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宇

1

以且村的劉花紅有兩個特點(diǎn)。一個是缺點(diǎn)，寡言少語，用她男人關(guān)小貴的話來說，就是，三捶打不出個屁來。這要是出門打個工做個活計(jì)，還不被人欺負(fù)死呀？另外一個是優(yōu)點(diǎn)，劉花紅長得高高壯壯，奶子大，屁股也大，關(guān)小貴把她娶進(jìn)門來的時候，笑得哈哈哈的，說，這婆娘地肥呀，今后生起娃娃來，還不就像擠豆米？“咕?！本褪且粋€，“咕?！本褪且粋€……

劉花紅給關(guān)小貴生了兩個娃娃。一個是兒子，另外一個還是兒子。大兒子讀小學(xué)，健健康康的。小兒子脾氣怪，自尊心強(qiáng)。一生下來，右手巴掌上就有六個手指頭。去醫(yī)院瞧，醫(yī)生說，要做手術(shù)。起碼要萬把塊。兩口子一下拿不出來，小兒子就不去上學(xué)。打死都不去。

把關(guān)小貴愁得。按照家里現(xiàn)在這個經(jīng)濟(jì)，別說擠豆米，就是現(xiàn)成的這兩顆，也怕是要變成癟豆米了。

以且村窮。窮成個什么樣？你一眼望出去，除了直嶙嶙的山，還是直嶙嶙的山。一年到頭，地里除了種點(diǎn)苞谷呀蕎麥呀，就什么都刨不出來。山上，只有石頭，伴著石頭長出來的，還有點(diǎn)花椒和竹筍。就這些了，你要是再能找出點(diǎn)賣錢的貨來，他關(guān)小貴就跟著你姓。

是了是了，還可以養(yǎng)幾頭豬放幾只羊，可家里這幾頭豬和幾只羊算什么呀？跟城里滿大街的車呀樓呀比起來，那就是老母豬跟牛打架，差遠(yuǎn)了。關(guān)小貴是在城里打過工的，見過世面，所以，知道自己這點(diǎn)家底，難討生活。

急呀。一天到晚，就盤算，到底要怎么干到底要干什么，才能像劉花紅生娃娃樣的，生出錢來？

這天，鄰村的許老二托人帶信來，要關(guān)小貴街子天去許老二家一趟，說是許老二那天從城里回來，專門在家等他。

關(guān)小貴當(dāng)然要去。城里打工那會兒，許老二算是他親兄弟。兩個人住一間工棚，喝一碗酒，使一樣的力氣，掙一樣的工錢。有一回關(guān)小貴生病，咳嗽咳得不行，去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就喊住院。關(guān)小貴眼睛都紅了，心想這下完了，掙了大半年的錢，怕是要扔進(jìn)這黑窟窿了。這是比死還讓他難受的事?？墒遣蛔。衷趺崔k？萬一像那個牛皮哄哄的醫(yī)生說的，加深感染了怎么辦？那可是你自己的肺自己的支氣管呀，只知道掙錢，不要命了？這人沒了命，掙再多的錢有球用。

許老二救了他。許老二拉著他就走，出醫(yī)院門，舍舍得得打了輛出租車，把他拉到一家診所，丟進(jìn)去，吊了兩天大針，開了一天的藥，吃下去，嗨！他娘的好了，不咳嗽了。他娘的感覺自己身上，比生病之前還有力氣。所以，一直到今天，關(guān)小貴都把許老二當(dāng)恩人。許老二救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希望他的家。要知道，他要是把那筆錢拿去住了院，那年回家，就討不著劉花紅那樣好的媳婦。

所以，許老二喊去，當(dāng)然要去。

一大早就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像是換了一個人，新姑爺樣的，打著一串一串的酒嗝，拿著劉花紅瞧。劉花紅這個人，三捶打不出個屁來，被關(guān)小貴瞧慌了，也不吭氣，只把小兒子拉攏來，打盆水，抓過塊毛巾，使勁拿著娃娃洗。

關(guān)小貴瞧著瞧著，哈哈哈笑起來，瞧著瞧著，又哈哈哈笑起來，跟打哈欠樣的。笑夠了，才說，這一回，找到來錢的路了。劉花紅瞥了他一眼，意思是問，啥？關(guān)小貴說，許老二說了，要你進(jìn)城去，幫人家懷個娃娃。

