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人愛吃面,面食的種類恐怕數(shù)以百計。就說一種不為人熟知的“北牌劙面”吧,我和幾個朋友常常為了吃一碗正宗的北牌劙面驅(qū)車幾十公里去北部山區(qū)的那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面館不大,裝修也很簡單,門口支幾口大鍋,里面除了幾張桌子,就是一張大案板。身材壯碩的婦女擼起袖子利索地搟面,搟到足夠薄時,一手扶著搟面杖向前推,一手提一把大刀劙?!皠啊本褪乔?,像犁地一樣劙出粗細均勻的面條。入大鍋下熟后,臊子鮮香、紅油浮面、湯味酸辣,吃完一抹嘴,只覺得滋潤。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甚至早上一下炕就要吃一碗劙面,好像不吃就覺得這一天渾身不得勁兒。
多年前我在青海讀書時,非常迷戀學校附近的小面館。那家的尕面片可能不是西寧最地道的,卻永遠留在我的青春記憶里。“尕”是小的意思,尕面片就是用手揪出來的小面片,白韌筋道,出鍋后澆上羊肉清湯,放些西紅柿、青蘿卜片,再來一點羊肉。那少得可憐的羊肉簡直是尕面片的靈魂,少之又少,氣若游絲,卻讓我每次吃完無比熨帖,直呼過癮,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
在青海生活的幾年我有一個特別的收獲,就是學會了揪面片。從和面、醒面開始,直到做熟了盛到碗里,一氣呵成。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會偶爾下廚做一回,過過嘴癮。
我記憶深刻的是有次去朋友家吃他媽媽做的家常臊子面。那面是一根根拉出來的,臊子好像有黃花菜、蘑菇、豆腐和肉末。豆腐加上肉末、黃花菜、蘑菇和辣椒,好像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其中豆腐的香味猶如肖邦小夜曲中美妙的琶音伴奏,暗香浮動又不喧賓奪主,不把湯吸溜完都覺得對不起那碗面。只是如今朋友的媽媽已經(jīng)去世,我再也沒有口福吃上一回那樣的面了。
說到這里,就想起賈平凹說過,世上再好吃的面都不及他母親搟的面好吃。那多半是親情的味道。
我媽走得早,她給我搟面的記憶太遙遠了,現(xiàn)在想起來,更多的是傷感和唏噓。
有一年去蘭州,一大早就被朋友拉去吃蘭州拉面。那5塊錢一碗的拉面給我?guī)淼臐M足感簡直讓人覺得不真實。毛細的拉面澆上鮮美的牛肉清湯,再撒上幾片牛肉、一些香菜末和蒜苗碎,倒上一勺鮮紅欲滴的辣椒油,把一顆鹵香的雞蛋扔進去,肉和蛋、湯和面,水乳交融,那種美味停留在舌尖,久久不散。那以后我去過很多地方,都找不到那個味道的蘭州拉面了。
十幾年前我去了一回汪曾祺先生的故里高郵。汪先生是我喜愛的散文大家,也是一個真正的“老饕”。我在高郵的街巷里行走,花了幾塊錢在一個木門里的人家吃了一碗陽春面。簡簡單單的面條,一點豬油蔥花,一點醬油胡椒,美味竟是如此讓人難忘。原來美好的生活就是這么簡單。
去蘇州的時候,我坐在姑蘇城的一家面館里,看著老板用大鍋下面。水很清,撈面竟然很講究:瀟灑地抖翻,再把湯水甩凈,在碗里兩疊,如梳子梳理過般紋絲不亂,根根清爽。據(jù)說湯是用火腿加老母雞燉出來的,澆頭另加,有燉出來的蓮子蜜汁火方,有雞絲、火腿絲,還有什么我完全不記得了。那碗面也好吃到我至今不能忘懷。
蘇州的面和北方的面是如此不同。蘇州的面就像是音樂中的小調(diào),溫柔浪漫、細膩清淡。而北方的面則是大調(diào),寬廣明朗、熱情豪邁。蘇州的面又像是宋詞中婉約派的柳永:“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北狈降拿鎰t像豪放派的蘇東坡:“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p>
我去日本的時候,除了去吃慕名已久的神戶牛肉,也吃了一回拉面。在成田市一個曲折幽靜的小巷子里,記憶中是石臼蕎麥面,面上有半條腌制的鯛魚,很精致,但味道好像一般般。只記得服務員是幾個老頭老太,榻榻米盡頭是蘭花和舊舊的紙扇子,有一種日常的雅致。
偶爾我也會去本地的西餐廳吃一碗麻辣牛筋燉意面。這種面中西合璧,很見巧思。意面的口感輔以燉得稀爛的牛筋,麻辣味混雜著青蔥、西紅柿的味道,簡直是一盤西味為體、中味為用的“哲學面”。開吃之前,戳破上頭的煮蛋,看著半熟的蛋液慢慢滲入面里,滿心都是小確幸。
能夠天南海北地吃面,確實很幸福。當焦慮的生活讓人實在無可奈何,還是抖擻精神,去吃一碗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