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益堅
(廣東金融學院,廣東廣州 510521)
作為一位在短短五年時間里(1984-1989)創(chuàng)作出將近三百首高質量的抒情短詩和數(shù)萬行總名為《太陽:七部書》的“大詩”的詩人來說,海子從一開始就有著不同于同時代詩人的詩歌理想,在寫作實踐中不斷超越和完善自我,形成獨具一格的詩歌風格。本文結合海子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考察其詩歌理想的形成流變歷程,分析其詩歌理想的獨特的蘊含及對當代詩歌的意義。
海子開始寫詩大約是在1982年,其時籠罩中國詩壇的是方興未艾的朦朧詩潮。作為剛開始寫詩的校園詩人,海子也不例外,是從模仿朦朧詩開始的。他曾經以“査海生”的本名自費出版過一本模仿朦朧詩的詩集,這種模仿一直持續(xù)到1984年前后。此后,雖有反復,海子已經開始有自己的寫作理念:不同于朦朧詩人關注自我在外在世界的定位的情感傾向,更關注內心的自我體驗。朦朧詩的衰落,新詩潮的興起,文學上“尋根”運動帶來詩歌藝術上的變化,及詩人自身寫作實踐的深入,都是促成海子詩歌開始“尋找自我”的寫作的開始。寫于1984年的《我,以及其他的證人》中寫到:
為自己的日子/在自己臉上留下傷口/因為沒有別的一切為我們作證/一只眼睛留給紛紛的花朵/一只眼睛永走不出鐵鑄的城門
在不確定的意象中抒寫朦朧的感覺,傾向于個體對世界的體驗,詩中語言的潔凈飄逸,漸漸超越肉體迷戀而上升為哲理思考的形而上思辨色彩。寫作初期,海子在模仿中已有所創(chuàng)新,但存在反復。此時他的詩歌理想還沒有成型,也沒有具體的理論指引。
寫于1984年的《亞洲銅》,同樣反映出海子在“追尋自我”寫作歷程中的印記。這是一首過渡狀態(tài)的詩,體現(xiàn)了海子從模仿到最初超越的路標式作品,是其寫作心路歷程的記錄。
在《亞洲銅》中,雖然“亞洲銅,亞洲銅”在每節(jié)開頭都反復出現(xiàn),但和詩歌內部結構沒有關聯(lián),格局上比較突兀,全詩的節(jié)奏急促而外在,顯得比較生硬。復沓的詠唱方式并沒有和韻律的均齊和諧融合在一起,在如何運用新格律的問題上還沒能做到自然流暢。
雖然如此,在此詩中已經顯示了詩人不同于同時代的詩歌的一些標志——獨特意象和獨特語言的運用,并由此提升了詩的意境:“我們可以認定意象是詩質的一個基本單元,是詩性本體的一個特殊層面?!娮鳛樯w的存在,大致由‘表象——意象——意境’構成,表象是通過選擇,凝聚或升華,參與意象的構成”。[1](P126-127)詩中寫道:“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在海子的詩歌中,“水”的意象通常都有欲望和回歸生命本源,本真狀態(tài)的意思,這種寫法包含了限制和超越的關系,顯現(xiàn)一直為海子所關注的主體心靈和外在現(xiàn)實、短暫生命和永恒時光的沖突以及生存的奧秘。
此外,從這首詩也可以解密一些與海子此后寫作有關的密碼:海子的詩歌只有寫作時間,沒有時代,他不為任何具體時代而歌,他要詠嘆的是永恒的,帶本根性的人生,生命主題,即使在寫作之初,海子也已經有意無意的偏離了時代的主題,遠離了社會熱點,表現(xiàn)了與主流不一樣的某些特質。正如陳東東所說:“他的歌唱不屬于時間,而屬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為某一個時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場上歌唱生命。”[2](P37)他的詩常常有意識地遠離社會喧囂,而更關注生命存在本身,致力于精神和藝術本質的探尋。
海子在1985年8月寫的《寂靜》中寫道:“詩仍然是塵世。我依然要為善良的生活的靈魂歌唱,這些靈魂不需要地獄。”他表示,生命和愛依然是溫暖的陽光,應該到善良的人們中用心去生活一次。經過最初的超越之后,海子在詩歌探索中不斷更新自己的觀念,進到一種新的詩歌理想境地——即對生命和愛,對塵世的歌唱。海子認為詩是感情的,不是智力的,他筆下的詩體現(xiàn)了對世態(tài)人心、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思索和來自現(xiàn)實塵世的體驗。其歌唱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來自鄉(xiāng)村的海子,一生摯愛土地,即便身居京城,心中依然惦記遙遠的村莊,他說“我在鄉(xiāng)村生活了十五年,至少還可以再為鄉(xiāng)村寫十五年”。在詩中,海子深情凝視麥子在農家人心中的重量,透過麥子感受農民情深意重,質樸純良性格:
那一年/蘭州一帶的新麥/熟了//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回家來//坐著羊皮筏子/回家來了//有人背著糧食/夜里推門進來//油燈下/認清是三叔//老哥倆/一宵無言//只有水煙袋/咕嚕咕嚕//誰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黃土/熟了麥子呀(《熟了麥子》)
