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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

      2018-12-29 09:09李月峰
      福建文學(xué) 2018年11期

      李月峰

      1

      這陣子那歡無所事事,地王商城的檔口關(guān)了,商城停業(yè)進行經(jīng)營業(yè)態(tài)調(diào)整,有說商城被某集團收購,搞大動作,再開放也許由商城變成了夜總會。

      她是商城里的一個小業(yè)戶,有個十多平方米的鋪子,賣運動裝,5個年頭,前兩三年還不錯,運動裝來自廣州的品牌高仿,質(zhì)量不比正宗的差,顧客中有個日本人,每次來都買走幾套帶回日本,男裝女裝都買。別當他傻,知假買假,心里有數(shù)。帶人來過,韓國人,他們在同一家國際酒店當廚師,看他們湊一塊嘀嘀咕咕像娘們兒,翻看衣服的標簽,扒衣縫檢查針腳,又拉又拽試面料彈性,想找出缺點。聽不懂他們的話,不知道說的是日語還是朝鮮話,日語和朝鮮話有時挺接近。

      她由著他們,拿著計算器等,他們也砍價,最初不是,她講多少日本人給多少,入鄉(xiāng)隨了俗了,但砍得有節(jié)度,不像別的顧客無底線,砍得令人心驚肉跳,能把人砍憤怒。后來日本人和韓國人打架,動了刀子,被遣回國。她聽臺灣人說的,臺灣人請她吃過飯,過了一夜,再沒見,倒是那個日本廚師給她留過一個地址,等她有機會去日本時招待她。地址上日文夾著漢字,有橫濱兩個字。

      生意不大好了,不光是她不好,實體服裝店受淘寶沖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被吸引到屏幕方寸的“大賣場”去了,這大概也是地王城要調(diào)整業(yè)態(tài)的原因吧。她只是猜猜。

      她在街上東看看,西瞧瞧,因為奧運會,街上能看到不少橫幅和標語,歡迎慶賀之類用語,有人跟她打招呼,看著眼熟,大概是她的顧客,琢磨著別浪費了攢的顧客資源。換個地兒賣運動裝?地王城那個地塊已經(jīng)非常好了,換了地兒不可知,又如何讓攢下的顧客找到她?要么干脆就此別過,到網(wǎng)上開個店?只是,她得從頭學(xué)起,也不知道電腦上的那些東西好學(xué)不好學(xué),提到學(xué)習(xí)她就頭疼。一時茫然,有個家就好了,不是父母家,這個家指的是有男人的家,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書到用時方恨少,人到用時眼前無。

      走著,想著,離二姐的棋牌室就不遠了,她其實也是奔著這兒來的。二姐開了間棋牌室,連帶一個小賣部,有時晚上她去那里玩會兒。她叫二姐爸爸四伯,四伯跟她爸爸不是親兄弟,連表兄弟都算不上,老家在一個堡子,同一個姓,追根溯源,大概是一個老祖宗。二姐住書香苑,棋牌室是她家和鄰居家的車庫合并改造而成,小賣部賣些煙酒和日常用品,牌桌由屏風(fēng)隔斷,有水有電有空調(diào),沒有日光,太陽照不進來。幾個附近住著的退休老年人和閑來無事的家庭婦女是???,買袋鹽或醬油什么的,打打“小”牌,輸贏百十塊。有真正的“?!奔?,大陣勢,桌面平靜,外人也瞅不出名堂,實則暗流涌動,每次翻牌都意味著幾萬或幾十萬桌下面的交易。二姐的大進項靠的就是這些主兒,說白了,棋牌室,沒有棋,只有牌,就一賭窩。她去玩兒也是跟大爺大媽們玩小牌,輸贏百十來塊,贏了發(fā)不了家,輸了不影響生活質(zhì)量。玩玩兒。

      “歡歡,你來得巧,三缺一。”二姐見了她就嚷,一張牌桌上坐了仨人,馬阿姨和劉叔認識,對面是生面孔。馬阿姨和劉叔跟二姐樓上樓下住著,有故事的老知青。馬阿姨19歲下鄉(xiāng)到昭烏達蒙,現(xiàn)在叫赤峰,那是個天蒼蒼野茫茫的好地界,牧業(yè)為主,馬阿姨和青年點的三十幾個知青放牛放羊,擠牛奶擠羊奶,剪馬鬃薅羊毛,冬天臥羊肉,過年能帶回家好大一塊半干的羊肉。在青年點待了兩年,養(yǎng)得白胖白胖,大概那地方是當時全國最好的知青點。

      “你們不認識王冬梅吧?”馬阿姨總這樣開始講她的知青往事,“王冬梅就等于現(xiàn)在的明星,紅透了半邊天,知青典型,扎根農(nóng)村就是她最先喊出的口號,她要在昭烏達蒙扎根60年,她是俺們點長,說實話,真沒待夠那地方,男的女的睡一個炕上都不帶邪念的?!?/p>

      劉叔沒馬阿姨幸運,插隊北大荒11年,從16歲到27歲,開荒種地,修渠挖溝,什么活兒都干了,回城分配到鉛筆廠,十多年后廠子就黃了,但曾經(jīng)跟一個名人是工友?!皩O楠,認識吧?歌星,那是咱小老弟?!眲⑹鍨橹院馈?/p>

      她坐下來時對家正講著一個什么笑話,引得馬阿姨和劉叔哈哈大笑,二姐介紹說:“小紀,我妹那歡,以后常來啊?!?/p>

      她看被稱作小紀的男子,干干凈凈,穿件黑色的潮裝,脖子上系一條花花綠綠的圍巾,頭發(fā)理得不長不短,打眼瞅,20多歲。不過男人的相貌有欺騙性,她從小紀某一瞬間頻顧的眼神中看出些不同于年輕男孩子的老道和狡黠。二姐說:“小紀再大幾歲,倒跟我妹子般配,我妹子也單身?!?/p>

      她笑笑,“二姐從來都不分場合和地點推銷我。”

      這是她第一次見紀正培,他人活泛,講笑話說段子,也愛賣弄,問桌上人知道不知道世上什么東西最短壽,三個人猜一氣,連二姐也湊過來,“蚊子啊,人一巴掌就讓它哏屁?!?/p>

      “錯,是一種叫湖蠅的飛蟲,湖蠅嘛,肯定是在湖上生的,它一出生,在湖面上飛上一圈,這輩子就過完了?!痹掍h又一轉(zhuǎn),“其實,人還不如湖蠅呢,聽說過吧?人生蒼茫,如同白駒過隙。”馬阿姨說:“人活的年頭不短,我公公那老爺子都快100歲了?!?/p>

      “那得看用什么長度比較,外國科學(xué)家說的,人在世紀的光年里,只有5秒鐘的生命,你說,是不是還不如湖蠅?”隨即將牌推倒,“長壽也好,短壽也罷,不能避免的就是意外。瞧,我胡了,就這把爛牌,哈哈!”說說笑笑,幾圈牌過了,她這天覺得挺開心。

      隔幾天,地王商城通知業(yè)戶們開大會,調(diào)整基本定局,湯姆熊進駐,占了商城內(nèi)大片地兒,相當一部分的業(yè)戶得離開。她沒想好轍,有點悶悶不樂,出了商城,在街上走走,一抬頭,紀正培笑嘻嘻出現(xiàn)在前面,夸張道:“咦?這么巧啊!”

      她說:“是巧?!?/p>

      “在二姐那兒沒見著你,過來轉(zhuǎn)轉(zhuǎn),不知道這兒什么時候關(guān)門了。”

      她似乎聽出了些意思。

      “轉(zhuǎn)轉(zhuǎn)?找我?”

      “想請你吃個飯,沒好意思問二姐你的電話?!?/p>

      她看看手表,“離吃晚飯還早?!?/p>

      “你現(xiàn)在要是沒別的事兒,我們就走走吧?!?/p>

      走走就走走,兩個人順著馬路一路走下去,走到海韻廣場,里面有沒有水的噴水池,雕像,一大群鴿子。她和他站那兒看鴿子,有人上前兜售玉米,他買了兩小袋,兩個人一人一袋玉米,喂起鴿子。不多會兒兩個小孩兒沖進鴿群,驚飛了鴿子,幾百只鴿子飛向空中,有的落到廣場群雕上。他把手中剩下的幾粒玉米朝空中的鴿子拋去,說:“以前我養(yǎng)鴿子,十多只,在陽臺上,鄰居說有味兒,我媽還跟鄰居吵架?!庇值椭曇粽f,“我爸媽活著時護犢子,沒少跟鄰居口角?!彼杨^仰起來,去看那些落在高處的鴿子。她看看天,“天陰得這么快,今天下雨嗎?”

      “你當我是氣象臺?”兩個人笑起來。

      “走,吃飯去?!?/p>

      在一個小館子里,他說:“你得嘗嘗這里的蜜制五花肉,你吃豬肉吧?”

      “我什么肉都吃?!闭f完自己先笑起來。

      他給她講自己的婚姻,他實際年齡沒看上去那么年輕,比她小4歲,前妻家境好,結(jié)婚時跟她父母一起生活,岳父岳母一直都有點瞧不起他,讓他感覺是在寄人籬下,前妻又強勢,一來二去,齟齬多了,離了。說完了自己,問她是怎么離的。她說好像沒什么大的原則性問題,別人的婚姻是過著過著就沒意思了,她覺得跟前夫從一開始就沒什么意思,那是個讓人總?cè)滩蛔∠膈呱纤麕啄_的人,擰得跟銹死的水龍頭似的。是她媽先看上的,小伙子老老實實,不喝酒不抽煙,老年人的婚姻觀念真夠可以的,不抽煙不喝酒就好,她被催了又催,就結(jié)了,過了兩年離的。

      他說:“你看,我們之前都沒找對人,我覺得咱們倆挺合適。”

      “合適?”

