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立夏:夏蟲語冰的情話
我躺在那張棕繩木床上,身體里的節(jié)氣緩緩而過,如果把一個人的一生比喻成節(jié)氣,那么屬于我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童年代表春天,代表出生與萌芽,我從母親的那株老樹的樹枝上跌落,變成一個單一的個體。在此間,母親用柔和的風(fēng)喚我,用細(xì)細(xì)的雨絲潤我,讓我在鄉(xiāng)村的泥土中扎下根來。
“天務(wù)覆施,地務(wù)長養(yǎng)?!笔钦f天負(fù)責(zé)施予風(fēng)霜雪雨,以考驗萬物的精神與思想,地負(fù)責(zé)誕生與哺育,以養(yǎng)長萬物的筋骨與血肉。
如此,夏天開始,萬物至此皆長大,故名立夏。立夏是節(jié)氣告別了童年,花朵般的面容一閃而過,清澈一如嬰孩眼神的流水匆匆而過。村莊一隅的那株杏樹,在時間的催促聲中結(jié)滿了青杏,有無知的孩童踮起腳尖摘下一枚,牙齒輕咬,倒吸了一口涼氣——卻原來世間還有如此酸澀、怪異的味道。池塘邊的桃樹,閃爍的毛桃在枝葉中若隱若現(xiàn),幾株上了年頭的老梨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結(jié)出的梨子生澀、丑陋,失去了原有的水潤。
我在告別童年時略有感傷,那張小小的木床承載了一整個童年。冬日到來,母親絮上松軟的麥草,翻跟斗,打滾兒,像跌落在輕柔的云層之上。不知不覺,骨骼漸長,腳丫子伸到床外。父親跟木根爺說了,哪天再打一張木床,小床也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是我的立夏,一夜醒來,嘴唇上生出細(xì)細(xì)的絨毛,嗓子開始變聲,像一只剛剛學(xué)會啼鳴的小公雞,站在土墻上,并不相信適才在風(fēng)中流轉(zhuǎn)的是自己的聲音。
當(dāng)然,發(fā)生變化的還有體重。一枚果實的成長,飲風(fēng),飲露,汲取大地的營養(yǎng),讓日光曬紅了臉龐,于某日輕輕跌落,完成生長的過程。而生在村莊里的我們,不同之處在于有著刁鉆的味蕾,食五谷,食肉糜,攫獲他者的營養(yǎng)或生命,才能完成自己生長的方程。這是一個并不對等的鏈條,人高高站在食物鏈的頂端,露出勝利者高傲的笑容。
立夏稱體重,來源于一種傳說。三國時代,蘇州是東吳孫權(quán)的勢力范圍,大意失荊州,孫權(quán)對劉備借而不還很是不滿。先施嫁妹之計,后又說母親病重,想把妹妹孫尚香騙回東吳。劉備擔(dān)心夫人在東吳吃不好穿不好,派使臣去東吳問候,并要求稱稱體重,以此判斷夫人到底過得如何。哪知東吳人根本不稱體重。使臣便想出一個主意,在立夏日派人在蘇州的大街小巷設(shè)了大秤。小孩稱了送一只咸鴨蛋,鴨蛋放在彩色絲線的網(wǎng)兜里,掛在孩子脖子上,并傳言:小孩稱了長得快,大人稱了叫稱心,胃口好,不疰夏。如此,劉夫人也非常樂意地稱了體重,劉備這才放下心來。
一種習(xí)俗的誕生,往往有其歷史深處的根源,到了民間,被賦予更為形象的祝福與祈愿。我們村里大秤少,只有屠夫胡大海家有一桿百斤大秤。地點,村東胡大海家,早晨從被窩里爬出來就被母親牽著在院子里排隊。平時里的豬喊羊叫變成了男女老幼的歡聲笑語,稱完之后,大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孩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并不在意體重輕了還是重了。
我能想起自己孩童時的模樣,母親在某個立夏的黃昏讓我把衣服脫下來清洗,而后鼓勵我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迎著立夏的風(fēng),吹吹見長。我站在村口,一樹一樹的樗樹花開,濃郁的氣息直入鼻孔,讓人直想站在云朵般的枝頭。而現(xiàn)在已是少年,躺在那張小小的棕床上,聽蛙鳴一波波傳來。
在鄉(xiāng)下,蛙鳴最能代表夏天,藏匿了一冬,憋了一冬,抖落身上的泥土,一躍跳進打著漩渦的河流中。螻蟈詞條有解:《禮記·月令》(孟夏之月)螻蟈鳴,蚯蚓出。鄭玄注:螻蟈,蛙也?!薄兑葜軙r訓(xùn)》:“立夏之日,螻蟈鳴。”朱右曾校釋:“螻蟈,蛙之屬,蛙鳴始于二月,立夏而鳴者,其形較小,其色褐黑,好聚淺水而鳴。唐張碧《山居雨霽即事》詩:“古路絕人行,荒陂響螻蟈?!笨梢娨殉梢粯豆?,而我更傾向于螻蟈只是蛙的一種,單從二十四節(jié)氣物候上來說,每個物候中通常只涉及到單一事物。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麥花香里也一樣。此時的麥子停止了生長的腳步,在研花之后進入重要的灌漿期。蛙聲如鼓,蛙聲是自然的唱和,沿著寬闊的老河灘,漫過河堤,漫過麥浪起伏的麥田。蛙所求甚少,一片水,一片田野,就是自由的天地。蛙為農(nóng)人之友,在浪漫主義的抒懷中捕捉爬行或飛翔的小蟲,長長的舌頭一伸一收,在瞬間完成自己的使命。
天父地母,從春到夏的轉(zhuǎn)換中萬物改變了容顏,由花而果,由婉約到豪放,氣象從陰柔而趨向于陽剛。在古人看來,氣象更迭要依照規(guī)律,遵循天地的規(guī)則與秩序,要講求一個信字。春之德風(fēng),風(fēng)不信,其華不盛;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堅;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剛。也就是該冷時冷,該熱時熱,而不至于氣象反常。氣象與人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四月八日浴佛節(jié),大致在立夏節(jié)氣前后,傳說是佛主釋迦牟尼的誕生日,《東京夢華錄》載,在這一天,京城里的十大禪院都要舉行浴佛齋會,人們將煎香藥的糖水相互贈送,這種糖水叫“浴佛水”。而在民間則有立夏放生的習(xí)俗,我在日照海灘見過這樣的場景,人們手持小桶,將一尾尾小魚放歸大海,并許下心中的祈愿,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人平安。
