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光

二十四節(jié)氣的嘆息

丁運長和他的兒子福根都在涂料廠上班

下班時

丁運長回到家喝口水，拿個番薯

扛起鋤頭，踩著晚霞直奔地頭

種洋芋、種南瓜、種茄子、種青菜、種蘿卜、種牢騷

他兒子躲在房間里看電視、玩電腦

地頭的活：栽植、施肥、治蟲、整枝、選種……

他一竅不通

有時他也到地里看看

只是站在春天和秋天的堤埂上

連站在大青石旁的稻草人也不走過來與他打個招呼

谷雨、芒種、小暑、立秋、寒露、立冬……

二十四節(jié)氣在他頭腦里是一盆糨糊

丁運長忙，有時月亮從頭頂踩過，還在忙

抬起頭，總看到幾粒星變質的笑容

丁運長忙，常年忙得名字上沾滿涂料和泥土

丁運長嘆道，我快六十歲了

地里的活，以后誰干呢？

這話丁運長與隔壁住著的兒子福根說過好多遍了

總像秋天的落葉被風吹去……

全村像福根這樣的青年只有他一個嗎？

我扳起指頭算了算，坐起來恐怕有滿滿的一桌

抬頭看見飛來的一群鳥像鐘杵

敲打著黃昏的警鐘

三利嫂

前幾年，三利嫂總是邊打麻將邊說

實在沒有時間拜菩薩

我的時間瘦得像根干柴

今年來，三利嫂的男人賣魚虧了個大洞

接著買了一輛小皮卡搞運輸

一天，小皮卡被夜色裹著翻了個四腳朝天

紅頭巾在籬笆上迎風飄動

咸烤竹筍時，咸烤洋芋時

老樹樁躲在灶膛里說的話有幾籮筐

現在，每天天未亮，風雨無阻

三利嫂就捎著蠟燭、香束、水果

獨自去村西的土地廟

跪下去，頭緊貼蒲團跪著

攤開白布般的比供桌還大的虔誠，用目光縫綴碎片狀的懺悔

長久地跪著，嘴巴里輕輕地說著什么

值夜班的瓠瓜花閉上眼睛打盹

回家時，三利嫂看了看周圍

又同前幾天一樣，路邊順手牽羊

摘一個南瓜放進竹籃

然后，迅速脫下外套并抓幾把淡淡的霧蓋上

我早鍛煉回來，在牛背巖碰到三利嫂

她滿臉笑容，大聲與我打了個招呼

笑聲搖動著旁邊的烏飯樹枝

三利嫂邊走邊說，自己和丈夫的歲月像切碎的黃魚鲞

被老貓叼走一塊又一塊

趁現在還能走得動，拎得動，抓緊賺點錢

求菩薩給我們像竹簟般大的好運

明天，后天，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我都會起個大早去拜菩薩

三家喪事

丁有財的母親去世了

他要把喪事辦得體面

拱門搭了六道，戲班唱了五天五夜

村子五天五夜沒有睡

每晚村子吃了安眠藥也睡不著

喪宴的菜單：魚翅、鱖魚、黃魚、青蟹、鱔絲

還有炒三鮮、東坡肉……

出殯前，煙火放半個小時

出殯時，樂隊、腰鼓隊、花車隊

熱熱鬧鬧把整個村子翻過來翻過去，至少翻了十來遍

初夏的草木比春天高出一大截

丁滿財的父親去世了

他要把喪事辦得體面，手扶著黃昏，走來走去

拱門搭了十道，戲班子唱了七天七夜

村子七天七夜沒有睡

每晚村子吃了兩顆安眠藥也睡不著

喪宴的菜單：魚翅、鱖魚、鮑魚、燕窩、咸菜黃魚

加上紅燜雞燒豬蹄、野生蝦擁野生大青蟹、蟲草燉老鴨……

出殯前，煙火放一個小時

出殯時，樂隊、腰鼓隊、花車隊、高蹺隊

連續(xù)個把月，周圍幾個村的老人

像冬天在墻角曬太陽時心中燒著一把火

秋天的草木比夏天矮小一大截，有的已倒伏在地

丁敬財父親去世了

他在縣城做泥水小工，每月工資2400元

他老婆是殘疾人，只能隔三岔五給他洗衣燒飯

他說，我只是在父親靈前比丁滿財、丁有財多跪三個小時

