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萬里

西昌，是我心馳神往的地方。

那里有風情濃郁的彝族村寨，有一飛沖天的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有孟獲七戰(zhàn)西蜀、石達開魂斷安順場、紅軍強渡大渡河的故事……

2019年7月下旬，我隨《民族文學》采風團來到這里，實現(xiàn)了我多年的愿望。

西昌，位于四川省西南部，面積2655平方公里，現(xiàn)為涼山彝族自治州首府。春秋戰(zhàn)國時，屬“邛都國”管轄，據(jù)《史記》記載：“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睗h武帝時，中郎將司馬相如來到這里，首開西南邊疆，設越嶲郡，統(tǒng)領邛都縣、靈關道、臺登道、定莋縣等十五縣。爾后，盡管多次更名，諸如嶲州、建昌、西昌等，但都未脫離中央政府。

西昌也是橫斷山脈最大的一塊開闊地，安寧河走到這里突然變寬，形成了邛海和大面積濕地，邛海南面是綠郁蔥蘢的瀘山，站在山上，看西昌的湖光云影，蒼莽而空靈。

負責接待我們的西昌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沙瑪沙軍說：“空靈之地有許多傳說?！庇谑?，他繪聲繪色地講起了關于“火把節(jié)”的故事。

據(jù)傳，很久以前，天上有個大力士叫斯惹阿比，地上有個大力士叫阿體拉巴，兩人都有拔山扛鼎之力。一天，斯惹阿比要和阿體拉巴摔跤，阿體拉巴讓母親用一盤鐵餅招待斯惹阿比。斯惹阿比認為阿體拉巴既然以鐵餅為食，力氣一定很大，便匆匆離去。阿體拉巴追上斯惹阿比，要和他進行摔跤比賽，結果斯惹阿比被摔死了。天神恩梯古茲震怒，便派大批蝗蟲來吃地上的莊稼。阿體拉巴便在六月二十四晚，砍來許多松樹枝、蒿枝等扎成火把，率領彝族鄉(xiāng)民到田里驅(qū)蟲。從此，彝族人民便把這天定為“火把節(jié)”。

彝族是一個頌火愛火崇拜火的民族。他們認為，人是火造就的，沒有火就沒有世界，他們的歌聲里也是火的旋律。到達西昌的那天晚上，沙瑪沙軍自彈吉他，為我們唱起了彝族歌曲：“我出生在火塘邊，第一次映入眼中的，是那紅色的光芒，在這里媽媽的謠曲，纏綿動聽，夜色中她的眼睛啊，多么深情。在鍋莊的旁邊，學會站立，是火焰的召喚，邁出了第一次步履，從那以后，無論我走到哪里，那片群山和土地都如影隨形?！?/p>

歌聲纏綿悠揚，聽得我們?nèi)绨V如醉。那晚，雖然距離彝族大年“火把節(jié)”還有兩天，但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相當濃厚。

西昌市委書記李俊向我們介紹說，“火把節(jié)”要狂歡三天。第一天舉行摔跤、射弩、賽馬、斗牛、斗羊、斗雞等傳統(tǒng)競技項目比賽;第二天舉行“朵洛荷”選美活動，十五歲以上的姑娘可以參加每年一度的“火把姑娘”評選，實際上，這是一種相親儀式;第三天是“火把節(jié)”的高潮——狂歡之夜。屆時，千村萬寨的火把同時燃起，恰似火的河流，滿城洶涌，男女老少圍著大堆篝火載歌載舞，盡情釋放渾身的能量。

明朝三大才子之首的楊慎，被貶云南永昌衛(wèi)路過西昌，當他來到川南勝景瀘山，看到這里的美景與“火把節(jié)”的盛況后，便揮筆寫下《夜宿瀘山》：“老夫今夜宿瀘山，驚破天門夜未關。誰把太空敲粉碎，滿天星斗落人間”。

楊慎這個人可惜了，他23歲中狀元，官至翰林院修撰，任經(jīng)筵講官，即經(jīng)常給皇帝講課的官員。本來是個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可以借此機會，求個飛黃騰達什么的，很多靠近皇帝的王公大臣都是這么干的。楊慎卻反其道而行之，借著給皇帝講課的機會，經(jīng)常含沙射影地批評皇帝。比如，明武宗朱厚照在位時，大宦官張銳、于經(jīng)被判死罪，有人出主意說，可以花錢通融一下，于是武宗真的免去了二人死罪。楊慎借給武宗講課的機會，就講了《瞬典》里的一句警言，說“圣人設贖刑，乃施于小過，俾民自新。若元惡大奸，無可贖之理?！蔽渥谝宦牪桓吲d了，分明是教育我嘛！