夏蟲語冰的含義有些偏狹,而我情愿將其劃歸為一種浪漫的文學(xué)表達。冰是冬天的物候,水凝而成冰,將寒冷與生命的空間隔離,草隱藏于地下,魚藏匿于水中,蛙蟲深眠于泥土,人圍坐于泥爐之前,這是生命的等待,在節(jié)氣的輪回中休憩與積蓄著力量。與之相反的是當(dāng)下的生活,寒冷的節(jié)氣,人們把草木圍困在溫室,把自己囿于一方溫暖的牢籠,在時光錯亂中,賦予其奮斗的字眼,而忘記自然輪轉(zhuǎn)的節(jié)氣時鐘。
如此,我情愿是出自《莊子·秋水》里的那只夏蟲,偏要在孟夏之月發(fā)出斑駁的蟲鳴。村莊在腳下,道路在大地上伸延,凡有出口處必將通向一方廣闊的天地。而天地不曾改變,在節(jié)氣的輪轉(zhuǎn)中風(fēng)霜雪雨;而時間的方向不曾改變,在人世變幻中固守一個癡癡的夢想,在泛黃的時間冊頁上寫下癡癡的情話。
兩株槐
槐中有鬼,這是造字者設(shè)下的埋伏,讓你在一株草木里看見鬼怪或神靈?;毕乱嘤腥本偶?,這時的槐與棘就成了地位的象征。人心有貪欲,偏要借助沉默的樹木表達,槐不同意;槐樹長在我家的墻根兒旁,更像一位隱居鄉(xiāng)間的布衣秀士。
我家院子里有兩株槐,一株是刺槐,長在西墻根兒,一株是國槐,長在東墻根兒。
刺槐也叫洋槐,槐花開時,正是谷雨時節(jié)。夜色濃黑,空氣中彌漫著麥子拔節(jié)的氣息,你幾乎看不見槐花開放的過程,只是感覺某種神秘的氣息在夜色中流轉(zhuǎn),蟄醒的小蟲兒在無數(shù)次沖撞光芒之后懨懨睡去,也許明天依然保持著執(zhí)拗的秉性。光,一粒粒燦若繁星的光芒在枝葉間閃爍——這時刺槐樹的葉子尚未濃密,在繁花到來之前做好最后的熱身。
黎明似乎是被開放的花朵喚醒的,當(dāng)窗外透來第一縷微光,村莊里的槐花像約會般齊刷刷開滿枝頭。我喜歡在槐樹的密林中行走,頭頂是觸手可及的花朵和白云,腳下是堅實的鄉(xiāng)野的土地。不用風(fēng),每一株槐樹上都溢滿了香氣,枝條盛放不下,頭頂?shù)奶炜帐⒎挪幌?,一絲絲,一縷縷,沿著狹窄的胡同散布到村莊的每個角落。
這是一場槐花的盛宴?;被墒?,說的就是刺槐樹的花朵?;ǘ涫呛诺幕ǘ?,洗凈之后淡淡撒上一層面粉,入鍋蒸,片刻工夫即可出鍋,這叫蒸槐花,要的就是那股子花兒的鮮嫩,入口清新。亦可煎,入面粉雞蛋,充分?jǐn)嚢杈鶆颍湃胗湾?,至金黃即可,口味酥香、綿長。還可以做槐花湯,撒上面粉的槐花微煎之后,加水,細(xì)鹽,幾乎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就可以喝到爽嫩可口的槐花湯。
我家刺槐樹,除了西墻根兒的那株,河堤上還有兩株,小時父親帶著我在樹上削下一塊皮,涂抹油漆,算是做了記號——這是我家的私有財產(chǎn)?;被ㄩ_,卻不能太過吝嗇,母親會把多余的分給沒有刺槐樹的人家,以分享春天的喜悅。后來村莊里的刺槐樹越來越少,其中一株由于采摘過度枯萎而死。另外一株因為常有人在樹的根部取土,遒勁的根裸露出來,漸漸呈木質(zhì)化發(fā)展。我每次回老家總會去看上幾眼,思忖著可以做成一個什么形狀的根雕。
事發(fā)突然。前年我在魯院上學(xué)的間隙回家,侄媳送來兩百元錢,說是賣樹的錢。哪里的樹?我問。她說河堤上的槐樹。我就有些氣急敗壞,跟樹販子打電話,問誰要賣的樹;跟三哥打電話,說那樹我原是要留著的,問樹根的去向。到了,我也沒再見到那株刺槐樹,想來樹枝已被截斷,樹根也被分解得七零八碎,一樹槐花成夢,只能在夢中相遇。
刺槐是舶來品,原產(chǎn)北美,公元1877年引入中國。不知馬爾克斯的老家是否也有一株高大的刺槐樹,穿過春天的光影,記錄下走過人間的曠世孤獨。
嚴(yán)肅意義上的槐說的是國槐,大概原產(chǎn)地在中國的原因,所以起了這樣一個稍覺空蕩的名字。《說文》稱:“槐,木也,從木,鬼聲”。樹中有鬼魂,就具備了某種神秘感與象征。三槐九棘,意思是公卿大夫分坐其下,面對著三槐者為三公座位,多在門前、院中栽植,有祈望子孫位列三公之意。
我家的槐顯得清貧,或是因為栽植的數(shù)目不夠,以至于到最后也沒能出來一個顯赫人物。這并不妨礙我童年的歡樂,常在暮色中看院子里的雞沿著一架老去的犁杖上墻,然后飛向濃密的枝葉間。也有壁虎沿著二娘家的屋檐,縱身一躍,劃出一個流暢的軌跡,落在樹枝上。我不知道壁虎上樹的目的,只知道那些會上樹的雞肯定通曉某種神義,在黑稠的夜色中播報著更次。
國槐開花較晚,細(xì)小的花苞被叫做槐米。常有收購槐米的小販上門,一開始還好,枝葉稠密,結(jié)出的槐米也多,母親會跟在小販后面說別折下太多,以免傷了樹的元氣。后來說不上由于蟲蛀還是什么原因,槐米越來越少,再有小販來時,母親說什么也不再讓采摘。
槐米,“性微寒,味苦。涼血止血,清肝瀉火”。原來卻在小小的花朵中蘊含著懸壺濟世之道。
如此看來,槐米也不是不可食用,只是可能味道不如刺槐花的味道適口。但國槐樹的葉子我是吃過的,初夏,采其嫩葉,入水焯,可涼拌,亦可做湯。而槐葉冷淘更是大有來歷。杜甫有詩:“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奔词钦f的吃槐葉冷淘的場景,從槐樹高高的枝條上采下嫩葉,交付廚子,面與槐葉加水揉在一起,做出來的涼面清爽適口,可謂消夏上品。
問我老家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說的就是國槐,一個個槐樹的子民,因為歷史的原因,不得不拖家?guī)Э谂c家鄉(xiāng)作別,這一別就是天高地遠。據(jù)《明史》記載,自洪武六年(1373年)到永樂十五年(1417年)近50年內(nèi),先后共計從山西移民18次,移民遷往河北河南山東等十余省,500多個縣市。
寫到這里,驀然心驚,那些遍植鄉(xiāng)野的槐樹是不是寄托了遷移者的思鄉(xiāng)之情?回家的路太遠,只能站在一株大槐樹下遙寄深深的眷念與愁思。
小滿:鄉(xiāng)村嘉年華
小滿,我默默念叨著這樣一個詞語,心中漸漸生出一層暖。名字叫小滿的應(yīng)該是鄉(xiāng)下女孩,到了及笄之年,反而比往常害羞了,馬尾辮高高扎起,白球鞋刷得不見一絲灰塵,面頰上生出一層細(xì)細(xì)的茸毛,因為步子走得急,細(xì)密的汗珠兒掛在鼻尖上。小時候在一起瘋呀鬧呀打呀的野孩子喊——小滿,你娘喊你去趕集。也不理,低下頭走得更快了,一不小心又看見微微脹起的胸部,目光散亂起來。
