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為桂花而來

宋浩 張瑾華

《桂花》，是詩人、作家阿多尼斯多次訪華后創(chuàng)作的首部中國題材長詩。詩集字里行間，隨處流露出他對中國的自然景觀和悠久歷史文化的熱愛，以及他對中國人民的情誼。

一個桂香氤氳的晚上，杭州單向空間的阿多尼斯錢江晚報讀書會，用阿多尼斯本人的話語來形容，或許是這樣的——

“詩人們、記者們、讀者們是柔美的花萼，芬芳和友善彌漫一宴席的空中?！?/p>

10月的月末，杭城的桂花季節(jié)也到了最后的時刻，終于等來了《桂花》這部中國詩集的作者敘利亞詩人，仿佛來給杭城的桂花季來一場詩情的、盛大的收梢。那晚，阿多尼斯的粉絲們，中國的詩歌愛好者們濟濟一堂，大家的情緒就這樣被一位90歲的敘利亞老人牽引著。這一場詩會，如阿多尼斯的笑容、圍巾、卷曲的頭發(fā)那般浪漫熱情。

他是阿拉伯詩人，他90歲了，他熱愛中國，他有很多中國朋友。

想把中國白酒帶回巴黎

因為阿多尼斯的到來，杭州滿城的桂雨桂香更添詩情。有人說，阿多尼斯的詩歌，有“輕觸微溫”的質(zhì)感。

在杭州這座城市，他沒有一點陌生感。

他與各位杭州的老友重逢在拱宸橋畔“舒羽咖啡”的河邊茶座，他和北外教授薛慶國、浙大教授江弱水、女詩人舒羽等人坐在一起。秋光明媚，風搖柳枝，大運河的河水汩汩，似乎在昭示著它流淌千年的永恒。

晚餐的主廚，是一位00后廚師，一名詩歌愛好者。知道阿多尼斯要來，他準備了一桌別開生面的桂花宴，以感謝他這本寫給中國的詩集《桂花》。

來杭州的幾天，阿多尼斯的老朋友們輪流宴請他。在這頓桂花宴之前，前兩天老詩人在靈隱江南驛、吳山天興樓吃飯，酒是必備。一壺桂花開胃酒，香醇濃烈，最對老詩人的胃口。他90歲了，可依然能夠豪飲。

他也很喜歡中國的白酒，那天還想把友人老家釀的白酒帶回巴黎去。

晚餐的前菜“澳洲桂香煎帶子”是西式美食，特意撒上了一層桂花，攪在里面，增加了東方國度秋日的芬芳。

還有一道“桂蕊烤春雞”，焦黃的烤雞上撒滿了桂花。

最讓阿多尼斯喜歡的，是后面的甜點“水晶松塔桂花糕”，三種桂花糕他最喜歡的是第三種——用米粉、大豆、花生磨粉，加入桂花制成的中國甜點，老詩人吃得頻頻豎大拇指。

餐具撤掉，酒杯留下。說到盡興的地方，老詩人就舉杯，大家當然奉陪。酒入豪腸，老詩人說：這本詩集為桂花而寫，這次回去，必須要為桂花酒寫首詩！

他太喜歡喝酒了，酒量也非常好。他很喜歡瀟灑的中國詩仙李白，曾在詩中寫道：“根據(jù)傳說，李白/曾在這里的某個地方、某個角落，丟下一只鞋/可是誰也不知丟在了哪里?！?/p>

金秋時節(jié)，他還在杭州三尚當代藝術館展現(xiàn)了自己除詩歌之外的一面，你可以看到“阿多尼斯的復數(shù)”。他的復數(shù)是什么？除了詩歌，還有繪畫。他銀發(fā)閃閃，圍巾飄逸。他深沉時，深沉如中國詩人杜甫。他豪放時，豪放如中國詩人李白、蘇東坡——這也是“阿多尼斯的復數(shù)”。