劉花紅“噌”一下，端著盆站起來，想想，又騰出一只手，使勁把小兒子往門外扯。一盆水潑出去，才回過身，說，我不去！

關(guān)小貴眉頭一緊，問，咋不去？接著緊想了想，整個人連著眉頭、臉和身子都松開來，松松垮垮，在床上攤開，說，婆娘呀，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哪能讓你去跟別人懷娃娃，那我關(guān)小貴活著，還不如死了。

關(guān)小貴的意思，是幫人家懷人家的娃娃，不是去懷個別人的娃娃，明白了嗎？劉花紅搖搖頭，意思是，不明白。關(guān)小貴張張嘴，發(fā)覺自己也說不清楚，就說，算了，等明天，我叫許老二來跟你說。

后來當(dāng)然明白了。第二天許老二對劉花紅說，就是別人的娃娃，在你肚子里生出來，懂了嗎？人家給十五萬呢。許老二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說清楚，就打了個比方，說，你比如說，這豬配種，把大黑豬的種和大白豬的種取出來，用針，打進(jìn)大灰豬的肚子里，等足月生出來，就是大黑豬和大白豬的雜交品種，根本不關(guān)大灰豬什么事。這叫科學(xué)，電視上說的高科技，要科學(xué)家研究個幾十年，才研究出來的。

劉花紅拼命搖頭，不說明白也不說不明白。她唯一弄明白的，是出錢的這家人，就是給關(guān)小貴打針吃藥的那家診所，老板一家，六個姊妹一個兄弟?？尚值芟眿D不爭氣，肚子天生就壞了，生不出娃娃來。這還得了，這是要斷了診所老板家的香火呀。

所以，人家不惜花大價錢，要借她劉花紅的肚子，幫他們懷出個娃娃來。

關(guān)小貴說，十五萬呀！說劉花紅你算算，我們一輩子，也不敢想那么多錢呀！說劉花紅你是憨呀還是傻呀？十五萬，比你養(yǎng)二十頭豬還劃算！

許老二又說，診所這家人，是我表姐夫她大舅子的遠(yuǎn)房親戚，人你們就放心了，對人好，當(dāng)初你男人關(guān)小貴得病，人家只收了九十塊錢。九十塊，我的天算個什么錢呀！要是在醫(yī)院，九百九千怕是也出去了。許老二說到這兒，使勁咳了兩聲，才又說，再說了，懷得上懷不上還另說呢，要懷得上，人家才給錢。

不知為什么，話說到這里，劉花紅突然背過身，狠狠哭了起來。憋了一天的眼淚，使勁對著門外的星星淌。

2

去城里，要兩天。先走一天的山路，來到鄉(xiāng)里，歇一晚，第二天再坐上班車，搖晃一天，才到得了。你們就想想，以且村，有多遠(yuǎn)。

許老二走后四五天，劉花紅才答應(yīng)出門的。也就是說，她四五天不講一句話，四五天不理關(guān)小貴。答應(yīng)的時候，長長嘆了一聲，說，唉……她說，走吧，誰叫咱窮呢？那個時候，眼巴巴望著她的關(guān)小貴，差點(diǎn)沒哭起來。

走也走不快。舍不得，住慣的山坡不嫌陡。劉花紅一大早起來，煮好了豬食，就對著豬哭。給兩個兒子做好了早飯，就對著兒子哭。等去喂羊，又對著羊哭。最后，輪到自己，收拾干凈，又對著鏡子哭。就是不理關(guān)小貴，好像他，是她八輩子的仇人。

等爬上了一道山梁，見到平路時，劉花紅干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拿著腳下已經(jīng)變成一個鍋蓋的以且村瞧。關(guān)小貴站在一旁，不敢催也不敢喊，生怕一陣風(fēng)來，就把劉花紅吹跑了。

劉花紅就又哭起來，眼淚“滴答滴答”，大滴大滴往面前的石頭上砸，很重，像是穿得過石頭去。劉花紅哭也有一個特點(diǎn)，有淚無聲，也是三捶打不出個屁來。但她這樣哭，反倒死死揪著關(guān)小貴，揪著他的心揪著他的肝，用關(guān)小貴對劉花紅的話來說，就是，你快別哭了，哭得我渾身疼干疼凈了。