風(fēng)吹麥浪,只有這個時候用才更合適。風(fēng)在大地上奔跑,冬天從北方來,攜著冷,攜著雪花,給村莊披上一件白白的衣;春天從東方來,春風(fēng)不負(fù)東君信,遍拆群芳,給老河灘帶來一片桃紅柳綠;小滿時節(jié)的風(fēng)只打南方來,腳步不輕不重,喘息不急不緩,一陣風(fēng)吹來,麥田成了一面綠色的海,村莊成了一艘最后的方舟,人在上面,草木在上面,生靈在上面,不怕顛簸,不怕山高水遠,駛向時間遙遠的彼岸。
稻要熱,麥要涼;稻要泡,麥要燥。說是那么說,雖然麥子喜燥,但小滿時節(jié)容易刮來一陣熱干風(fēng),又熱又干,會把日漸充盈的麥子里的汁水帶走,讓小麥變得干癟、枯萎。這是老天爺?shù)氖虑?,攤上這樣的天氣,二大爺也沒辦法,掏出掖在褲腰上的毛巾擦把汗,思忖著下一茬作物何時開始下種。
小滿是一個表征物候的節(jié)氣,它的關(guān)注點不在于氣,而在于物,“小滿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滿”,是說春天里的瓜果梨桃到了這個時候圓潤了,豐盈了,褪去了細(xì)密的茸毛,再等上一些日子就會成熟。青黃不接說的就是現(xiàn)在,去年打下的糧食基本見了底,有窘迫人家,比如水生家,孩子多嘴多,水聲娘不得已隔著墻頭喊,小滿娘,借你家兩瓢面來,等麥?zhǔn)者^了就還。小滿隔著墻頭遞,水生隔著墻頭接,兩個鄉(xiāng)下孩子一對眼,田野上的麥子黃了稍。
我也是鄉(xiāng)下孩子,我的記憶里只有吃。燎麥,你肯定沒聽說過,吃了一冬一春的白菜蘿卜,嘴里淡出個鳥來,眼看著槐花落,眼看著棗花開,就盼著有那么一天,田野上的麥子灌漿飽滿,一口氣掐來一大把,讓母親放在灶膛口上燎。燎是一個緩慢的動作,三聲,符合字的本義:挨近火而燒焦?;鹧嬖谏v,麥香在飄散,燎好的麥穗被母親放在簸箕里,搓出青青的麥粒。這時麥子是柔軟的,有谷物的焦香草木的青味,試著咀嚼,就把一段荒寒的日子過渡過去,就品嘗出時間的芳香與酸澀,就想一轉(zhuǎn)身住進一粒糧食的深處,和村莊,和親人……
古人名節(jié)氣之意,皆為麥也。是說在制定二十四節(jié)氣的時候,皆以麥子的生長為線索,這也符合二十四節(jié)氣起源于黃河中下游的說法,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們的先民就有了日南至、日北至的概念,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能用土圭(在平面上豎立一根直桿)來測量正午影子的長短,用以確定冬至、夏至、春分、秋分。所以,也就不奇怪在2016年11月30日由中國申報的“二十四節(jié)氣”能順利獲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非遺名錄。
《禮記·月令》:“(孟夏之月)靡草死,麥秋至?!编嵭ⅲ骸芭f說云靡草,薺、葶藶之屬?!笨追f達疏:“以其枝葉靡細(xì),故云靡草”。是說靡草只是一個節(jié)氣上的概念,到了麥?zhǔn)占竟?jié),那些枝葉纖弱的草類,諸如麥瓶草、離子草、播娘蒿、薺菜,就會在田野上死去,把種子散播于泥土,等待下一個輪回。嚴(yán)格說來,麥子也算野草的一種,從遙遠的西亞、西南亞,從一萬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由野生一粒小麥、野生二粒小麥以及節(jié)節(jié)麥進化而來。馴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像《小王子》里小王子與狐貍、玫瑰的彼此馴化,“你馴化了我,我們就彼此依賴”。這近似童話的生存依賴,才讓大地充滿生機。
對我們而言,小滿是夏天,但對麥子而言,小滿是秋天,即所謂的麥秋。這時苦菜秀,苦菜作為草類的另外一個譜系,適時登場,莠草、飛廉、灰灰菜,都是稍微高大的草種,長滿田間溝渠。二大爺這時也不再擔(dān)心,熱干風(fēng)只吹了一夜,吹黃了麥梢,掐一個麥穗搓了搓,麥粒沉實飽滿,和二大娘準(zhǔn)備打營養(yǎng)缽,在麥田里套種棉花。節(jié)氣是催人的鼓,春爭日夏爭時,夏播作物最關(guān)鍵的不是什么狗屁技術(shù),不是種子,也不是化肥,一個字就是要早。早,早,早,這時的麥田里你經(jīng)常會看見緩慢移動的人頭,套種棉花的,為了一家人的暖;套種玉米的,為了青黃不接時的玉米面餑餑;套種花生、大豆的,算是經(jīng)濟作物,收了站在集市的一隅換取一些安穩(wěn)心神的票子。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我們生在鄉(xiāng)間長在田野呢,土地就是所有,莊稼就是一生的依靠。一邊是收,一邊是種,作為承上啟下的芒種就要到來,小滿會成了莊戶人家的一個小高潮。
集市不遠,出村只有二里地,一腳踏著兩縣。集市不算太大,賣水煎包的婦人圍著圍裙雙手面粉,也不忘招呼來來往往的客人——水煎包、胡辣湯來,包你吃得滿嘴流油渾身冒汗。賣案板、木凳的是木根爺,一鍋旱煙銜在嘴里,雙眼瞇著看人流中有沒有多日不見的老伙計,下了集,收了攤,一盤熱炒大腸一壺老酒醺醺然,說的都是過去的窘迫流離。最熱鬧的是種子農(nóng)具市場,有賣鐮刀的,一把亮閃閃的鐮刀在風(fēng)中舞——我的鐮刀能切風(fēng),能斷雨,賽似關(guān)二爺?shù)那帻堎仍碌?,吹毛立刃,削鐵如泥。有人喊——別吹牛吧馬三,能刮你家婆姨的×毛不。惹得一幫將要去南鄉(xiāng)收麥的麥客哈哈大笑,笑聲傳了十幾里。