更有甚者，朱厚照駕崩，世宗朱厚璁繼位。按照禮制，世宗作為武宗的堂弟，應該立武宗的父親為“皇考”，可世宗執(zhí)意立自己的父親為“皇考”，楊慎大為不滿，帶著上百名官員哭諫，結果龍顏大怒，皇上下旨處以杖刑。直打得楊慎嗷嗷亂叫，打完后發(fā)配云南直到終老。

楊慎的一生充滿坎坷，所以，他對人世間的看法，有些超然度外，有詩為證：“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弊鳛橐粋€壯志未酬的貶官，世界觀虛無一點無可厚非。但作為蕓蕓眾生的我們，還是要有一股精氣神兒，一種燃燒的激情。

從彝族人身上，我看到了這種可貴的品質(zhì)。

就在“火把節(jié)”的頭一天晚上，西昌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羅開蓮接待我們，據(jù)說本次采風活動就是她策劃安排的，這位彝族領導給人的印象是活力十足，熱情洋溢，幾乎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是歡呼跳躍的。那晚，她帶我們在大箐鄉(xiāng)“詩歌小鎮(zhèn)”觀看彝族歌舞，那里是彝族著名詩人吉狄馬加的故鄉(xiāng)。

馬加的詩我讀過很多，那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他的每一首詩，都是激情和思想鍛造的，讀來有一種燃燒之感。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都是詩歌天才，藏族的英雄史詩《格薩爾》，蒙古族的英雄史詩《江格爾》，柯爾克孜族的傳記史詩《瑪納斯》，都是天下無雙的作品。馬加作為少數(shù)民族詩人，在當下中國無疑是一流的，與那些把短句當作詩行的詩人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把馬加的故鄉(xiāng)命名為“詩歌小鎮(zhèn)”也算實至名歸。

那晚的節(jié)目很精彩，我們是頂風冒雨看完的，但大家余興尚濃。我們坐在一間民宿的大柳樹下吃烤肉喝燒酒，相互交流著采風活動的觀感，不由得就把話題集中在了開蓮主任身上，大家一致認為，開蓮主任對朋友像春天般溫暖，對采風像夏天般火熱。說著笑著……驀地，開蓮主任眼淚盈盈地傷感起來：“今天是六月二十三，大家在一起其樂融融，明年的今天你們在干什么呢？是啊，相聚就是離別的開始，開蓮主任舍不得大家離去。

彝族是一個有情有義、愛憎分明的民族。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他們不會把愛包裹在恨里，也不會把恨融合在愛中，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當年，孟獲就這脾氣，浩氣沖天，光芒四射。他認為，要打咱就真刀真槍地干，別把人騙到口袋里而后擒之。諸葛亮聞聽這小子不服氣，忙命屬下縱之。臨別，諸葛亮帶孟獲參觀蜀軍大營，孟獲發(fā)現(xiàn)蜀軍全是老弱病殘，當晚帶兵偷襲，不料又被諸葛亮埋伏的能兵強將抓獲。如此這般，七擒七縱，雙方不但沒有成為敵人，反而成了朋友和同路人。

這就是彝族人，一片冰心。

我們在西昌采風，按計劃最后一天參加民族風情村活動，我向組織方提出去禮州看看。

禮州，原為蘇祁縣縣衙所在地，是川西南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站，建于明代，城內(nèi)外有七街八巷，四大城門，曾有七朝設縣郡，五代置州所。有蜀軍安營衛(wèi)戍，太平軍筑臺吊鼓等遺跡。尤其是紅軍在那里第一次提出“萬里長征”的概念，縝密規(guī)劃北上陜北的戰(zhàn)略藍圖。禮州會議是繼遵義會議之后，紅軍在最困難的時候，召開的一次挽救紅軍的會議……禮州似乎還隱藏著許多秘密，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歷史，將隨著我們采風的腳步拂去塵埃。那是1935年5月，紅軍四渡赤水，巧妙地甩掉了數(shù)十萬敵軍的圍追堵截，順利渡過了金沙江，到達涼山地區(qū)的會理縣。由于紅軍大范圍機動作戰(zhàn)，指戰(zhàn)員有些疲憊，再加上有些戰(zhàn)斗打得不好，一些軍事將領產(chǎn)生了埋怨情緒。中央認為，有必要召開一次會議，進一步統(tǒng)一思想。于是，中央政治局在會理縣城郊鐵廠舉行擴大會議。這次會議總結了遵義會議以來，在川滇黔邊區(qū)實行大規(guī)模運動戰(zhàn)的經(jīng)驗，討論了渡江后的行動計劃，決定立即北上，強渡大渡河，向紅四方面軍靠攏。