      “合適,你比我大4歲,姐弟戀,其實這最科學(xué)。有研究專家說,婚姻當中不是男大女好,而是女大男好,因為男人比女人衰老得更快,女人的生命力和那個能力都強過男人,是吧?吃得了,跟我走吧?!?/p>

      “跟你走?去哪兒?”

      “去我家呀,不敢去呀?”

      “沒有我不敢的事。”她喝得有點多,這會兒看東西重影,被他拉著一腳淺一腳深地走,三拐兩拐就到了他家。她說:“小樣兒,離你家這么近,你有預(yù)謀哇。”她兀自呵呵地笑,身子?xùn)|倒西歪,他若不拉著她,能摔倒。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想起了昨晚的事。以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比如跟某個男人開房,事后總是等一個人睡著,或假裝睡著了,另一個悄悄走掉,一夜情,一夜不到,情分不候。昨天夜里她不知不覺睡了,像個孩子似的睡著了。

      她起身穿衣服,邊打量著老房子。這應(yīng)該是朝北的屋子,沒有客廳,還有間屋向南,床和柜子老舊,屋頂扯了根電線,吊一個白熾燈泡,地板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仿佛發(fā)了霉似的。她聽到廚房里的聲音,熗鍋的咝咝聲,一股蔥香飄進來,餓了,真的餓了。吃飯在另一間屋,飯菜都擺在一張八仙桌上,冒著熱氣,他系一條圍裙,大概是他媽用過的?!拔易隽耸|豆燜面,保證是你吃過的最好吃的面?!彼駪B(tài)正常,語氣自如,仿佛兩人在一起很久了的樣子。她低頭想,還好,沒想象得那么難堪。

      除了燜面,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豆腐拌皮蛋,她說:“你還會做飯呢。”

      “你以為我除了可以預(yù)報天氣,別的什么都不會了?”又說,“黃瓜特新鮮,頂著花呢,我剛從早市買回來的,我不睡懶覺,早起的鳥兒有蟲吃?!?/p>

      她看到墻上的舊照片,他父母,妹妹,還有他跟女兒的合影,他女兒一兩歲的樣子,照片有幾年了,到這會兒他女兒應(yīng)該上小學(xué)了。

      “那么,我們就不做飯前禱告吧,開動,不用表揚我?!?/p>

      “你總這樣油嘴滑舌?”

      “看跟誰,別人我還懶得張嘴呢。好吃吧?我從五谷不分,到現(xiàn)在精湛的廚藝,拜前妻一家人所賜。”

      “你的后任會感謝他們的。”

      “后任,誰?你?你提醒了我,我有個建議,不然,你就搬過來一起住,我天天給你做飯,為人民服務(wù),你就是我的人民?!?/p>

      她“切”了一聲,聳聳肩。

      “你沒當真是不是?我是認真的,人海茫茫,遇見對的人不容易,我們應(yīng)該在一起?!?/p>

      她瞪眼看他。

      “你眼睛瞪起來很好看。聽我說,我們都單身,奔著中年去了,相互不反感,甚至是好感,那個,就是在床上,也挺合拍,對吧?你不是還要憋著談幾年戀愛吧?這個問題我是這樣看的,人生苦短,生活有很多意外,我現(xiàn)在活蹦亂跳,明天可能你就看不見我了。生命對人都是公平的,我有意外,你也可能有。我不是咒你,你明天看不見我了不會覺得遺憾,可我要就看不見你了,我就遺憾。再一說,談戀愛,談呀,有多種談法,同居也可能談呀,小年輕時誰沒談過戀愛?談出來什么了?照樣離了呀。我們這把年紀,重要的是感覺,一個感覺,勝似幾年的戀情。我說得還有些道理吧?”

      他頭頭是道,條條是理,她一時說不出什么來。

      “你看,我說得你有點動心了。”

      “切,我們還不了解呢?!?/p>

      “我猜這是你要說的話,這容易啊,你想了解什么就問吧,我毫無保留告訴你,絕對不撒謊,撒謊累得慌,還要被揭穿,何苦?當然,你也別急著搬過來,我需要時間準備準備,這個家得變個樣子,怎么著也得裝修一下,不精裝,簡裝,說不定哪天這老樓就拆遷了,鋪張就不值得了。我昨天就想好了,地板要換,紅色老土,要本色的,現(xiàn)在的合成板很漂亮。墻面呢,貼壁紙。窗戶得改造,換鋁合金的,吊個頂。咱說干就干,吃完飯一起去材料市場,看看材料的行情,不然,那些搞裝修的能蒙死你。不,不找裝修公司,馬路上有些游兵散勇,讓他們來干會省不少錢,錢得花到對的地方,是吧?”

      她沒說話,低頭吃面。不結(jié)婚,同居?她沒想過,跟男人一夜情或發(fā)生性關(guān)系是一回事,一起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說話代表著默認,我就當你同意了?!?/p>

      “……我發(fā)現(xiàn)你擅長的一面,知道什么話會打動人?!?/p>

      “因為我研究呀?!?/p>

      “研究怎么跟女人講話?”

      “研究生活,人總得從過去的生活中吸取教訓(xùn)吧?今天不說這個,話題留待以后探討,就說我們倆,我重申一次,我可是認真的?!?/p>

      “……你靠什么生活?”

      “有問題就好,其實你是想問我為什么這么閑,工作性質(zhì)決定的呀?!?/p>

      他在開發(fā)區(qū)一家公司做機電銷售,跑業(yè)務(wù),時間自由支配,得承認,這行業(yè)不景氣,他打算著換個工作,有朋友開4S店,他可能會去做汽車銷售,這樣的話,要想買輛車就很方便,以前混得不如他的同學(xué)有幾個都開上車了。

      “你不是怕我養(yǎng)不起你吧?”他問。

      她說:“我不用你養(yǎng),我養(yǎng)得起自己?!?/p>

      “等我有了好想法,我們也許可以搞個夫妻店?!?/p>

      裝修材料市場在城市最西面,她和他倒兩遍公共汽車,又走了一個大上坡。坡路是一塊塊的方磚鋪就的,她一邊走一邊數(sh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七乘九多少來著,數(shù)學(xué)沒學(xué)好。市場很有規(guī)模,從這頭望不到另一頭,還有些裝修公司進駐。她目及之處,大到板材,小到一顆釘子,眼花繚亂,被他領(lǐng)著一家店進,一家店出,聽他嫻熟地跟各個店主講價錢談數(shù)量,她只有一言不發(fā),心里忐忑,仿佛一眨眼事情就進行到這一步了,不該這樣快吧。正愣神,他讓她選喜歡的壁紙,店主已經(jīng)把樣品簿攤在她面前,一頁頁翻給她看,“這種貼臥室最好,你摸摸,毛面,手感特別舒服,而且,不易臟。這種可以用在客廳里,防水的,可以擦拭的?!?/p>

      “你看吧,我不太懂……”她說。

      他在她臉上察言觀色,“那行,我們再走走看。”

      出了店,他說:“我也該收拾一下房子了,沒想給你心理負擔。今天算了,我們?nèi)コ燥?,帶你去館子里吃面。除了我的蕓豆燜面,就數(shù)他家的好吃了?!?/p>

      過兩天,他打電話給她,讓她去家里。剛走到樓下,就聽到叮叮當當?shù)穆曧?,三四個工人已經(jīng)開工了,原來的木制窗已經(jīng)打掉了,成了一個大洞,他和一個男人站那兒抽煙,招呼她,“這是對門王大哥,大哥,我女朋友?!蓖醮蟾缥迨舷拢蛄恐?,“挺好,你小子早就該安穩(wěn)成個家了?!庇终f,“大培我看著長大的,人聰明,腦瓜夠用?!?/p>

      他叫她過來是要交給她門鑰匙,“我要有事,你來盯著,這幫干活兒的會糊弄人。我們兩個都有事呢,王大哥能幫上忙。”

      她接過時有些猶豫,轉(zhuǎn)念想忙完了還他。到中午要吃飯了,她說:“這頓我請,不能總讓你花錢?!?/p>

      那家餐館叫“不見不散”,特色菜是小龍蝦。

      “你感覺沒感覺自己有點兒小資?”

      “一點感覺都沒有,小資去星巴克,品紅酒,這兩樣我都不愛,小資還琴棋書畫,我一樣都不會?!?/p>

      “小資打小麻將,吃小龍蝦,背小九九?!?/p>

      她大笑起來,“我們倆說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總能讓你笑出來,所以,我說,我們挺合適,我愛逗你,你又愛笑,多和諧呀?!?/p>

      她心里承認,跟他一起自己的笑聲比任何時候都多,也都響亮。

      過幾天,裝修工人突然打電話給她,說紀先生不在家,電話關(guān)機,他們在門口等一個小時了,就只剩一點尾活兒,鄰居大哥沒有鑰匙。她不知道他把自己的電話也留給了工人,奇怪他怎么會不在家,一大早他能去哪兒,如果他有事或必須去單位點卯也都提前告訴她。

      她打輛出租車趕過去給工人開門??熘形鐣r,他終于打來電話,“那歡?!币婚_口,她就聽出了異樣,他從來沒正經(jīng)叫過自己名字,叫歡歡,叫那那,也喊她大歡歡,她說過自己的名字被他叫得有點像寵物了。

      “你在哪兒?”她問,忽然意識到,他不是一大早出去的,可能昨晚就沒回家。

      “我在機場,有緊急事,要外出,家里的事你照應(yīng)著?!?/p>

      “什么事這么急?”

