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貝
一
記得在我五歲那年的一個冬日傍晚,大人們都還在下班的路上,小伙伴們也不知跑哪去了,整條巷子冷冷清清。祖父在灶間忙著準(zhǔn)備晚飯,我則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數(shù)螞蟻。突然間一陣陌生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隨后“吱呀”一聲,墻門被推開,一個瘦瘦高高的老頭拎著大包小包站在了我面前。
“嗨,你是貝貝吧?”老頭咧嘴一笑,露出幾顆被煙熏黃的牙齒,邊操著上??谝魡栁遥厪目诖锾统鲆话汛蟀淄媚烫恰?/p>
我剛想伸手,猛地想起大人說過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只好咽了咽口水,朝著灶間扯開嗓子連聲叫喊——“爺爺、爺爺……”
祖父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應(yīng)聲跑了出來,手上還拿著支鍋鏟,看到我安然無恙后松了口氣。這時他才注意到院子里多出來的那個老頭,有點(diǎn)驚詫地說道:“咦?你怎么不打聲招呼就跑來了?”
“嘿,大哥,這不是想著給你一個驚喜嘛?”老頭沖著我祖父嘿嘿直笑。
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兩人長得還真是有點(diǎn)像。
“還驚喜呢!到時別再給我來個驚嚇就好嘍!”祖父沒頭沒腦地嘟囔了一句。
老頭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連聲說“勿會咯勿會咯”。突然,他使勁抽動了幾下鼻子,說是聞到了一股焦味。
“哎呀不好!菜燒糊了!”祖父大叫一聲,拿著鍋鏟急急忙忙地跑向灶間。跑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對我說,“貝貝,快帶你的阿山爺爺去西邊那個小房間歇息?!闭f完就跑進(jìn)灶間去忙乎了。
阿山爺爺沖著我扮了個鬼臉,又重新掏出了那把奶糖。這回我毫不客氣地伸出小手,將自己的嘴巴和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
那天晚飯前我一口氣吃掉了十顆奶糖,第二天早上又跟著阿山爺爺吃到了平時難得進(jìn)門的豆?jié){、油條和小籠包。每隔一會,阿山爺爺就會裝出大驚小怪的樣子,摸摸我的小肚皮說道——“喲,這兒裝了半碗豆?jié){呢”、“嗨,這兒有個包子哦”……我被逗得“咯咯”直笑,從沒見過這么好玩的老頭兒。
我問阿山爺爺,您會在我家住多久?他撓撓花白的腦袋,擠眉弄眼地回答,貝貝想讓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唄。說實(shí)話,當(dāng)時我還真希望他能永遠(yuǎn)永遠(yuǎn)住在我家呢。
二
一天 上午,阿山爺爺正在院子里幫我捉蝴蝶,忽然瞥見巷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立馬撒腿跑到大門口,盯著來人一陣猛瞧。
“是不是有客人來了?”我鉆到阿山爺爺身旁,好奇地問道。
阿山爺爺沒有吭聲,似乎在仔細(xì)辨認(rèn)來人。我定睛一看——咦,這不是隔壁的范阿公嗎?他穿著一身筆挺的中山裝,肩背手提著大包小包越走越近。
“范阿公好!”我興奮地朝來人揮了揮手。雖然記憶中,這個范阿公一年到頭只有在過年時才會難得出現(xiàn)幾天,但每次回來他都會從上海帶些好吃的東西分給鄰居們,因此看到他我還是挺高興的。
“啊!你好啊貝貝!”范阿公朝我露出了笑臉,可是一看到我身旁的阿山爺爺,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你怎么會在這兒?”范阿公皺了皺眉頭。
“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阿山爺爺嘻嘻一笑。
范阿公沒有理他就徑直走進(jìn)了自己的家。
“咦,你們認(rèn)識?。俊蔽覇柊⑸綘敔?。
“??!認(rèn)識認(rèn)識!豈止是認(rèn)識?。 卑⑸綘敔斏衩刭赓獾匾恍?,壓低聲音對我說,“我還知道他的一個大秘密呢!”
“什么大秘密呀?”
“呃,呃……這個嘛,以后再告訴你吧!”
