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在平江,這個湖南岳陽市下轄的縣城,關(guān)于杜甫之死的思緒擁塞了大腦。
詩圣杜甫的死,時常聽到有人提起,大家笑,笑罷又嘆息。那個偉大的詩人,怎么就餓成了那個樣子,竟然連饑飽都分不清了,牛肉好吃,就把自己生生給撐死了?說這些話的人,聽這些話的人,自然都是沒有經(jīng)歷過饑饉年代的,但他們這樣說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恰恰是出自對苦難的一種恐慌式的探測與掩飾。同時,又覺得,這樣的死法的確配得上杜甫那個憂國憂民的形象。就像李白一樣,竟然是醉后撈月,溺水而亡,這似乎注定是李白那種浪漫人生無可替代的結(jié)局。
在平江反復(fù)想到杜甫之死,是因為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這里會遇到一座杜甫墓祠。了解之后,更是驚訝,誰能想到,全國現(xiàn)在竟有八座杜甫墓祠。各種說法讓杜甫之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這和安徽當涂那座有定論的李白墓再次形成鮮明對比。杜甫,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的死終于讓他有了某種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
這是給他的艱難人生留下一個逃逸的出口嗎?
眼前是一面灰墻,前面站著幾株綠色火焰似的柏樹。入口只有一道窄門,上寫:闡幽庵??磥磉@曾是一座僧舍。走近之后,天井的光垂下來,照亮一座墨綠色的大缸,里邊青碧的水應(yīng)該是積攢多日的雨。繼續(xù)走,來到一間官廳,幾張古老的木椅圍成方形。每每看到這樣的擺設(shè),我都會想象古人如何坐在那里聊天。他們繁復(fù)寬大的衣襟會覆蓋和摩擦著椅子,那場面和今天相當不同。墻壁上掛著一個塊大的匾額,上書“學海流長”,是清代嘉慶學者張瓚昭所寫。
偉大的詩,最終都會變成學問。藝術(shù)是靈動的風,而學問是在叩問和復(fù)現(xiàn)風的蹤跡。有了蹤跡的地圖,可以讓人們接近風的樣態(tài)。
難道學問家是捕風者嗎?我看是的。這就是我敬重學問家的原因,他們在神秘和現(xiàn)實之間,搭建著橋梁。
詩不但是風,還是高山冰雪,在點滴融化之后,流淌成了學問之河。
不知道張瓚昭寫的時候出于何種考慮,但這樣的想法,讓我對文化與藝術(shù)的微妙之處,有所領(lǐng)悟。
從官廳出來,是浣花草堂,草這種質(zhì)樸的植物,幾乎成了杜甫的化身。人們想起杜甫的生活,似乎總不能離開那些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茅草。跨過草堂的陰影,終于看到了“杜文貞公祠”。這五個字是李銳所寫,這位曾經(jīng)做過毛澤東秘書的學者,正是平江人。平江這個位于湖南、湖北和江西三省交界的小地方,用“人文隆盛”去形容一點也不過分。來杜甫墓祠之前,先去參觀了天岳書院,院門兩側(cè)鐫刻石聯(lián)“天經(jīng)地緯、岳峙淵渟”,線條雄渾壯偉,讓我印象極深。朋友說這是清代學者李元度所書。天岳書院跟岳麓書院在規(guī)制上基本一致,將教學、藏書和祭祀歸為整體。天岳書院現(xiàn)在成了平江縣第一中學的一部分,也算是文脈有所延續(xù)。
