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俊玲

（鄭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4）

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興起，大眾文化取代精英文化的核心地位，審美不再局限于高雅的文藝活動，開始滲透進日常生活。因而，日常生活審美化思潮興起，“啟蒙知識分子也放下了架子,開始關注飲食男女,不僅聯(lián)系現(xiàn)實,也聯(lián)系歷史;不僅涵蓋了民族共同體的真實感受,也表達了大時代中生命個體的真實體驗。日常生活成為文學進入歷史、觀察現(xiàn)實、溝通民族和個人的最佳通道。” 1989年《鐘山》雜志在第3期上開辟了“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專欄，描寫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新寫實小說成為文壇的熱點。“新寫實小說一般都傾向于描寫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的生活，并且盡量淡化社會歷史背景中的重大歷史事件和重大社會沖突，淡化階級關系和階級意識，而著力通過瑣屑的生活現(xiàn)象的描寫，表現(xiàn)人的生命意識、生命體驗和生命沖動，顯現(xiàn)人的生存困境、生存掙扎和生存悲劇?！?池莉的《煩惱人生》、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劉恒的《狗日的糧食》是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其中的女性形象顛覆了女性神話，還原了日常生活中普通女性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

一、強勢粗俗的主婦形象

《煩惱人生》《一地雞毛》《狗日的糧食》都是以男性為主體，女性是作為配角出現(xiàn)的，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以老婆作為通用的稱呼。而這些男主角身后的女人一出場就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愛情婚姻敘事截然不同的面貌，她們共同的特征是強勢粗俗，不再是溫柔賢惠的可人模樣。之前的文學敘事中，女性多是溫婉動人的形象，有著東方女性特有的優(yōu)雅。男人的婚姻理想是尋找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伴侶，兩情繾綣。而新寫實小說中，女人們在家庭變得格外強勢，言行粗俗，令男人們時常膽戰(zhàn)心驚。

普通家庭中，女性往往是夫妻爭吵事件的制造者。與男性相比，女性通常有著更為靈敏豐富的語言體系，擅于在家庭紛爭中占據(jù)主動地位?！稛廊松烽_篇，印家厚兒子雷雷掉床本是意外，老婆劈頭蓋臉呵斥一通，“請你走出去訪一訪，看哪個工作了十七年還沒有分到房子。這是人住的地方?豬狗窩!這豬狗窩還是我給你搞來的!是男子漢，要老婆兒子，就該有個地方養(yǎng)老婆兒子!窩囊巴嘰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算什么男人!”《一地雞毛》中，為了一塊餿掉的豆腐，小林老婆剛下班就把怒氣對準了小林，說“你不買豆腐也就罷了，買回來怎么還讓它在塑料袋里變餿？你這存的是什么心？”《狗日的糧食》中，楊天寬的女人常常潑婦一般罵街，“豬哩，哪個托生的你呀？你前輩造了孽，欺負我家男人，今世你可美了吧？哼哼啥，看老娘拉屎給你吃，你是臭了心肝的......”在逼仄的生存空間里，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也會變得壓抑、扭曲，因而即便是小林老婆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在日復一日家庭生活的磨損下也會變得狂躁易怒。

劉震云指出，“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嚴峻的是那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 新寫實小說注重塑造凡俗化的非理想化的小人物，女性往往形象邋遢，舉止粗俗，不再是儀表端莊、心地善良的傳統(tǒng)形象。《紅樓夢》中，賈寶玉將女人分為兩類，未出閣的純潔女孩是最可貴的水做的骨肉，而出嫁后的女子則淪為魚眼珠子，日益變得面目可憎?；橐錾钪?，女性在現(xiàn)實面前不得不褪去玫瑰色的幻想，在茶米油鹽中艱難度日?！稛廊松分?，印家厚的老婆燙著雞窩般的亂發(fā)，光腳趿著鞋，面色憔悴不堪?！兑坏仉u毛》中，小林老婆即使婚前是個文靜、清秀、愛干凈的女孩子，但很快在婚姻生活中變成愛嘮叨、不梳頭的俗氣女性，甚至為了省錢學會半夜偷水?！豆啡盏募Z食》中，楊天寬的老婆丑得如同夜叉一般，脖子上還墜著碩大的“癭袋”。新寫實小說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有意識地解構了之前對女性不切實際的幻想，使現(xiàn)實生活中庸常的女性形象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

二、物質(zhì)化的女性形象

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繁榮，金錢迅速成為了現(xiàn)代世俗社會的全能神。在傳統(tǒng)價值觀中，人們有意壓制甚至貶低對金錢的欲望，注重安貧樂道式的精神追求。而市場經(jīng)濟社會，對于金錢的貪欲徹底合法化，商品交換的原則不僅適用于經(jīng)濟活動領域，而且滲透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人從原來的體制人轉(zhuǎn)變?yōu)樾滦汀敖?jīng)濟人”。“‘經(jīng)濟人’的特點是思想行為的理性化和實用化，以現(xiàn)實利益的得失作為價值衡量的標準、準則。這種新人的出現(xiàn)與當時經(jīng)濟時代的熱潮密不可分?，F(xiàn)實迫使人們逐漸變成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人’，經(jīng)濟交換的原則開始被人們接受，并且滲透到生活的其他方面（ 如人際交往、情感付出等） ，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處事方式和邏輯”。 新寫實小說直面現(xiàn)實，記錄下了商業(yè)大潮中人心的變遷，女性多呈現(xiàn)出物質(zhì)化、功利化的形象。