跟著湊熱鬧的還有孩子們,我算一個,牽著母親的手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看見賣水煎包的流口水,看見賣糖葫蘆的眼睛直放光。母親也少有的大方,買了燒餅夾肉,牽著我的手走過一個無水的大深坑,坑的對面有一處四四方方的空地,是徐州來的柳琴戲。一人敲梆子,一人彈琴,也叫拉魂腔。唱至哀婉處那彈琴的女子站起身來,悲悲切切,兩眼淚光,就好像《三卷寒橋》里的黨母,兒子黨金龍進京趕考贏得頭名狀元,卻忘記了家里的母親,老母親找到京城,發(fā)起怒來三腳把這個不孝子踹下寒橋。我是聽不懂,母親為了省下一毛錢在敲梆子的男人摘下帽子開始收錢時拽著我趕緊離去。唉,你看那時的光景呀,一年到頭也只能填飽肚皮。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春蠶此時走到生命的盡頭,吐盡潔白的絲線把自己藏進一方小小的蠶繭中,沒有什么可以遺憾,在時間中來來去去我們又一次迎來“小得圓滿”。那個叫小滿的姑娘,過了不久經(jīng)媒人攛掇,和水生交換了寫著生辰八字的龍鳳帖,過不了幾年兩家合成了一家人。
生死蕉葉兒
雨打芭蕉聲聲慢,我說的是一段斷腸之事。留聲機里在唱《陳州放糧》,國舅龐昱荼毒生靈,包大人一口鍘刀月光寒,判斷人間。大姐不懂,面粉、芝麻、青鹽,撈出炸好的蕉葉兒,酥脆綿香,一段長夜生死間,忘不了的血脈親緣。
我對時間的定格,往往局限于對若干場景的復(fù)原與認(rèn)知,這就造成了敘述上的掣肘,以至于在描述一件事物的過程中,不能像一個很好的講故事的人,以生動的語調(diào)、動作,巧妙銜接;這樣的唯一好處就是我必須要端正自己的態(tài)度,老老實實,復(fù)原那些碎片化的場景,以及某些靜物所帶來的思索。
小滿節(jié)氣,我按照母親的叮囑走出家門,滿眼是森森的綠,村莊被綠的濃郁所包圍。母親似乎怕我走丟,一遍遍告訴我,沿著老河灘一直向東,走過兩座青石板小橋,就到了大姐所在的村莊。我無所顧忌,在童年時態(tài)中,我似乎把自己也活成了某種靜物,走動不過是漂移,手舞足蹈不過是作為靜物在漂移過程中的機械式表達。我應(yīng)該明白,多年之后當(dāng)我對自己有了充分認(rèn)知,才知道世間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作為影子或靈魂,亦步亦趨陪伴在左右。
蕉葉像是一種隱喻在空氣中漂浮,像一片金黃的落葉,游弋,易碎,所以難以保持從容。我把焦葉寫作蕉葉是一種故意,原因是大姐家門口長著一叢芭蕉。入夜,黑暗準(zhǔn)時抵達,姐夫把留聲機裝上干電池,在黑暗中放了一面《陳州放糧》。當(dāng)然,我很難聽懂那些在別人聽起來多么精彩的章節(jié),聽留聲機的人漸漸散去,八仙桌上的蠟燭被風(fēng)吹熄。
或許是夢,我躺在堂屋的空地上,硌得脊梁生疼,孩子們都睡了——在大姐有限的生命中,生育了四個孩子,卻在某一天撒手而去,丟下他們在風(fēng)雨中苦熬。
我似乎在與大姐做一次長談,芭蕉的樣子濃黑,在黑暗中張開巨大的手掌,花朵開放,盡管只有散落的星光,仍然能看出火焰的形狀,向著無盡的夜色,向著未知的遠方,克制住哀傷,傾訴。大姐坐在西面,我坐在大姐的對面,她把一縷發(fā)絲用粗糙的手指掖在耳后,說,家還好吧,娘還好吧?
我只看了一眼,在大姐有生的年月里,我僅有兩次仔細(xì)看過她的樣子。一次是出嫁,應(yīng)該是秋天,秋風(fēng)旋著落葉,堆積,又胡亂散開。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可知道那時我的年紀(jì)尚小,在村后的一個干涸的池塘里,我家的老狗不知什么緣故癱瘓在秋風(fēng)里,我需要每天過來喂食。老狗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又低垂下去。這時聽見凄涼的嗩吶,大姐挎著一只紅布包袱,掩面泣著,上了一輛來迎親的倒騎驢。沒有,真的沒有,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大姐年輕時的樣子,一直停留在破碎的中年。
一次就是現(xiàn)在,此刻以前,我走過兩座青石板小橋來到大姐家,大姐便開始在廚房里忙碌起來。你知道,那是鄉(xiāng)間最為窘迫的時節(jié)。大姐佝僂著腰,用搟面杖努力把一團面搟薄,而后切割成勻稱的面片。鐵鍋里的油在熱著,只需要把這些切成蕉葉形狀的面片丟進鍋里,瞬間就有了美味的吃食。我在想那些孩子呢,我年紀(jì)小,他們更小,三個外甥女,大的只比我小了幾歲;最小的外甥是個男孩,剛剛學(xué)會走路。
他們在哪里?我問在夜色中掩面的大姐。大姐的身體在顫抖,雙手在顫抖,始終沒有說出話來。某些時刻,我把大姐當(dāng)成了母親的延續(xù),懷抱,或者僅有的短暫的陪伴。我在老河灘上行走,我把鍋蓋背在身上,一手拿著炊帚,一手拿著掃帚——這是母親手工制作的,母親在時,常常把高粱稈上的梃子與穗頭做成日常器物,它們整潔,散發(fā)著草木的氣息,用來陪伴兒女們的煙火時光。
我在日午時分抵達,大姐經(jīng)過一番忙碌把蕉葉從油鍋里撈出,笊籬上滴著透明的油脂。她的孩子們一定在看著,看著這個不知從哪里來的舅舅貪吃的模樣。
大姐抬起頭來,也許在我的敘述中終于看見了她的往日時光,匆匆出嫁,匆匆生育,匆匆離去——這一切都是如此簡潔,行云流水。她在最短的時間里完成了作為一個鄉(xiāng)間女子的所有使命,而后藏身于光陰背面,看母親如何哭泣,看兒女們?nèi)绾螔於菭磕c,看我如何在鄉(xiāng)村成長,并試圖復(fù)原那些破碎的記憶。
我需要努力才能踩住腳蹬,母親在尚未抵達大姐所在的村莊時悲聲大放,母親的一生是漫長的一生,相較于大姐,始終沒能忍心刪減后來的旅程。大姐去世之后,幾個孩娃的冷暖全都托付與母親,直到現(xiàn)在,外甥女還在夢中遇見,說姥姥大概又想了,哪天去燒幾張黃表紙。院子里是亂的,大姐的走幾乎沒有任何預(yù)兆,頭疼,在送去醫(yī)院的路上停止呼吸。最小的男孩在一個碾盤上用麻繩綁著,說是留命。
唉,誰的命能留下呢,誰又能留住誰的命?大姐你說。我看見大姐在夜色中起身,用衣角擦了一下眼眶,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大姐家院子里的棗花開了,三株還是四株我的記憶有些模糊,只是窗前的那叢芭蕉仍然在綠著,墨綠,流淌的綠,一直森綠在我的記憶之中。每個人似乎都進入了夢境,每個人似乎都還醒著,我赤著腳跨過門檻,走進堂屋里躺下來,硌的感覺似乎已經(jīng)消失。
親愛的你,我只是在說一種吃食,流行于魯西南的一種油炸小食品。原料為:面粉,雞蛋,芝麻,鹽和糖。均勻攪拌,和成面團。一定要鄉(xiāng)間女子的手,比如大姐,搟成薄薄的面皮,入鍋,待焦黃可成。入口酥脆,甜香,或有光陰之味。