最后，關(guān)小貴一咬牙，說花紅，不去了，咱回吧，就是窮死，也比我看著你哭死強(qiáng)。

劉花紅一抹眼淚站起來，接著，又“轟”一聲坐回去，眼淚突然就沒有了，手杵著下巴，隨著一陣山風(fēng)，瞧出去老遠(yuǎn)。她說，小貴，你心疼我？關(guān)小貴倒要哭了，說，那不是？劉花紅又問，說，小貴，真的可以掙十五萬？關(guān)小貴忙吸了吸鼻子，說，那不是？許老二說了，只要懷上，就是十五萬。劉花紅又問，說，小貴，等我回來，你不會，你不會瞧不上我吧？關(guān)小貴一聽，金絲猴一樣躥到劉花紅眼前，說花紅，我咋瞧不上你？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我咋瞧不上你？等有了十五萬，我新買個供桌，燒香供果，天天把你供起來。

劉花紅的臉，“唰”地紅了，紅得像那滿山遍野的花紅果。她站起來，扯過關(guān)小貴背上的行李包袱，說，走，我去。

那是個早晨，山霧翻涌，劉花紅的身影，一會兒清晰，一會兒隱沒，關(guān)小貴跟在后頭，心思一會兒飄出去，一會兒又飄回來。后來，劉花紅突然在山尖尖上回過頭來，汗津津說，小貴，要是有了錢，可一定讓老二做了手術(shù)去上學(xué)。

黃昏的時候，鄉(xiāng)上的房子頂，閃著一排一排金色的光。他們終于走出山來了，劉花紅指著那些金色，說，小貴，你看，鄉(xiāng)上的街子！關(guān)小貴點(diǎn)點(diǎn)頭，說，花紅，等有了錢，我第一個讓老二做手術(shù)上學(xué)去。

這就進(jìn)城了。第二天一早，許老二來接，坐上班車，搖搖晃晃，劉花紅暈得天紅地黑的，死過去兩回，才又活生生撐過來。一睜眼，花花綠綠的地界，到處是人，到處是車。把劉花紅嚇一大跳。有時候，劉花紅看著這些乖張古怪的人和車，會想，這人呀，真是怪了，想進(jìn)城想進(jìn)城，臨了來了，怎么這心里，要多不是滋味就多不是滋味？這么多人圍在一個地方，沒有地，他們到底刨啥吃呀？

診所老板也姓劉，叫劉莉。五十歲上下，可那樣子，還跟個仙女樣的，精明干練，見到劉花紅，妹妹長親戚短的，那個客氣。一雙丹鳳眼，不停拿著劉花紅上上下下打量，像把鋒利的小刀，要把她身上的衣裳，剝得七零八落。

這還不說，劉莉說著說著，就把劉花紅拉進(jìn)了一間滿是藥水味的房里，叫她站好，使勁吸氣，呼氣，抬手，攏腿……因?yàn)榇┲状蠊?，劉花紅也習(xí)慣，聽由醫(yī)生擺布。后來，劉醫(yī)生就拿著她的大屁股使勁摸了摸，拍了拍，說，不錯不錯，還好還好。緊接著，又拿著她的奶子使勁掐，也說，不錯不錯，還好還好。

劉花紅羞得，慌忙伸手去擋，可是，人家那只手，已飛快縮了回去，見她這樣子，就有點(diǎn)不高興，臉拉起來，說，你這是干什么？本來這種事情，就是要體檢的，明天，我們還要讓你去醫(yī)院呢。等體檢報(bào)告出來，我們才能跟你談下面的事。

晚飯的時候，劉莉悄悄帶他們繞過一條街，到得一條背街小巷，找了一家遮頭蔽臉的小館子。人不多，菜卻好吃，滿滿點(diǎn)了一大桌。劉花紅哪見過這陣勢，平時在家，幾乎就是洋芋拌飯飯拌洋芋的，豬吃菜，她就吃菜，羊吃草，她就吃草。所以，當(dāng)劉莉一筷子肉朝她油淋淋夾過來，劉花紅鼻子一酸，想起在家沒人照顧的兩個兒子，又要哭。

