆營的本事，他只想踏踏實實地寫好自己的材料，靠文字贏得領(lǐng)導的賞識，而小劉在公文寫作方面的確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很快就入門了，不到半年時間，他就承擔了辦公室大量的寫作任務，寫的材料經(jīng)常被王局長點頭稱許。胡主任見了他，笑容也像一朵花似的，而且在領(lǐng)導身邊工作，有形與無形的好處很多，雖然只是領(lǐng)導秘書，雖然進這個單位還不到一年，周圍人對小劉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還是讓小劉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且，據(jù)胡主任透露，再工作上半年，小劉就有可能被提拔為副主任科員，以后，極有可能是××局最年輕的處長。

小劉就在這種極為和諧融洽的機關(guān)氛圍中過著幸福的日子。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僅僅是一年后，王局長竟然突發(fā)性腦溢血住了院，大病一場出院后無心再工作，因為已有三十年工齡，辦了退休手續(xù)就專心回家寫古體詩了。

新來的局長是從省城調(diào)過來的，對小劉一直是不冷不熱的，對胡主任倒是蠻好，這也難怪，哪個領(lǐng)導會不喜歡善于揣摩自己心思的人呢？何況是胡主任這樣工作經(jīng)驗豐富、辦事能力強的辦公室主任。小劉的寫作水平雖然高，可是也只是符合前任王局長的胃口，如今這個局長的欣賞水平與王局長大不一樣，小劉為他寫的材料他看過幾次，也不說不好也不說好，所以現(xiàn)在最不舒服的就是小劉了，以前他的主要工作是為局長寫材料，如今王局長退休了，據(jù)胡主任透露，新來的局長有意通過公開招考再招來一個秘書，他好像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不出小劉意料，新招的秘書進辦公室后，很快，小劉被調(diào)到辦公室下屬的信息科專門負責寫信息，寫信息既沒有權(quán)力又不清閑，而且，升遷好像也變成了很遙遠的事情，還好小劉心態(tài)不錯，他這樣勸自己：“專門寫信息也不錯，正好也可以發(fā)揮自己寫作的能力”。而且，經(jīng)過在辦公室一年多的磨煉，小劉對自己也有了清醒的認識，官場不是那么好混的，自己這種書生性格好像也不適合官場，還是老老實實發(fā)揮自己的專長寫點東西吧！

文字這東西好像一片豐茂的田野，只要你喜歡它，珍惜它，為它努力地付出，那么，當收獲的季節(jié)來到，你自然也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經(jīng)過一年多辛苦的努力，小劉撰寫的信息在上級刊物、報紙、網(wǎng)站的采用率在全局排名第一，按照辦公室年初制定的信息考核任務，信息被上級刊物、報紙采用的，每篇可以獎勵一百元，小劉全年被采用了三十多篇信息，所以一算下來，年終小劉竟然可以得到三千多元的信息獎金。

這個消息一傳出，全辦公室的人看小劉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要知道一個公務員提一級的工資還不到一百元錢，那些已經(jīng)拿到副科正科的辦公室老同志與小劉交談時，言語間突然充滿了嘲諷與妒意。小劉第一次感到，原來在這個辦公室里，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那樣等級森嚴，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傳的揣測與危機。

還好，有胡主任在，無論何時何地，胡主任總能擺平一切矛盾。

他向新來的局長建議，信息工作很重要，能不能在年終的部門評比中單設一個信息獎，獎金也設得高一點，這樣可以更好地調(diào)動干部職工撰寫信息的積極性，從而有力地促進單位各項工作的完成等等等等。

胡主任的建議得到了領(lǐng)導的采納。

這一來，整個辦公室的氣氛又不一樣了。毫無疑問，辦公室的每年信息報送量及采用量都是全局最高的。所以，年終信息獎花落誰家，不用猜也知道。至于這個獎金是多少呢？據(jù)胡主任建議，至少也要三千元以上，胡主任還表示，這筆錢就作為辦公室的流動資金，讓大家工作之余聚餐娛樂時使用，當然了，這個建議得到了辦公室工作人員一致的擁護與歡迎。這樣一來，好像針對小劉的冷言冷語突然少了些，小劉也感到自己的處境有了好轉(zhuǎn)，再想到即將到手的三千元獎金，他心里美滋滋的，心想：仕途目前看來是無望了，自己憑借真本事吃飯，不是也很好嗎？

年終表彰總結(jié)會議之后，財務處通知小劉去領(lǐng)獎金。離開辦公室時胡主任吩咐小劉將辦公室的信息獎三千元也一起領(lǐng)回來。小劉答應了，他想也就是個順手的事情。財務處的出納小麗是個漂亮的姑娘，她暗戀小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今天看到小劉的精神特別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小麗就開玩笑地提出讓小劉請她吃午餐，漂亮姑娘這個小小的請求小劉自然是要答應的，他與小麗交談了有半個多小時，才拿著兩個厚厚的信封離開了財務處。