隨后，紅軍北進禮州鎮(zhèn)。蔣介石得知紅軍新動向后心中暗喜，覺得紅軍已經(jīng)鉆進了自己精心設置的口袋里，揚言把紅軍全殲于金沙江以北，大渡河以南，雅礱江以東，讓毛澤東成為石達開第二。

石達開是太平軍杰出的軍事將領，他曾經(jīng)協(xié)助洪秀全取得大半個中國的勝利，可就在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京都卻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宮廷事變，在這場事變中，忠心耿耿的石達開失去了天王的信任，被迫西征，欲在川西南建立根據(jù)地，伺機東山再起。遺憾的是，太平軍進入彝區(qū)之后，軍事行動非常不順，想突破重圍，彝族向?qū)Р唤o力;想繼續(xù)北進，大渡河提前發(fā)大水。在天誤時地不利的境況下，部隊變得殘暴起來。據(jù)文獻記載，這一時期，僅彝族向?qū)Ь陀袃砂俣嗳吮粴?，民舍燒毀無數(shù)間，這些舉動終于使彝族同胞失去了耐心。

時至今日，被焚燒的殘垣斷壁尚在。

我在禮州鎮(zhèn)土官莊邊家四合院瞻仰毛澤東長征時的住所，這是一座并不寬敞的四合院，毛澤東就住在正房右邊一個不到十平方的房間里，房間的山墻被臨時開了一個門，出了這個門就是茶馬古道，主要是預備遭遇險情之用。這個房間的堂屋門框上有兩個核桃大小的洞口，上面的洞口是哨兵觀察敵情用的，下面的洞口用來射擊。距離這個院落正南一百米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影壁，陪同我們的講解員說：早以，影壁那里是這個院子的大門，可惜前院被太平軍燒了，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氣憤的事情。歷史反復證明，一個軍隊抑或政黨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禍害老百姓，否則必將受到懲罰。

毛澤東是一位熟讀中國歷史的戰(zhàn)略家和軍事家，他深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所以，紅軍到達禮州鎮(zhèn)之后，即刻宣傳群眾，打富濟貧，迅速取得了彝族同胞的信任。在邊家祠堂我們看到一張以朱德名義發(fā)布的公告：“中國工農(nóng)紅軍，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夷漢平民，都是兄弟骨肉?？珊匏拇ㄜ婇y，壓迫夷人太毒。苛捐雜稅重重，又復妄加殺戮。紅軍萬里長征，所向勢如破竹……”另據(jù)民國《西昌縣志》記載，紅軍在禮州“傾筐倒篋，發(fā)掘窖藏，凡遇金銀煙土首飾細衣，及一切貴重之物，則自取之。所有布衣等件，難于運動者，則用竹筐舁至文昌宮戲臺上，向空拋擲，任貧民爭取。官私倉廩，谷米雜糧，洞開門戶，聽人搬運。時任紅軍先遣部隊政委的聶榮臻這樣回憶：“當時那個地方的彝族是奴隸制社會，分‘白骨頭和‘黑骨頭……受領任務以后，先遣部隊于5月21日占領了冕寧，這是一座縣城，守敵已經(jīng)逃跑。監(jiān)獄里關了不少彝族首領。原來這是國民黨統(tǒng)治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手段，彝族人民如果不聽他們的話，就殺這些頭頭，平時就當作人質(zhì)。我們放了他們，還請這些頭頭們喝了酒，氣氛就緩和得多了。有的彝族頭頭懂得點漢語，我們問他，也告訴了我們一些情況，有的還表示愿意給我們帶路?！?