關(guān)小貴慌忙給了她一拐子，端起她的碗接了過來，對劉莉說，大姐呀，你放心，我家這媳婦，樣樣都好，就是性子弱點(diǎn)，膽子小點(diǎn)。

劉莉一聽，又朝劉花紅的碗里添了塊排骨，說，膽子?。磕懽有『冒?，如今這年頭，到處都是膽子大的。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慢慢就習(xí)慣了，我們這一家人，個個對人都好，所以，花紅要是，要是……劉莉說到這兒，眼睛四處骨碌碌轉(zhuǎn)了轉(zhuǎn)，才壓低聲音說，那她就是我們家的親姊妹了。接著，她眼睛又轉(zhuǎn)到劉花紅的碗里來，立刻豎起眉，埋怨，說，你怎么不吃呢？你要是不吃，今后，孩子怎么辦？你放心，在我們家，啥都有，都管夠，你今后的任務(wù)，就是敞開肚子，給我使勁吃。

晚上，兩口子就在診所的輸液床上歇了。臨走，劉莉不放心，又拉著劉花紅交待，說花紅呀，你記住，明天一早要去醫(yī)院做檢查，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只能喝水，不進(jìn)食了。聽清楚了嗎？

關(guān)小貴一沾床，就睡過去，聽上去，連個鼾都不敢打。劉花紅也累，就是睡不著，一會兒摸黑撒泡尿，一會兒摸黑撒泡尿。突然想起劉莉教她要沖水，又忙拿著抽水馬桶那個亮晶晶的按鈕按，那水一聲怪叫，沖了出來，劉花紅嚇個半死，愣了半天。

把關(guān)小貴也嚇醒了。就再睡不著，擦著火，點(diǎn)起煙，盤腿抽起來。劉花紅踱回來，怔怔坐在一旁，不吱聲。很久，像是等窗外的燈都黑下來了，像是等樹枝上的月亮都亮起來了，劉花紅才問，說，小貴，啥，啥叫體檢？

關(guān)小貴想了想，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說，花紅，不怕，我在呢，大不了，就當(dāng)?shù)乩锏陌缺回i拱了，咱，咱再種一茬。

3

劉花紅的身體，壯得像地里迎頭瘋長的苞米棒子，任你怎么檢查，都是飽滿新鮮的。她就是一股甘甜的清泉，“嘩啦嘩啦”，淌滿了劉莉家的水缸。

拿到體檢結(jié)果，劉莉仿佛撿到了一塊寶，或者，占了一個大便宜，興奮得“哎呀呀哎呀呀”直叫喚。劉莉說，哎呀呀，我開診所這么多年，哪見過各項(xiàng)指標(biāo)這么齊刷刷全都合格的，這不就是部隊(duì)里齊刷刷的隊(duì)伍嗎？劉莉說，哎呀呀，可惜了可惜了，劉花紅生錯地方了，她要是在城里，保準(zhǔn)是個空軍飛行員。哎呀呀，哎呀呀……

但是，還是有一項(xiàng)，令劉莉不滿意，劉花紅稍微有一點(diǎn)貧血?？吹竭@兒，劉莉反手拍了她一巴掌，說，花紅呀花紅，今后，你就負(fù)責(zé)吃，知道嗎？什么補(bǔ)身體你就吃什么，什么對胎兒生長有利，你就吃什么，知道嗎？你要聽我的話，你聽話，我們就簽個合同。

就簽個合同了。很多地方，劉花紅聽不懂，什么試管嬰兒，什么自愿，什么胚胎著床，什么違約，什么自動放棄……等等等等。但主要的，她還是聽懂了，比方十五萬塊錢，說只要懷上了，安全生產(chǎn)胎兒健康了，就有。比方十月懷胎，說必須住在劉莉家里了，就不能回去了，見不到兩個兒子了。比方坐月子，說要坐滿一個月，喂完一個月的奶……等等等等。

關(guān)小貴不同意。關(guān)小貴說，孩子是你們家的，就不喂奶了。月子也不坐了，生完孩子，我們就回。劉莉一聽，說這哪成，孩子不吃奶水哪成？不行不行不行，孩子生下來的頭一個月，母乳是最重要的，要是沒有母乳，這才是一出生就輸在起跑線上了呢！孩子不是你的，你關(guān)小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關(guān)小貴咂吧咂吧嘴，說，那要喂，也行，就一個月，另外，這，這你得多給一千塊，現(xiàn)在就要，我小兒子等著上學(xué)用呢。