      “一兩句說不清,以后告訴你?!?/p>

      “幾天回呀?”

      他一頓,“我也不知道,我會打電話給你,我得走了,那歡……”他欲言又止,隨即電話就斷了。聽他的話音不對勁,她把電話反打過去,他關(guān)機了,關(guān)得真快,一直到晚上,再沒開機。工人們臨走時,工頭跟她商量,完活兒,明天來也就是來收拾一下,紀先生該付清余下的工錢,4000塊,是今天給還是等明天?她想了下,“等幾天吧,他人出差了?!惫ゎ^面露難色,“大姐,這錢不能等,紀先生白紙黑字簽著名兒,你們是一家人,誰給不一樣?”

      她無話可說,第二天工人們收工時她把從銀行取的4000塊交給了他們,而他仍是關(guān)機,想找個人問問,可除了知道他搞銷售,具體在開發(fā)區(qū)哪家公司不清楚,他妹妹嫁了一個消防兵,只見照片沒見過人,也不知道聯(lián)系方式。她最擔心的是出了什么事,而自己無從猜測,她對他其實一點都不了解。

      原本放在門口等待處理的舊大柜又搬回了屋里,別的舊家什有的被鄰居要去了,有的大概就丟掉了,剩下這個柜面燙畫的大柜和八仙桌,她不能替他處理。柜子散發(fā)出陳舊氣味,又高又笨重立在煥然一新的屋子中央,顯得格格不入。里面的衣物多是他的。柜門一側(cè)有幾個抽屜,她拉開最上面的一個,零碎的物件,老照片,票據(jù),有一張是幾年前的駕校收費單,他的初高中畢業(yè)證書,電工培訓(xùn)班證書。她翻出了幾份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成績單,他學(xué)習(xí)不錯。第二個抽屜里散落著各式彩票,福彩,體彩,3D,刮刮樂,光是一刮即中的彩票就有十多種,她看得直發(fā)愣。她買過彩票,沒辦公交卡那會兒,沒零錢坐車就去買張雙色球,每家彩票站大多相似,空間狹窄,煙霧繚繞,進進出出的大半是農(nóng)民工打扮的男人。

      電話鈴聲這時候響起來,是他?她像被人抓住了手腕一樣緊張地關(guān)上抽屜,那邊傳來二姐的聲音,“大小姐,這陣子又不見,你真是個大忙人,好像錢都不夠你掙似的?!?/p>

      “我倒是想掙錢?!?/p>

      “說正經(jīng)的,我聽人說地王城要關(guān)了?那你的店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關(guān)了擺地攤兒去。”

      “奔四十的人了,東跑西顛的。噯,給你介紹個人,開飯店的,跟老婆離了,大你十多歲,我看挺合適。要是成了你就是老板太太,不用自己折騰了,趁早生個自己的孩子,再挑,就等著找老伴了?!?/p>

      “去你那里打牌的?”

      “怎么了?這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喜歡賭徒?!?/p>

      “沒錢憋著贏錢的是賭,有錢人叫娛樂休閑?!?/p>

      她“切”了一聲,想說句什么,二姐又道:“你好好考慮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p>

      她看看時間,快10點了,得趕公共汽車回家。心里這樣想,又不由得拉開柜子最底層的一個抽屜,眼皮跳了幾跳,映入眼簾的是幾件女人首飾,項鏈、戒指、耳環(huán)什么的,有金有銀,看不出是不是仿制品,但顯然不是新的,用過的,有一條項鏈上竟然還纏根頭發(fā)。

      她低頭瞅瞅自己戴著的項鏈,他送她的。沒幾天,他送她一條白金項鏈,很大方的樣子,簇新,但沒有包裝,是用過年給孩子發(fā)紅包的紙袋裝著。她問他是不是很貴,他說你就當假的戴。此刻,看到他收藏這么多的女性佩戴的玩意兒,不免疑惑,一個念頭在她腦海里閃過,心就一沉。

      她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有幾分茫然,聽到樓梯間有腳步聲朝門這邊走過來,以為是他回來了,心竟然跳得厲害。是鄰居王大哥,拉開虛掩的門,“喲,不是大培,我看這燈開著,這么晚了還沒回呀?”

      她說:“這就回?!?/p>

      “大培呢,怎么沒見他?”

      “他說,跟朋友有生意做?!?/p>

      “做生意?這是好事,這小子踏實下來干點事,他腦瓜可是夠用的?!?/p>

      她真得走了,看看有什么東西落下,遲疑一下,又把裝入包里的手機拿出來,告訴他自己把裝修余款替他付了。撥他的號碼,當聽到電子語音的提示后,她倒吸了一口氣,他的手機停機了。她大概猜測到自己遇上了一個什么樣的人。

      她再沒打過紀正培的電話,那個夜晚離開他家時,門鑰匙放到新買的床墊上,他就此從她面前消失了,兩個人再沒相見。半年后,她又結(jié)婚了,二姐牽的紅線,對象是開飯店的老板,她做了飯店老板娘,住的房子墻壁上掛著織毯,地上鋪著地毯,掛著的鋪著的據(jù)說是墨西哥進口產(chǎn)品。衛(wèi)生間的馬桶可以自動噴水,也是進口的,上面的標簽寫著日文。毫無疑問,飯店老板有錢。房子在有電梯的小高層的頂樓,多出了一層閣樓,上面裝著天窗,可以躺在那兒數(shù)星星。

      這或許就是她曾經(jīng)想象過的有錢人的生活,有錢人不一樣,普通人家生一個孩子,飯店老板有兩個,她除了做飯店的老板娘,也做了一個13歲女孩兒和一個5歲男孩兒的繼母。她不打算再生孩子了。

      2

      堵車了,宋小珊看不到前面道路的情況,只有等待。車窗外馬路邊是一個公共汽車站,在一大堆等公共汽車的人群中,瞥見了坐在馬路牙子的她。距離初中時代過去了20年,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沒怎么變老。她將頭扭向另一面,仿佛是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似的,馬上又意識到很多余,車窗玻璃是深色的,車外的人看不見車內(nèi)的人。奇怪,過去這么多年了,在看見老同學(xué)的那一瞬間,竟然還記得當年嫉妒她的感覺。那會兒她很有人緣,尤其班上的男生跟她的關(guān)系都不錯,時常見她跟一幫男生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情罵俏,比自己這個班干部還有號召力。有一年植樹節(jié),她領(lǐng)著班上二十幾個男生女生上山義務(wù)植樹,獲得了通報表彰。她還是語文老師的寵兒,作文經(jīng)常被當成范文,每年一度的學(xué)校運動會,更是讓她大出風(fēng)頭,廣播大喇叭里不時傳出她的名字,“三年二班那歡同學(xué)來稿……”寫的都是些慷慨激昂的順口溜:“秋高氣爽彩旗飄,運動健兒逞英豪……”不過,除了語文,別的科目她永遠都不能跟自己比。

      她隔著車窗注視幾步開外的老同學(xué),混得不怎么樣,普通的牛仔褲,白襯衫,除了脖子上一條細項鏈,別無飾物,而腳上那雙旅游鞋,鞋面都有裂紋了,臉上也不那么精神,顯出疲憊之色。她稍一遲疑,搖下車窗,“嗨,那歡!這兒這兒,不認識我了?”

      那歡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靠近車窗,探著身子,“你……”

      “宋小珊,咱不是中學(xué)同學(xué)嘛?!?/p>

      “呀,宋小珊!你呀,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漂亮?”

      “以前我很難看嗎?”

      “以前也漂亮,不過,我真不敢認,這誰家的闊太太,珠光寶氣的?!?/p>

      “不是諷刺我吧?上來。”

      那歡坐到副駕駛座,“我真的有點不敢認你了,我記得你……”

      “眼睛變大了對不對?我割了雙眼皮?!?/p>

      “哦,單眼皮顯得秀氣,不過,也挺好,明眸皓齒。”

      “還是那么會說話。怎么樣,這一別數(shù)載,過得挺好?”

      “肯定沒有你好哇,你看你身上都閃閃發(fā)光,天,戒指晃我眼睛,祖母綠是不是就這樣?這車也夠威風(fēng)的,我可就認識夏利?!?/p>

      “你看起來也不錯,身材沒變。”

      “這算什么不錯?我寧愿讓身材變形,成為你好不好?”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以前我可是嫉妒你的,你搶走了我暗戀的男生?!?/p>

      “瞎說,哪有這回事?”

      “裝了,初三咱班上轉(zhuǎn)來個男生,大名鼎鼎,救過落水小孩子,被譽為賴寧式的好少年,叫什么來著,哦,李玉民。他一來,班上就掀起學(xué)游泳的熱潮,我要跟他學(xué)游泳,他說不教女生,可他卻教你?!?/p>

      “有這回事?不過那時候男生們在你面前都挺規(guī)矩的?!?/p>

      “你這是諷刺我吧?”

      “當然不是,我聽說你早早就結(jié)婚了。”

      “可不唄,大學(xué)沒畢業(yè)呢。”

      “我沒考上大學(xué),你卻放棄了上大學(xué),什么樣的白馬王子俘獲了你少女的芳心?”

      她忍不住要傾訴一番了,但及時打住,“什么白馬王子,不小心懷孕了,沒辦法,就結(jié)了?!?/p>

      “那你孩子很大了呀?”

      “過生日就16歲,女兒。”

      “正是我們上初中的那個年紀?!?/p>

      “你是兒子還是女兒?”

      “我沒有孩子,離婚了?!?/p>

      “離了?為啥離呀?”