因?yàn)樾睦锏胗浿栋⒐心抑械拿朗?,我也顧不得追問下去,就急吼吼地跑進(jìn)了隔壁院子。
范阿公正坐在堂前的一把椅子上,用范阿婆遞來的熱毛巾擦臉擦手。雨兒姐和菲兒姐還有小虎全都興高采烈地在他們爺爺?shù)男心依铩皩殹薄N乙豢锤吲d極了,立即加入了他們的隊(duì)伍。
我們翻出了幾盒奶油餅干,還有一大包五顏六色的水果糖,忙不迭地拆開正往嘴里塞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抽泣聲。一回頭,發(fā)現(xiàn)范阿婆不知為何抹起了眼淚。
印象中范阿婆整天在屋里忙進(jìn)忙出,話不多,臉上很少有笑容,但也從來沒哭過。見到她這個樣子,我們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一個個嚇得閉上了嘴巴,也停止了嬉鬧。
這時范阿公放下毛巾站起了身,拍了拍范阿婆的肩膀:“哭啥?我不是說了很多遍了嘛,我退休了,不走了!這回真的不走了!你不是一直盼著這一天嗎?”
可范阿婆還是一個勁地流淚,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直到哭夠了,她才抽抽噎噎地說了聲“我去燒飯了”,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灶間。
我們幾個孩子搞不清這是啥狀況,既然與咱沒什么關(guān)系,便又埋頭吃起了東西。一想到范阿公這回再也不走了,也就意味著今后少了些美食的盼頭,我心頭不免涌上一陣失落。
退休后的范阿公愛上了砍柴,常常一大早就帶著范阿婆為他準(zhǔn)備的飯盒出了門,直到天黑才拖著一大捆柴禾出現(xiàn)在巷子里。
那天傍晚,范阿公像往常一樣砍柴回來,拖著柴禾還沒走到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阿山爺爺捂著嘴朝他偷笑。他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沒好氣地回了個白眼。這時范阿公的孫子小虎不知從哪兒跑了出來,奶聲奶氣地高喊——“歐~爺爺上海偷老婆!歐~爺爺上海偷老婆……”
范阿公瞬間臉色大變,逮住小虎就是一頓胖揍,邊打邊咬牙切齒地怒罵——“快說!是哪個王八蛋教你說這種胡話的?”
小虎哇哇大哭,嘴巴里漏出半顆大白兔奶糖。范阿公一見,更是火冒三丈。有了奶糖這個“鐵證”,阿山爺爺?shù)摹敖趟糇铩辈畈欢嗑涂梢宰鴮?shí)了(他從來不買這種奶糖,在阿山爺爺來之前,巷子里的孩子只能吃到水果糖)。范阿公把在小虎口袋里搜出的奶糖全都扔在了地上,還恨恨地踩上幾腳。這下小虎哭得更厲害了。
“唉,這個范老頭一點(diǎn)都不好玩!咱們還是撤吧……”阿山爺爺吐了吐舌頭,拉著我躲進(jìn)了里屋。
范阿公的罵聲隔著墻門追了進(jìn)來,絲毫沒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我問阿山爺爺怎么辦。阿山爺爺很無辜地瞪大眼睛說,他要罵就罵唄,罵累了自然會停下來,我就不信他有那么多力氣罵人!
“哈,我有個好辦法了!”過了一會,阿山爺爺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團(tuán)棉花,揪下來搓成幾個棉花球,兩個塞進(jìn)了我的耳朵,兩個塞進(jìn)了他自己的耳朵。
“這樣是不是感覺好點(diǎn)了?”他朝著我得意地一笑,理直氣壯地說道——“這個范老頭,明明在上海又討了個老婆嘛,還生了好幾個孩子!難道這種事他自己做得,別人卻說不得?”