劉莉沖關(guān)小貴瞪了好半天眼睛，才說，也行，反正，買奶粉就不是這個價了。想了想，又說，那我也提個條件。關(guān)小貴問，啥？劉莉撇撇嘴，說，生孩子是女人家的事，你個大老爺們，成天跟著干啥？明天就拿著一千塊回家去。這兒，還有好多事呢，要吃藥打針，要給她們調(diào)經(jīng)期，另外，還要做一系列相關(guān)的檢查，等懷上孩子，差不多兩三個月，你等不起。關(guān)小貴很驚訝，問，啥？兩三個月？劉莉說，當(dāng)然，你以為這是養(yǎng)豬呀？這是科學(xué)，來不得半點(diǎn)馬虎。

關(guān)小貴說，哦，科學(xué)。就不吱聲了。為了慎重起見，又蹲在診所門口抽了兩只煙，這才答應(yīng)下來。說，行，行吧，簽，我，我簽，我老婆劉花紅就交給你們了，我拿了錢，明天就回，家里地了牲口了，還有一大攤子事呢。

劉莉特別不耐煩，說，行了行了行了，你就快回去吧，一個大男人，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就要分開了。那一晚，兩個人也沒什么話講，劉花紅沖關(guān)小貴湊了湊，依了依，那意思，是讓關(guān)小貴要她一回。關(guān)小貴猶猶豫豫，最后，還是躲開了。說，媳婦呀，你現(xiàn)在，身子貴重，值錢著呢，萬一明天又檢查身體，把我檢查出來了咋辦？那劉醫(yī)生，不怪死你！這是科學(xué)，你懂嗎？

劉花紅搖搖頭，聽不懂，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關(guān)小貴只好一伸手，摟住了她，說，媳婦呀，你放心，咱們家豬三頭，兩大一小，兩肥一瘦。羊七只，六母一公。雞六只，兩只公雞四只母雞，你記著，到時候，一只都不會少你的。還有，地里的苞谷馬上熟了，我會收。今年看，價格還可以。還有，蕎麥也該種了，你放心，地我會挖得比去年深，產(chǎn)量我會讓它多出幾百斤，一家人的日子，會過得好好的。

劉花紅不停點(diǎn)著頭，等關(guān)小貴說完了，又拿著數(shù)落了一遍，說，兩頭肥豬，過年的時候，斤兩少的，殺了自己吃，斤兩多的，賣出去。賣得的錢，再買小豬來養(yǎng)。羊不能殺也不能賣，等過了這個冬天，就會生小羊了。雞蛋要記著天天撿，我們家老母雞不聽話，你不撿快點(diǎn)，它就啄了。撿了攢著，等有了數(shù)，街子天要記著拿去賣，還要給老大老二留幾個，正在長身體，別虧了他們的嘴。苞谷收了，要記著還關(guān)大樹家五百斤，抵種子錢。蕎麥要留兩百斤，磨成面，我回來，調(diào)雞蛋拌紅糖，團(tuán)蕎麥粑粑給你們吃。人家都說，蕎麥粑粑最養(yǎng)人，爬山走路抖精神。

劉花紅說完，想想，又折回去說一遍，豬食槽要刷干凈，不然，豬不吃，嘴刁……關(guān)小貴也跟著折回去，說，今年，大豬留著自己吃吧，賣小的，斤兩也差不了多少，你生娃娃，要補(bǔ)身子。劉花紅說，不，大豬還是賣了，多一分錢也是錢，我這身子，你放心，生他們家的娃娃，劉醫(yī)生會給我補(bǔ)……

說著說著，天就蒙蒙亮了。關(guān)小貴盯著從高高的窗口透進(jìn)來的一片淺淺的白，才猛一頭想起來，說花紅，你快睡吧，我等劉醫(yī)生來，拿了錢，就走。劉花紅也猛一頭想起來，說小貴，記著給老二送學(xué)校去。說一千塊，錢還多，記著給他們兩個一人買個新書包，還有文具盒，還有，買幾支新筆。老大早就跟我說了，要個新書包……

一直到關(guān)小貴上了班車，他們還隔著車窗在說。關(guān)小貴說，你放心，豬肯定好著呢。劉花紅說，我放心，豬了羊了雞了娃娃了，我都放心。劉花紅使勁沖關(guān)小貴揮著手，像是要把喂豬放羊養(yǎng)雞的力氣，在這個陽光密織人影穿梭的車站，都使一遍。