芒種:追趕時間的人
這是芒種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天還沒亮,探花爺窸窸窣窣從被窩里爬起,火把點亮了村莊,十幾個漢子站在村口,年紀(jì)最小的狗剩叔,氣喘吁吁從探花爺家的方向跑回來,狗皮帽子歪向一邊。麥?zhǔn)盏墓?jié)氣夜里還冷,但一路小跑還是讓狗剩叔敞開對襟小襖,“看見了,看見探花嬸子白花花的奶子了,像兩個又白又軟的棉花垛?!蹦靖鶢斁托Γ骸澳銈€小狗日的,啥時候了還有工夫看女人,過兩天有你受的,管??匆姶蠊媚镆猜N不起來”。眾人一陣哄笑,探花爺系著扣子走進火光里來。
芒種就到了,布谷鳥在樹梢叫得歡實。沒有人看見過這只神奇的鳥兒,好像誰也不知道公雞如何知道每一個更次,總能按時啼鳴。布谷鳥一叫,人心就慌慌起來,好像憋了很久,預(yù)備了很久,還是沒能做好預(yù)備動作,麥?zhǔn)照φQ劬偷搅耍∏宄康柠溙?,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像萬家炊煙集聚在一起,形成一個低矮的云層,勤快人家,已經(jīng)完成了套種玉米花生的工作,一家人起了個大早,來在地頭,薅場。薅場是一個語境廣闊的詞語,把一片麥子連根帶土薅下來,用水澆,用牛拉著石磙軋,一遍又一遍,直到松軟的泥土平整如鏡,就形成了一片麥場。一整個夏天,村莊里的人們大多都在麥場上度過,吃飯、睡覺、割麥打場,直到揚出最后一粒麥子。這時,已近立秋。
探花爺率領(lǐng)的麥客,在芒種幾天前就已經(jīng)開始出發(fā),目的地不算近也不算遠,有去安徽亳州的,有去河南漯河的,這些土生土長的莊稼漢,一身谷物長養(yǎng)的腱子肉,腳步踢踏,揚起一路風(fēng)塵,肩膀上的鐮刀在閃光,額頭上的汗珠在閃光,走著走著,看見大片大片的成熟麥田,決定讓一個人——當(dāng)然是識文斷字的探花爺——到村子里探探風(fēng)聲。往年就是這個村,往年就是這片地,只是不知道今年是否早有別的麥客趕來,打問下村里的長老就可知道。價錢還是往年的價錢,都是莊戶人家,都知道莊戶人家的日子難熬,多少算是個幫襯,若不然一場風(fēng)來一場雨至一年的莊稼就會泡湯。
五月麥黃杏,也是梅雨即將到來的節(jié)氣?!拔逶鹿?jié),謂有芒之谷可稼穡矣。”種之為稼,斂之為穡,芒種是亦稼亦穡的時節(jié),所以村莊顯得格外忙。“麥?zhǔn)辙r(nóng)忙,秀女出房”,這時沒有作天搗蛋的工夫,但凡能拿起鐮刀的必須磨刀霍霍向麥田,提不起拿不動的孩子老嫗,燒水做飯,支應(yīng)一家人的糧草伙食。
我第一次割麥,是在小學(xué)四年級,語文老師姓侯,說今天不上課了體驗生活,每人從家拿一把鐮刀。一個個娃兒歡呼雀躍,以為要去割草。隊伍歪歪扭扭向太陽,小汗衫濕透,來到一塊麥田里。侯老師說了,不用急,今天中午把這一片麥子割完,割不完下午割,再割不完明天再割。中午吃粉條燉肉。一個個小小的身影彎下腰來,累倒沒覺得多累,反正那天的粉條燉肉吃得一干二凈。侯老師家的小女兒長得好看,專管給一幫小屁孩送水,白底碎花的衣裙,雙手捧著一碗水,聲音脆脆地說:“歇一會兒吧,喝口水?!庇谑蔷陀腥撕攘艘欢亲铀枺厝サ穆飞险f,肚子里喤喤啷啷,像只移動的大水桶。
我割麥子專會偷懶,眼看母親彎下腰低下頭,鐮刀蹭蹭蹭走了很遠,我就把鐮刀甩在了一邊。芒種一候螳螂生,去年產(chǎn)下的卵,因感受到陰氣初生而破殼,破殼而出的小螳螂在草間游走——它不可能找到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去年的那個秋天,螳螂母親懷孕之后就吃掉了螳螂父親,只留下一雙透明的翅膀隨黃葉飄零。母親也走了,接下來的日子小螳螂只能自己一天天長大,在風(fēng)中呼喊,在面對危機時揮舞手中的砍刀,揮向這虛無的時間。
我是指望不了的,一家人在麥地里風(fēng)一般彎腰前行,癱了半個肢體的父親在家燒火做飯,我負(fù)責(zé)運送水和食物。伯勞兇猛,從天際飛過,這個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家伙,卻是鳥類中的屠夫,不止以蝗蟲、土蜂為食,還在蜥蜴、老鼠或其它小型鳥類防不勝防的一刻猛然一擊,然后將其懸掛于窠巢,慢慢享用。
三候反舌無聲,鳥是百舌鳥,可以模仿很多種鳥鳴。沒有人見過,只是在故紙堆中發(fā)現(xiàn)的記載:孔穎達疏:“反舌鳥,春始鳴,至五月稍止,其聲數(shù)轉(zhuǎn),故名反舌。”“南朝梁沉約《反舌鳥賦》:“有反舌之微禽,亦班名於庶鳥。乏佳容之可翫(通玩),因繁聲以自表?!?清李漁《慎鸞交·心歸》:“詩朋同游勝景,怎做得寒蟬僵鳥,反舌無聲?!焙蟠笍埧诮Y(jié)舌,可見鳥類中也有巧舌如簧者,只是到了最后還是露出馬腳。
探花爺最后也露了馬腳。白天在南鄉(xiāng)的種田大戶劉大荒家割麥,晚上住進了村口一處破窯。木根爺看見了沒說,劉大荒家的姑娘青禾擦黑時來過,窯門口咳嗽了一聲,探花爺慌忙擦了一把臉,月光下兩個人影子就一前一后走到了一起。過程毋庸贅述,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劉大荒在麥客們往回趕的前一日擺了大桌,算是成就了一樁芒種發(fā)生的姻緣,青禾就成了探花奶。倒是狗剩叔每每講起時眉飛色舞,那夜的月光明呀,那夜的苦楝花兒香,那天收割完麥子的田野里沒有一絲兒風(fēng),只聽見河灣里傳來的蛙鳴。木根爺說,小狗日的也不怕害眼睛,你還看見啥了?狗剩叔就打著哈哈用腳踢起漫天的塵土。該往回返了,這一程河南、安徽、江蘇轉(zhuǎn)了一圈圈,心底打算著家里的麥子就要熟透了,一行人緊行慢趕,在端午這天趕回了家。
端午總是要過的,大人無所謂,一幫娃兒瞪著眼睛盼呢。當(dāng)母親的,昨夜黑去老河灘上掐來一把蘆葦葉子,用麥子換了一斗米,包好蒸好,一個個吃得小肚溜圓。其實端午在古時是防疫之節(jié),陰氣初生,蟲蠹并生?!都t樓夢》有記:“這日正是端陽佳節(jié),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睍x周處也有記載:“五月五日,以菰葉裹黏米煮熟,謂之角黍,以象陰陽相包裹,未分散也?!庇纱丝磥?,祭奠屈子是后來之事,事由端午而起,被后人賦予太多形而上的意義。