      “性格不合,一兩句話也說不清,不說罷?!?/p>

      “現(xiàn)在離婚表面上的理由都是性格不合,三觀不合,實際就一個原因,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出軌了吧?我就說男人沒好東西,但你離婚就吃虧了,你得以牙還牙呀,他出軌,你就紅杏出墻,他有小三兒,你就找情人。”

      “呵呵,那又何苦?”

      “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叫公平,你早點遇上我就好了,我會給你出出主意。干什么工作呢?”

      “以前在服務(wù)行業(yè),現(xiàn)在租個地兒賣服裝,在地王城,小生意?!?/p>

      “地王啊,我有朋友也在那兒干。不是要被收購了嗎?”

      “也聽說了,還不知道。你呢?”

      她春風(fēng)拂面道:“嗨,也沒干正經(jīng)的,老公有個公司,我就是給管管賬?!?/p>

      “天,羨慕死你了?!?/p>

      馬路上游龍般的車輛開始緩行了,她啟動車,“你去哪兒?我捎你過去?!?/p>

      “不耽擱你正事兒的話,把我放到海韻街。”

      “你家嗎?”

      “朋友家?!?/p>

      “男朋友?”

      “……不算是?!?/p>

      “留個電話,哪天找?guī)讉€同學(xué)聚聚,我埋單,把李玉民找來,我要看看他是不是還像當年那樣驕傲?!?/p>

      “好哇,我也想見見過去的同學(xué),就是不知道還能聯(lián)系上誰,等你電話噢?!?/p>

      那歡下了車。宋小珊了口氣,莫名感覺贏了一般。

      宋小珊去見羅慶軍,開車先去了一家小市場,在里面買了條魚、一匝菠菜、幾個通紅的小水蘿卜和一斤雞蛋。羅慶軍上早班,兩點以前就到家了,他是公交車司機,她跟他在希望廣場各自遛自家的狗時認識的,兩人約會了一次,在羅慶軍家。他老婆去青島照顧做手術(shù)的姐姐,家里只有他和兒子。老婆不在家,他和兒子都不會做飯,吃飯去他父母家,或隨便買點現(xiàn)成的對付。

      她和羅慶軍家隔著那座廣場,她家住廣場南,羅家在廣場北,別小看這一南一北,天壤之別,一個是高大上小區(qū),一個是一片待改造的福利舊樓房?!翱闯鰜砹?,你家挺有錢,你家每天都吃什么?”羅慶軍這樣說,她笑而不語。一個開公交車的司機怎么能想象開寶馬車的人的生活?她可以跟別人炫耀,跟羅慶軍就沒必要了,一個粗人,臟口很多,沒瞧得起他,但他身上有她需要的東西。她把車停在廣場一側(cè),下車前換了高跟鞋,整理了一下輕薄絲巾,拎著買的菜,穿過廣場。羅慶軍這會兒若站窗前能看到自己。

      在樓梯口她發(fā)了條短信,告訴羅慶軍她到了,這樣她就不用敲門,盡管這個時間左右鄰居都在上班,還是以防萬一。她不擔心羅慶軍的兒子,高三學(xué)生,不到晚上8點老師是不會放學(xué)生回家的。她會在5點之前離開。上樓很順利,沒碰上人,羅慶軍在虛掩的門后等她,見了兩人笑笑,她嗅到了一股濃重的酒氣,他喝了酒,沒少喝,眼睛都紅了。她換了鞋,先把這爺倆兒的晚飯做出來。并非是討好他,在廚房待上一會兒,有些家常的氣氛,他因此也不惜了氣力。

      廚房挺干凈的,她打開櫥柜的一扇扇小門,里面井井有條,冰箱里也冷凍或冷藏著食物,看得出來他老婆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臥室里有他跟老婆的大照片,桌上也有一家三口的合影,他老婆是個團團臉笑瞇瞇的女人,梳著娃娃頭,脾氣很好的樣子,兒子長得像他媽媽。

      一切都停當后,她去衛(wèi)生間里洗了洗。羅慶軍已經(jīng)赤條條躺在床上,之前一直在看球賽,嘴里罵罵咧咧。他身材一般,長得也不好看,愛斜眼看人。她不會做他情人,偶爾見上一面快活一下挺好。

      高潮就快來了,她抓住羅慶軍的頭發(fā)向后推扯,又推又扯,羅慶軍喘著粗氣說:“拿開,拿開手,別揪我頭發(fā)?!?/p>

      她抓得更緊了,也更用力地向后扳他,一邊催促他快,更快,更用力。羅慶軍抬起手,摑了她一掌,這一巴掌又急又狠,“我說了別揪我頭發(fā)?!?/p>

      沒有高潮,沒有結(jié)尾。羅慶軍惱羞成怒,“滾!你是來找不痛快的!老子頭上動土你懂不懂?老子的頭發(fā)就是土!”

      她一面臉火辣辣疼,卻仍然忍不住想笑。她爬起來,穿了衣服匆匆往外走,樣子狼狽,身后羅慶軍罵道:“不是個正經(jīng)娘們兒,你要是我老婆,早死了你!”

      她又穿過希望廣場,繞了半圈,走到自己的轎車前,手抖著打開車門,坐進去,照了照鏡子,挨巴掌的那面臉紅腫,還有手印。真狠,她可從未沒挨過打。

      等到心情平靜下來,她理了理頭發(fā),拿出口紅涂嘴唇。電話響了,看看來電顯示,是羅慶軍的,她冷笑一聲,不理會。又一會兒,短信過來了,“對不起,今天我喝得有點多?!?/p>

      給臉不要臉,你沒有機會了。她心里說的,出了聲。

      在濱海路上跑了一個來回,天差不多就黑了。她剛學(xué)車時,喜歡沿著濱海路練手,這條路車輛少,也幾乎沒有行人,一腳油門就到了海邊。她懶得下車,在車里坐了些時候,一直到夕陽落下,看太陽這顆碩大的金球一點點墜入海里。她打道回市區(qū),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從學(xué)校回家了,冰箱里有現(xiàn)成的飯菜,擱鍋里熱熱就可以吃了。想想算了,她一天不回家做飯,沒有人會餓死。心里又升起一股火,這丫頭現(xiàn)在老跟自己對著干,你說東,她非往西,倒是跟她爸越來越親近。有個階段跟輟學(xué)的學(xué)生來往密切,她態(tài)度堅決地阻止了,跟什么人學(xué)什么人。那回她從女兒手機上看到跟同學(xué)互發(fā)短信,亂七八糟的,竟然還討論跟性有關(guān)的事,一氣之下,摔了女兒手機。女兒沖她說了一句話:“老女人真可怕。”她為此打了女兒一巴掌,這丫頭竟然說會永遠記得這一巴掌。哼,她想怎么著,報復(fù)?她恨的不是女兒,恨丈夫,她摔了手機沒幾天,丈夫就又買了一部送女兒。

      她感覺餓了,要找個地兒吃飯,看見了路邊的李記莊,便找泊車位。以前跟丈夫來過這里,不過,夫妻兩人早已不再一同下館子子。當初跟那個窮小子一起打拼時,倒沒少下館子,經(jīng)常在大排檔,一人一碗面條或餛飩,吃飽了感覺那么的舒心。那時候也真苦,什么都干,擺地攤,送桶裝水,推銷醫(yī)療器械。她大著肚子時還去學(xué)過面點,后來跟人合伙開發(fā)廊,又開網(wǎng)吧。夫妻倆終于熬出頭了,有了家公司,做東北保健品的總代理,手下七八個員工,她進出儼然一副成功女人的形象,總經(jīng)理夫人和財務(wù)總監(jiān)。以前都是聽別人吆喝,仰人鼻息,現(xiàn)在,可以對他人指手畫腳了。但經(jīng)濟上富足了,好日子仿佛也到頭了。

      她發(fā)現(xiàn)丈夫跟陳路路開房了。陳路路在公司打打字,做些雜事,跑跑腿。有回她想喝北京豆汁兒,陳路路走了好幾條街給她找北京豆汁兒,她覺得這是個實誠女孩子。沒覺得丈夫會對她感興趣,相貌平平,胸部也平平,畢業(yè)于本市一所三流院校,若不是機緣巧合招她進公司,像她這種普通的女孩子很難找到份像模像樣的工作,可她的感恩方式就是勾搭上了總經(jīng)理。

      她跟蹤他們到開房的賓館,用錢打點了前臺的服務(wù)生,查到丈夫的開房記錄竟然有20多次,而陳路路來公司工作也不過一年。依著她的性情,馬上去房間揪出這對狗男女,扇陳路路幾個耳光,但一轉(zhuǎn)念,鬧個人仰馬翻能有什么好?人人皆知,她面子上不好看,丈夫若惱了提離婚,損失才大,中年大叔很容易受女孩子青睞,自己再嫁就難了。尤其想到丈夫拿著他們夫妻打拼得來的一半財產(chǎn)讓另一個女人坐享其成,她是絕不甘心的。

      她動了動心思,真讓陳路路走人,那么還會來個張路路劉路路,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瘋狂著,無時不覬覦著那些有家底的男人,才不會去在乎男人是不是有老婆孩子,她們的眼中只有男人的成功和男人的錢。而以陳路路的自身條件,對自己的家庭構(gòu)不成太大的威脅,她不相信丈夫愛上了陳路路,不過就是方便玩玩兒而已,或許陳路路能成為手中的一個棋子,有她在,丈夫便也無暇顧及別人了吧?還有更重要的,她現(xiàn)在真的不敢輕舉妄動,名義上她管著公司的財政,實際上并非如此,公司一走上正軌,她就不太操心了,把精力都放到了女兒的成績上,希望女兒能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給女兒報了多個補習(xí)班,女兒不聽話,動輒逃課,她只能跟在后面緊盯。公司這邊聘請了一個資深的會計,對公司的資金情況她只知道個大概。自打知道丈夫和陳路路的事后,她才開始著手了解公司運作項目,要求會計把公司所有的賬目往來都向她匯報。把錢掌握住,丈夫這只猴子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的。至于玩兒,誰說只有男人可以玩兒?女人也照樣玩兒出花樣來。但有了羅慶軍的教訓(xùn),她得小心那些沒文化沒品性的粗人。