后來關(guān)小貴還來過兩次。一次是背來一袋苞谷，對劉醫(yī)生說，剛從地里收上來的，新新鮮鮮，你們煮了吃。關(guān)小貴嘴上說著，眼睛卻拿著劉花紅找。劉莉看出來了，說，行了行了，放著吧放著吧，你家媳婦，醫(yī)院去了，看樣子，是要手術(shù)了。關(guān)小貴心里一緊，說，怎么？還要手術(shù)？劉莉說，小手術(shù)，哎呀就是把培養(yǎng)好的胚胎通過手術(shù)移植進(jìn)她的體內(nèi)，你放心，就跟打針樣的。關(guān)小貴問，那，疼不疼？劉莉說，疼什么疼呀。再說了，連點(diǎn)疼都經(jīng)不住，還要錢呀？關(guān)小貴一下心疼起來，又不敢說什么，蹲在診所門口，抽了好幾只煙。劉莉見他不走，出來一把把他拉起來，說，我說你怎么還不走，磨磨蹭蹭擔(dān)心什么嘛，你媳婦好著呢，能吃能睡，人都長胖了?？旎丶胰タ旎丶胰ィ@事，是科學(xué)，不像你想的那樣，要等懷上了，才算數(shù)呢。

后來的一次，關(guān)小貴背來一袋苞米面，對劉醫(yī)生說，剛磨的，新新鮮鮮，你們做苞谷粑粑吃。嘴上說著，眼睛還是拿著劉花紅找。這一回，劉花紅就坐在劉莉的對面，不用找。兩個人眼神一對，關(guān)小貴就指指那袋苞米面，得意得很，好像地里的苞谷，都跟著他關(guān)小貴姓。

劉莉也改了往日的脾氣，一見關(guān)小貴，一臉的笑，站起身來迎，說哎呀呀哎呀呀，多新鮮的苞米面呀，我們煮糊糊吃煮糊糊吃，花紅也吃花紅也吃。說著就拍了關(guān)小貴一巴掌，說你也是，大老遠(yuǎn)的還想著我們，這得費(fèi)多大勁呀！

關(guān)小貴才知道，劉花紅，真的懷上了娃娃了。

4

劉花紅，真的好，連個妊娠反應(yīng)都沒有。跟劉莉家這些姊妹比起來，簡直就是一頭小母牛。走起路來，“吭吭”作響，像是要把劉莉家的地板踩裂。哪像她們，個個輕飄飄的，風(fēng)一刮，肯定滿屋子亂飛。

坐下來吃飯，“呼哧呼哧”喘出的氣，像是要把劉莉家的飯桌掀翻。一頓要吃兩大碗，不管什么菜，三兩下，就掃得精光。哪像她們，小半碗，數(shù)著一粒一粒往嘴里放，那模樣，不是在吃飯，像是在生娃娃。

鼻頭上，永遠(yuǎn)都冒著細(xì)碎的汗珠子，臉面上，永遠(yuǎn)都是紅彤彤的。洗個澡出來，更是白里透紅，讓你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來，都覺得虎虎生風(fēng)。像是一個連隊(duì)，正在她肚子里，操練呢。

把個劉莉高興得，只會在家里對著人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是我們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們大家給我聽著，這劉花紅從此以后，就是我們家的姊妹了，不不不，姑奶奶！她就是我們家的姑奶奶！你們別忘了，爹媽走得早，是我把你們一手帶大的，要是我們劉家的香火，在劉鑫這里斷了，我怎么對得起我們死去的爹媽？所以，從今天起，我們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把劉花紅供起來，供舒服了！

劉花紅就知道了，劉莉的兄弟，名叫劉鑫?？上У氖牵椭恢肋@個名字，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她明白，那是劉莉擋著不讓他們見呢。想想也是，你一個大老爺們，硬是從媳婦的肚子里折騰不出個娃娃來，這就像是一個大老爺們，硬是從一塊地里，刨不出莊稼來，這不讓人笑話嗎？

