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卓
已經(jīng)有兩次了,我的小學(xué)老師魏貴芬老師認真看著我的車,讀那車牌號:“707,707,這個號好,這個號好記。”
最近一次是前天,老師來給已然不惑之年的我送好吃的,早早地就給我打電話:“丁卓,你在學(xué)校嗎?我去見你一面?!彼选白俊甭詭夯?,稍微拖長一點,又脆又親熱。老師年邁,老態(tài)凸顯,那嗓門卻依然中氣十足,依稀當年課堂上的風(fēng)采。
我趕緊下樓去校門外迎接,遠遠地看見一輛窄小的電動三輪——那是日常接送孫子上下學(xué)用的,她的丈夫王老師騎著,秋風(fēng)涼的緣故,瑟縮著。魏老師整個人坐在小車內(nèi),把車子擠得滿滿當當,腿彎處,放著紅色網(wǎng)兜裝滿的紅棗,一大包豇豆,還有三個北瓜。真是父母心腸。
兩個老師一畢業(yè)就到我村小學(xué)教書,教了哥哥教弟弟,教了父母教孩子,一直教到自己的孩子將要初中畢業(yè)才調(diào)離。魏老師兩口子為人寬厚仁義,看學(xué)生又親,所以雖是外鄉(xiāng)人,卻和村民血肉情深,往來不斷。收獲季節(jié),學(xué)生總會把山藥、花生之類的給老師背到學(xué)校去。過年的時候,有人看老師孤獨,就帶著花炮到學(xué)校來個“百花盛開”。兩個老師從村北頭走到村南頭,一街的人見了面都得叫老師。
老師腳步不便,耳朵有些背,聲音不改當年的洪亮,一見到我就責(zé)怪道:“叫你去家里拿,你總也不去。”我也責(zé)怪她:“好幾里地,你們還非得送過來干嘛?!崩蠋煹溃骸班藕?,讓你去你不去嘛。”“嘿嘿嘿?!蔽抑缓觅囆?,乖乖地把我車的后備箱打開。等我把好吃的都裝到了車里,老師就看我的車牌道:“707,707,這號好,這號好記?!边@是她第二次見我的車,第二次讀那車牌號了。其實,她是怕自己老了記不住,所以要特別地記住它。
我送他們出門,見到同事我都會驕傲地向他們介紹說:“這是我老師,來給我送吃的?!本拖袼翘斓恼Z氣一樣。
老師身材矮小,體態(tài)臃腫,闊臉大嘴,衣著粗樸,多年的齊耳短發(fā),外人看來是丑的,我卻在上初中的時候就寫作文贊美她,歌頌她。
魏老師從小學(xué)二年級教我到小學(xué)畢業(yè),是我的啟蒙老師。有一次語文默寫,是個晴朗的上午,一屋子的陽光。老師說看大家誰寫得快,就把這面“小紅旗”獎勵給他。那時候條件差,所謂的“小紅旗”,不過是一支小木棍。我背得好,寫得快,又沒有錯誤,老師就把木棍叫我捏到手中,舉起我的手:“丁卓拿了第一名。”我站在老師身邊,溫暖的陽光下,笑得燦爛無比,著實把我美了好長一段時間。
老師雖然外貌粗獷些,卻感情細膩。教《十里長街送總理》那一課,她一走上講臺,就一臉嚴肅,面帶悲色。我們都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堅強的母親。她給我們讀課文,語調(diào)遲緩頓挫,語氣深沉悲痛,我們被她的情緒感染。她慢慢地走在我們中間,翻動書頁,深情地朗誦著:“人們常常幸福地看到周總理,看到他矯健的身軀,慈祥的面龐。然而今天,他靜靜地躺在靈車里,漸漸遠去,和我們永別了!”她讀不下去了,她哭了,喉嚨汩汩作響,哽咽不止。她趕緊掏出手絹,一把鼻涕一把淚。我也哭了,許多同學(xué)都哭了。我也好似站在十里長街上,看著總理的靈車緩緩地走過。
書上的配圖,悲傷的文字,令人壓抑的陰云,那節(jié)課的許多細節(jié)、氛圍我都記得,依舊能感受到。我記性差,小學(xué)里的許多人和事都忘記了,卻對那一節(jié)課印象鮮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把周恩來總理當做完美人格的楷模,作為我做人的標準。
后來,我們長大了。有繼續(xù)上學(xué)讀書的,有回家種地的,也有外出打拼的,都離開她,走出村子,去往各自曲折多磨的前程。三十年過去了,各種打拼,各種應(yīng)酬,熟諳世俗,不斷世故,我們卻不斷地想起老師來,直到去年春節(jié)前才有十幾個人聚到老師家里,一切宛如回到了少年時期。老師高興得合不攏嘴,說起村里的許多人和事。這許多年來,老師也一直記掛著我們,有些同學(xué)我們都沒有聯(lián)系著,她卻能說出那個人的近況。我們嘰嘰喳喳地說話,拍照,和老師親近了一回。
等到我中秋節(jié)再去看她的時候,她就拉著我看那天的合影。原來,她讓兒子把手機里的照片帶到街上沖洗,又鑲在相框里。她一面和我看照片,一面又愧疚那天沒有留住大家吃晚飯。
就是那一次我離開的時候,老師認真地讀我的車牌號:“707,707,這個號好,這個號好記?!彼胗浵聛恚拖裼涀∥乙粯?,好不論在哪一天,什么地方,都能一眼認出車,認出人來。她住6樓,腿腳不便,我怕她下樓送我,所以告別一聲,一溜煙地跑下來??烧斘依_車門準備坐進去的時候,聽到她遠遠地、急急地叫我:“丁卓,你等等,你等等?!被诺梦亿s緊跑到樓前去扶她,她一臉著急的樣子:“你讓我送送你怎么了!”樓下有個老人看見魏老師急乎乎的樣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滿臉詫異。魏老師把嘴湊近她的耳朵,大聲地說:“學(xué)生!我的學(xué)生,來看我的。”她的聲音洪亮,無比地驕傲。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做老師原來是如此地驕傲和光榮。
什么是好老師?每個學(xué)校都有一套考核辦法來評選,他們得到榮譽、掌聲和各種獎勵;然而,歲月和人心也有一套標準,它們自會篩選出那些令人無法忘卻的老師,他們得到尊敬和愛。我也希望能做這樣的老師,待到晚年,就算學(xué)生們都已年過半百的時候還能像他們少年時候,到我面前,盡情歡笑,宛如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