杜文貞公祠里坐著杜甫的塑像,初看似是青石質(zhì)地,但細看之下,局部有金色,應(yīng)該是銅像。也許是長期有煙火供奉,塑像顯得有些灰暗。所幸不是那種彩塑,這種青灰色中透著金屬的黃色,在象征意義上,正是屬于杜甫的顏色。塑像呈現(xiàn)的杜甫干瘦,法令線明顯,神色凝重。他右手端著一本書,眼睛卻沒看書,而是望著前方,好像還在憂慮。但那眼睛并不畏怯,有種堅定的力量,像是那金屬的硬不容回避。我站在塑像面前,感受到了這種硬邦邦的力量,有些感動。我此前很少去感受杜甫內(nèi)在的力量,注意力多停留在杜詩上,而忽視了那個人,但仔細想來,杜甫的那股韌性都在他的詩里。他不像李白,李白的力量是長嘯在外的,他是內(nèi)斂的,沉吟的,甚至是有些謙卑的。
他頭后方的匾額上寫著:詩中圣哲。
瘦弱之軀,卻撐得起這四個字。
他的墓就在祠后。
這座墓的形狀有些奇特,正面是墓碑,碑兩側(cè)是弧形矮墻,像是伸開的胳膊來了一個詩意的擁抱。碑后的墳塋被青石覆蓋,半圓形的頂上還有一塊圓形石珠。兩側(cè)的矮墻后有土坡,可以走上去,上邊草木叢生,站在雜草中俯視墳塋,那圓頂如同一頂帽子。而那墳塋和后方的土坡之間構(gòu)成的環(huán)形凹陷,又讓我想起探測宇宙深處的射電望遠鏡,杜甫在黑暗的地下還在接收和凝聚著宇宙的神秘詩意嗎?
墓前有一個方形的小小水坑,內(nèi)有清水,說是給杜甫寫詩之后洗筆用的,來的人沾沾那水,都會才思泉涌。朋友們大都是寫作之人,都笑著蹲身伸手,讓清水變成想象中的醍醐。正是初夏,湖湘的陽光猛烈,我感到手臂被清涼給拯救了。這手,理應(yīng)寫出更好的文章。
很快遇到了好文章。一側(cè)廊柱上的楹聯(lián)寫得很好:“與楊孝子共結(jié)芳鄰,風馬云車,應(yīng)將遺事譚天寶;后屈左徒告終此地,騷才詩圣,各有英靈護汨江。”楊孝子是鄰縣瀏陽人,生于唐天寶年間,他是個郎中,瘟疫暴發(fā)時,為了救人,四處奔走,救人無數(shù),但是自己的父母卻染上瘟疫而死。他深感自己不孝,在父母墓附近的池塘自溺了。人們?yōu)檫@個孝子立廟祭祀,稱作孝子祠,又稱麻衣殿。這上聯(lián)是很有些湖南人的幽默的,杜甫和楊孝子這兩個完全不同卻大致生活在同一時期的人,可以聊聊天寶舊事,就沒那么寂寞了。下聯(lián)是令人暗暗震撼的,杜甫和屈原這兩大超級文豪都告終此地,他們的靈魂該怎樣護佑這片水土?
撰寫這個楹聯(lián)的是清代學者張岳齡。
我在拜謁墓祠之后,將照片發(fā)給考古學的朋友。朋友說墓葬形制不是唐代的,地下不知道,需要勘探。我想,一千多年的時光流轉(zhuǎn),地面上的形制定然毀損無存,現(xiàn)在看到的是光緒年間重建的。即便這里的確還存留著幾個唐代石雕蓮花座,也無法有效地證明什么。至于地下勘探,那自然是句玩笑話,誰能為了鑒定墓的真?zhèn)尉腿ゴ驍_詩人的休息呢?當?shù)貛孜粚W者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定是杜甫的真墓,列舉了許多證據(jù),但都無法打動我。我想,其他的八座杜甫墓,一定也會有它們的證據(jù)。但這其中,一定沒有鐵證,因為如果有鐵證,便不會存在八座墓祠。
但是,我又越來越愿意相信:平江這座杜甫墓祠,是大詩人的真正歸宿。
因為緊挨著墓祠的是一個詩社——鐵瓶詩社。
對詩人來說,這世間還有比詩歌本身更好的魂器了嗎?更何況,在詩社的另一側(cè),居然有一所小學,孩子們的笑聲隨著風傳來,那笑聲跟唐朝的孩子們發(fā)出的,一定一模一樣。詩和孩子們的笑聲具有某種同質(zhì)性,它們可以超越時間,甚至可以創(chuàng)造未來。
光看“鐵瓶詩社”這個名字我以為是當代成立的,但了解之下,發(fā)現(xiàn)是清末成立的。門墻的牌子上寫著:
鐵瓶詩社,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由平江著名文人李元度(官布政使)張岳齡(官按察使)倡導并捐資修建,是文人騷客談詩論賦潑墨揮毫之所。因詩社未完工張岳齡病逝,故用其名號“鐵瓶道人”命名“鐵瓶詩社”,以作紀念。
我忽然想起了天岳書院的書法,以及杜甫墓祠的楹聯(lián),不就是這兩個人嗎?連日來行走看到的歷史訊息,終于對上號了!