彝族同胞從紅軍的一言一行中，看到了紅軍與太平軍以及國民黨軍隊的不同，許多人站出來為紅軍出謀劃策，并與紅軍一起偵察敵情，分析川軍防務形勢。依據(jù)這些情況，先遣部隊總指揮劉伯承向中央建議：“紅軍須放棄走官道的計劃，改道安順場?！?/p>

原來，中央想避開經(jīng)冕寧穿彝區(qū)、翻拖烏山到達安順場的這條石達開走向死亡的路，計劃走瀘沽、越西，然后渡過大渡河到達福林、雅安的官道。蔣介石料定紅軍不會犯石達開的錯誤，因此把十幾萬大軍全都部署在越西、福林一帶的大渡河沿岸，在那里“守株待兔”。

中央接到劉伯承的建議后，于1935年5月21日上午，在土官莊邊家祠堂召開軍事會議，商討與改道有關的問題。

邊家祠堂，原來占地三十畝，是個規(guī)模較大的建筑群，解放后作小學校之用，后來建新學校，準備拆除邊家祠堂，由于邊家后代反對，最終保留了“祠堂”這個主建筑，其他輔助建筑全拆了。

邊家祖先原是明朝初期從河南調(diào)防禮州的千總，經(jīng)過幾百年的發(fā)展，邊家在這里成為漢族大戶，他們與彝族各大家支始終保持著友好關系，漢彝和平共處。紅軍到這里，邊家態(tài)度友好，并派邊華武、邊煥然與果基家支聯(lián)系，促成了劉伯承與小葉丹的“彝海會盟”。

巧的是，在禮州會議召開之前，紅軍在鎮(zhèn)上撿到一張舊報紙，上面清楚地寫著陜北發(fā)現(xiàn)紅軍活動。這件事讓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央領導眼前一亮。于是，會議完全同意劉伯承的改道建議，決定紅軍主力改由冕寧、拖烏，穿彝族聚居區(qū)，直奔安順場。為了掩護紅軍主力，左權和劉亞樓率領第五團，仍然按原定計劃走瀘沽、越西、小相嶺一帶，“明修棧道”吸引敵人。最重要的是，會上明確提出了與紅四方面軍會師，挺進陜北的長征路線。

會后，劉伯承率領先遣部隊迅速進入拖烏彝區(qū)，并很快與小葉丹取得聯(lián)系，雙方交談甚歡，遂拜為兄弟。小葉丹派多路向?qū)榧t軍引路，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強渡，兩萬多紅軍全都渡過了大渡河，徹底擺脫了蔣介石十幾萬大軍的圍堵。

我站在邊家宗祠，看著祠堂里展示的一張張史料性圖片和文字，聯(lián)想起當年紅軍強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的情景，心里百感交集，那是一種怎樣的激情?。∈沁@種激情讓紅軍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把雪山草地變成了跨越人類極限的勝利基石。所以，毛澤東說，長征是人類近現(xiàn)代戰(zhàn)爭史上凡人譜寫出的英雄史詩。

這就是長征精神。

每個人都需要這種精神，因為人的一生就是一次艱難跋涉的長征，能不能讓人生更精彩，關鍵是有沒有這種精神，或者叫激情。

激情是一種浪漫主義情懷，是貧賤不移富貴不淫，是勝不驕敗不餒，是寵辱不驚、安之若素，是一種亢奮激素始終燃燒的生命狀態(tài)。

7月26日晚，我們采風團一行作為嘉賓來到洛古波鄉(xiāng)的“火把節(jié)”主會場，與一萬多名來自四面八方的各族同胞一起狂歡。這人山人海的場面，就像一堆激情的干柴，只要一根火柴就是沖天大火。

彝族的“火把節(jié)”是激發(fā)生命動能的儀式，是激情燃燒的集體狂歡。人類需要這種儀式，特別是在人類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還不怎么高的時候，激情是沖破人類認知盲點，挑戰(zhàn)未知世界最重要的動力。

我喜歡“火把節(jié)”，它給了我們很多美的體驗和正能量，它和紅軍的長征一樣，都是一支高揚的火把，始終照耀著我們前行的路。

最后，我們用彝族著名詩人吉狄馬加的詩結束本篇——

給我們的血液，給我們土地

你比人類古老的歷史還要漫長

給我們啟示，給我們慰藉

讓子孫在冥冥中，看見祖先的模樣

你施以溫情，你撫愛生命

讓我們感受仁慈，理解善良

你保護著我們的自尊

免遭他人的傷害

你是禁忌，你是召喚，你是夢想

我們無限的歡樂

讓我們盡情地歌唱

當我們離開這個人世

你不會流露絲毫的悲傷

然而無論貧窮，還是富有

你都會為我們的靈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