馬云 翠湖

其實(shí)懷個娃娃，對劉花紅來說，簡單得真的就像關(guān)小貴說的，就是種個豆米擠個豆米的事。真的，你只要往地里丟顆種子，春種秋收，那不是自然現(xiàn)象嗎？哪像劉莉這一家子，哎呀呀，一個檢查連著一個檢查，一個化驗(yàn)接著一個化驗(yàn)，把劉花紅，可算是折騰慘了。到了最后，就連她都被檢查化驗(yàn)熟了，一去醫(yī)院，就先去化驗(yàn)科的窗口，找個塑料杯子，撒泡尿抬著，也不羞也不躁了，有時候排著隊(duì)，還邊瞅著那泡尿，邊聽前邊的人聊天呢。

檢查著化驗(yàn)著，終于到了他們說的胚胎移植了。那天劉莉特別緊張，也可以說特別亢奮，見了他們家誰都罵，都要吼兩句。全家總動員，六個姊妹，個個都有嚴(yán)格分工，什么老三老四，負(fù)責(zé)劉鑫那邊，老五老六，負(fù)責(zé)看好劉花紅，一接到電話，馬上就從樓下帶到二十七樓手術(shù)室來。至于老二嘛，從小沒讀過幾天書，反應(yīng)遲腦子慢，就在家里負(fù)責(zé)買菜做飯了。

劉花紅搞不懂他們這是什么排場，反正，她就記住了，上去醫(yī)生問她叫什么名字，就說叫黎曼。黎曼是誰？劉莉說你傻呀，黎曼就是劉鑫的媳婦，從今往后，凡是到醫(yī)院來，你就不叫劉花紅了，你就叫黎曼，聽清楚了嗎？

這個名字不好記，一大早，老五老六就專門幫她記。她們黎曼長黎曼短地在劉花紅耳朵邊說，生巴不得把她的耳朵磨起老繭來。到了最后，她們說不動了，就問劉花紅，說，記住了嗎？劉花紅點(diǎn)點(diǎn)頭，問，黎曼怎么懷不上娃娃？老五撇撇嘴，不耐煩，說，我們這個弟弟，折磨人呀，你說找誰不好，偏偏就喜歡上了黎曼，哎喲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愛嘛愛嘛，愛到最后，一檢查一化驗(yàn)，是個幼兒子宮，根本生不了娃娃。

劉花紅問，說，啥叫幼兒子宮？老六是個研究生，在她們家學(xué)歷最高，回答得言簡意賅深入淺出，說，就是人看著是個大人，子宮卻沒有長大。劉花紅好像懂了，再沒有說話。

劉莉堅(jiān)守在醫(yī)院二十七樓手術(shù)室門口，里面的醫(yī)生一往外給她打電話，她就盯著劉花紅，命令，說，老五老六，陪劉花紅進(jìn)去，把黎曼換出來。

劉花紅被推著走。她記得，手術(shù)室里有很多門，在最后一道門前，老五老六推她進(jìn)去，之后，一把扶起了門邊的一個女人。劉花紅一回頭，同她撞上了。那女人帶著口罩，看不清是誰。只是，眼神和眼神碰在一起的時候，劉花紅狠狠打了個寒顫，感覺到一股冷利的光追著她。

又一回頭，她想，其實(shí)，黎曼，挺可憐的。

手術(shù)很簡單，醫(yī)生根本沒有問她是誰，個個帶著口罩，她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是男是女？只聽到有個人說，黎曼，把褲子脫了，躺下。她就躺下了。緊接著，醫(yī)生拿起一根又細(xì)又長的管子，從她下身戳了進(jìn)去。怎么說呢？她還來不及疼，甚至，還來不及羞，或者說，等她感到疼的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松了一口氣，對她說，好了，一切正常。

反正，你根本說不清楚，手術(shù)就做完了。后來劉花紅還想，也對，這就跟往地里撒顆種子一樣，要多大一會兒？撒完了，你攏起腿，就跟攏起溝一樣，你再穿上褲子，就跟蓋上土一樣。就等著發(fā)芽施肥，見風(fēng)瘋長呢。

只是，后來閑下來，她就想見見黎曼。

劉莉一聲驚呼，這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這就跟捅了劉莉家的馬蜂窩一樣，把劉莉嚇得，渾身都刺愣愣的。那時已經(jīng)四月，到處都是春天花紅綠翠的樣子，劉花紅早就不在診所住了，早就搬進(jìn)了劉莉家?guī)Щ▓@的大別墅里，所以，劉花紅看見，客廳大玻璃窗外的花啊草啊，都被劉莉那天的樣子，嚇得顫巍巍的。