新書透著對中國的想象

“我不曾知道烏鴉在某一個時刻能夠變身為鴿子，直到我看見一個奇怪的山里動物——它仿佛拄著四根拐杖行走，在和巖石探討地質(zhì)時期的問題;它還強調(diào)：自己是這個生物圈最有經(jīng)驗的動物，只憑愛和詩歌，就將先知和先知區(qū)分，將人與人區(qū)分。

“我確信，只有月亮才能登臨黃山之巔。因此，我即使腳踏想象之梯，也無法登頂?！?/p>

這樣的詩句，只屬于剛剛在桂子飄香的杭州游了西湖，喝了白酒的詩人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人先到杭州，隨后，他的新書，《桂花 阿多尼斯中國題材長詩》來了。譯林出版社最新出版的這部詩集《桂花》，是阿多尼斯多次訪華后創(chuàng)作的首部中國題材長詩，作品由50首相對獨立的詩篇構成。詩集字里行間，隨處流露出他對中國的自然景觀和悠久的歷史文化的熱愛，以及他對中國人民的情誼。

他看到“懷孕的自然”和“長有翅膀的石頭”，聽到“孔子之鈴的余音”和“宇宙的吶喊”，生發(fā)“為什么，黃山看起來猶如一只嗅聞天空的鼻子”的疑問。他似乎要為“每一顆石子創(chuàng)造雙唇和雙眼”。在他的筆下，仿佛“每一個詞語，都長出一簇有聲的花兒”。

作為一位詩人，他在詩中也屢屢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與未來的深刻思考。

阿拉伯地域上并沒有桂花這種植物，在阿拉伯語中，也沒有“桂花”這個詞，為什么要用這個詞命名詩集呢？

譯者薛慶國教授一開始很好奇。阿多尼斯告訴他：因為中國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就是桂花那樣。

桂花同阿拉伯的沒藥樹、橄欖樹形成了一定的關系。在中國安詳寧靜的、散發(fā)著陰柔之美的桂花，世界與阿多尼斯的另外一個世界形成了張力。

阿多尼斯談到《桂花》的誕生。去年金秋的九十月間，他有一次美好的中國之行，尤其是皖南和黃山之行，帶給他很特別的印象、感受和思考。

那次訪華期間，他前往廣州、成都、南京、皖南等多地，出席了多項文化活動。所到之處，都有桂花飄香，這給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在南京，他出席了詩集《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的首發(fā)式，這部詩集由他本人指定的譯者薛慶國教授翻譯，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在廣州，他領受了《詩歌與人》雜志頒發(fā)的詩歌獎，并和當?shù)囟辔辉娙艘黄?，種下了一棵以“阿多尼斯”命名的桂花樹，這也是國際上第三棵以他名字命名的樹。在皖南，詩情畫意的徽派民居，加上黃山挺拔秀美的自然景觀，讓他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并引發(fā)了他對中國文化和阿拉伯文化的深入思考。

他寫道：“黃山上光與影的友誼是多么深厚，雙方都告訴對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p>

正巧他的中國好友，譯者薛慶國和詩友江弱水，都是安徽人。

正是在那次訪華期間，阿多尼斯?jié)u漸萌發(fā)了寫一首中國題材長詩的想法。

1980年，阿多尼斯首次訪華。到2009年再次訪華時，他發(fā)現(xiàn)，相隔30年，北京、上海這兩座中國大都市，變成了現(xiàn)代化的五光十色。

《桂花》中文版特地附上了阿多尼斯2009年來華后發(fā)表的散文詩《云翳潑下中國的墨汁：北京與上海之行》，書中配有長詩中寫到的阿多尼斯2018年訪華時種桂花樹、登黃山、游皖南古村落的多幅照片。

他眼里的中國，“不是線條的縱橫，而是光的迸發(fā)”。

他心中的中國女性，是“云翳的隊列，被形式的雷霆環(huán)繞，由意義的閃電引導”。

他在長詩的尾聲部分寫道：“友誼是否可以聲稱：唯有自己才是世界的珍寶？再見了，孔子，再見了，黃山——男主人！再見了，桂花樹——女主人！太陽在追隨詩人們。”