      清炒蠣頭,蒜香金針菇,涼拌三脆,臨了她又點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時間有,慢慢吃,慢慢喝,酒店里只有她獨自一個占據(jù)一張桌。一個人怎么了?花的錢不比別的桌少。她脧了脧四周,帶有幾分挑戰(zhàn)意味,但沒有注意她,就算有人看她幾眼,也以為她被人放了鴿子。她喝了一大口泛著白沫的啤酒,真是爽口,菜也好吃,總之,餓了的時候,什么都好吃。很快,她要了第二瓶啤酒。喝了酒,不能開車了,那有什么關(guān)系?也許,她連家都不想回呢。這會兒丈夫在干什么呢?如果不出差到外地也沒有應(yīng)酬,他倒是準時準點回家,跟那個陳路路開房都是在白天。他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奶子不及個蒜頭,臉上還長了些青春疙瘩豆,她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年輕。年輕就那么好嗎?有多好?沒生育過,緊致?誰沒年輕過?有什么東西流過了她的臉頰,她吃驚地意識到自己流出了眼淚,天,她哭了。

      剩了的菜打了包,出了飯莊,看看手里拎著的包裝袋,氣惱地丟進了門口的垃圾箱。跟丈夫開房花費的錢相比,她浪費一頓飯的錢又算得了什么呢?難道僅僅是開房?他總要買些東西籠絡(luò)那個年輕緊致的陳路路吧?陳路路后來佩戴的首飾,項鏈、戒指、耳環(huán)什么的,她猜都是丈夫送她的。丈夫從來沒主動給她買過首飾,以前窮,買不起,有了錢后是“老夫老妻”了,不必再講究這個,她身上的飾品都是自己買的,有些是知道丈夫出軌后賭氣買的,最狠的一回花了十多萬買了副玉手鐲,戴了一兩回,收起來了,那么貴,磕碰一下十幾萬可能就打了水漂??催^一條新聞,一個女人在珠寶城看翡翠手鐲時,不小心弄掉到地上摔碎了,關(guān)于賠償?shù)墓偎炯?zhàn)正酣。十幾萬呢,她的心還沒那么大。

      感覺腳下踩了棉花,酒精的作用真大,但她的頭腦一點都不迷糊,好像更清晰和敏銳了。夜晚的街道流光溢彩,她走著,微笑著,想象著邂逅一個男人。電影和電視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情節(jié),女主人公獨自買醉后,男主角便現(xiàn)身了,之前,可能會遇上幾個流氓騷擾,接著就上演男主角英雄救美的好戲。街上的人不少,沒有英雄,也沒有流氓,都是些與她擦肩而過的人。要是人能重新來過就好了,她就不會那么匆忙地結(jié)婚生孩子。她忽然就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少女時代的風(fēng)花雪月和諸多的美好,碰上第一個獻殷勤的人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

      她停住腳步,想起她的車,看看四周,車不在這兒。一抬頭,自己站麥莎酒吧門前,她眨眨眼睛,木雕大門豁地打開,兩個門童分立左右,向她鞠躬,“歡迎小姐光臨!”

      小姐?她挑了挑眉毛,這不是說明自己并沒那么老?她踉踉蹌蹌進去。燈光逼仄,充斥著強烈的音樂,圓形舞臺上幾個男孩兒女孩兒在跳舞,舞臺上的光線一忽兒閃亮,一忽兒黯淡,映著舞動著的身體,影影綽綽。她一屁股坐到一張圓桌旁的高腳椅上,旋即,面前出現(xiàn)一張面孔,“姐,一個人嗎?”二十出頭的年紀,清新得像剛洗過的還多少有些孩子氣的臉,她盯著他,這張面孔上的眼睛單純而又貪婪。

      “我就一個人。”她很快地回答。

      這個夜晚將盡的時候,她對出入酒吧的一些男生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們?yōu)閿?shù)不多,看上去光鮮時尚,隱而不露,跟純粹來玩的男生區(qū)別在于,一心要傍上一個有錢的富婆。

      3

      麥莎酒吧,紀正培瞄上一個女人,坐小舞臺一側(cè)十號桌,桌上的彩色蠟燭像鬼火一樣搖曳。混慣了的人,很多時候能從女人身上看到或聞到某種信息,有錢沒錢,有閑沒閑。他決定在這女人身上試試運氣。一直以來,他的運氣都是不好不壞的,父母活著時吃父母的,結(jié)婚后沒有按部就班工作過,今天干干這,明天干干那,這山望著那山高。天長日久,妻子看透他游手好閑的品性,不遷就,離了,連女兒也很少讓他見。父母留下的錢所剩無幾,琢磨著弄到一筆錢,做點投資,炒股票炒外匯什么的。他堅持買彩票,誰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啊,說不準就能中大獎呢。也曾去算過命,春柳天橋那兒有擺攤算卦的,算卦人掐指推算他是個有財運的人,且命中有貴人,女貴人。坐家里不能等來貴人,總得去碰,去有女人的地方。有身份地位的,接觸不上,沒著沒落想找男人養(yǎng)家糊口的,他不屑。有回跟別人去夜總會,見到燈紅酒綠中的只身女性——非小姐——靈機一動,牛刀小試過,得了手,不難。若這樣干上一兩年,總會發(fā)點小財。

      搭訕女人他有一套,他有張年輕的面孔,能耍嘴皮子,看上去也還聰明,他的目標是那些上了一點年紀的女人。他不相信哪個半老徐娘跟一個無名小白臉開房過夜,一覺醒來后,為丟了幾件首飾或錢包而去報警的。怎么丟的?之前跟誰在一起?羞恥啊。這就是他靈機一動想到的賺錢方法,“順”,有時可能要用上點道具,幾片無害的安眠藥。雖說走在邊緣上,但總比那些詐騙、偷盜、搶劫、販毒、拐賣的犯罪分子好許多,有安全性。他認為,一個單獨去娛樂場所的“老”女人不值得同情,她們的目的性比出入娛樂場所的男人更加顯而易見。

      開始也擔心,害怕再遭遇“順”過的女人,總在一次得手后停上一段時間,一間酒吧絕不再邁進第二回,但怕什么來什么,真讓他遇上了一回。在一家酒吧里看見一個女人,臉熟,正想著在哪兒見過,卻不料那女人倒驚慌失措先躲開了他。他明白了,這樣的遭遇,女人更怕見到他。人總是為自己出過的丑、做過的蠢事感到羞愧,是吧?

      小舞臺上三個女歌手在唱歌,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看不出來她們是菲律賓人。她們唱歌時不看臺下,仰著臉看著天花板,幾首歌唱下來,便要休息幾十分鐘,酒吧里的人們這個時候就可以在舞臺下不大的空地上跳跳舞。他朝那女人走過去,跳舞是個好辦法,它一下子就拉近了男人女人間的距離,在近處,他可以再次確認女人身上是不是有“貨”。到三個歌手再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他已經(jīng)在十號桌坐下來,跟那個讓他稱自己三姐的女人有說有笑了。

      “少見,來酒吧不喝酒?”女人看他手里攥著的飲料瓶,很好奇。他并非不喝酒,只是省錢的借口罷。酒吧最便宜的紅酒也要幾百塊,他多少知道些酒吧里一些紅酒的來歷,說是紅酒,大概連一顆葡萄都沒有,勾兌的罷了。啤酒的價碼可以接受,但一個人喝啤酒顯得檔次太低,他還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呢。

      “我從不喝酒,喝酒過敏?!?/p>

      “過敏?頭一次聽說?!?/p>

      “姐,你知道有人到某個季節(jié)會花粉過敏吧?一個道理?!?/p>

      “哦,這樣啊,也好,省了不少酒錢?!?/p>

      “省錢我還沒想過,我只是沒有不良嗜好,不抽煙,不喝酒?!?/p>

      “你是好孩子嘍,那么,乖,你干什么的?不會整天只泡女人吧?”

      “怎么會?生活嘛,生下來就得干活兒,不干活那叫游手好閑。我做金融理財,如果姐有閑錢,我可以提供理財建議。姐,你理財吧?”

      “理財?我不太感興趣,也不懂?!?/p>

      “那我們不說這個,”他覺得是時候了,“姐,我們玩?zhèn)€游戲,擲骰子,先講定,輸?shù)囊粋€今天跟贏的那個走。”他當然要贏。他知道兩三家很安全的小旅館,查證件不那么嚴格,他隨便把身份證拿在手中晃晃,交了抵押金就能入住。不去旅館的話就選擇洗浴中心,洗桑拿不看證件,里面有單間休息房。

      這個晚上他擲骰子的手氣差,輸了。擲骰子跟拋硬幣差不多,如果你連續(xù)十次向空中拋硬幣,會有連續(xù)三次到四次一樣的結(jié)果,這其實就是事物的一個慣性概率,沒有神秘之處。他第一次擲出的點數(shù)不大,接下來也不太可能擲出大點數(shù),五局輸了三局,愿賭服輸。

      酒吧打烊前,他跟女人離開,沒想到女人是開車來的?!敖悖愫攘司?,不能開車,我來吧,去哪兒你說話。”

      “別碰我的車?!?/p>

      “姐,我也算老司機了,你放心。”

      “我的車,我來開,我喝了酒,但沒喝多,你擔心我開到地溝里?”

