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四爺是個極爽朗的人,高個頭兒,白凈子,說話響亮,很受人愛戴。但四爺最突出的性格則是喜歡孩子,他的周圍總是圍聚著一幫孩子,很少見他形單影只,身邊沒有孩子們身影的時候。似乎他不但喜歡年齡大些的孩子,還喜歡剛剛出生的小孩子,比如我。
我很幸運,在出生的時候四爺還健在,而且還與我有親族關(guān)系,是我爺爺?shù)牧值苤?。我爺爺在六兄弟中排行老大。有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自己的長輩,對一個剛剛流落在這個塵世上的孩子來說,是多么多么幸運的一件大事啊。
我的小名叫童心,是四爺給我取的。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后來大人們都說這個名字好聽,又為什么說好聽?我一概不得而知。而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個名字,也許是我素來不喜歡太熟識的事物,總喜歡新奇與陌生的緣故。這名字時時刻刻跟著我,早讓我煩了,我當(dāng)然不喜歡。但無論我喜不喜歡,這個名字卻影響深遠,整整主宰了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我的心仍是一顆孩子的單純的心,復(fù)雜不起來,看樣子以后也難以復(fù)雜起來了。有人說姓名與一個人的命運性情息息相關(guān),從我的名字這兒,我獲取了些許例證。
據(jù)母親說我來到這個世上剛滿一月的時候,渾身胖鼓鼓的,甚是富態(tài)逗人。四爺坐在我家堂屋當(dāng)門的繩襻軟床上,抱著我,有點愛不釋手。當(dāng)時他剛喝了一點兒酒,或者說正在喝酒(許是我的滿月酒),于是他就嘴對著我的小嘴,悄悄地略吐絲縷。四爺愛酒,一定是以為這么好的仙物,得讓我見識見識,讓我嘗嘗。當(dāng)時我的舌頭包括嘴唇都還沒有被塵世的風(fēng)霜麻木,我對一切新奇的東西都感到陌生而可怕,突然之間蒞臨的杯中物令我難于消受,我閉起眼睛打了個噴嚏,而且全身猛一顫抖,不,是抽搐,然后——就大哭起來。我像是懷著歡喜的心情來到人世卻被人世迎頭痛擊,哭得淋漓而傷心。我一直哭鬧下去,而且不知是酒對我的鐘愛還是因為痛哭的緣故,我渾身潮紅,赤頭醬臉。我想我是醉了酒。四爺很沒趣,好心辦了壞事,一副手足無措的愧疚模樣。在剛?cè)雸龅臅r候就赤頭醬臉地醉過一場,這是不是對我今后的人生大戲產(chǎn)生了影響?——我同樣不得而知。
當(dāng)時的我被大人們抱來抱去,粉嘟嘟的肌膚,黑漆漆的眼睛,身上無論哪個部位都胖鼓鼓的。而且很快我就辨認出了不同的人,只選擇我喜歡的人親密而拒絕另外的人,一副憨態(tài)可掬相。我和四爺很有緣分,醉酒之后有段時間我痛恨四爺,只要他一抱我只要嗅到他的氣味我就大哭不止,而不久我就遺忘了當(dāng)初的痛楚笑逐顏開了,四爺抱在懷里逗我的時候我會大笑,應(yīng)和著他的笑聲應(yīng)和著他的需求一笑再笑。大人們都很滿足,四爺更是滿足。但現(xiàn)在要是四爺活著,我告訴他我壓根兒不認識他,不記得他的模樣也不記得他的聲音,不知他會怎么想。孩子要長到四至五歲才有長久的記憶,我自認為記憶力極強,但在一歲的時候也不可能記住這個世界的任何物事。之所以有些人沒被忘掉,是因為這些人在之后的歲月里仍在重復(fù)出現(xiàn),而四爺,他已適時消失。四爺死的時候我還不到四歲。所有關(guān)于四爺?shù)氖虑槲叶际锹牬笕藗冋f的。我不記得四爺?shù)拿嫦?,不記得關(guān)于四爺?shù)娜魏我患?,記住的則只有他的死和他死后對我像當(dāng)初喂酒一樣的“疼愛的虐待”。