后來祖父鐵青著臉走了進(jìn)來,剛才他又是遞煙又是講好話才總算讓范阿公閉上了嘴巴?!澳阊侥?,哪壺不開提哪壺!干嘛要揭人家的短?人要臉樹要皮,你給我長點(diǎn)記性,再這么口無遮攔當(dāng)心被人趕出巷子……”祖父對著他弟弟劈頭蓋臉地一頓訓(xùn)斥。
“可是,可是我說的都是實(shí)話嘛!”阿山爺爺感到很委屈。不過打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一看見范阿公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范阿公的孫子小虎還是會經(jīng)常跑過來向阿山爺爺討奶糖吃。阿山爺爺每次給他奶糖時總不忘問一聲,上次教你的話記住了么?記住了記住了,小虎把頭點(diǎn)得雞啄米似的。阿山爺爺則笑得跟個孩子似的。
三
有一天,阿山爺爺有些傷感地告訴我,他在上海也是孤零零地一個人生活。我聽了很是不解,連連追問那是為什么。他無奈地笑了笑,問我想不想聽個故事。
一聽這話,我就來了精神,立即搬來自己的小椅子,坐到了阿山爺爺身旁。他深深地抽了口煙,故事隨著白色的煙圈緩緩展開——
“很久以前,一個姑娘和一個小伙子相愛結(jié)婚了。姑娘是個好姑娘,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做的飯菜也特別好吃。小伙子呢頭腦挺聰明,年紀(jì)經(jīng)經(jīng)就當(dāng)上了部門經(jīng)理,沒過幾年就把家里的茅草房變成了小洋樓??墒呛髞?,小伙子漸漸迷上了賭博。他沒日沒夜地泡在賭桌上,輸?shù)袅朔孔?,輸?shù)袅饲俺?,也輸?shù)袅私】怠D莻€姑娘每天哭紅了眼睛,勸說小伙子戒掉賭博重新開始。可是小伙子輸了想翻本、贏了還想贏,陷在泥潭里越來越深。后來實(shí)在沒什么可賭了,輸紅了眼的他居然把妻子當(dāng)成了賭注。姑娘絕望了,投進(jìn)離家不遠(yuǎn)的一條小河,帶著肚子里的孩子永遠(yuǎn)地離開了……”
講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悲傷爬滿了阿山爺爺?shù)哪橗?,他的聲音開始出現(xiàn)顫抖,面容變得憔悴而蒼老。我很是驚愕,這會兒的他與平時嘻嘻哈哈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我忽然意識到了點(diǎn)什么,盯著他問后來呢?
“后來?”阿山爺爺苦笑了一下,又猛吸了一口煙,“后來小伙子去了好幾個城市,最終蝸居在了上海,一直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他始終忘不了那個好姑娘,也始終無法原諒自己……”
想到那個可憐的姑娘和不幸的孩子,我不禁流下了同情的眼淚。阿山爺爺也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手帕擦起了眼睛。我想我是聽懂了這個故事也洞察了他的秘密,也許每個大人心中都藏著一段隱秘的憂傷,哪怕他平時看上去再怎么沒心沒肺。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一個穿戴整潔、面容憔悴的高個子婆婆推開了虛掩的大門,正在院子里掃地的爺爺抬頭看了她一眼,突然愣住了。
“大哥!”婆婆低聲叫喚道,聲音有些粗啞。
“你是,你是阿英嗎?”爺爺好像有點(diǎn)不敢確定。
“是,是我!聽說阿山在這兒,我想見見他……”
他倆說話的時候,阿山爺爺正坐在堂前打瞌睡。我跑過去把他搖醒,說有人要找他。
“誰要找我呀?”阿山爺爺很不高興地嘟著嘴,朝大門口張望了一眼。忽然他打了個哆嗦,急急忙忙地從后門溜走了,還一再叮囑我別說出他的去向。
等到高個子婆婆進(jìn)屋時,阿山爺爺早已不見了蹤影。
爺爺連連搖頭:“這個阿山啊,太不像話了!”
婆婆呆立在一旁,不停地絞著兩只手,眼眶漸漸地變紅了。
“阿英,既然來了吃過晚飯?jiān)僮甙伞!睜敔斠荒槍擂?,一個勁地挽留那婆婆吃晚飯。
“不了,大哥,我還是走了!”婆婆的臉上寫滿了失落,她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睛,轉(zhuǎn)身就要離去。這時爺爺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塞進(jìn)了她的手里。幾番推讓后,看到那婆婆收下了鈔票,爺爺才松了口氣。
“爺爺,她是來我家做客的嗎?為什么這么快就走了呀?”等那婆婆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后,我連忙拋出了心中的疑問。
“唉!都怪你阿山爺爺,太不像話了!”