他以《桂花》來向中國的自然和文化致意。作為敘利亞人，想著故鄉(xiāng)正在經(jīng)受的磨難，他對安寧的中國有別樣的感情。他曾說：“世界的未來在中國，中國的未來在詩歌。”他對中國非?？春?，同時也懷有期待：“詩歌”就是個性的精神，獨立的思想。他以遠見，寄語中國和世界的光輝未來。

一個“阿拉伯世界的魯迅”

今年90歲的阿多尼斯跟100年前的魯迅有很多地方很像。魯迅去世時，阿多尼斯6歲，幾年前，他去紹興魯迅故里，與這位大他49歲的中國前輩“見面”。去年，他也去北京魯迅文學院參加過活動。他說：“魯迅這個人，個性跟我有點像。”

比如他們對各自的傳統(tǒng)有批判性認識。他們精通西方文化（），“對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都是從根本上、系統(tǒng)性地質(zhì)疑?！币杂H子關系為例，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的著名文章《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從根本上反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父權”。正如阿拉伯文化中，父權也是普遍的，阿多尼斯表示反對。所以對女兒的“叛逆”（對他的規(guī)勸約束），老阿多尼斯并不在意，甚至有點喜歡這種相處方式。

批判的基礎，是他們對各自的文化傳統(tǒng)有深刻了解。薛慶國說，阿多尼斯是阿拉伯知識分子中對本民族文化認識精深的屈指可數(shù)的人，他曾編選過四大卷的《阿拉伯古代散文選》，并以現(xiàn)代的眼光重新去看待這些阿拉伯傳統(tǒng)。眾所周知，魯迅師承章太炎，在古典研究方面卓有高度。他的古體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于無聲處聽驚雷”，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價值都很高。

再比如是對詩歌的理解。在阿多尼斯20世紀50年代完成的博士論文中，對詩歌的理解與魯迅《摩羅詩力說》等作品中的觀點相似，他們都喜歡雪萊、欣賞尼采。在不同時間和空間，他們像是兩個朋友出奇相似，然而他們并不認識。

又比如對自己同胞的“使命感”。薛慶國說，他們都是一樣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旅居法國的阿多尼斯，“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但越到老年，對自己的故土就越深情?！苯跛f。

詩人長壽的秘密是“愛”

在杭州的幾日，90歲高齡的阿多尼斯身體很好，走路不太用攙扶，更不用拐杖。

薛教授說：“我告訴你阿多尼斯長壽的秘密吧！”阿多尼斯的母親活到107歲，拋開遺傳因素，薛慶國說，阿多尼斯在飲食上非常健康，熱愛運動。年輕時候，阿多尼斯還做農(nóng)活，所以體魄很好。詩人一直心態(tài)很好。他沒有對國家的狹隘認識，對于他的政敵的抨擊、甚至是恐怖分子的威脅，都不放在心上。

他在詩中寫道：“忽視你的敵人，同情他/如果失去對你的敵意，他會失去每日的食糧/連他的名字都不必提?！?/p>

最重要的，是愛?！八麗垡磺??！毖c國說，他對任何事都充滿愛。來到中國，對中國的山水、美食，對中國的書法，他都充滿了年輕人般的熱情。

正如薛慶國所說的：桂花，這平凡而高貴的花朵，清可絕塵，濃則遠溢，雜于眾樹而香蓋群芳，這，豈不正是阿多尼斯這位“香草美人”、“風與光的君王”的自況嗎？

當他在桂花將落幕的秋天飄然地離去，我們?nèi)猿两诠鸹ǖ挠喾抑?，他吟誦著動人的詩歌：

桂花樹，我要向你表白：

你崇高而珍貴，普通又特殊，

但又混雜于眾樹之間：這恰恰是你的可貴！

黑夜以身相許，

要成為對桂花的芬芳

永遠敞開的門戶。

白晝評論桂花的話語，

也和黑夜無異。

桂花的芳香啊，你似乎擁有

讓我與許多同胞迥然而異的奧秘——

那些人用言辭搭起房屋的墻壁，

把影子當成樹木

在這個殘忍的世界里，誰也不知道

當他們捕殺完獵物后，還會做些什么？

In late October 2019， Syrian poet Adonis visited Hangzhou to launch the Chinese edition of ， a collection of 50 China-themed poems he wrote， inspired by what he feels and sees in China.