古代詩人大多都有官宦身份,但在這一縣之地,竟有兩個這等不凡之人,而且還居然都是“省部級”官員,不免令人好奇。
走進古舊的詩社,在陰暗的光線中,我看到了李元度的頭像。他的眼睛窄小,表情嚴峻,總體上給人陰郁的印象??此暮喗椋@個人確實不簡單。他字次青,又字笏庭,自號天岳山樵,晚年改號,叫超然老人。生于道光元年(1821年),四歲喪父,十八歲中秀才,二十三歲以舉人身份到黔陽縣當教諭。光緒十三年(1887年),他升任貴州布政使,同年病逝任內(nèi)。最讓人驚嘆的是他的著述之多:有《國朝先正事略》六十卷、《天岳山館文鈔》四十卷、《天岳山館詩集》十二卷、《四書廣義》六十四卷、《國朝彤史略》十卷、《名賢遺事錄》兩卷、《南岳志》二十六卷等。還主纂同治《平江縣志》《湖南通志》。他并非隱士,卻如何在晚清的亂局中寫下如此多的文字?他的著述大多與湖南相關(guān),又如何在生命的最后時段成了貴州的布政使?這些簡介中沒有提到的,應(yīng)該才是這個人生命中最關(guān)鍵的地方。
這里對“鐵瓶道人”張岳齡的簡介似乎有些少,說他在外為官多年,十分關(guān)心家鄉(xiāng)建設(shè),正是他在縣城東南黃土侖購地數(shù)百畝,捐資改建天岳書院,并資助修建藏書樓,購買書籍數(shù)千卷,供學子們選讀。他學識淵博,工于詩詞,著有《鐵瓶詩鈔》十二卷、《鐵瓶東游草》等。還有一點讓我記憶深刻:原來他就是考證出杜甫墓在平江的第一人。《唐書》中有元稹撰寫的《杜甫墓系銘》,說杜甫遷葬到了偃師。張岳齡對此進行實地考察,親自跑到偃師、鞏縣,卻沒發(fā)現(xiàn)杜甫的墓,就寫了篇文章:《杜工部墓辨》,稱元稹之文不足信,認定杜墓在平江。隨后,他與李元度等人集資修復(fù)了杜子祠。也就是我們目前看到的這座。僅此一點,這座杜甫墓祠恐怕就是獨一無二的:文人學者的考證,成了這座墓祠的一部分。它超越了物質(zhì),是文化的見證。
因此,杜甫墓祠、天岳書院和鐵瓶詩社,平江這些最重要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可以說都是這兩個人留下的。
平江山多,幾乎四面環(huán)山,參觀詩社后,先后花了兩天時間,陸續(xù)去了幕阜山、石牛寨、福壽山。一個在北,一個在西,一個在南,從這山去那山,全是很遠的曲折的山路,坐在車里忽左忽右,在密不透風的綠林里穿梭,頭腦變得越來越昏沉。隨行的這幫朋友居然都身強體壯,沒有暈車嘔吐的。但我的腸胃不時發(fā)出“受夠了,要吐了”的警告,我只能轉(zhuǎn)移思緒。最終,身體一直停留在那樣的臨界狀態(tài),沒有崩潰。對于身體的挑戰(zhàn),在石牛寨時達到了頂峰。在石牛寨的美人峰與大矛寨的絕壁之間,建了一座長達三百米的玻璃橋。聽聞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有座全透明的玻璃橋,人走在上邊會兩腿發(fā)軟,沒想到在平江便遇見了類似的橋。那天運氣好,飄了一陣蒙蒙細雨,因而橋的透明度大打折扣,走在上邊,下方的萬丈深淵被水霧遮擋了許多,不至于嚇到腿發(fā)軟。但也看到一名女子在橋頭尖叫著不肯往前走,身邊的男士試圖背她,女子使勁拍打著男士的背,說:“那有什么區(qū)別?”這句話讓我笑了很久。
最好的學問,是不是就像這玻璃橋一般,可以讓人無遮無攔地看到詩?
