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耶律楚材
三休道人稅居于燕城之市a,榜其庵曰貧樂。有湛然居士訪而問之曰b:“先生之樂可得聞歟?”曰:“布衣糲食,任天之真。或鼓琴以自娛,或觀書以自適,詠圣人之道,歸夫子之門。于是息交游,絕賓客,萬慮泯絕,無毫發(fā)點翳于胸中c。其得失之倚伏,興亡之反復(fù),初不知也。吾之樂良以此耳!”曰:“先生亦有憂乎?”曰:“樂天知命,吾復(fù)何憂?”
居士進(jìn)曰:“予聞之,君子之處貧賤富貴也,憂樂相半,未嘗獨憂樂也。夫君子之學(xué)道也,非為己也。吾君堯舜之君,吾民堯舜之民,此其志也。使一夫一婦不被堯舜之澤者d,君子恥諸。是故君子之得志也,位足以行道,財足以博施,不亦樂乎!持盈守謙,慎終如始,若朽索之馭六馬,不亦憂乎!其貧賤也,卷而懷之,獨潔一己,無多財之禍,絕高位之危,此其樂也!嗟流俗之未化,悲圣道之將頹,舉世寥寥無知我者,此其憂也!先生之樂,知所謂矣;先生之憂,不其然乎?”道人瞪目而不答。
居士笑曰:“我知之矣。夫子以為處富貴也,當(dāng)隱諸樂而形諸憂;處貧賤也,必隱于憂而形諸樂。何哉?第恐不知我者e,以為洋洋于富貴,而戚戚于貧賤也。”道人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吾子之謂矣。請以吾子之言以為記f?!北尤漳现羐,湛然居士漆水移剌楚材晉卿題h。
(《湛然居士文集》卷八)
注釋:
a 稅居:租賃房屋。
b 湛然居士:即本文作者耶律楚材(1190—1244),字晉卿,號湛然居士,蒙古國時期著名政治家。
c 點翳:污濁,陰影障蔽。
d 被:同“披”。
e 第恐:只怕,表推測。
f 吾子:古時對人的尊稱,可譯為您。
g 日南至:即冬至。《逸周書·周月》:“惟一月既南至,昏昴畢見,日短極,基踐長,微陽動于黃泉,陰降慘于萬物。”朱右曾校釋:“冬至日在牽牛,出赤道南二十四度,故曰南至?!薄蹲髠鳌べ夜迥辍罚骸按?,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杜預(yù)注:“周正月,今十一月。冬至之日,日南極?!笨追f達(dá)疏:“日南至者,冬至日也。”
h 漆水移剌楚材:耶律楚材自稱漆水移剌楚才(一作楚材),移剌也就是耶律,漢譯不同而已。耶律楚材本契丹人,遼東丹王突欲八世孫。耶律楚材作為東丹王的后裔,老家在遼東的毉無閭山下,但他自稱漆水人,漆水非《詩經(jīng)》中提及的漆水、沮水(在陜西彬州市),而很可能是漆河,流經(jīng)毉無閭山的大凌河,在今內(nèi)蒙古喀喇沁旗與遼寧北鎮(zhèn)一帶。
三休道人于燕京集市旁租賃房屋居住,并將自己的屋子題名為“貧樂”。有湛然居士登門拜訪并且問他說:“我能聽聽先生的快樂在哪里嗎?”(三休道人)說:“穿粗布的衣服,吃粗糙的食物,聽?wèi){天性,真實地生活。有時候彈琴以自娛,有時候看書以自適,吟詠圣人的道德話語,皈依在孔夫子的門下。于是停止與人交游,謝絕來訪的賓客,所有的憂慮都泯滅消失了,心中沒有絲毫的掛礙。那些內(nèi)心深處的患得患失,那些反反復(fù)復(fù)的興起與消亡,我全都不在意了。我內(nèi)心的歡樂大多出自這種狀態(tài)吧。”(湛然居士)又說:“先生還會有什么憂慮嗎?”(三休道人)說:“我順應(yīng)天命,又明了自己的命運,還會有什么憂慮呢?”
湛然居士進(jìn)而說道:“君子無論富貴還是貧賤,都是憂樂各占一半,不會只有憂或者只有樂。君子學(xué)道,并不是為了自己。我希望我的君主是堯舜一樣的賢明之君,我希望我的百姓是堯舜時期的幸福百姓,這是我的志愿。假使天下有一對夫婦不能受到仁愛之君的恩澤,君子是以此為恥辱的。因此,君子在得志的時候,地位足以用來推行大道,財富足以用來廣泛施恩,不也很快樂嗎?身處富貴卻能堅守謙遜的品格,自始至終都謹(jǐn)慎小心,就像用根舊繩子控制六匹馬一樣,不也很憂慮嗎?當(dāng)君子貧賤之時,隱居避世,獨善其身,沒有因余財而引來災(zāi)禍,沒有因高位而帶來危機(jī),這就是他的快樂。然而又感嘆民風(fēng)尚未淳化,悲嘆至人之道瀕于衰頹,舉世無人了解自己,這就是他的憂愁。先生您的快樂,我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您的憂愁難道不是這樣嗎?”三休道人瞪著眼睛,沒有回答。
湛然居士說:“我知道了,您是認(rèn)為身處富貴的時候,應(yīng)該把快樂隱藏起來,表現(xiàn)出憂愁的樣子;身處貧賤的時候,應(yīng)該把憂愁隱藏起來,表現(xiàn)出快樂的樣子。為什么呢?只怕不了解我的人,看到我富貴之時很高興,就認(rèn)為我因為富貴而洋洋得意;看到我貧賤之時很憂愁,就以為我因為貧賤而憂心忡忡?!比莸廊苏f:“別人有想法,我就要加以揣測,這句話說的就是您這樣的人?。≌埜鶕?jù)您的話語寫一篇記?!北佣寥眨咳痪邮科崴曝莩臅x卿題寫。
這篇文章體現(xiàn)了作者耶律楚材的政治抱負(fù)和苦樂觀。特別是第二段中“是故君子之得志也,位足以行道,財足以博施,不亦樂乎!……其貧賤也,卷而懷之,獨潔一己,無多財之禍,絕高位之危,此其樂也!”實際是對“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思想的進(jìn)一步闡發(fā)。
耶律楚材是這么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作為蒙古國的高官,他雖身處富貴,卻克儉無私,將自己的俸祿分給親族中的貧寒者;他憎恨貪官,敢于直諫,盡自己之力輔佐君主成為“堯舜之君”,使百姓都能“被堯舜之澤”。
耶律楚材的老師萬松老人在為他的文集《湛然居士文集》作序時寫道:“萬松一日過其門,見執(zhí)菜根蘸油鹽,飯脫粟。萬松曰:‘子不太儉乎?曰:‘圍閉京城,絕粒六十日。守職如恒,人無知者?!笨梢娖鋼?dān)當(dāng)和責(zé)任。史書中還記載了很多耶律楚材為民請命的事,比如他聽說被攻占的地區(qū)“殺人盈市”,便立刻入奏,使貪暴害民之風(fēng)有所收斂;他還不斷請求蒙古國大汗減輕賦稅,緩解百姓的負(fù)擔(dān)。
耶律楚材死后,家中只有十余張琴,以及一些書畫和他自己的遺文。由此可見,耶律楚材的一生始終踐行著“位足以行道,財足以博施”“持盈守謙,慎終如始”的處世風(fēng)范,因而受到了后人的尊重。(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