1979年，張潔在《北京文藝》發(fā)表《愛，是不能忘記的》，鐘雨與老干部之間的情感完全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愛情長久以來是形而上的存在。而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新寫實小說已經(jīng)將愛情從夢幻的天空拉回到現(xiàn)實中，尤其是在婚姻生活書寫中充滿形而下的物質(zhì)需求。

《一地雞毛》中，小林老婆對小林有三次難得的溫柔體貼，均與外在的物質(zhì)生活變化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當小林幫她調(diào)動工作時，她馬上抱著他在臉上亂親，兩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第二次是在小吃街上，小林為她買了愛吃的炒肝，她像回到了結婚前一樣溫柔多情；第三次是小林老婆單位通了公交車，于是心情大悅，兩人歡好。夫妻之前的親密關系并非是靠著愛情來維系的，而是物質(zhì)性的因素。尤其是在小林老師來訪時，小林老婆的物質(zhì)性的一面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對于小林老家來人，她一貫是反感的，甚至大嚷“去他媽的，誰沒老師！ 我的孩子還沒吃飯，哪里管得上老師了！ ”在這一刻，她只是從物質(zhì)利益的角度考慮老家來人帶來的麻煩，而不會思量老師當年對于小林的救命之恩。同樣受過高等教育的小林老婆此時已經(jīng)看不到人文精神的涵養(yǎng)。更為諷刺的是，當老師拿出從老家?guī)淼南阌蜁r，小林老婆還是炒了四個菜，請老師留下吃飯。這一幕更驗證了經(jīng)濟交換的原則已經(jīng)成為小林老婆這樣的女人們共同的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

與之相似，《煩惱人生》中印家厚老婆更關注的是印家厚的獎金、房子，每天與之爭吵不休的也是類似話題。陳思和認為：“欲望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最大動力之一，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主要敘述的對象。” 在新寫實小說中，女性多來自普通的市民階層，身上有著強烈的物質(zhì)欲望。物質(zhì)欲望滿足與否成為她們衡量幸福感的重要指標，這也是商業(yè)化社會人們處事的方式。

三、堅韌達觀的女性形象

池莉在《我寫〈煩惱人生〉》中寫道：“少罵娘多做事，讓現(xiàn)狀在一件一件的事情中得到改善。普通人的信條就是這樣的——‘我們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將竭盡全力去做”。 新寫實小說在呈現(xiàn)出平庸、瑣碎的生活本相時，并非刻意為生活涂上陰冷、灰暗的色調(diào)，反而更注重在煩惱人生中尋找普通人的快樂，以質(zhì)樸達觀的生活觀感染讀者。

《煩惱人生》中，當印家厚遭遇宿舍拆遷，一家人即將淪落街頭的時候，他是驚慌失措的，只能以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諺語自我安慰。而此時，那個粗俗、蓬著雞窩頭的老婆卻淡定從容地對生活做出了安排，原來她已經(jīng)事先尋找到了出租的私房，為下一步生活做出了具體的計劃。在開篇的爭吵中，不難發(fā)現(xiàn)，印家厚工作十幾年一直沒有分到房子，現(xiàn)在的住處也是老婆想方設法借來的。這也是印家厚的軟肋，家里的大事是由老婆決定的，自然他會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在面對家里的雞毛蒜皮的零碎事務時，女人們往往氣焰囂張，火力全開。但當真正面臨生活的考驗時，女性展現(xiàn)出的沉穩(wěn)與成熟，遠超男性角色。這個粗糙、不夠鮮亮的女人，是印家厚在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后盾。

《狗日的糧食》中，面對饑荒歲月，楊天寬只能仰天空嘆，被村干部有意分了薄地也不敢聲張，任由生活擺布。而楊天寬的老婆癭袋卻表現(xiàn)出了極為韌性的生存方式。為了養(yǎng)活男人和家里的六個兒女，她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勞，扛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在饑餓的年代里，楊天寬家墳場沒有新土，靠的就是這樣面相兇惡的女人。她為了填飽一家人的肚子，時常小偷小摸，嫩棒子、谷穗子、梨、菜園里的南瓜、鄰居家的葫蘆等經(jīng)常被她偷回家。為了維護家庭的利益，她經(jīng)常用粗野潑辣的話語令村民不戰(zhàn)而逃。管仲曾經(jīng)說過：“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根據(jù)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生理需要是人的最基本需要，糧食是人最強烈的需要。在生理需要滿足的基礎上，人才可能追求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實現(xiàn)等高等級需要層次。在生存面前，癭袋這樣的女人拋開了道德與尊嚴，堅韌地度過了最艱辛的日子。楊天寬也不得不嘆服，有了這樣的女人，他的生活才得以安穩(wěn)。

面對著生活日復一日的消磨，普通人不得不解決生活中一個個的問題，生活的本質(zhì)是問題連著問題，麻煩接著麻煩。但在這看似漫長灰暗的人生中，女人們的堅韌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為生活注入了一絲光亮。因而，劉震云認為《一地雞毛》絕非是對普通人生活的嘲諷和冷漠，而是要在一地雞毛之上看到一縷陽光。小說中的每個人物在體會生活無止盡的煩惱時，也體驗到生活的歡快。

新寫實小說中的女性有著典型的世俗化特征，她們消解了生活的詩情，在平淡的日子里逐漸蒼老灰暗，追求物質(zhì)欲望的滿足，但也有著堅韌的態(tài)度迎接生活的一個個挑戰(zhàn)。這些女性形象印證了新寫實小說家“敬畏真實的個體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 的創(chuàng)作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