“為什么要怪阿山爺爺???他已經(jīng)夠可憐了!”我忙不迭地把那個聽得我流淚的故事轉(zhuǎn)述了一遍。
爺爺聽后,連連搖頭:“這個阿山呀,滿嘴跑火車!你知道剛才來的阿英是誰嗎?她就是故事中的那個好姑娘?!?/p>
我驚訝得嘴巴張成了“O”形。
“阿英既沒有跳河,跳河的時候肚子里也沒有孩子。這些都是你阿山爺爺編出來的,不過他沉迷于賭博倒是真的!”爺爺重重地嘆了口氣,“阿英很喜歡你阿山爺爺,后來上門要債的人太多,她實(shí)在受不了才離開了他……”
那天晚上,我睡下后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阿英婆婆的紅眼眶和落寞背影。第二天起床,我就看到了阿山爺爺,也不知他是什么時候溜回來的。一接觸到我充滿疑問的眼神,他就心虛地低下了頭。我不知道還該不該同情他,為此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
四
過了些時日,爺爺一早帶著我去隔壁鎮(zhèn)上趕集,傍晚回來時發(fā)現(xiàn)阿山爺爺正坐在堂前和一個老頭聊得起勁。
“喲!家里來客人了?”爺爺一開口,正在聊天的兩個人同時轉(zhuǎn)過了身。
“咦,這不是阿黃嗎?你來我家干嗎?不會是又來叫阿山去賭博的吧?”爺爺認(rèn)出那老頭后當(dāng)場拉下了臉,沒好氣地問道。
“嘿嘿,沒有,沒有的事!”那個叫阿黃的老頭尷尬地笑了幾聲,連連擺手道,“聽說阿山回來了,我來看看老朋友哈!”
“是的是的!”阿山爺爺連忙附和道。
“沒有就好!你自己可要長點(diǎn)記性!”爺爺丟下這句話后就黑著臉走進(jìn)了里屋。
阿黃見狀便訕笑著告辭了。阿山爺爺一直送他到巷口才回來,一路上兩個人咬著耳朵不知道在說什么。
自從阿黃來過后,阿山爺爺突然間變得心神不定神秘兮兮的,每天早出晚歸,也沒有心思再和我們這些孩子閑聊和玩耍。
一天 中午我正坐在院子里發(fā)呆,阿山爺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輕聲問我有沒有錢。我說有啊,他看上去很高興,催我快點(diǎn)拿給他。
我跑進(jìn)屋里,很快捧著一只小豬儲蓄罐塞到了他手里。
“就這么點(diǎn)?”阿山爺爺撓撓頭皮,有些失望。
“嗯。”我點(diǎn)點(diǎn)頭,“壓歲錢都上交了,只有這個罐子里還有些零花錢。”
“那好吧,這些錢我先拿去急用,過幾天還給你吧!”阿山爺爺邊說邊“哐”的一聲摔碎了儲蓄罐,從地上撿起硬幣塞進(jìn)口袋里。
看著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儲蓄罐,我心疼不已。
“好啦好啦,過幾天我會買個更漂亮的儲蓄罐給你的!”阿山爺爺撿完硬幣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家門。
那天晚上,寒風(fēng)呼嘯,阿山爺爺竟然徹夜未歸。第二天中午,我們正圍坐在一起吃飯,阿山爺爺哆哆嗦嗦地閃了進(jìn)來,渾身上下竟然只穿了一條褲衩,一進(jìn)屋就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不住地哈氣、搓手、跺腳,縮著脖子瑟瑟發(fā)抖。
“怎么回事?”爺爺“啪”地放下筷子,對著阿山爺爺厲聲喝問。
“昨天跟著阿黃去玩了幾把,手氣不好,輸了個精光……”阿山爺爺?shù)拖禄ò椎哪X袋輕聲嘟囔,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幾乎要將頭埋進(jìn)胸膛。
“你、你、你怎么這么不長記性呀……”爺爺氣得說不出話來,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阿山爺爺滿面羞慚地溜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鉆進(jìn)棉被里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第二天他就發(fā)起了高燒,還犯了哮喘的老毛病。醫(yī)生說他遭了風(fēng)寒又勞累過度,吃了好一陣子藥才算有了起色。
可是病一好,阿山爺爺又玩起了失蹤。爺爺氣得直跺腳,連嘆“這小子好了傷疤忘了痛,已經(jīng)沒得救了”,還說要是再逮到他上賭桌,非把他趕出巷子不可。
幾天后,我去爺爺房間里找一件玩具,發(fā)現(xiàn)阿山爺爺竟在那里慌慌張張地翻抽屜。我想起爺爺說的話,要是見到阿山爺爺就馬上跑去喊他。于是我扯開嗓子大聲喊起來——“爺爺爺爺……”
阿山爺爺一聽慌了神,飛奔過來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兇巴巴地警告我不許喊。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阿山爺爺變得好陌生。他剛一松開手,我就又叫喊起來。這時阿山爺爺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塊橡皮膏,問我想不想玩?zhèn)€新游戲。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他撕開橡皮膏貼在了我的嘴巴上。一開始我還覺得挺好玩,可是沒一會兒,那種火辣辣的疼痛和發(fā)不出聲音的恐懼讓我哭了起來。趁著阿山爺爺不注意,我捂著嘴巴跑到屋外去找祖父。