那夜,夜宿幕阜山頂?shù)馁e館。在賓館的會議廳里,當?shù)嘏笥颜垇砹艘晃坏篱L,給我們演奏了一曲尺八。尺八本來是盛唐最流行的一種樂器,卻在中國失傳了,多虧日本人將這種樂器保留了下來。我第一次知道它,是在卞之琳的詩里。那首詩就叫《尺八》?!伴L安丸載來的海西客,夜半聽樓下醉漢的尺八。”這首詩寫于京都,我一直在想,那是一種怎樣的聲音?那聲音對我們來說,吹動的是多深的鄉(xiāng)愁?如今,親耳聽到現(xiàn)場的尺八之聲,那空氣的奇特顫動鉆入耳朵,我的脊背一陣發(fā)麻。音調(diào)在一段悠揚平緩過后,總有一聲長嘆似的猛烈震顫發(fā)出,氣勢忽然飆升,讓四面的聆聽之心戰(zhàn)栗。
那是回蕩在盛唐夜空中的聲音,和杜甫的詩歌一起,氤氳成了一種關(guān)于盛唐的鄉(xiāng)愁。那是日本的鄉(xiāng)愁,是李元度和張岳齡的鄉(xiāng)愁,那是卞之琳的鄉(xiāng)愁,那是我們的鄉(xiāng)愁。
但那鄉(xiāng)愁究竟包涵著多少種意蘊?
一個人回到房間,想到李元度和張岳齡的身影,又去研究。不出所料,晚清那段精彩的歷史噴薄而出。
原來,這兩人都是在鎮(zhèn)壓太平軍期間,開始施展起人生的抱負。兩個人起事后,都是先去投奔曾國藩麾下,但兩個人的命運大為不同。張岳齡先是跟著曾國藩踏實苦干,后來又跟著左宗棠,一直到左宗棠收復(fù)新疆,他都鞍前馬后,忠心耿耿,自然他仕途順遂,功賜策勇巴圖魯,授榮祿大夫,從一品。但李元度便是坎坷一生了。他的才華要遠在張岳齡之上,但也因此恃才傲物。他在曾國藩兵敗要自殺之時,作為心腹幕僚救下了曾。曾國藩感念他,說:“與次青約成婚姻,以申永好?!钡钡皆鴩篮?,曾國藩之孫曾廣銓與李元度之女方才成親。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交惡了。
那是咸豐十年,太平軍圍攻徽州,李元度站出來主動請纓,曾國藩猶豫了一下,還是準了。可沒想到僅僅一天一夜之后,李元度就兵敗如山。李元度因為羞憤,逃出后居然沒有回中軍大營,卻去往浙江衢州、江西廣信等處,后來投奔了浙江巡撫王有齡麾下。在曾國藩看來,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不可原諒的:李元度沒有貫徹他要求堅守的戰(zhàn)略,貿(mào)然出擊,導致大敗,而且貪生逃跑,又投奔別的主子。曾國藩本以為李元度戰(zhàn)死了,不免傷感,但知道情況之后,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彈劾他。幸虧有左宗棠、沈葆楨、李鴻章等人聯(lián)名奏保,他才幸免被充軍的命運。他回到平江故里,開始著書立說。
曾國藩打下金陵,太平天國覆滅后,他加官進爵,位極人臣。這時,到了重新評估過去的時刻,他的心態(tài)也有了變化。對于李元度這個舊友,他念起了李元度曾經(jīng)的功勞,以及李元度過人的文才。他反躬自省,認為李元度的戰(zhàn)敗跟自己作為主將的用人不當大有關(guān)系。他在給皇帝的密奏里寫道:“追思昔日患難與共之人,其存者唯李元度抱向隅之感?!贝饲?,他三次彈劾李元度,因此只能說:“李元度屢經(jīng)臣處參劾,未便再由臣處保薦,如何酌量錄用之處,出自圣主鴻裁?!被实圩屪笞谔膹?fù)查,雖無結(jié)果,但正是這道奏折,讓李元度對曾國藩的怨氣全消。