我們村簡潔,吃了端午粽,不賽舟,不喝雄黃酒,不帶五色絲線,一抹嘴還要重返麥?zhǔn)宅F(xiàn)場。
風(fēng)是雨頭,那時收麥不像現(xiàn)在機械化,一溜煙兒顆粒歸倉,人便可以坐在大樹下喝茶乘涼。風(fēng)從西北來,卷起田野里的麥秸、枯草,逐漸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旋風(fēng),越旋越大,竟然遮天蔽日起來。父親停下手中的鞭子,把黑犍牛拴在樹上,母親拿起木叉,我和三姐二姐趕緊把尚未碾好的麥秸堆起,重點是麥子——這是一季的收成,也是一家人一年活命的糧食。雨滴落下來,豆大的雨滴落在塵土上砸出一個大坑,砸在人臉上生疼,風(fēng)就雨勢,雨伴風(fēng)聲。老天爺有時也搗蛋,一場雨過去,人淋成了落湯雞,一地麥子浸泡在水里,太陽竟然從黑壓壓的云層中鉆出,今天的時間就荒了,用塑料布把麥垛蓋好,趁著把沒下種的玉米種上。
時間緩慢前行,一個麥?zhǔn)占竟?jié)下來人就瘦下來一圈,收了種,種了除草,旱了澆,雨下大了排澇。如此下來,等顆粒歸倉竟然需要小一個月時間。
麥客等不得,麥客是一群追趕時間的人,眼看自家的麥子收完,入倉,哥幾個約了下某天的夜晚在探花爺家喝了一場酒,探花奶在昏黃的燈影中忙來忙去,偶爾搭下狗剩叔的茬——怪不得你小子現(xiàn)在還說不下一門親事,老娘們的褲腰憋不住的嘴,趕去北鄉(xiāng)收麥?zhǔn)帐傲⒄c兒,把誰家的黃花大閨女領(lǐng)來才是本事。
夜色就醉了,百花落盡,接下來是萬物瘋長的日子。是時候與花神餞別了,時間在時間的內(nèi)部炸裂、蓬勃。
一枚青果
“咸蛋以高郵為佳”是袁枚說的,大概汪曾祺也認(rèn)同此意。我不認(rèn)同,一支青蓮開在村東的池塘里,我們家的鴨子鴨戲蓮葉東,鴨戲蓮葉西,綰了褲腿在水中摸出一枚時間的青果。母親腌蛋善用黃泥,加了食鹽和花椒水以黃泥包裹,敲開蛋殼,可見云蒸霞蔚。
鴨是村莊的堅守者,走起路來一搖三晃,春江水暖鴨先知,芒種時節(jié)老河灘上的已是一片青綠。草青青長,水緩緩流,一群鴨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游到盡興,一個猛子扎進去,從另一個地方鉆出來,甩甩頭,水珠在陽光下光芒四射。
母親也養(yǎng)鴨,典型的散養(yǎng)式,清晨起來,把鴨子趕出圈,就像被放逐的野孩子,散布在村莊的角角落落。捉蟲子,擰草,和誰家的土狗友好地打上一架,而后搖搖擺擺歸來在黃昏的光影中。
有鴨就不愁鴨蛋,春月開始,鴨下蛋下得勤快,一天一個,沒多少日子草簍子就被裝滿。也不是不舍得吃,一家人的零散用度就在這零零碎碎的積攢里。母親揀選好一些個頭大、成色足夠好看的去趕集,守在集市的一隅。有人來,兩毛還是一毛五便一個個數(shù)了去。眼看著到了立夏,麥子開始打苞、研花,母親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腌鴨蛋。
那天在朋友圈,看到一個朋友家的孩子說咸鴨蛋是咸鴨子下的,不禁莞爾,在孩子眼里這是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邏輯上好像也看不出來什么毛病。只是咸鴨蛋不服。咸鴨蛋在古代叫做咸杬子,民間又叫鹽鴨蛋、腌鴨蛋,大概是因為外形的原因,蛋殼天青色,所以又叫青果。咸杬子這個名字頗有些來歷,杬是一種樹,只出現(xiàn)在古書里,落葉喬木,皮汁可用于貯藏和腌制水果、蛋類,是原生態(tài)保鮮劑。陶宗儀的《南村綴耕錄》里有記載:“今人以米湯和入鹽草灰以團鴨卵,謂曰咸杬子。按《齊民要術(shù)》:‘用杬木皮淹漬,故名之。”
這與我們村的黃泥腌蛋法略有不同,母親深諳其法。土是老河灘上的泥土,很多年前從黃河上游滾滾而下,沉淀,寂滅,在時間的暗流之下保持處子之心,在某天被母親從老河灘上挖來。鹽是歲月的結(jié)晶,與淚水和汗水有著同樣的質(zhì)地,入水融化,等待再一次深入時間的肌理。油要少量,用以密封與裹藏。加了青鹽、食油和水的黃泥攪拌成糊狀,把洗凈晾干的鴨蛋以黃泥包裹,擺放在一口經(jīng)年的陶罐里,無需等待太久,二十幾天后就可以吃上黃油四溢的咸鴨蛋。
一直以來江蘇高郵咸鴨蛋頗有盛名,大概是因為湖多水多的原因,野鴨與家鴨也就成了當(dāng)?shù)匾痪?。袁枚的《隨園食單》有腌蛋一條:“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xì)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傄饲虚_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笔钦f咸鴨蛋的食用之法,到了汪曾祺先生那里,卻落下口實:“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看來寫作一事,還真是不能糊弄。
比如現(xiàn)在,我循著節(jié)氣的線索按圖索驥,想要把故鄉(xiāng)的食味以文字的方式記錄在案。既不能有地方保守主義,只說自己家鄉(xiāng)好,也不能以偏概全,忽略了他人情感。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便有了一個地方的口味和風(fēng)俗習(xí)慣。
村東有池塘,夏日里荷葉青青展展鋪滿水面,這也是鴨子們的棲居地之一,有時母親忙時會忘了召喚鴨子回家,一清早匆匆趕往村東的池塘,鴨子們剛從睡夢中醒來。母親站在岸上嗔罵:“玩野了是吧,一夜也不知道回家。”鴨兒們好像害了羞,在母親的眼神里搖著蹼的槳遠去,一邊劃出一道散開的波紋,一邊回頭回應(yīng)母親幾句嘎嘎聲,那聲音里仿佛有歉意,在說——放心吧,我們認(rèn)得回家的路。
鴨子在池塘里玩野了,憋不住,時不時會看見隱約的水下有橢圓形、青青白白的物件,水波在閃爍,一枚鴨蛋折射的光芒喚醒內(nèi)心的驚呼。綰了褲管下去,一摸一個準(zhǔn),塞進懷里回家讓母親裹了泥巴埋在尚未燃透的火燼里,放學(xué)回來準(zhǔn)能吃上噴香的燒鴨蛋。
芒種準(zhǔn)時到來,母親在立夏時節(jié)腌下的鴨蛋已經(jīng)浸透了滋味。開鐮,仿佛是一個發(fā)自腔子里的動詞,在老河灘上閃爍光芒。每一株麥子都在迎向時間的青鋒,每一個村莊里的人都在大地上揮舞著肢體與汗水。