彌留之際四爺想看看我,想讓我走上前去和他親熱,就是不親熱他,能走到他跟前讓他看一眼讓他摸摸他就滿足了。他要用他那雙被高燒熬干了汁液的病手撫摸一個他喜歡的孩子,作為對這個世界的最后記憶。這時四爺已經(jīng)昏迷了兩三天,只是偶爾清醒一陣兒,隨即又進入昏睡狀態(tài)。他想看我的那個上午,他忽然像痊愈了一般,自己從麥草薦子上坐起來,甚至還喝了一碗雞蛋湯。他責(zé)怪他的小兒子暑頭把他挪到了堂屋當(dāng)門的草薦子上。所謂草薦子其實就是一層薄薄的鋪在地上的麥秸,彌留之際的人都要躺上去。這是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仿佛只有這樣被莊稼托送著,靈魂才能安全順暢地長驅(qū)直入另一個世界。暑頭叔還有他的哥哥秋明叔都面有喜色,覺著四爺?shù)牟∵@一回是真要好了,他們一個多月來求醫(yī)問藥的奔波終于有了收獲。堂叔們道行淺,經(jīng)歷的事情少,不清楚回光返照是怎么一回事。而四爺當(dāng)然明白更深的人生道理,他明顯有點不相信自己。他坐在草薦子上,對暑頭叔說有點想我了,有一個多月沒見了,太想看看我了。
其實四爺是在試驗自己是不是正在回光返照。他當(dāng)然是聽別人無數(shù)次講過回光返照,可一旦來到自己身上,他就有點迷茫,弄不清這會兒的一身輕松會不會就是生命之燈熄滅前的最后一耀。故鄉(xiāng)有這么一個說法,說是小孩子的眼睛最真,能夠看穿世界,不但知道陽間的事情也知道陰間的事情,不但知道現(xiàn)在還能知道未來。一個人要是即將訣別人世的話,他的身上陰氣就濃重,小孩子無論怎么都不會到他的跟前去,哄也哄不去。我的表現(xiàn)很令大人們失望,更令四爺絕望。我被抱進四爺家的小土院門口,死活再難讓我前進一步。像是四爺家院子里放著一只捻子正滋綻火花的大爆竹,馬上就要爆炸,就要發(fā)出嚇人的轟響,我必須趕緊逃離!我死命地推開拉我的人,我在母親的懷抱里打滴溜,撒潑。要是誰膽敢強迫我,我的號啕大哭不依不饒就從嘴里茁壯成長,伴隨著哭聲的是滿臉橫流的淚水,仿佛我的小身體是一座蓄量豐沛的水庫,隨時都能轟隆嘩啦決堤。我軟硬不吃。大人們干瞪眼,沒有找到制服我的合適的辦法。
后來總算把我哄進了院內(nèi),是用四爺?shù)呐畠壕c子姑養(yǎng)的小白兔做誘餌,放在院子當(dāng)中,而且拿一把麥苗(是初春,田野里都鋪滿絨絨的麥苗)逗弄那只紅眼睛的活潑的小兔。蹦蹦跳跳的小白兔抓撓著我的心,我忘記了或者是忽略了可能的危險,怯生生地踱進了院子。有人遞我手里一綹麥苗,讓我興高采烈地喂小兔。小兔嘗了嘗麥苗,又悄悄舔了舔我的小手,提醒我不要大意失荊州。我警惕著。果然綾子姑掂起了兔子的雙耳,說它渴了,要讓我喂它水喝。綾子姑扯著我的手,我膽戰(zhàn)心驚地順從著,但眼睛一直骨碌碌沒閑著。一發(fā)現(xiàn)是走向堂屋,我掙開她的手一下子跳開了,我指著院子?xùn)|側(cè)的廚房,示意綾子姑水在那兒,我們走錯了方向。但綾子姑不聽,用柔潤得幾乎能融化堅冰的聲音告訴我小兔要喝茶(我們稱開水為茶,稱冷水才為水),而茶壺在堂屋桌子上呢。她指給我看,我一下子對喂小兔喝水這件事喪失了興趣。沒有商量的余地,我甩甩手一尥蹶子沖出院門,誰也攔不住。像一條沒有木質(zhì)化的青綠嫩枝,幼小的我還沒有充分社會化,不會照顧別人的情面,不愿承載也承載不了除自身的生命之外的任何額外分量。