祖父一見我這副樣子氣壞了,連忙拿來濕毛巾敷在我的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撕下了橡皮膏。我又痛又委屈,嘴巴重獲自由后就向祖父告起了狀。祖父聽后一把抱起我,怒氣沖沖地去找阿山爺爺算賬。
等我們走進(jìn)房間的時候,阿山爺爺已不見蹤影,一同失蹤的還有爺爺藏在抽屜里剛領(lǐng)的兩千元退休金。抽屜旁的一只搪瓷杯下壓著張紙條,上面潦草地寫了句話——“哥,錢我拿了,翻本后雙倍奉還”。
祖父咬著牙將那張字條撕得粉碎,恨恨地說權(quán)當(dāng)沒有過這個弟弟。
但是大約半個月之后,阿山爺爺又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他眼窩深陷,臉色蠟黃,頭發(fā)全白了,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一進(jìn)門,他就癱坐在了地上。爺爺把他扶到床上,看著阿山爺爺?shù)倪@副狼狽相,搖搖頭嘆了口氣,把原本要數(shù)落他的一肚子話生生咽了回去。
阿山爺爺似乎也知道自己錯了,一聲不吭,乖乖地躺在床上,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我又覺得他挺可憐的。
后來爺爺請來一個郎中給阿山爺爺調(diào)理身體。中藥的氣味在家里彌漫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即便這樣,阿山爺爺看上去還是老了很多,遠(yuǎn)沒有之前那么精神了。
五
第二年夏天,家里又來了一老一小兩位客人。他們拖著一大堆行李,愁眉苦臉地敲開了我家的門。
老人瘦瘦高高,一頭銀發(fā)梳得紋絲不亂,臉上還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他一臉憔悴地坐在我家客廳,喝一口茶就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的孫女——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坐在他身旁,仰頭看著老人,也是一臉的凝重。
在一聲接一聲的嘆息中,老人(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爺爺?shù)慕惴颍┘?xì)細(xì)道出了前段時間家里遭受的變故和經(jīng)歷的煎熬——原來他的兒子也就是小女孩的爸爸,給一個做生意的朋友集資做了擔(dān)保,自己也東拼西湊了一大筆錢借給了那朋友,本想賺點(diǎn)利息,不料那朋友籌到巨款后卻跑得沒了影,于是要債的全都涌到了他家里。一時間家里被鬧得雞犬不寧,門窗被砸,所有值錢的東西也全都給搬光了……
老人在訴說的時候,小女孩一直靜靜聽著。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越來越紅,最后“哇”地哭出了聲,邊哭邊小聲喊著——“我的洋娃娃,我的洋娃娃……”
“唉!”老人見狀,心疼地將小女孩摟進(jìn)懷里,“君君最喜歡的一個洋娃娃,那是我從上海大百貨商店買來的,也被人搶走了!”
爺爺連連安慰他姐夫——“阿哥!您也別太難過!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天大的事情也終究會過去的……”
我看著抽泣的君君,想起自己也有個洋娃娃,于是跑進(jìn)里屋找了出來,塞到她懷里。君君抱著洋娃娃破涕為笑,她的爺爺也露出了進(jìn)屋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家里多了兩位客人,安置住宿出現(xiàn)了點(diǎn)問題。爺爺讓阿山爺爺搬到他房間暫時擠擠,原來他住的那個小房間騰出來給祖孫倆住。
阿山爺爺聽了很不高興,拉長著臉一個勁地嘟囔:“大哥你也真是的!這一老一小在這兒又是吃又是住的,還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時候。難道你就不嫌麻煩?”
“你還好意思說!我有嫌你麻煩嗎?都是自家人,自家人有難都不幫,還叫什么自家人?”爺爺沒好氣地把阿山爺爺搶白了一頓。
阿山爺爺沒辦法,閉上嘴去收拾東西了。君君和她的爺爺就在騰出來的那個小房間里安頓了下來。
很快,我就和君君玩熟了。我們一起在院子里捉蜻蜓、追蝴蝶,還采來鳳仙花一起染指甲。君君的爺爺總是坐在一旁靜靜地看我們玩耍,而阿山爺爺則會沒大沒小地和我們一起嬉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