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濤
清蒸鱖魚A dish of Steamed Perch
陳師曾(1876~1923年),名衡恪,號朽道人,乃陳寅恪之兄,著名美術(shù)家、藝術(shù)教育家。2016年11月,中國美術(shù)館推出了陳師曾誕生140周年美術(shù)作品展,其中有幅《桃花鱖魚》。
名畫要如詩句讀,古琴兼作水聲聽?!短一Z魚》是陳師曾交游成果中的精品力作——魚體豐贍,背彎如弓,魚身的細(xì)小鱗片,小方格似的,密密麻麻。有畫家猜測,那些栩栩如生的魚鱗不大可能是畫上去的,而是用一種類似于做豆腐的紗布,蘸了墨汁印上去的。
筆者不懂繪畫藝術(shù),但知道,這幅畫的落款必是緣于張志和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詩情與畫意,前因與后果,絲絲入扣。
張志和(732~774年)乃金華名人,年少聰慧,十六歲游太學(xué),因獻(xiàn)策受到唐肅宗賞識,賜名“志和”。后因事獲貶,遂不仕,“扁舟垂綸,游三江,泛五海,自謂煙波釣徒。”(顏真卿語)其間,他潛心道學(xué),著有《玄真子》12卷,《太易》15篇?!度圃姟肥珍洿嬖?首。盡管如此,僅這首《漁歌子》,便足以讓他聲名遠(yuǎn)播。
1921年夏天,日本著名畫家小室翠云(1874~1945年)來北京參加首屆中日聯(lián)合畫展,慕名拜訪了北平文化圈的知名人物陳師曾,并談及《漁歌子》。遺憾的是,他從未見過鱖魚。陳師曾默記于心,特地差人買來一尾供其觀賞,并作《桃花鱖魚》相贈。題曰:
小室翠云來京師,談及張志和桃花流水鱖魚肥句,而未嘗見鱖之形也。乃為購一尾示之,臨古畫此見贈,因記。時(shí)辛酉七月,衡恪。
畫家之間互贈畫作,投桃報(bào)李,本不足道。但陳師曾以魚為媒,贈以《桃花鱖魚》,既有“有客自遠(yuǎn)方來”的喜悅,也是中日睦鄰友好的佐證。今天,我們再次回味這一畫壇趣事,心中不免好奇:那尾鱖魚最終去了哪里?怕是烹成佳肴,被他倆用來下酒了。
鱖魚是越地清代八大貢品之一。《正字通》說:“鱖魚……皮厚、肉緊,味如豚。一名水豚,又如鱖豚?!惫湃撕明Z魚,竟將其美味比作劇毒無比的河豚,恰如其分。不過,鱖魚無毒,兼有治病療效?!峨S息居飲食譜》寫道:“鱖魚味甘平,益脾胃,養(yǎng)血,補(bǔ)虛勞。運(yùn)飲食,肥健人。”《本草綱目》則記載:“越州邵氏女,年十八,病勞瘵累年,偶食鱖魚羹,遂愈?!?/p>
當(dāng)然,現(xiàn)代吃貨看重的不會是鱖魚的藥用價(jià)值。中華大地,只要出產(chǎn)鱖魚的地方,幾乎都有一道傳奇名菜。而且,這菜那菜,皆無“刺多的煩惱”,更因蒜瓣?duì)铘~肉粒粒鮮美、顆顆肥厚。
“昔時(shí)三月在西洛,始得午橋雙鱖魚。墨蘚點(diǎn)衣鱗細(xì)細(xì),紅盤鋪藻尾舒舒?!彼未娙嗣穲虺汲缘盟刮?、含蓄?!盎铟Z魚,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鍋中炸熟,外皮酥脆,魚肉白嫩,蘸花椒鹽吃,極妙!”被譽(yù)為“最后一位文人美食家”的汪曾祺吃得生猛、直白。據(jù)說,中國駐外使館招聘廚師,“松鼠鱖魚”是必選考題。
“松鼠鱖魚”是蘇菜名饌,外脆里嫩,并非人人會燒,作為考題未嘗不可。但要說可口味美,則見仁見智。
鱖魚是“大眾情人”,煎、熘、燒、烤、炸、拌、凍、瓤……無一不可,但不管哪種燒法,清蒸、紅燒最為家常,腌成“臭食”亦不失特色。
浙江磐安縣玉山臺地的龍鳥尖乃婺江源頭,山高水長。順流而下,岸闊水清,魚蝦豐美,但鱖魚(俗稱貴魚、老虎魚)難得見到,紅燒之后上得了農(nóng)家娶親嫁女的酒席,是一道硬菜。想來,鱖魚之“貴”即緣于此。
老話說,千煮豆腐萬滾魚。鱖魚紅燒,無需太多的技巧。記得某個(gè)夏日的傍晚,大哥捉來一尾碩大的鱖魚,媽媽便去屋后菜園采摘佐料,順手剪上幾束韭菜。燒燙鐵鑊,剜一勺豬油把鱖魚翻煎幾下,丟進(jìn)紫蘇、青椒,倒入一小碗家釀米酒,再用門前蟠溪水熬制。也就半個(gè)鐘頭,縷縷魚香便彌漫老屋。兄弟幾個(gè)咽了咽口水,連忙把八仙桌往門堂一抬,擺上那盆紅燒鱖魚,再添幾個(gè)小菜,就是一頓美美的晚餐。更難忘的是,那年頭老家尚無電燈,但有柴扉小院,土碗土燒,還有那滿堂柔和的月光……
鱖魚清蒸,最能體現(xiàn)“真”味,素來便是越地名菜。農(nóng)家大多蒸具不備,火候難控,敢“蒸”者不多。而在賓館酒家,清蒸一尾斤把重的鱖魚,一刻鐘就能搞定,配料多為火腿、筍片、香菇、姜絲、紹酒等等。不過,要是少了那張用來覆蓋的網(wǎng)油膜,吃口就會發(fā)柴。此乃頂級廚師的不傳之秘。
臭鱖魚,徽菜中的明星。金華雖說不產(chǎn),但大小酒肆常有供應(yīng),想來婺州與徽州是近鄰的緣故吧。
臭鱖魚猶如臭豆腐一般,都是“聞著臭吃著香”。每每上桌,嗜食者,吃得歡暢;不愛者,早已捏著鼻子,擺動雙手,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這也難怪,鱖魚是河鮮,小清新,臭鱖魚卻是重口味。小清新忽然變成重口味,也算是雅俗與共了。
野生鱖魚常常棲息在靜水的石隙中,對水環(huán)境十分敏感。它晝伏夜出,異常兇猛——從幼魚起,逢魚必吃,水草、苔蘚之類是不啃的。
松鼠鱖魚Braised Mandarin Fish in Shape of Squirrel
桃花開,溪水漲,俗稱春汛,是江南特有的氣象。此時(shí),江鰣未上市,鯽魚產(chǎn)子已瘦。而鱖魚則頻頻閃出石隙,逐水追食魚蝦,一天天地肥美自己……
筆者愛魚鮮,最是那煙火氣里一片悠閑的風(fēng)情雅韻。“船頭一本書,船后一壺酒;新釣紫鱖魚,旋洗白蓮藕?!保懹尉洌┯谑?,知魚懂魚的張志和們背上釣桿,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來到青山綠水邊,放長線鉤大魚,望穿一溪春水。
想想吧,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不是因?yàn)榫吧巳?,而是桃花流水熬制的鱖魚實(shí)在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