回到辦公室小劉找胡主任，才知道胡主任家里有事臨時出去了，他給胡主任打電話匯報了獎金的事情，胡主任在電話里吩咐將這筆錢交給辦公室的保管蔡玉芬即可。這個蔡玉芬與胡主任年紀差不多大，在辦公室工作已有近二十年了，工作很輕松，她也善于保養(yǎng)自己，雖然有近五十歲了，可是皮膚白嫩，身段豐膄，看上去也就像不到四十歲的少婦。平日里胡主任辦公室的清潔打掃都是由蔡玉芬負責，辦公室的采購大權(quán)也都交給了這個女人。很明顯胡主任喜歡蔡玉芬，兩個人關(guān)系非常親密，這在辦公室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了。所以，雖然蔡玉芬只是工人身份，在辦公室又是文化最低的一個，但是大家對她說話都特別客氣，誰都知道，得罪了蔡玉芬，也就得罪了辦公室領(lǐng)導胡主任。

也巧得很，小劉剛放下電話，就看見蔡玉芬站在自己后面，手里拿著抹布，好像是要來給胡主任擦拭桌子。小劉想也沒有想，就將自己手上的一個信封交給蔡玉芬，說：“蔡姐，胡主任讓我將獎金交給你保管?！苯又徒拥搅诵←惖碾娫?，電話里小麗的聲音甜甜的，讓他不要忘了中午請她吃飯，兩個人在電話里喁喁細語著，沉浸在年輕人剛剛戀愛的甜蜜中。

小劉的甜蜜生活從此刻開始了，在之后的半個多月時間里，他請小麗逛了街，吃了飯，也拉了手接了吻，小麗是個很保守的好姑娘，接過吻后她就請小劉去自己家里吃飯，吃飯時小麗還親自給小劉夾菜，小劉的心甜蜜極了，可是小麗父親的一句話讓他失去了甜蜜的胃口。小麗父親也是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的，他聽說小劉現(xiàn)在連個副科也沒有拿上，露出極不滿意的表情，趁小麗出去盛飯時說了一句：“小伙子，要好好努力?。　?/p>

從小麗家出來后，小劉的心沉甸甸的，他想：要達到未來岳父的滿意，真的要努力再努力啊！或者，自己也應該學學胡主任，努力地揣摩領(lǐng)導心思，爭取不到三十歲就拿個正科，這樣小麗在家人面前也會有點面子。

轉(zhuǎn)眼又是一個周五，辦公室的工作相對清閑一點。有人就給胡主任提建議，說今天是周末了，都想放松放松，上次發(fā)的獎金是不是可以用來請大家去聚個餐唱個卡拉OK什么的，胡主任一口就答應了，并且安排蔡玉芬去銀行取錢晚上聚餐時用。

這時候蔡玉芬突然大聲說了一句：“胡主任，上次發(fā)的獎金小劉還沒有給我呀！”

坐在墻角的小劉一下子就懵住了，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接了胡主任電話后就將錢給了蔡玉芬?？墒?，現(xiàn)在這個胖胖的女人怎么會來個矢口否認呢？小劉想不通，他實在是想不通生活里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胡主任聽了蔡玉芬的話，立刻轉(zhuǎn)過身，嚴厲地問小劉：“小劉，那三千元怎么還不交給辦公室，我不是在電話里給你交代過嗎？”

空氣突然變得凝固了，辦公室所有成員的眼光都齊刷刷地掃向小劉，那種尖厲，好像是一把小刀子，小劉的臉突然就熱了，這樣一來，好像做壞事的倒真是他了。

小劉也感到自己的血液直從血管里往外沖。這一刻他真想上去揪住蔡玉芬的衣服領(lǐng)子，質(zhì)問她：“你的良心怎么會這么壞，被狗吃了嗎？”

可是小劉畢竟是在機關(guān)工作了一段時間的干部，是寫了入黨申請書的預備黨員，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是革命也不是暴力行動這么簡單的。話到嘴邊，他的革命舉動突然變成了一句虛弱無力文質(zhì)彬彬的語言：“蔡姐，我已經(jīng)將錢給你了呀？是你忘記了吧！”

這個叫蔡玉芬的女人突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不依不饒的架勢讓小劉心驚，她說：“你什么時候給我的錢？什么時候，你說說清楚，收條呢，我打的收條呢？”

小劉又一次懵住了，他給錢時的確是沒有讓蔡玉芬打收條，而且當時周圍有沒有人他都不記得了，當時只顧著接小麗的電話，現(xiàn)在連個人證也沒有。

小劉感到渾身有如陷入沙子堆里，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有將無助的眼神投向胡主任。可是這個平日里和顏悅色的胡主任一臉威嚴，他對小劉說：“小劉，你再想想清楚，你把獎金給誰了，或者是自己花了忘掉了?！?/p>