一枚青果是光陰的恩賜,母親在夏日的光影中來到田間。貧寒光景,一人一枚咸鴨蛋即是最高的褒獎,天青色,圓潤潤,打開,有近似鴻蒙初開的悸動,流溢的黃油仿若燦爛的云霞。
夏至:苦夏謠
我抽煙的樣子有些笨拙,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煙蒂,猛勁抽了一口,辣得嗓子難受。這是短暫的休息時間,磚窯廠處處是升騰的熱浪,一根粗大的煙囪直直地鉆入天空,白色的濃煙,追隨風(fēng)的腳步,飛向更高更遠處,與空中的流云混淆、糾纏在一起,讓你很難分辨哪一團是煙霧的顆粒,哪一團可以凝云致雨。
這是夏至節(jié)氣,與冬至互為照應(yīng),代表了天文上的一種極致,這時北半球白晝最長,黑夜最短。古人認(rèn)為,所謂夏至,“至有三義,一以明陽氣之至極,二以助陰氣之始至,三以見日行之北至,故謂之至?!币馑季褪顷枤鈱⑺?,陰氣始萌,陽光的直射抵達最北端,幾乎直射北回歸線。
我清晰記得輟學(xué)回家的日子,母親不言不語,父親趕著幾只羊去了老河灘,沒有具體的理由,以至于現(xiàn)在想來依舊混混沌沌。我只知道,一年的高中學(xué)業(yè),耗盡了家里的糧食,還有河堤上最初的那株白楊樹,一百八十元,買樹的漢子遞過幾張單薄的票子,我轉(zhuǎn)身交到了學(xué)校的教務(wù)處。僅此而已。我感覺是我在消耗這個九口之家的元氣,終于在某一天形銷骨立,滿面愁容。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局——也許,你說慢慢會好的,終有一天會喘過氣來,終有一天可以出人頭地。而我要的沒有那么遠,我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每日滿面愁容的母親。
嗯,不上就不上了,不是有句話叫“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么?但磚窯廠實在出不了什么狗屁狀元。磚窯廠只出磚,一堆小山樣的土堆,泥土鉆進制磚機出來是方方正正的泥條,鋼絲割開就成了磚坯;磚坯裝進磚窯里,被火焰熱情擁抱。細(xì)胞在裂變,泥土中的微生物瞬間燃燒——這是泥土的煉獄,一粒泥土的微塵經(jīng)過火焰的歷練終將脫胎換骨,變成了構(gòu)筑社會主義大廈的一塊紅磚。我掐滅手中的煙蒂,冒出白色濃煙的煙囪似要傾塌而來,很多年前寫上去的“高舉毛主席偉大旗幟”仍赫然在目,只是已非當(dāng)年燃情歲月。
夏至是時間的燃情歲月,村莊里的麥?zhǔn)找堰M入掃尾階段,木根爺把最后一袋曬干的麥子運回家,把板結(jié)的老場一下一下用抓鉤掀開。鄉(xiāng)下沒有閑置的土地,有如鄉(xiāng)間從來沒有到處游蕩的閑人。玉米在生長,一天一個模樣,向天空敞開高亢吹奏的喇叭口;棉花苗褪去了稚氣,圓圓的葉片被巴掌形的葉子替代,向越來越烈的日光招手;地瓜秧蔓延,這個呆頭呆腦的家伙一旦扎下根來,就會病毒般迅速占領(lǐng)自己的地盤。
我沒有自己的地盤,我的地盤已為他人掠奪;或者說是我自己拱手相讓,像熄滅的火焰,經(jīng)不起虛無的時間深處某個強大的對手連連痛擊,雙手呈上淪陷的城池。
夏至有三候,一候鹿角解,鹿角朝前生,屬陽,陰氣生而陽氣衰,致使鹿角開始脫落。依我看跟我們家的土狗老黑差不多,身上土黃色的絨毛開始脫落,一塊一塊掉,像長了一身牛皮癬,就這,還伸出長長的舌頭,躲在樹蔭里喊熱。我不能喊熱,喊熱也沒用,別人都拉著裝滿磚坯的板車在烈日下奔跑,我也在奔跑。學(xué)校就在磚窯廠的對面,這座學(xué)校也因磚窯的存在而被叫成了南窯中學(xué),我在這里度過了兩年初中時光。在燈光下讀書,在操場上奔跑,在月光下練習(xí)吐納之功——以至于后來能在很短的時間入定,快速進入冥想狀態(tài)。
二候蟬始鳴,“四月秀葽,五月鳴蜩?!边@個從《詩經(jīng)》里悄悄出走的精靈開始現(xiàn)身,每當(dāng)暮色降臨,敲開大地的城門,向樹梢進發(fā)。它在逡巡,它在尋找最短的路徑,以期逃脫獵食者的燈光與目光,而后在一片樹葉下脫變。裂開的頭部,裂開的脊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堅硬的甲胄中脫離。翅膀在伸展,顏色從嬰孩肌膚般的鮮嫩變成冷色調(diào)的青黑。它要歌唱,它要飛翔,它要在短暫的輪回譜唱生命的歌謠。我沒有歌唱的時間,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奔跑上,在炎炎的日光下跑掉了鞋子,汗水飛舞,包工頭陳三一說話就揚起手臂,好像在揮舞一條虛無的鞭子,濃烈的狐臭順著一股燥熱的風(fēng)在空氣中流竄,直讓人反胃。我在歇工的間隙寫了一首小詩,去找我當(dāng)年的語文老師,老師咬著頜骨,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著,目光冷峻。他不置可否,但我仍然在這個夏天的縣城小報的夾縫里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太遠了,一望三十年,我聽見自己幾可忽略的歌謠,混雜在一縷縹緲的蟬鳴中,模糊而清晰。
三候半夏生,《禮記·月令》載:“蓋當(dāng)夏之半也,故名。守田會意,水玉因形?!毕奶爝^去了一半,磚窯廠沒有半夏,深深的窯坑里有葳蕤的蘆葦在生長,細(xì)密的葉子、纖細(xì)的莖稈在水中飄搖。正是梅雨季節(jié),風(fēng)說來就來,雨說下就下。雨是分龍雨,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興云致雨的龍的性情也發(fā)生了改變。古時,農(nóng)歷五月二十即夏至前后為分龍日?!白源艘院螅址叫杏辍?。一陣風(fēng)來,團團的烏云從西北方向集聚過來,你能聽見龍的怒吼,你能看見接天連地的閃電的利劍順勢劈下,正是吃飯的當(dāng)口,包工頭陳三大手一揮,濃烈的狐臭竟然被風(fēng)吹散——狗日的,還吃,看不見要下雨啦!那雨滴就撲簌簌落下,砸在窯坑里,砸在腳面上,最要命的是砸在尚未曬干的磚坯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坯架,塑料紙這邊壓住那邊刮起,眼看著就要泡湯——一春半夏的工資也要泡湯。梅子姐比我大不了幾歲,也是高考失利,跟著哥哥在磚窯廠干活,看我招架不住,一賭氣站在滂潑的大雨里,分不清淚水汗水,趕緊招呼幾個姐妹幫我。雨嘩嘩下著,我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渾身是水;而對面的磚窯上,幾個野小子在手舞足蹈,方寸之地,竟然沒有落下一滴雨。