四爺是著雨后得的肺炎,應(yīng)該是大葉性肺炎,現(xiàn)在隨便哪個醫(yī)生都有治好這種病的能耐,而當(dāng)時堂叔們磨穿了鞋底跑斷了腿,也沒有尋覓到讓大葉性肺炎望而生畏的杏林妙手。有一位自稱可以和華佗媲美的名醫(yī)認為既然肺屬金,四爺又咳出大量的像是摻了鐵末子的銹痰,四爺?shù)姆我欢ㄊ巧狭舜箐P,“大約有半指厚”,“肺里的機關(guān)差一點兒就要銹死了”;他給四爺開了好幾劑虎狼方藥,都是以上等磨鐮青石做引子(他可能對一種叫王水的化學(xué)制劑所知了了,否則四爺就得嘗嘗這種別說鐵銹就是金子融化起來也不在話下的超級液體了)。四爺整天高燒,佝著胸咳嗽,仿佛他的身體里點燃著一堆好劈柴,一邊噼噼啪啪燃燒一邊號叫?;鹧婧母闪松眢w里的水分,四爺最后只剩下幾根沒有燒完的柴火■子頂著一張皮,像是搭得不像樣子的一頂帳篷。然后他就回光返照了一次,然后就理所當(dāng)然地擠進了另一個世界的新鬼隊伍。
記憶像被時間漫漶消蝕了的電影膠片,是間間斷斷不太連續(xù)的影像與場面。四爺?shù)墓撞暮蛧鷶n在棺材周圍的人是記憶開端的不多幾個畫面之一,那口黑漆棺材漂浮在雨后初晴的黑壓壓的人群之上,被人群裹挾著蕩向村外,棺材后頭拖著大白尾巴——那是縗衣麻服的送靈的人們,其中應(yīng)該有綾子姑、暑頭叔。秋明叔是長子,走在棺材前頭手扶一根剛從樹上斫下的新柳棍(墓前舉起魂幡之用)“領(lǐng)棺”,還要在村口雙膝跪地哐啷摔碎一只小紅瓦盆(那只瓦盆叫老盆,是四爺進入另一個世界時喝迷魂湯用的,每個子女都要親手在盆底鉆一孔洞眼,好讓湯汁漏掉,讓四爺少受迷惑,不至于完全遺忘對這個世界的記憶)。記憶里只有畫面沒有哭聲,是真正的無聲電影。我的記憶為什么忽略了作為重大細節(jié)的葬禮上的哭聲?是記憶出于什么目的的一個把戲嗎?不得而知。
我和姐姐,或許還有別的什么人,站在一堵倒塌了一半的墻頭上,隔著一個大坑觀看送終的方隊。我懷著興奮的心情,覺得那兒人真多,真是熱鬧。是不是出棺是一場類似玩馬戲一樣的鬧劇,新奇別致,一次次粉碎已經(jīng)足夠新奇別致的日常生活?我太喜歡熱鬧了,熱鬧緊緊攫著我的心,我想到棺材的周圍去,起碼也得離得近一些。但是大人們不讓,我只能眼饞地遠遠張望。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那只熱鬧的棺材會與我有關(guān),那里頭躺著的人臨躺進棺材之前很想見我一面,但我卻沒能滿足他這個看起來微不足道而對他來說又是多么重要的愿望。
小孩子不可能明白死是什么,四爺死后“頭七”未過,我又想去四爺家玩了。我想念綾子姑,想念那只小白兔。我覺得四爺家一度陰陰沉沉的院子已云開霧散天日重現(xiàn),陽光照得小白兔的眼睛更紅,綾子姑穿的那件斜襟藍洋布布衫也更鮮艷。我央求姐姐帶我去了四爺家。我們在沒有了四爺?shù)乃臓敿爷偼妫堇镂萃獾睾托“淄米矫圆?。綾子姑初開始不待見我,但當(dāng)我仰著臉問起她為啥鞋臉上要縫那么一溜白布而且頂上那么難看的粗布白頭巾(長輩去世兒女要戴一百天的熱孝)時,她吸吸溜溜抓著我清白無辜的小手大哭了一場,哭過之后就又一如既往了。綾子姑哄著我玩兒,而且有一次調(diào)皮的小白兔想蹬我的臉我嚇得渾身亂顫大喊大叫時,她竟發(fā)出了我已有些陌生的清脆笑聲。
人變成了鬼,喝過了迷魂湯,就會忘記這個世界的事情,甚至忘記曾經(jīng)走過的路,他因為“老盆”的洞孔而少喝了迷魂湯,只能記住部分這個世界的往事。四爺唯獨念念不忘地記住了我,但他一下子不知道該通過什么途徑才能見到我。他忘記了去我家的路,否則他死后第一件事肯定是要來看看我。我去了他曾經(jīng)住過的家,他的魂靈還沒有走,或者還在那個家里徘徊,于是他也就附在了我身上,跟著我來到了我們家,就像他生前一次次來我家一樣。他一定是先在我家堂屋當(dāng)門的那張繩襻軟床上坐一陣兒,然后把我拉到跟前,給我做一做嚇人的鬼臉,或者變一變讓一根筷子貼著伸開的手掌卻怎么抖也掉不下來的戲法;因為在另一個世界開了眼界,做鬼臉和變戲法四爺已經(jīng)不屑為之,現(xiàn)在他開始全新的游戲——他讓我渾身瑟縮成一團,既不敢動一動也不敢睜一睜眼睛。也許那是他們那邊表達疼愛的一種新奇形式,只是我無法消受而已,就像他曾經(jīng)喂我我無法消受的美酒一樣。