      “安全起見。”

      “去你的安全,怕死你別上來?!币娝q豫,女人笑了,“我心里有數(shù)?!?/p>

      他坐進車里,“姐,我們?nèi)ツ膬???/p>

      “手下敗將,去哪兒我說了算?!?/p>

      “我就問問,姐,你這輛車不錯,尼桑軒逸,排量應(yīng)該是1.8,耗油低?!?/p>

      “你倒是挺懂車的,賣車的吧?看你能講?!?/p>

      “賣車的未必知道得比我多?!?/p>

      “那你為什么知道得多?”

      “研究呀。”

      “研究車?還研究怎么搭訕女人吧?是不是常在這里玩?”

      “來過兩回,都跟朋友一起。今天也約了朋友,他臨時有事沒來?!?/p>

      “你覺得我信你嗎?”

      “不知道,但我不是壞人。”

      女人挑挑眉毛,“也不是什么好人,誰在乎?我們到了?!?/p>

      “這是哪兒?”他看向窗外。

      “錦秀小區(qū),我家。”

      “你、你家呀?去你家?”他吃了一驚,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怎么,不敢去呀,怕我把你包成人肉包子?有膽量泡女人,沒膽量跟女人走?!?/p>

      “不,不是,我是、我覺得、你、你一個單身女人,不怕我是壞人嗎?”他結(jié)巴著。

      女人看著他的臉,“這么跟你說吧,我不喜歡睡別人的床上,尤其旅館那樣的地方,上面不知道睡過了多少人,都聞得出人渣味來。你來不來?車門開著,請便?!?/p>

      他想,這女人也瘋狂了點吧?見面沒多會兒就敢往家領(lǐng)。他擔心有麻煩,更擔心不那么容易脫身,可陪了她大半夜,就此放棄又不甘心。

      女人說:“來吧,別忸忸怩怩的,到明天你離開,我們當作沒見過,不認識,你也不用跟我裝單純。男人可以尋花問柳,女人為什么就不能招蜂引蝶?我喜歡公平?!?/p>

      在門廳換鞋時,他又敏感了,房里顯然另外有人,“姐,你不是一個人住?”

      “我女兒,”女人泛泛地一指,“你管那么多?!币粭l白色的小狗跳過來,沖女人搖著尾巴。他有幾分懊悔,他應(yīng)該喝些酒,讓自己麻痹些才好,他可不是為跟女人性交而性交的。房子裝修算得上一等,但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客廳鋪著地毯,組合皮沙發(fā),深色玻璃茶幾,貼墻是酒柜也兼飾品柜,格架上有些擺設(shè),沙發(fā)對面一臺超大電視機,那大概是他迄今為止看過的最大屏幕的電視。兩室一廳,女人臥室敞著門,能看見床上一部分,好大的一張床。

      “我得洗洗,出了一身的汗。你可以看看電視,小聲點?!迸松舷驴此?,“或許我看錯了你,不過呢,你很快就會變成我以為的那樣的人了,哼,男人,我還是了解的?!?/p>

      他沒有開電視,局促地坐沙發(fā)上,那條狗在兩三步遠的地方瞅他。茶幾上有煙,沙發(fā)上丟著男人衣物,剛進門時看見門廊那兒有男人的鞋,墻上吊掛著的各種形狀的相框里有男人的照片。這是一個三口之家,種種跡象表明,男主人好像昨天還住這里。男主人在墻上沖他笑,他渾身都不自在。女人裹一條大毛巾出來,讓他也去洗洗,告訴他有沒用過的牙刷。衛(wèi)生間的墻角焊著一個多層隔架,上面東西多得驚人,他俯身看一只瓶子上的標簽,止汗露,還有這東西。他拿起一把男人電動剃須刀,在下巴那兒比畫了一下。一低頭,廢紙簍里有條衛(wèi)生墊,還帶著血跡。不會是女人剛丟掉的吧?他有點惡心。

      “砰”的一聲,衛(wèi)生間的門被撞開,他嚇了一跳,手里的剃須刀掉到地上。一個女孩兒,穿背心褲衩,又瘦又小,十二三歲的樣子,小臉繃得緊緊的,狠狠瞪他一眼,褪下褲衩,一屁股坐到馬桶上。他目瞪口呆,倉皇又狼狽地出了衛(wèi)生間。女人的女兒,眉眼有點兒像媽媽,冷漠中帶有明顯的敵意和輕蔑。他還沒回過神來,衛(wèi)生間的門又猛地被拉開,女孩兒看也沒看他,閃進自己的房間,這回,他看清了,剛才把她的年齡看錯了,女孩兒遠不止十二三歲,有十五六了,也許17歲,只是身材比較瘦小。她沒有沖馬桶。

      走。他不再猶豫,徑直進女人臥室,“姐,我得走了,你女兒她……”

      “我就知道這個死丫頭要跟我對著干?!迸艘а狼旋X道,掀開被單,抓起丟在床腳的浴巾圍住赤裸的身子,火氣十足沖了出去。很快,另一個房間里傳出女人和她女兒壓低的聲音,責(zé)罵,辯解。聲音越來越高,母女兩個火氣越來越大,“你們離了吧,別一出又一出整事兒,有意思嗎你們?”

      “他能,我為什么不能?”

      “我爸也沒你這么不要臉往家領(lǐng)?!?/p>

      “啪”,摑掌聲,“你敢這么說我!”

      女孩兒尖叫:“上梁不正,雞還能生出鳳凰來,我要是我爸,就永遠都不回這個家?!?/p>

      又是兩記耳光,“那你滾!沒有你們我會過得比現(xiàn)在好,他不回來才好呢,你們都不回來我倒清閑了?!?/p>

      “你就是個瘋子!”女孩兒哭起來,哭聲中摻雜著這對母女沒有完結(jié)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爭吵,還有幾聲狗叫。他不能再聽下去,這對母女的這個情形肯定不止發(fā)生過一回了,她們的爭吵就像操練過的一樣。走為上策,轉(zhuǎn)個身,他就能走掉。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女人摘下的首飾放在那里,他過去一把抓在手,塞進兜里,又脧了一圈,門后衣架上掛著女人隨身皮包,又一伸手,拉開拉鏈,掏出一只粉色的皮夾子,看也沒看,塞進牛仔褲后屁股口袋。

      “你在干什么?”他打個激靈,女人在門口對他怒目而視,因為激動和憤怒,臉孔有些扭曲。被抓住了手腕兒,難堪極了,他牙疼似的吸了口氣,把錢包放回原處,“……姐,我……”

      女人像頭母獅子一樣撲過來,“你這個小流氓,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鳥,原來你還是個賊,偷我的錢,我就是扔給要飯的也不給你這個人渣,偷到我家里來了……”

      女人一邊罵,一邊揮掌向他的臉和身上打過來,他躲閃著,向門外掙脫,女人糾纏得厲害,身上的浴巾在撕扯中脫落,赤裸著身子,跟被激怒的野貓相似。又一巴掌摑過來,他感覺女人的指甲劃破了自己的臉,也顧不上火辣辣的疼痛,奮力向外掙脫。女人從后面竄過來用胳臂勒住他的脖子,女人個子小,幾乎是吊在他的后背上,甩了幾甩,女人像打秋千,勒他脖子的手臂越發(fā)狠命,他有點喘不上氣來,胳臂肘向后用力一擊,就聽女人大叫一聲,手臂從他脖子上滑落,接著就是“嘭”的一聲悶響,有什么東西破裂了。他的心臟隨著那一聲響停跳了一下,回過頭看,女人順著床頭柜的邊緣倒下去,身子抽動,眼睛圓睜,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額角有東西正緩緩流出。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幾乎無法呼吸。他向女人靠近些,又退出兩步遠,腦子里全亂了,還發(fā)生了耳鳴。快逃!一抬頭,女孩兒站那里,臉色煞白,像個小幽靈似的。他差點撲過去打她,但沒動,身子像石頭一樣。女孩兒瞥一眼她媽媽,眼睛盯住他,向后退,瘦小的身體微微顫抖。他和女孩兒一個在臥室門里,一個在臥室門外,空間充滿了一觸即發(fā)的危險。那條狗出現(xiàn)在兩人中間,無辜地搖著尾巴。女孩兒突然說:“你快走吧?!甭曇粝駨难揽p里擠出來一樣。他來不及想別的,抬腿向外跑,出了門就朝樓下飛奔,差點跌跟頭,跑出了樓梯,不辨方向地跑。冷汗?jié)B透衣服,緊貼在身上,他朝臉上抹了一把,也是冷汗。

      這條街十分陌生,他迷路了,實際上他不知道往哪兒走,這個時候不能回家。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跳得他看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在暗處站了會兒,看見不遠處亮著燈光的大門里涌出一群人,是夜場的電影散場了。他跟著一小股人流一起走,很快,除了偶爾駛過的出租車,又只有他一個了,他感覺到虛弱,不想留在街上,瞥見閃著霓虹燈的浪沙桑拿中心,一頭扎了進去。