自此,兩人恢復(fù)了通信。
曾國藩知道了李元度正在書寫巨著《國朝先正事略》一書。這是一部關(guān)于清朝人物的傳記品評之書,分名臣、名儒、經(jīng)學、文苑、遺逸、循良、孝義七門,所涉及傳主有五百人之多。曾國藩對郭嵩燾說:“同時輩流中無此巨制,必可風行海內(nèi),傳之不朽。”李元度投桃報李,順勢邀請曾國藩為書作序。曾國藩欣然應(yīng)允,在序中寫道:“次青提兵四省,屢蹶仍振,所謂貞固者非耶?發(fā)憤著書,鴻編立就,亦云勇猛矣?!比藗兂3餮栽鴩獙ⅰ皩覒?zhàn)屢敗”改為“屢敗屢戰(zhàn)”之說,卻在曾國藩文集中找不到出處,其實是在這里:
——“屢蹶仍振”。
數(shù)年后,貴州發(fā)生民變。貴州巡撫張亮基無人可用,想到李元度正值壯年,便有意請他出山??衫钤日硇耐度朐谥鲋?,遲遲沒有回音。張亮基只得通過曾國藩去勸說。曾國藩對李元度一直愧疚,身邊跟自己打天下的兄弟哪一個現(xiàn)在不是高官厚祿,而李元度卻是一介布衣,隱居鄉(xiāng)間。因此他便勸說李元度出山,李元度聽“恩師”的話,入黔后自領(lǐng)一軍。李元度曾經(jīng)面對太平軍大敗,但對付這些地方小型叛亂,他還是綽綽有余。他屢戰(zhàn)屢勝,連克叛軍村寨九百余座,戰(zhàn)功卓著。這樣一來,李元度終于迎來了不錯的晚景,官至云南按察使、貴州布政使等職。
同治十一年,李元度五十一歲。他和曾國藩已經(jīng)有十三年之久沒見過面。他在詩中寫道:“一別十三載,相思欲斷腸?!彼麤Q定去看望自己的這位恩師。曾國藩心中應(yīng)該也是興奮的,兩個人很快約好了行程。李元度收拾行囊,準備啟程,沒想到忽然有噩耗傳來:二月初四,曾國藩在南京病逝。這對李元度來說,猶如地動山搖,打擊是非常大的。那么多年的復(fù)雜積怨與深厚情誼,眼看就要在面對面的把酒言歡中升華成人生的巔峰體驗,卻一下子失重了、落空了,那是一種被抽空了生命內(nèi)質(zhì)的崩塌。他一連作《哭師》組詩,五律十二首,回望過往,痛悔自身。
追隨憂患日,生死笑談中。
末路時多故,前期我負公。
雷霆和雨露,一例是春風。
他寫明了“前期我負公”,而曾國藩對于自己的彈劾,則和恩澤一樣,也是一種教誨,如春風的溫暖銘記在他的心底。他為曾國藩還撰寫了挽聯(lián),對于這個“諸侯王”式的人物做出了歷史性的高度評價:
是衡岳洞庭間氣所鐘,為將為相為侯,自吾鄉(xiāng)蔣安陽后,歷三唐兩宋迄元明,二千年僅見。
與希文君實易名同典,立功立言立德,計昭代湯睢州外,較諸城大興暨曹杜,一個臣獨隆。
這個高度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曾國藩若知道,肯定會欣慰地說:
“還是次青懂我?!?/p>
《哭師》最后一首的最后兩句是:“程門今已矣,立雪再生來?!弊x后更是讓人吁嘆。李元度在情感上已經(jīng)徹底折服于曾國藩,希望來生還能做他的學生。他死后,曾國藩后人將他附祀在了長沙的曾文正公祠。也許,這正是他的遺愿。
