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
讀孫頻《天體之詩》,我想到賈樟柯電影。作為我們時代的藝術(shù)家,賈樟柯記下了我們身處時間之內(nèi)的百感交集。想起逝去的歲月時,你不僅會想到他攝影機里那些人與場景,更會想到趙濤的面容,在那張極富中國特色的人臉上,刻著一個女人所走過的時代與滄桑,反過來說,一個女人所經(jīng)歷的時光也浸入了她的面容與身體。
雖同為山西人,但是,孫頻與賈樟柯的藝術(shù)理解與藝術(shù)表達方式都殊為不同。不過,在如何表現(xiàn)我們的時代方面,卻也有著某種殊途同歸的意味。近年,孫頻以《松林夜宴圖》《光輝歲月》《萬獸之夜》《我看見草葉葳蕤》等一系列卓而不凡的中篇小說,寫下了她對于歷史、對于人的生存的理解。這是一批帶給讀者驚喜的、對我們時代有獨特思考力和洞察力的優(yōu)秀作品。憑借這些作品,孫頻足可以被視為新一代作家中的佼佼者。
《天體之詩》塑造了跟我們以往想象很不一樣的下崗工人形象。致力于獨立電影拍攝的“我”,來到破敗的國企舊址。他看到了那位以瘋狂撞樹作為鍛煉身體方式的老主任。老主任希望留下自己作為國企職工的聲音,他甚至向攝影機吐露了他珍藏的毛衣的秘密,那是當年情人送給他的定情物。已近晚年的車間主任極其渴望說出真相,他向“我”介紹了李小雁,一個眾說紛紜的、馬上就要出獄的女人。當年,誰能相信李小雁殺死了廠長呢?但廠長是在她面前掉進電解池的,而她也自認了兇手身份。為此,她付出了15年監(jiān)獄生活的代價。
李小雁是具有文學光芒的女人。她笨拙、沉默,渴望成為好學生、好女人,盼望有好的愛情家庭,以及命運。上世紀90年代初她從南方回到小城,來到工廠成為國企女工,指望一直生活在體制中,不料兩年后面臨下崗。李小雁堅持不愿面對命運真相,最終,與她爭吵的廠長掉進了電解池,她被指認為兇手。
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反抗命運的不公,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和他生命中的“風車”搏斗?誰能來回答這個問題呢。小說中每個人都有他們的難局。廠長渴望全社會關(guān)注國企問題,不惜以自殺來博取社會輿論,但他失敗了;作為指證李小雁犯罪的證人,老主任希望李小雁能反抗他的指認,如此,這個女人的冤屈和廠長的死才會引起轟動。但是,李小雁沒有。她認下殺人的罪名。入獄后多次尋死不成,李小雁最終腦海里分泌出屬于自己的愛情故事、分泌出“愛人”、分泌出“可愛的孩子”,她靠想象抵擋無情人生的摧毀。即使出獄后老主任撒傳單、寫供詞推翻她的殺人罪名,她也拒絕真相。
這是復雜的故事,關(guān)于認命與不認,關(guān)于甘心與不甘;關(guān)于一個人和他/她的時代如何相處,關(guān)于一個人和他/她的命運如何相處。伍主任多么不甘,他如此渴望發(fā)聲,渴望說出真相,但是,他不得不面對世界涼薄、人生喑啞的慘烈。李小雁到底也是不甘的,她用她的方式來抵擋。
我們常常被迫面對一些我們不愿面對的事實。某種時候,自欺未必是愚蠢,欺騙他人也未必是作惡。分別之后,李小雁寫信對“我”說,“她一切都好,她每日去擺攤做裁縫,一天下來總能收入十幾塊錢,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收入三十多塊錢。她說她收養(yǎng)了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會說很多話了?!焙芸赡芩衷趯憽霸姟绷?,但“我”最終放棄探究之心。我同樣也回避了生存的真相,回復她一首“詩”:“我在信中說,我也過得很好,已經(jīng)和女友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工作和生活都很安穩(wěn)。我說,上次在你們工廠拍的那部電影,后來真的在電影節(jié)上獲了個大獎,還有筆可觀的獎金。我說,很多人都會看到這部電影的,都會看到你和你的工廠?!?/p>
然而,“詩”到底是“詩”,它只是我們抵擋人生寒涼的一種方式,而不是真的事實。李小雁未必不清醒:“直到三個月之后的一個深夜,我忽然收到一條短信,短信里告訴我李小雁昨晚病故了,她已經(jīng)生病有一年了,她臨死前一再囑咐過的,要記得告訴我一聲她不在了。發(fā)信人是她弟弟?!?/p>
……
與小說中千回百轉(zhuǎn)的故事情節(jié)相比,我更喜歡這小說的調(diào)性,從容又飽滿,荒蕪又豐饒,灰暗又明亮,純粹又滄桑。尤其喜歡結(jié)尾中“我”看著鏡頭,發(fā)現(xiàn)了李小雁微笑的片段:
鏡頭里的李小雁正疲憊地躺在床上熟睡,她身邊的光線正在漸漸轉(zhuǎn)暗,看起來天馬上就要黑了。就在那天色完全要黑下來之前,她躺在那里忽然睜開了眼睛,卻沒有動,她和她面前的攝像機靜靜對視了片刻之后,忽然就對著它神秘地笑了。
很快,那笑容就像一滴水一樣融化在了鏡頭里無邊的黑暗中。(孫頻《天體之詩》)
無所不在的攝像機攝下了這個女人頹敗的生命真相,也保留了她瞬間的微笑。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說。這是一種看世界的角度。生命破敗寒涼,枯草沒頂,但到底頭頂上也有星星照耀。這是另一種看世界的角度。無論哪一種,其實都在講述生命里的參差、復雜、矛盾與分裂:人生即是如此美好,人生即是如此寒涼。
“可是,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一個多么想美好的人。”小說中,李小雁竭力對“我”表達。我被這句話打動——這是酸楚的句子,這是不向生活馴服的句子,這是讓李小雁的生命豐饒而有蓬勃之氣的句子,這是讓讀者念念難忘的句子。
當然要提到李小雁寫詩的行為。這個女人從少年時代就開始寫詩了,盡管那些詩寫得幼稚、并不高明,也從未發(fā)表過?!皩懺姟弊尷钚⊙愠蔀榱斯S里最可笑的人。她實在有點兒像當代的堂·吉訶德。但是,這也確是李小雁的文學魅力——你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是要將整個生命寫成詩的人。
“我是寫給自己看的,真正的詩都是寫給自己看的?!崩钚⊙阏f。某種意義上,這部小說是關(guān)于“一個多么想美好的人”的挽歌,關(guān)于一個女人在最不美好的境遇之下如何渴望美好。這恐怕是小說之所以命名為“天體之詩”的原因——《天體之詩》是作家向作為天體的人的致意。她向那些生命荒蕪但又不斷向上的人、向那些身陷泥沼但又渴望清潔的人、向那些拔著頭發(fā)渴望脫離凡塵的人致意。這些人,他們的生命固然是卑微的,但又是一種倔強的存在。
浩渺無窮的宇宙里,地球不過是一顆星粒,而人只是微塵。即使如此,人依然是那種特殊的天體——即使是在黑暗里,它也始終會閃耀著哪怕被吞沒的微光。
責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