他聽人說請十個和尚十個尼姑來念六天經

雨天也會變晴天

他說，老天爺看我窮，連日來一直雨落個不停

下午出殯時，太陽走出云層像露出草叢中的半個黃南瓜

喪宴稱不上宴，只是青菜豆腐羹，加上一碗紅燒肉

沒有戲班，沒有煙火，沒有這個隊那個隊

泥土般沉重的暮色掛滿屋檐

村子像三歲的孩子般睡著

我坐在村口樟樹腳的石凳上，聽村民們評論——

丁敬財記住了父親死后兩個小時又坐起來吩咐的一句話

黃鼠狼不能學瓠掛

丁敬財知道父親臨終吩咐的話

像村口誠信攤位賣的豬肉不注水

所以，他辦喪事總是掂著一元錢一元錢用

一盆青菜餃子

丁希財的老婆生病有好幾年了，每餐會吃三碗飯，不會干活

連把掃帚倒在地上將它扶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丁希財每天騎著破電動車，早出晚歸去鎮(zhèn)建筑工地

挖深溝，拉渣土，抬石頭，搬磚塊，背水泥

手上的厚繭像一只只碟子，肩上的厚繭像鉚著兩塊鋼板

今晨晚了幾分鐘出門，怕遲到一分鐘扣十元工資，車子轉彎時

快了點，摔倒了。眼看帶著的盒飯飛向路旁很遠的茭白塘密密麻麻的蛙聲中

站起來，沒拍一拍衣上的塵土，又跨上破電動車

幾簇紅蓼的蛛網上

一只蜻蜓用著全身的力氣變換著各種姿勢掙扎

鳥兒的翅膀頻率拍得很快去覓食

午飯。丁希財第一次邁進十元一餐的素齋館

東看看，西瞧瞧，他夾來滿滿一盆青菜餃子

一只一口吃得有滋有味，吃了第四只

電視熒屏上那輛小轎車撞飛了一個老人

他“呀”一聲，剛夾起的餃子掉進醋碗里

醋飛進他的右眼，他馬上用手按住

淚水沿著指縫流。對面的人提醒他，快去洗手間用水沖一沖

丁希財站起來，同對面的人說

我吃了一半的餃子，千萬別讓服務員收走

丁希財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又一字一句地同對面的人說

我吃了一半的餃子，千萬別讓服務員收走

我實話實說，兒女的學費壓在胸口，妻子的藥費壓在胸口

我工資只有2000多元。再買一盆餃子，心疼啊

丁希財吃完一盆青菜餃子

把盆子端起來走向服務臺時，發(fā)現盆底壓著300元錢

一股像剛從地里拔來的青菜般新鮮的溫暖流進他沾滿泥土的心

這股新鮮的暖流逐漸流遍他的全身

腰不那么酸了，背不那么疼了，頭也不那么沉了

疲勞的感覺像磚石旁停著的汽車開走了

丁希財走回工地路上，嘴里一直默默地念著

世上總是好人多，世上總是好人多！

丁希財拉開上衣的拉鏈，抹了把臉上的汗珠，喝了兩口水

望著眼前寬廣的陽光

掏 魚

牛軛潭本來沒有魚

今天一場雷雨過后

潭里滿是三個手指寬的魚

口含彩虹游來游去

我們幾個十四五歲的人

用臉盆去掏魚

從東頭到西頭，南頭到北頭

掏上的總是嘆息和夕陽

住在離潭不遠的長腳大伯

用破竹籃（有幾處

還用紅、用綠、用白的塑料繩子扎著）

去掏魚

每次掏上的總是魚和笑聲

于是，長腳大伯對著我們說，你們這些嘴上沒毛的人……

風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她最了解我們

把我們心中的話搬了出來，像貝殼般擺在沙灘

回家路上

于是，長腳大伯扔給我們每人幾條魚和一截小溪的笑聲

我們嘻嘻哈哈大聲地唱著自己編的歌回家

老牛貪心地馱著落日，馱著黃昏，一聲不響，步子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