哦,我似乎想了起來,母親的生日就在關(guān)二爺磨刀這天,五月十三日。民間認(rèn)為,如果這一天有雨,便是關(guān)二爺在磨刀,磨刀不為別意,只為震懾行雨之龍,萬不可玩忽職守,“夏至水滿塘,秋天谷滿倉”,雨水豐沛,才不至于耽誤莊稼成長。
我也在成長,只是母親再也看不見了。今天夏天回家,路過母親鄉(xiāng)間的院落,絲瓜藤、木瓜藤爬滿院墻,白的花、黃的花挨挨擠擠。廚房旁邊的那株楊樹,不知什么原因已經(jīng)枯死,在一場夏雨后生出小小的木耳,像一只只在風(fēng)中打探消息的耳朵。運輸泥土的渣土車轟鳴而過,掠過一陣煙塵,那只聳立在空中的煙囪倒塌了,上面書寫的一行大字大概飄在了天空。深深窯坑沒有了,已為泥土掩埋,飄搖的蘆葦沒有了,怕是一轉(zhuǎn)身隱進了蒹葭深處。只剩下孤零零的那所鎮(zhèn)中學(xué),早早晚晚可看見上學(xué)放學(xué)的孩子。
苦夏尚未過去,苦夏正在伸延,我恍惚看見那個在烈日下奔跑的少年,站在一場滂沱的大雨里,吟唱著一首無人聽懂的歌謠。
至味與清歡
苦瓜出南番,也生長在我家的理發(fā)店門口,夏日來臨,蓊蓊郁郁,遮住我的孤獨與羞愧??喙虾蜕写蟾乓灿欣⒁?,“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焙螢樾〕撕螢榇蟪四??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飲不完的人間清苦,道不盡的俗世清歡。
苦瓜的命有多苦有誰知道,隨便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就能暫時存身,不怕風(fēng)吹,不怕草長,某天夜里打了一個激靈,藤蔓爬上了樹梢??喙显趯ふ易约旱闹瓶諜?quán),一個孱弱的生命只有掌握了主動才有可能看見更高更遠的天空??梢允情T前的一株老榆樹,爬過了夏爬過了秋,一邊攀爬一邊開花,粉黃的花朵開滿一路;可以是低矮的鄉(xiāng)村屋檐,纖細(xì)的觸角牢牢抓緊木格窗欞,終于爬上了房頂,喘口氣,歇歇腳,開始結(jié)青青的果兒。
“苦瓜出南番,今閩、廣皆種之。”是說苦瓜原來生長在南方,也叫錦荔枝,但絕對不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那種,那種荔枝太過奢華,一騎紅塵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驛馬,只為換取佳人一笑。苦瓜屬于民間,只有民間的血淚與苦難才配得上綿延不絕的清苦。又有一名癩葡萄,大概是因為成熟之后的苦瓜自己坦露胸膛給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皮肉翻張,果肉鮮紅、直至腐爛,果實形如赤色葡萄,散發(fā)著紅顏的光芒。
開始我是拒絕的,無論如何烹飪也不能去掉入心的清苦,舌尖是苦的,回味是苦的,好像掉進了苦難的窠臼。瓤還好,一點點用小刀刮下來,竟然有蜜樣的清甜,莫非物極必反,反應(yīng)在苦瓜上也如此靈驗。我寧愿想作是苦瓜的狡黠,清苦的果肉是為保護自身的成長,以免被來往的野物覬覦;甜蜜的瓤和種子是為了便于種族的傳播,飛鳥掠過,將一粒種子播種在另一片土地。
理發(fā)店門口,到了暮春季節(jié)栽上了兩株苦瓜苗,風(fēng)吹苗長,很快就沿著架設(shè)好的鐵絲爬到牌匾上、線桿上。肥水不用太勤,兩捧油渣營養(yǎng)便可供給充足??喙咸偈且坏捞烊坏钠琳?,洗頭盆就在藤蔓的下方,一片清涼。常有顧客理完發(fā)看著閃爍其間的苦瓜不走,這時完全可以遞上一句:“想吃就摘了去?!贝_實,一整個夏天都可以吃上理發(fā)店自產(chǎn)的苦瓜。炒臘肉,臘肉香,苦瓜苦,香苦兼之才算是平常人家的日子;炒雞蛋,苦瓜青,雞蛋黃,青青黃黃才是一個多情的人間;白砂糖涼拌苦瓜片,砂糖甘甜,苦瓜悠遠,人間至味是清歡。
在北京,我有一次吃苦瓜蘸蜂蜜,苦瓜是打薄成紙片樣的薄,透過去可以看見文學(xué)館路上的車水馬龍,魯迅文學(xué)院門口的槐花開著,米黃色的花朵淡落一地。我并非把自己看成一個異類,種田、理發(fā)、寫作,三點一線,沒有絲毫沖突。只是有時想起從前,難免也會黯然神傷,下海捕魚,上山采石,在水泥廠粉塵彌漫的車間勞作,感覺胸口像堵住了一塊大石。薄薄的苦瓜片蘸上蜂蜜,有入口即化的感覺,讓人嗓子眼一哽,有文學(xué)深處苦難的意蘊。
深知苦瓜意蘊的石濤應(yīng)該算是鼻祖,一個苦瓜和尚的別號幾乎道出一生的清苦與悲愴。石濤苦,源于家族的敗亡,生于帝王胄裔,卻不得不從幼年開始踏上顛簸流離之路,雖則后來心存僥幸,在康熙南巡時曾兩次接駕,山呼萬歲,并主動進京結(jié)交達官顯貴,也還是功敗垂成。幸好還有一只畫筆,幸好還有苦瓜作伴?!犊喙虾蜕挟嬚Z錄》:“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虍嬚?,從于心者也。”這是苦瓜給予的啟示,所謂的藝術(shù)表達不過是遵循的“從于心者”,心在,靈魂在,精神在,意蘊便在,除此無他。
我寫作亦無成法,常于一點起筆,蔓延,伸展,輔以記憶的線索,注入血肉情感,或長或短,能表情達意即可??喙现t虛,或者說苦瓜本身所具有的卑微釀就了清苦,這本身就是一種生活價值的體現(xiàn)。“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于冰?!边@是石濤的自白,借由苦瓜之口,說出內(nèi)心的凄苦與清醒。
苦瓜也叫涼瓜,是從植物屬性上來說的,除邪熱,解勞乏,清心明目,益氣壯陽,就像一位隱于鄉(xiāng)野的智者開出一劑處世良方??喙嫌幸环N不傳己苦與他物的秉性,意即從來不會喋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