既然胡主任都這樣定性了，辦公室的其他同事也就松了口氣，他們紛紛過來勸小劉：“不就是三千元嗎？可能是裝在口袋里花掉了，回頭再補上不就得了？”一個個態(tài)度親熱如他的兄弟姐妹，可是一句句都似寒針一樣戳進小劉心底。他是那種將公家的三千元裝進口袋悄悄花掉的人嗎？到辦公室工作兩年多了，得到了同事們這樣的評價，這種評價比損失三千元更傷小劉的心，一氣之下他真想上去狠狠扇胡主任與蔡玉芬兩個人的丑惡嘴臉，再痛快地說上一句：“老子不干了，老子現(xiàn)在就辭職！”

可是這句狠話現(xiàn)在還不能夠說出口。他想起了那句古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想起了小麗，想起了小麗父親在飯桌上對他的那一句話：“小伙子，你要好好努力??！”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有時候，努力不僅僅只是努力，也包括了放棄，放棄自尊心，放棄尊嚴，選擇屈服，選擇忍辱偷生，而這好像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

小劉選擇了屈服與忍耐。

可是小劉到底是來自于農(nóng)村的孩子，三千元對他來說是大事，機關(guān)的工資又不高，小劉剛參加工作，又在談戀愛，一個月收入常常是所剩無幾，如何補上這三千元呢？不知為什么，他想到了林大姐，想到了從前自己在業(yè)務處時，遇到什么麻煩就會想到林大姐，林大姐也總是會來幫他的忙。這一次她還會幫嗎？小劉心里有點拿不準，可還是忍不住給林大姐打了電話，告訴了她自己目前遇到的麻煩。

有一種直覺告訴了他：林大姐，與機關(guān)別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樣。她身上有種認真純樸與正直誠懇的味道，雖然不能讓她顯得太出眾，可是，這種味道卻讓小劉極為懷念與留戀。以前他不覺得，但是發(fā)生了這次“獎金”事件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種味道，才是值得他用一生去學習與追求的重要品質(zhì)。

正如他所料，林大姐果然二話沒說就借給了他三千元，而且也沒有問什么。但是小劉猜測她已全部知道了，這件事在全局傳得沸沸揚揚，不相信林大姐會聽不到。但是，知道了這件事后的林大姐，會不會因此對自己的人品會打個折扣呢？

因此，小劉接到這三千元后，突然有種羞愧地無地自容的感覺。他不安地張開嘴，想向林大姐解釋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林大姐卻制止了他。她輕輕地說：“小劉，我相信你，但是，以后在社會上工作，要多個心眼，不是人人都能相信，也不是人人都是好人的。”

林大姐的話語好似酷熱夏天的一縷微風，柔柔的，大劉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他想起了自己剛來這個單位時見到林大姐與這個辦公室時，自己是多么失望，他還將林大姐比做墻角結(jié)網(wǎng)的蜘蛛，而胡主任呢？那時在自己眼里儼然是個忠厚長者，可是只有時間才是檢驗一切的試金石，短短兩年時間，他明白了“大忠若奸，大偽似真”這句古語是什么意思，這也算是他在機關(guān)生活的一個小收獲吧！

就這樣又過了五年，小劉還在信息科，生活終于變得平靜了，當然也有變化。胡主任與蔡玉芬果然有私情，而且這私情不知怎么被他老婆知道了，到單位大鬧了一場，胡主任沒臉再干這個辦公室主任，選擇了內(nèi)退回家。蔡玉芬平日里在辦公室的囂張氣焰從此也減了許多。而小劉呢？如愿以償?shù)嘏c小麗結(jié)了婚，幾年后又擔任了信息科副科長，業(yè)余時間他筆耕不輟，成為本城小有名氣的作家，小說集即將出版，當年他損失的三千元與如今的稿費收入相比，簡直不算是什么。

只是小劉再沒有剛進辦公室時那么快樂了，機關(guān)生活成就了他的智慧與穩(wěn)重，可是，他當年的意氣風發(fā)與青春熱情也已蕩然無存，他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但是無論如何，他忍受住了生活給他的考驗與折磨，獲得了世人眼里的幸福與成功，這些都足夠了！就讓過去的一切，都變成他書中的經(jīng)歷與故事吧！

小劉的小說集寄到手里那天，正好是林大姐辦退休手續(xù)的同一天。小劉來到了林大姐辦公室，這間辦公室被收拾得異常整潔，一問，才知道林大姐因家中有事，提前給單位請假回家了。小劉的心底無限悵惘，他原本想讓林大姐做他這本書的第一個讀者的，可是，好像生活永遠不給你滿足的機會。想了想，小劉將這本書鄭重地放在林大姐辦公桌上，將頁數(shù)翻到了第一百四十三頁，上面寫著四個字，也是小說的題目：《初涉塵世》。

他希望林大姐有一天來到辦公室能看到，如果看不到，好像也沒有什么，小劉的心已被生活的利刃修剪得如水一樣平靜。他轉(zhuǎn)身回到自己寬大的辦公室，透過辦公室里寬敞明亮的玻璃，綠茵茵的草坪和銀杏葉子的鵝黃色是那樣搶眼，看一眼就會讓人情緒平靜下來。而在這風景的盡頭，則是一望無盡碧藍的天空。小劉是多么喜歡看到這一片碧藍?。?/p>

只是他明白，他的心，再也回不到這一片碧藍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