那是夜半時分,我在熟睡中突然就發(fā)出了恐懼的呻吟,我瑟瑟地就像一只受驚的刺猬,竭力縮緊身體。煤油燈點亮了,家里人全給吵了起來。摸摸我的腦門不熱,身上也沒有受傷的部位,但就是任誰叫也不睜眼睛,小身子蜷曲成一團,不住地痛苦呻吟。因為四爺新死,奶奶首先想到了四爺,奶奶說:“會不會是他四叔?他疼愛孩子,就回來瞧瞧了?!蹦赣H立即追問領(lǐng)著我到處玩的姐姐,白天里去沒去過四爺家。姐姐睡眼惺忪地承認了。于是父親馬上去叫暑頭叔和秋明叔。暑頭叔和秋明叔在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并且立即采取措施。他們點著了幾支線香,嘴里囁囁嚅嚅地呼喚著四爺,小聲祈愿:別嚇著孩子,深更半夜的。你還是回去吧,讓孩子長大好給你送錢花!一群人邊祈愿邊往外走,他們是在送看不見的四爺?shù)幕觎`。四爺肯定也老老實實地跟著,一副好心辦錯事的手足無措模樣。等到他們走到了村口,并且在暗夜里點燃明亮的紙錢,火光一閃,縮在床角落里的我馬上舒展。我停止了呻吟,身體像蜷屈著的嫩芽展開。我睜開了眼睛清醒過來,并且要水喝。我實在是太累了,渾身疲乏難耐。我在大人的懷抱里坐了一會兒,閉著眼睛喝上幾口端到嘴邊的水,頭一歪就睡熟了。我等不及父親和暑頭叔秋明叔他們回來,一個人顧自深入夢鄉(xiāng)。
陰間到陽間一定路途坎坷,四爺新去,違犯了那邊的規(guī)條會不會受到嚴厲懲罰?不知道。但四爺?shù)年衿馐浅隽嗣?,沒有什么能夠約束住四爺,來了頭一回,就不會沒有第二回。第二天夜半時分我又故伎重演,睡夢中發(fā)出痛苦呻吟,在床上拘攣成一疙瘩,任怎么也不能使我伸展。于是又去叫暑頭叔秋明叔,又呼喚著四爺一同去村口點燃火紙,順理成章,我也就立馬火閃病除,安安頓頓沉入夢鄉(xiāng)。
日子在老老實實持續(xù)著。四爺有時隔一天,有時隔兩天來看我一次。是不是四爺屢教不改,最終惹煩了那邊的頭兒——被稱為“閻王爺”的那個大鬼?反正一個多月后四爺消失了,忘記了我,徹底忘記了我,直到今天也沒有再光臨過一次。
然而直到今天,我還不能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真的發(fā)生過,還是只存在于我那難以坐實的記憶中?
現(xiàn)在我已走在人生的中途,人終有一死,我也不能例外;天假以年,我也還只有幾十年的活頭兒。四爺去了另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隔著時光的氤氳霧氣,要是我與四爺陌路相逢,他還能認出我來嗎?
而就是認出了我來,又能怎么樣呢?四爺不能使時間倒流,不能讓我再擁有哪怕只一天呆在襁褓里的日子。爺兒倆相認,最初的欣喜一過,肯定會落于世俗的套路,無話可談,貌合神離——這樣的相認哪有現(xiàn)在好:在想象中親密,在冥茫的記憶荒漠中深情交談!
作者簡介:趙蘭振,1964年出生,河南省鄲城縣人。曾做過醫(yī)生、文學(xué)編輯等。1991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夜長夢多》《溺水者》等作品?,F(xiàn)居北京。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