Adonis， now 90 years old and widely regarded as the greatest writer of Arabic verse for more than half a century， has visited China many times. His first visit occurred in 1980. He is no stranger to Hangzhou.

Osmanthus is not seen in the Middle East and the Arabic has no word for this plant. Xue Qingguo， a professor with Peking University and translator of Adoniss China-themed poems， wondered about this and raised the question to the Syrian poet. China in his impression equals osmanthus， the poet replied succinctly.

His China tour in the autumn of 2018 is the inspiration of the book. The visit to the Huangshan Mountains and other tourist attractions in southern Anhui Province was most impressive. During the tour he visited Guangzhou， Chengdu， Nanjing and southern Anhui. Wherever he went， he enjoyed the sweet odor of osmanthus flowers blooming furiously. In Nanjing， he attended a ceremony launching his latest collection . The Chinese edition was translated by Professor Xue Qingguo and published by Yilin Press， which specializes in publishing translations of international books. In Guangzhou， Adonis attended an award-issuing ceremony and planted an osmanthus tree with a few Chinese poets. The tree is named Adonis. In fact， this is the third tree named after the Syrian poet in the world. In southern Anhui， he was overwhelmed by the natural beauty and traditional culture. He began to think deeply about Chinese culture and Arabic culture.

It just happens that both his translator Xue Qingguo and his poet friend Jiang Ruoshui， a professor with Zhejiang University and based in Hangzhou， are natives of Anhui Province.

In the eye of the poet， China has changed. In his 1980 visit， Beijing and Shanghai looked gray and all the things were struggling for recovery. In 2009， he found the two megacities shining in rainbow colors. He wants? to be a salutation to Chinas natural beauty and culture. As a Syrian whose motherland is disfigured by wars， he has a complicated feeling toward the serenity and prosperity of China.

One unusual thing happened in the publishing of Adoniss . The poet dedicated the book to Xue Qingguo， which made the translator uneasy at first. Few translators in China have had such an honor before. After much communication， Xue agreed to have this dedication in the book. Such a dedication indicates friendship. Adonis wrote in his diary dated March 2009 that Xue Qingguo invited the Syrian poet to meet Xues colleagues specialized in Arab-centered teaching and studies at his home in Beijing. “Some of them understand us better than we understand ourselves，” noted Adonis in his diary.

Adonis has long been compared by some Chinese scholars to Lu Xun （1881-1936）， the best known writer of the 20th-century China who impacted the worldview of Chinese people of his time and beyond. Adonis visited the former residence of Lu Xun in Shaoxing， Zhejiang a few years back. In 2018， he attended a memorial event held at Lu Xun Academy of Literature based in Beijing. Adonis has admitted that there are many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 two. For example， both blast the dark side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both have knowledge of the world， both have profound knowledge of their own culture， and both have a similar view of the function of poetry， and both like English romantic poet Percy Bysshe Shelley and appreciate German philosopher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Adonis had a good time in Hangzhou. Friends invited him in turn to dinners. The 90-year-old poet walked about without anyones assistance almost all the time. A walking stick was absolutely useless. He dined and wined well and healthily. Xue Qingguo reveals the secret of the poets health. Adoniss mother lived to be 107. The poet works out regularly. More importantly， he doesnt hate his enemies. He doesnt fear them. He ignores them. And he loves. He has a youthful passion for Chinas landscape， food， and calligraphy as shown in his visit to Hangzhou in October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