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東澤
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夜。滿天的烏云像是怕掃了人們的興致,趕在太陽升起之前走了個一干二凈。沾了大雪的光,一夜平安無事。美好而寧靜的早晨,慵懶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盤算著下班后去河邊公園賞個雪景,中午再吃個暖身火鍋。想起來就讓人愉快!
一陣救護車的鳴叫聲,將我從美好的幻想拉回到現(xiàn)實。通常大雪以后交通事故居多,且救護車送過來的多半是重傷員。心情一下子猶如坐上了過山車,從高空急速向地面墜落。趴在窗戶上,看到有人被抬了下來,赫然在目的是病人有一只腳居然不見了。顧不上多想,干凈利落地穿上衣服。
“血壓100/70,心率80,呼吸18 每分鐘”護士很熟練地口述著檢查的結果。
“先掛上500CC 生理鹽水,給我消毒液、繃帶、洞巾和麻醉劑。給病人測血常規(guī)、血型,通知血庫備血?!蔽曳朔∪说难鄄€,情況還好,出血量不多。
“他會不會死?”一個顯然是病人妻子的女人問我。
“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但顯然右腳是保不住了?!?/p>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早晨騎摩托車剛走到村口的三岔路口,冷不丁從南面快速駛來一輛小轎車,于是趕緊剎車躲避,摩托車被撞倒后壓在右腳上滑出去幾十米,把腳給磨沒了?!?/p>
“那,報警了沒?”
“報了,警察正在現(xiàn)場檢查?!绷钗腋械狡婀值氖牵和ǔO襁@種天寒地凍斷手斷腳的,很少有人能活下來。因為傷及動脈,快速失血伴體溫急速下降,等救護車趕到人已經不行了。我仔細檢查傷口,整個腳面已經不見了,脛骨末端白森森地裸露著,足內側動脈斷端猶自有節(jié)律地搏動著,創(chuàng)面上沾上一層血泥。任你是鐵石心腸,看到這樣的慘烈的情景,心臟也會立馬抽成一團。
“我看到自己腳沒了,忙叫附近的熟人找來鐵絲和手鉗,在大腿根上箍了一圈?!辈∪藦娙讨弁磳ξ艺f。我暗自為病人的臨危不懼和機智自救而折服。
“大夫,他的右腳還能保住嗎?”妻子關切地問。
“如果像你說的是磨掉的,估計再植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截肢,具體的手術方案要由我們主任來定?!蔽矣眉啿疾潦玫魩嗟难?,用生理鹽水沖洗完傷口,進行了簡單的消毒,在斷肢周圍給予局部注射麻醉。
“大夫,就剩這么幾塊了?!辈∪说呐畠涸诂F(xiàn)場撿拾到幾塊殘余的骨殖,用塑料袋裝著送過來。轉院做斷肢再植的希望徹底破滅了,整個搶救室陷入了沉寂。
“截就截吧,反正已經活夠本了?!辈∪似届o地說。我以為是“哀莫大于心死”才說出這樣的話,但手術一刻也不能拖延,必須在未生變數(shù)之前盡快進行。由于失血不多,備血也沒用,加之手術的難度也不大,術后病人的氣色還不錯。
術后第三天,一個年輕小伙扶著一個頭戴圍巾的農村婦女走進病房,手里拎著一袋水果和牛奶。“他叔,我們今天來看看你,你還好著呢吧?”農村婦女怯怯地說。
“把你的一只腳截掉,你說好不好?”病人的女兒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頓時,農村婦女顯得局促起來,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只手使勁地揉搓著。
“麗麗,有話好好說。”病人的一句話讓農村婦女緊張的情緒逐漸釋然了許多。
“他叔,我兒子不懂事,偷偷將公司的車開出來送我去看病。誰曾想路上又惹出這么大的禍,害得你沒了一只腳,實在是對不住啊?!闭f著就要往下跪。
“麗麗,快!把阿姨扶起來?!辈∪藪暝鹕恚弁戳ⅠR抽搐的整個臉都變了形。
“要不是我爸,你們愛跪多久就多久,才懶得理你們呢。”說著一把拽起了農村婦女。
“他叔,我老伴死的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孩子參軍復員后,他舅托關系給找了個司機的活。這幾天剛說好一門親事,正準備收拾新房,年前把喜事給操辦了,誰知道竟遇上這檔子事,叫我如何是好呀。”說著嚶嚶地哭了起來。
看到病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哀傷,將臉轉了過去。我走上前對中年婦女說:“阿姨,處理交通事故是交警的事。目前最重要的是讓病人休養(yǎng)好,請不要再打擾他了?!?/p>
等那對母子走了之后,病房里就剩我們兩個人?!靶±睿阏f人一輩子咋就這么不容易呢。我爹生了我們弟兄仨,唯獨把先天性心臟病傳給了我。大夫說我活不過30,還是我命硬,多活了十多年。命里注定我回去的時候再少一只腳,這些我都認了。只是我還有一個兒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和先前家里人在的時候,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神情不同,多了一些凝重和憂郁。
“為了家人,你還得堅強地活下去。既然生命早已經不屬于你了,那就沒什么可怕的了。別想太多,好好休息?!闭f這些話的時候,我自己都感覺是多么的蒼白無力。因為每個人的苦難,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我所能給予的只是些許的安慰罷了,臨走前使勁地握了握病人的手。
兩周后病人要出院了。當我給病人換藥的時候,病人對我說:“大夫,我想過了,正如你所說,生命早已不屬于我了。該受的苦難也已經受過了,剩下的時間里,我會好好地珍惜,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也要讓家人過的開開心心。至于那個肇事司機,我打算接受民事調解,畢竟那娘倆也不容易?!闭f著病人突然用雙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臉上充滿了感激。
方才的那一幕久久地盤旋在腦海中,我終于明白“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真正含義。地面上的積雪已經消融的差不多了,今天呢又是一個大大的太陽。站在住院部樓上,看著病人拄著拐杖走出醫(yī)院,一條褲腿下空蕩蕩地在風中搖晃,身影卻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高大。
我們總是口口聲聲地說自己的職責是治病救人,真正治愈的又有多少呢。他用一根鐵絲救了自己的命,我們所做的只是截掉剩余的殘肢,而不是把他的半條命和斷腳重新找回來。慶幸的是我認識了他,與他相處的兩周時間里。讓我明白了:我們工作的強度和生活的態(tài)度相對于他經歷的苦難來說,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假如有一天自己經歷了同樣的事,我們能夠做得比他們好嗎?相反,當我們抱著對等的態(tài)度走進他們的心理世界,你會發(fā)現(xiàn)有時候需要幫助和安慰的,恰恰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