在這場友情中,最讓我感動的是古人那種自省的情懷。這種情懷與他們那種極高的人文素養(yǎng)很有關(guān)系。他們都能帶兵打仗,也能提筆為文,是武將,也是文人,因此他們對于他人和自我有著微妙的體認。李元度和曾國藩,他們一開始是莫逆之交,但能讓他們在心底深處對對方念念不忘的,其實還是緣于他們彼此間的真誠欣賞。隨著時間和世事的緩緩展開,李元度理解了曾國藩是鯤鵬式的改變歷史走向的大人物,寫下“嗟我昔從公,中厥良自作。未逐鯤鵬化,甘同鮒轍涸”這樣的詩句;曾國藩也在李元度的發(fā)奮著述中,確認了后者是超出同輩人的文化大才,想到因為自己用人失當,又再三彈劾,讓李元度半生痛苦,內(nèi)心極為愧疚。
這段往事,讓我睡意全無。我走出賓館,來到近旁的山頂崖邊。蟲鳴和樹影像是歷史的面紗,我望不到內(nèi)部的風景。我意識到,李元度在平江的這段歲月極為關(guān)鍵,狂傲的他在這里關(guān)起門做學問,一心品評同時代的人物得失,其實是出自內(nèi)心的一種復(fù)雜情愫。他必須對曾國藩、對自己在一個大尺度下有所判斷。他在品評、判斷別人的時候,其實都是在品評和判斷自己。在這個過程中,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因而他后來能以謙卑之心面對曾國藩,反復(fù)悔悟自己的“辜負”,這種悔悟與曾國藩的歉疚應(yīng)和在了一起,情感的扭結(jié)在兩個人內(nèi)心細膩的思慮和反復(fù)的激蕩下,終于解開了纏繞,迎來了清朗。
這其中有種詩與史的辯證。
因為詩的存在和見證,歷史的細節(jié)才變得如此動人。那些動人的細節(jié)正是人之為人的尊嚴所在。捫心自省,他們相較我們,有著更多的“詩”,因而他們有著更為完整(與正確無關(guān))的人格。對于自己的人生,對于他人的情誼,他們有著更為明晰的道德判斷。他們作為一個人面對世界之際,是徹底敞開自我的。他們對世界和自我的理解并沒有像我們這樣脫節(jié),而是猶如這周遭的蟲鳴和樹影,是渾然一體的。
這確實值得今人追慕。
我閉上眼睛,在冥想中回到了鐵瓶詩社。
李元度得知曾國藩的噩耗后,坐在那晦暗的房間內(nèi),透過窗戶,望見的是杜甫的墓碑。那是一個黃昏,剛剛下過雨,灰色的墓碑被雨淋濕后,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黑色。他在方才下雨之際哭過好多次,仿佛是外面的雨淋在了自己臉上。他的心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巨大的落寞,他撫摸著手邊剛剛印好的自己寫的書,忽然感到了空虛,好像沒有了那個人的目光掃過,這些文字便失去了意義。在淚眼朦朧之際,一只夜鳥啼叫著,飛落在了杜甫墳塋的正上方,那黑色的剪影仿佛是那半圓的一部分,是焊上去的,如同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他有些無奈地想到,自己所能做的,其實只能和那墳塋的主人一樣:提起筆來,寫下自己的痛苦??倳腥丝吹阶约捍丝痰耐纯唷>拖袼麜r常在這里望著杜甫墓祠,品讀杜詩一般。于是,他猶豫著,在紙上寫下了“哭師”二字。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