與村莊,麥地同呼吸的詩人,一往情深的注視著這“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麥地》)和大地 :“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的月亮/和麥子/一直沒有聲響”。沉醉于和諧中的詩人善良地希望世間人們和睦友愛,在詩人的眼中,鄉(xiāng)村寧謐溫馨的環(huán)境正是人類精神家園的所在,是海德格爾所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的地方,是詩人心中理想的居所。這里,是對抗現(xiàn)代文明機器大轟鳴的精神凈土,是現(xiàn)代技術文明和物質欲望壓抑下人們的精神依靠。
在海子短短25年的生命里,有過四次有頭無尾的戀愛經歷。但由于獨特的愛情觀念,不容于世俗的行為方式,最后都以失敗告終,每一次的愛情對他來說,都是一次受難。海子在對待自己所愛的人上全情投入“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四姐妹》)。從相識相知相戀到走過每一段愛情的悲歡離合,其中有一個變化的過程。
最初愛情的甜蜜,輕輕碰觸的膽戰(zhàn)心驚,在詩人筆下是如此的溫馨:
秋天到來,一切難忘/好像兩只羊羔在途中相遇/在運送太陽的途中相遇/碰碰鼻子和嘴唇/——那友愛的地方/那秋風吹涼的地方,那片我曾經吻過的地方”(《給B的生日》)
但初戀的甜蜜很快就被現(xiàn)實所吞噬,愛情可以撫慰一顆孤獨沉重的心,也會使一顆心變得敏感而脆弱。而愛和敏感的心則極容易被傷害,于是愛情的受難開始:
看見美麗的你/石頭競相生病/我身上一塊又一塊/全部生病——全變成了柔弱的心/不堪一擊
以前的夜里我們靜靜地坐著/我們雙膝如木/我們支起了耳朵/我們聽得見平原上的水和詩歌/這是我們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詩歌。
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只有我一個雙膝如木/只有我一個支起了耳朵/只有一個聽得見平原上的水/詩歌中的水
詩注重對內心情緒和生命體驗的挖掘,將真切的愛情體驗、希望和投入貫穿于獨立的個人視角中,孤獨難以言說占據(jù)詩人脆弱的心靈。對愛的痛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的韻律十分的明朗,有著如風般的清新飄逸和自然流暢。
面對坎坷的命運,詩人選擇的是即使不能為愛人歌唱,也要為生命而歌、為自己而歌:“這是我的夜歌/歌唱那些人/那些黑夜/那些秘密的火柴/投入天堂之火(《夜歌》)。
海子特別推崇凡·高,稱他為“阿爾的太陽”,他寫了凡·高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境,清教徒一般的清苦生活,在他看來,凡·高只用一只眼睛就可以照亮世界,但他還要用第三只眼“將天空燒成粗糙的河流”,第三只眼含有用別于平常人的眼光觀察世界、重新審視人心。在悲苦的環(huán)境中,把非常有限的生命濃縮了,在短暫的過程里,釋放出生命的全部輝煌。
海子說他有“三種幸?!保骸霸姼琛⑼跷?、太陽”,這即是海子不懈追求的遠方和理想,是照亮詩人心靈,使他得度茫茫黑夜的燈盞。然而這理想是如此遠大,要達到是如此的艱難,海子心中也就時時涌起理想總在遠方,幸??傇谇邦^卻可望而不可即的茫然孤獨苦惱,所以在海子詩中,抵御受難激勵自己前行的“遠方”,成了痛苦無望的所在:遠方就是一無所有的地方,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多次類似的詩句的重復出現(xiàn),對“遠方”“遙遠”和“一無所有”的認識,這位“遠方忠誠的兒子”在明白遠方的實質后,心中的悲苦失落無望是難以言說的。
縱觀海子的詩歌生涯,抒情貫穿了他寫作的始終,在寫作前期,詩人為塵世而歌,為理想而唱。但很快,他就厭倦了抒情寫作,這種轉變主要來自詩歌理想的更新。作者開始傾心于克服詩歌的對于表象和修辭的熱愛,對于官能感覺的刺激,對于細節(jié)的瑣碎的描繪,轉而思考人類形而上的內容,表示不僅要熱愛風景,熱愛景色,更要熱愛的是景色中的靈魂。超越單純歌唱和抒情而上升為哲理思索的詩歌,呈現(xiàn)交織神性的光芒,俯仰天地悲天憫人的詩性。
在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詩人祝福陌生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塵世獲得幸?!?,而此時的詩人正經歷著失戀、貧窮、流浪,難以獲得塵世的幸福——無論精神上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詩中體現(xiàn)的是一種救贖世人,甘愿自身受苦的悲憫情懷,這大大提升詩的精神維度和哲思深度。從這首詩也可以看出海子寫作的后期,詩中透出的空靈剔透、質樸自然的詩意,已經達到圓潤而完全成熟了。