      他沒心情洗澡,只簡單沖了沖,拖著僵硬的腿到昏暗的休息大廳,在最角落的床上躺下。終于捅了大婁子,那女人如果死了,他就成了殺人犯了,警察會調(diào)查女人之前去過的地方,酒吧有監(jiān)控鏡頭,小區(qū)門口也有,查到他不難,逮捕,審判,坐牢,或更嚴重。他一哆嗦,就算女人沒死,傷害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他逃不過這一劫。不該去艾麗斯,這不是他計劃之內(nèi)的,是一時興起,這下毀了他正開啟的一段新生活,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從自己的指縫間溜走了。應(yīng)了那句話,不撞南墻不回頭,他撞了墻,卻無法回頭了。怎么辦?不坐牢就得跑路,隱姓埋名躲起來。躲哪兒?他長這么大,幾乎沒離開過家,沒離開過這座城市。親戚家是絕對不能去的,追查起來很容易。他想起來一個人,高中時的同學(xué),綽號老九,因為長個酒糟鼻。兩人在星海車展上遇上了,敘了敘舊,不知道怎么就提到了他老婆家的一個親戚,搞海產(chǎn)品養(yǎng)殖,要找個水性好的漢子看海,又說逢年過節(jié)送禮或給父母滋補身子也可以給這親戚打電話,能打折,海參質(zhì)量好,這親戚姓張,在市中心經(jīng)營自己家海參的專賣店,還有個館子。他當時故作姿態(tài)記下了張老板的電話,“我時不時要買點海參什么的,我也幫忙留意一下身邊有沒有想要去干看海這活兒的人?!?/p>

      這事過去了很久了,大概也早失去了時效,但他想試試,或許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凌晨4點,打電話太早,煎熬到6點,撥打張老板的電話,沒人接電話,繼續(xù)打,直到那面?zhèn)鬟^沙啞的睡意濃濃的聲音。他沒提老九,以防萬一,問張老板是不是在找看海的。對方嫌他說話太快了,他又重復(fù)了一遍。3個小時后,他被張老板手下一個司機,開車送到窩島村,他來得正是時候,前一個看海要回老家,他補上了這個缺。幾天之后,他才見到張老板本人,五十上下,大大的金魚眼,第一句話便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你小子犯了什么事?”看他張口結(jié)舌,張老板笑道,“給我好好干活兒,別的我不管?!焙髞硭J識了另一個看海人老寧,才知道張老板說那句話的原委,撇家舍業(yè)給養(yǎng)海老板做捕撈或看海的,不少是有案底或負案在逃的人,老寧就坐過牢。張老板觀察了一下他,拿了他身份證,說是這行的規(guī)矩,算是一種信任抵押。臨走問他通過誰找的活兒,他撒謊說在一次牌桌上,聽張老板的一個親戚講的,張老板說我親戚真多,沒再問別的,回市區(qū)了。前一看海人把看海的套路教了他,沒幾天,也回山東了。他別無選擇地留下來。

      窩島村離市區(qū)100多公里,靠海,幾十戶人家,村民們種地,栽果樹,扣大棚,而養(yǎng)海大多是外來的有錢人,遠近的海幾乎都被包下了,養(yǎng)殖海參鮑魚牡蠣海膽海蝦夷貝。海上養(yǎng)殖分兩種,一種是原生態(tài)養(yǎng)殖,劃好了這片海,連一根水草都是私有,還有一種養(yǎng)殖就是在海里放置養(yǎng)殖箱。說是箱,叫“籠”更貼切,合成纖維網(wǎng)片和金屬材料裝配的圓形籠體,海參苗就在籠里經(jīng)過兩三年的喂養(yǎng),長到成參??春?,等于是給有錢人看錢匣子。

      張老板在村里有兩間帶小院的土坯房,那屋子看上去有100年了,感覺搖搖欲墜隨時會倒塌,張老板卻說:“再有30年也倒不了,屋子再破,只要沒斷了人氣就不會倒。”屋里有張木板鋪,上面吊著黑乎乎的蚊帳,一張桌,兩把椅子中的一把剩下兩條半腿,棚頂糊著的報紙都發(fā)黑了,翹了邊了,一刮風(fēng)就呼啦響。還有臺舊電視,能看當?shù)仡l道。磚砌的灶臺,有些年沒派上用場了,煤氣罐上擱口鍋,鍋底附著厚厚的油污。鋁制水壺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像坨屎。屋里和小院里到處都留有之前看海人的痕跡,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子,長長短短的煙屁股,大大小小的泡沫餐盒,塑料袋,風(fēng)干的食物。清理這些垃圾他用了兩天時間,但無論怎么收拾,看上去還跟豬窩差不多。

      早上,他去村里的小吃部吃早飯,頭一個月他都在小吃部吃飯,有時泡方便面加個茶葉蛋,后來就自己做飯吃,飯錢張老板按月給,到年底算總賬。老板一個月來一回,有時三兩個月不見他的影子。他第二次見到張老板時,跟他預(yù)支了一部分工錢,他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張老板瞪著大眼珠子,意味深長地笑了。吃過飯,開始干活,將海藻或海帶加工成飼料,先粉碎,按比例摻雜些粗淀粉和酒糟,一次不能太多,會發(fā)霉,但又不能太少,因為飼料需要發(fā)酵時間??钢蟠暳?,他往海邊走,十分鐘就看見張老板那條小船了,解開繩纜,上船,拉動推進器,馬達發(fā)動起來,掉個頭,朝張老板包的那片海駛?cè)ァ:⒚缤斗烹A段,每天要往網(wǎng)箱里撒飼料,隨時檢查網(wǎng)箱有無損壞,注意天氣情況,若有大風(fēng),提前防御,增強錨力,加固固定系統(tǒng),避免網(wǎng)箱被風(fēng)刮遠。天暖時,有許多小生物附著在網(wǎng)箱上,會堵塞網(wǎng)眼,阻礙水流的暢通和水體交換,這就要定期清理網(wǎng)箱,清理時穿潛水服,戴氧氣罩,用高壓水槍噴射。40多個網(wǎng)箱總得要幾天才干得完,干這活兒累,能累到死。不過,最累的是到秋冬季有寒流時要把網(wǎng)箱拖到近灣避寒,打撈大量的海草為網(wǎng)箱保暖。他咬牙堅持,豁出身子吃苦頭,總比進監(jiān)獄好。最初想躲上幾個月,但時間越久,越害怕回去。剛到窩島村,他天天看電視新聞,村里有戶人家每天進城販賣水果和大棚蔬菜,偶爾會帶回一份晚報,他借了來看,沒有關(guān)于那起事件的報道,沒有報道比有消息更可怕,危險更大,警察可能正不動聲色張開大網(wǎng),等著他呢。他想給妹妹打電話,他只有一個妹妹了,又擔心妹妹已經(jīng)被盯上了,沒敢跟妹妹聯(lián)系。半年過去了,他想,等到年底就回去。一年也過去了,他覺得自己非走不可,一拖再拖,直到兩年后,他受了傷,跟“水鬼”發(fā)生了沖突,他的看海人生涯戛然而止。

      養(yǎng)海人把盜賊叫“水鬼”,有團伙也有單個作案的,這些水鬼專對海上養(yǎng)殖戶下手,有的水鬼相當專業(yè),工具齊備,快艇,潛水服,氧氣瓶,輸氣管,經(jīng)常選擇在能見度低的夜間作案,下手快,閃得也快。如果白天在養(yǎng)殖區(qū)有船只或陌生人在周圍轉(zhuǎn)悠,那就要小心和警惕了,很可能是被盜竊團伙鎖定了目標。單獨作案的多是附近村子的人,小偷小摸,比照團伙水鬼,小偷小摸給養(yǎng)殖戶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要小,但也是因為目標小和不確定性——他們搖著小舢板,帶著垂釣工具,看上去就像是在釣魚,他們的偽裝性使得偷竊得手后更容易逃脫。

      有些事是老寧跟他講的,老寧給趙老板看海五六年了,有經(jīng)驗,他是個粗壯的漢子,相貌生猛,那張臉總像喝多了酒似的通紅。老寧講,別看張老板和趙老板在手下人面前頤指氣使的,在真正包下上千畝地兒的大老板面前,也只是小巫見大巫了。鄰近小島有個養(yǎng)殖大戶,雇用了20個看海人,光這一項費用的支出,每年就要近百萬,這是因為海上盜竊比地面上的小偷要厲害也猖獗,海里的東西值錢,被盜一回,就可能損失幾十萬上百萬。看海人和水鬼們發(fā)生沖突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另外,在養(yǎng)海老板們的授意下,看海人都心照不宣,逮到盜賊不送警,送去了也不過關(guān)幾天,所以只管打,只要不出人命,老板們最后都能用錢來擺平,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想震懾水鬼。

      他在窩島村的第一年,發(fā)生過一起人命案,有對夫妻養(yǎng)鮑魚和海膽,被一個曾經(jīng)當過船員的男人盯上了。有海上作業(yè)常識的人都知道,大風(fēng)天是不能出海的,這男人自恃水性好,可謂藝高膽大,挑這大風(fēng)的天行竊。那個階段,夫妻倆因為被偷得厲害,即使惡劣天氣也沒放松警惕,他們從望遠鏡里看到自家養(yǎng)殖區(qū)有船有人,便跟看海人一同駕船趕過來。船員沒想到養(yǎng)殖戶會來,他船小,原本就比不上養(yǎng)殖夫妻大馬力的船,又在突然之間推動器發(fā)生了故障,失去了動力,他慌了手腳,不慎落入海水中,正值隆冬,海水冰冷,大概是出現(xiàn)了抽筋現(xiàn)象,撲騰了沒幾下就溺水而亡了。

      他看海這兩年,遇見過小偷小摸,遭遇大白天明搶的還是第一回。水鬼是三個人,駕駛一輛140馬力的改裝摩托艇,一定是摸清了他巡海的路數(shù),他的小船剛離開,他們就開始行動,一個負責(zé)駕駛,一個潛水撈海參,另一個負責(zé)收放氧氣管。只是那天他半路上又返回了養(yǎng)殖區(qū),碰個正著,先是勸阻,但水鬼們不聽,“這么多的海參,咱哥們拿點兒回去嘗嘗鮮,也不過九牛一毛,你識相點,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p>