朦朧美麗的意象讓初讀者理解為一首輕快明麗的詩歌:“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而更深入的解讀則可以從詩歌的內在關聯(lián)看到詩人的理想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塵世幸福的獲得是從明天開始而非今天,一個沒有今天的人,一個找不到從今天通往明天的路的人,他的“明天”也必然是虛幻的,他是處在絕望中的。但是,詩里還存在著的“希望”一面:祝福陌生人,“關心蔬菜和糧食”等的塵世幸福。從海子詩歌的前后延續(xù)關聯(lián)看,則還可以做另外的解讀:無論多堅強的戰(zhàn)士,在人生的奮斗歷程中,總不會一往無前,激情澎湃,時而會流露出稍息情緒,暫時退讓心態(tài)。這首詩寫的就是這樣一種心境,遙遠的“遠方”遙不可及,有時不僅會想:罷了罷了,“從明天起”,放棄對遠方的追求,安心享受塵世的幸福,“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這種暫時退讓釋放情緒可以從其他詩中得到印證:“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日記·火車經過德令哈》)。對塵世的超越首先是從對抒情的超越開始的,追求詩歌之王的海子不想沉溺于“小我”的訴說中,他需要更貼緊詩歌本質的元素——實體,詩是主體和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從抒情到史詩,到實體的寫作,海子站在超越一事一物的高度書寫。
從模仿到抒情再到史詩,海子在短短數(shù)年時間里完成他自己詩歌理想內部的跳躍式革命,這種非常的速度,如同西川所說是用生命做代價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里,他像一顆年輕的星宿,爭分奪秒地燃燒,然后突然爆炸?!盵3](P6)但對海子來說,實現(xiàn)了史詩的變革還不是他的終極理想,他還有更高遠的追求。他要成就千年的詩歌王國:“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我的事業(yè)/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他從古至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祖國,(或以夢為馬)》)這種建立詩歌理想國的沖動使他對于關注小我的抒情詩感到不足為之,對史詩的氣度也不滿,他的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的集體的詩?!叭诤现袊男袆映删鸵环N民族和人類的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盵3](P1)海子一開始就有高遠和宏大的精神氣質和理想情趣。在他看來,古今中外能列入“大詩”名下的只有埃及藝術、中國敦煌藝術、印度次大陸文明和兩河流域的詩歌。這些都是人類歷經千百年時間和無數(shù)人的共同勞作才完成的人類巨構,都非靠一人之力所能完成。海子幻想以自己一己之力而建起夢想烏托邦,當兩者力量懸殊到無以復加的時候,最終個人只能是被這個巨大的能量場所吞噬,海子的悲劇也就是這種以個體能量對抗太陽能量的悲劇。海子詩歌道路,在完成史詩構想中,從浪漫主義詩人自傳和激情而突入史詩。海子用生命的痛苦,在形而上的境界獨自挺進“沖擊極限”,他的長詩大部分以詩劇方式寫成,從悲劇的知識上說,史詩指向睿智,指向大宇宙循環(huán),而悲劇指向宿命,指向毀滅,故在悲劇和史詩間,海子以詩劇寫史詩是他壯烈矛盾的必然產物,正如激情方式和宏大構思有必然沖突一樣。這種全身心的投入也就導致一旦夢想烏托邦的失敗也必然導致個體的毀滅,從這方面來說,海子的悲劇也就是詩歌的悲劇。
盡管在“沖擊極限”中沒能完成大詩的構建,但海子詩歌理想還是為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壇帶來一縷清新的空氣。他對詩歌藝術的探索和詩意闡釋的嚴謹和創(chuàng)新,獨特的詩意和獨到的詩藝以及他詩歌中所蘊含的詩學意義,對后來者產生巨大影響,他將古典與現(xiàn)代相融合、將中國和外來文化相融合而精心構筑出來的象征意象,大詩構造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大型象征體系,由生動的靈獸和詩歌神普組成的長詩,設計人類在當代的整體命運,他對詩歌的虔誠和敬意,浸潤著浪漫大詩情懷,把80年代鄉(xiāng)土中國和都市文明作了成功的融合,將詩推進至超凡脫俗高遠的神性境界,沖破當代文化和歷史的樊籬,提升了時代的詩意層次和詩意境界。
注:書中所引海子詩歌均出自:西川.海子詩全編[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