      他說:“我怎么能睜一眼閉一眼?我拿了人家的錢了,就得替人干活兒?!?/p>

      他擋著水鬼們的道,水鬼沒法下手,很惱火,開著摩托艇繞著他的小船轉(zhuǎn)個不停,最后竟拿出一支霰彈槍,要把他的小船打成篩子。槍擊之處,船身被打出一個個洞,他腿上中了散彈,立刻顯出血肉模糊的大洞。水鬼們見了血,駕艇逃了。他被村里人送進離得最近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被告知處理不了身體里的散彈,于是,被送到市區(qū)醫(yī)院。

      傷了骨頭,動了手術(shù),這期間是張老板找人護理他。他出院那天,跟張老板在病房里結(jié)清了賬,住院費老板拿,護理費從工錢里扣,張老板說護理本該是家屬的事,最后,張老板給他3萬塊,比約定好的數(shù)目少,張老板的理由是他住院耽誤事,臨時又抓不到人接替他,自己的損失也不小。

      他還不能下地走路,于是,給妹妹打電話,聽到他聲音,妹妹叫了起來,“你躲哪兒去了?你欠了人家多少錢?”妹妹太了解他,他苦笑一下,“沒欠人錢,我是……”

      “一點音信都沒有,不能打個電話嗎?還以為你被人……差點就報警了?!?/p>

      “我是幫人看海去了?!?/p>

      “看什么海呀,你能干那活兒嗎?還好,回來得挺及時,老房子要動遷了,通告都貼出來了,拿房產(chǎn)證去登記,你不回來,我可上哪兒去找人呀?!?/p>

      他更關(guān)心的是另一件事,“……有沒有人找你問過我?”

      “找我干嗎?我又不欠人的錢?!?/p>

      他松了口氣,這算是好消息吧。

      他買了輛摩托車,送起了快遞。這工作沒有門檻,沒有假日,每天送上百來件。他不怕辛苦,早鍛煉出來了,從早忙到晚,不做噩夢了,那種提心吊膽的恐懼感也漸漸變淡了。他送件的區(qū)域包括“不見不散”餐館,每次去那里,他就會想起一個人,心里不免悸動一下,但很快就過去了,他要做的是跟過去、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告別,還要克制突如其來的恐懼。一天,他去上鼎大廈送件,電梯里一個戴太陽鏡的女子替他按住電梯,他說了聲謝謝,放下手里的大包小裹,喘口氣,摘下棒球帽擦汗。到16層,女子跟他腳前腳后走出電梯。送完件返回時,在電梯里又碰上了,他朝她點頭致意,女子揚了揚下巴,退到他身后,他從電梯金屬箱門上看見女子似乎在黑洞洞的眼鏡后面打量自己。兩個人幾乎一同出了大廈,女子走向一輛停在門口的紅色轎車,他則接連打了幾個客戶電話,摩托車發(fā)動起來時,那輛紅色的轎車仍在原地。晚上7點多,他回快遞公司交賬,回家時停下來在一家小館子吃了碗餛飩。他走出館子時,一輛紅色的轎車擦著他身邊駛過去。

      還住老地方,說動遷,其實遙遙無期,他父母在世時就有動遷的消息,都是紙上談兵。第二天一早去快遞驛站取件,路邊停一輛紅色轎車,車門敞開,他瞥一眼,看見兩條細瘦的腿伸出車門外,感覺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回頭再去看,昨天上鼎大廈遇見的女子,摘了墨鏡,長劉海遮到眉毛,那張臉緊繃著,遠遠地直視他。他的心一跳,在哪兒見過這人,天,竟然是那個女人的女兒,除了個子長高了,模樣兒幾乎跟三年前一樣。他的心抖成了一團,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跑,可腿軟得幾乎連步子都邁不動。往哪兒跑?跑得了嗎?她真的認出自己了嗎?他不再是那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了,風(fēng)吹日曬海風(fēng)侵襲,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粗壯帶有滄桑的漢子,就連妹妹見了他都有點不敢認。

      他恍恍惚惚,忘記了是來取件的,兀自騎上摩托,沒有目的地在街上行駛。他停下來,回過頭,并沒有紅色的轎車跟蹤。那女孩子等在那里只是一個巧合?有這么巧的事嗎?他在街上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有電話打過來,一大堆他負責(zé)的包裹在等他。隔天,紅色的轎車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除非他有所行動,否則,那個女孩子不會自動消失。他得認命,他命中沒有貴人,而女人則是他的麻煩,他逃不掉,他不逃了。

      他走向她。

      “……你等我吧……”

      “我就說沒認錯人?!?/p>

      “你媽媽……那是個意外……”

      “我現(xiàn)在明白了警察為什么沒逮到你,我也差點兒沒把你認出來,可我怎么能忘了險些就害死我媽媽的人呢?!?/p>

      他接收到了一個信息,那女人沒死!

      “主動比被動好,走吧,我爸爸要跟你談?wù)??!?/p>

      談?wù)劊坎粓缶??私了?要錢嗎?這最好,要多少他都愿意,沒有錢,他有房子,幾十萬是能賣出去的。

      他的生活在這一次的談話中,又一次改變了,他成了一個“上班族”,朝八晚五,工作地點就在錦秀小區(qū)的那棟房子里,他是男看護,贖罪者,他服務(wù)的對象是那個女人。她沒死是萬幸,但傷及了大腦,現(xiàn)在誰都不認識,心智像兩歲幼童,又誘發(fā)了癲癇病,時不時地發(fā)作,一個保姆照顧起來有點兒吃力,女孩子和她爸爸決定找個日間的男看護協(xié)助保姆,他出現(xiàn)得恰是時候,又是一次別無選擇。

      白天,房子里只有他、保姆和女人,男主人不回來,他也只見過男主人一回,至少不是個咄咄逼人的男人,給出的建議似乎相當中肯。要么他去自首,讓警察了斷這樁懸案,他也能得到相應(yīng)的寬大處理,不過,傷害已經(jīng)造成,判刑是肯定的,而且,還要承擔連帶的民事賠償。男主人說已經(jīng)咨詢過律師了,各項訴求加在一起,包括后期幾十年的護理費、精神賠償?shù)鹊龋梢蕴嵴?00萬的數(shù)額。坐牢,賠償,沒什么可說的。當然,另有一條路,相當于自由之路,能當快遞員,也能做男護工,兩者沒有高低之分,他會得到工錢,跟市場一個價,不會少給,也不會多給。關(guān)于找男護工,男主人又解釋了一番,女人智力相當于兒童,但比兒童有危險性,愛毀壞東西,得時刻看住,有時犯病會咬到自己的舌頭,這時候男護工施救的能力就比保姆強。女人不愿待屋里,喜歡到外面活動,寸步不離才能保證她自己不受傷也不會傷害到他人。話說回來了,若是跟女人相處時間長了,誰對她好她也是識人的,好哄。同步進行的就是治療,無論是男主人本人還是他們的女兒,包括親戚朋友,都希望女人盡快恢復(fù)。奇跡也不是沒有,植物人現(xiàn)在都能醒過來呢,而且,女人現(xiàn)在比兩年前的情況好得多,不再一味哭鬧,知道上廁所了,發(fā)生屎尿屙在褲子里的時候也少。

      男主人跟他講話時,神情有些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甚至帶有種愉快。面對一個傷害自己老婆的人,男主人的表情并不恰當,或許他就是這么一個對誰都和善的人。女人變得體形龐大,笨拙,胖胖的臉上是那種激素過度治療的后果,麻木呆癡。她的眼睛總是直勾勾盯著他,這是她少有的安靜時刻。保姆說,她剛來時女人也是這樣盯著她的,習(xí)慣就好了。保姆是女人的遠房親戚,除了必要,幾乎不跟他說話,似乎也提防著他。有時他會想,很難說他目前的處境就比坐牢或看海更好,到哪一天是頭哇?

      一個月后的那個下午,保姆跟鄉(xiāng)下的姐妹在廚房里聊天,關(guān)著門,也是不想他聽見。女人在街上走了一上午,乏了,睡了,而距離他“下班”還有幾個小時。他心里塞滿了東西,卻又空空蕩蕩,了無感覺,待在陽臺上看天。這期間保姆過來接過一次電話,那部諾基亞手機是女人之前用的,他在麥莎酒吧遇見女人時,她用的就是這部手機。打電話的通常是女人的女兒,男主人從沒打過電話。

      他從陽臺上回到屋里,手機就被保姆擱在沙發(fā)上,他隨手拿過來翻看上面的通訊錄,一個熟悉的名字跳了出來,那歡,他心一動,不會這么巧吧,重名?手指一點,聽到了電話的回鈴,他沒想打這個電話,想擱下來不及了,那邊的聲音清晰,“宋小珊,你這個闊太太終于想起老同學(xué)了?!?/p>

      他屏住呼吸。

      “喂?小珊?”

      他突然聽到張老板的聲音,“誰呀?”

      “我初中同學(xué),怎么沒有聲音呢?”

      “你先掛了,反打回去,或許是信號不好?!?/p>

      電話斷了,他沒等電話打進來,迅速地關(guān)了手機。他起身向外走,憋悶得喘不過氣來。經(jīng)過廚房,大概是保姆的疏忽,門沒有關(guān)嚴,他聽到了里面的對話。

      “這家女的到底怎么回事呀?看照片上挺好個人?!?/p>

      “洗澡時自己摔倒了,腦袋撞裂了,搶救過來就這樣了。娘家人有懷疑,因為兩口子關(guān)系不好,還報了警,但女兒證實的確是洗澡時摔的,你說不是倒霉嘛?!?/p>

      “為啥要找個男保姆?”

      “主家不讓往外說,是欠了主家的錢,來還債的,挺好,白天就不用我跟著到外面了。”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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