劉花紅就不吭聲，只在心里想，這怎么就不行呢？怎么就不行呢？我的肚子里，可是懷著黎曼的娃娃呀。俗話說，母子連心，我去見見她，這怎么就不行了呢？我?guī)е亲永锏耐尥奕ヒ娨娡尥薜牡鶍?，怎么就不行了呢？劉花紅想不通，她覺得，她肚子里懷著他們的種，她就同他們有了一種抓心撓肝的撕扯，那是撕扯不開的。就像胎盤和胎兒，就像臍帶和臍帶。那要是在以且村，可是天大的事情，得擺酒，得認(rèn)親戚。

劉莉看出了劉花紅的倔，晚上，喊來了六個姊妹，飯桌邊上，對劉花紅輪番講道理。

劉莉夾了一筷子雞蛋，黃生生鋪在劉花紅的碗里，說，花紅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會生出這么個怪想法？合同上都寫明了的，知道嗎？合同。為什么要在合同上寫明這一條？怕就怕你哪天怪了，想起他們來。你知道嗎？見不得的。為什么呢？合同上寫著呢，不能見就是不能見。懂了嗎？你要是見了，就得往你那十五萬塊錢里，扣掉一大筆。

六個姊妹，在劉花紅眼里，個個生得水嫩嬌白的，就像山里的菌子，好看得很。輕紗紅縵，風(fēng)韻飄飄，再加上姐夫妹夫的，劉花紅三捶打不出個屁來，哪是她們的菜？悶了頭，只顧吃飯，雖然她們都說不出什么新鮮道理來，只跟著大姐劉莉的話走，一口一個合同合同的，劉花紅還是沒了聲息，悄悄在心里，埋了那個要見黎曼的念頭。

劉花紅知道，她們是怕她見了，以后會找劉鑫的麻煩。這是這種事情最忌諱的。劉花紅想，今后，她再也不會提了。

5

劉莉家的大別墅，大得很。或者說，這大別墅，大得跟以且鄉(xiāng)政府的辦公樓樣的。天，你要說這是辦公樓，還能走走，你要說這是劉醫(yī)生家，劉花紅的頭“嗡”一下就暈了，她沒有這樣的想象力。

你比如那堂屋，劉莉她們叫客廳，大得可以在里面曬苞谷打場了。樓角處，擺著一個巨大的黑乎乎的東西，像兩只并排而來的水牛。劉莉告訴她，那叫鋼琴，是她兒子的。她兒子就是靠著這兩只黑乎乎的水牛，考上了國外的音樂學(xué)院。有一回放假回來，帶著女朋友，當(dāng)著一大家子人，兒子彈琴，女朋友脫了高跟鞋跳舞，生生把劉花紅聽哭看哭了。她想起了她的兩個兒子，她甚至想起了她將來的兩個兒媳婦。她想，原來，日子可以過得這樣金貴。

胚胎一移植進(jìn)她的肚子里，劉花紅的住處，就從診所的病床上，移植到了這大別墅里。一進(jìn)屋，地板亮得刺眼睛，劉花紅縮了縮腳，不敢進(jìn)，被劉莉一把拉進(jìn)來，說，快進(jìn)來，你怕啥？劉花紅試著在上面走了走，差點(diǎn)沒摔一跤。那地板平平整得沒有一絲絲坑洼，她有點(diǎn)不習(xí)慣。又伸手摸了摸，天哪，這地，摸不到一絲絲灰和土。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寬大的樓梯口，細(xì)細(xì)打量。大玻璃窗，沉厚的窗簾從屋頂高高垂下來，像以且村后山的瀑布。劉花紅后來記得，這紫紅色的窗簾，每天都在那兒懶洋洋松著垮著，從沒有拉起來過。從大玻璃窗望出去，前后兩個院子。前院小點(diǎn)，水池假山，彎彎繞繞，真是好看。后院大，足有半畝地，綠樹花叢，五彩掩映，更是把眼睛都瞧飽了。

這個時候，劉醫(yī)生一聲喊，說，劉花紅你快起來，你坐在地上干什么？又臟又涼！要命了！劉花紅斜摸著站起來，拍拍屁股，又瞧瞧一塵不染的地板，問，這房子，大姐你?。縿⒗蚩闯隽藙⒒t的心思，說，我開診所二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六個姊妹，才被我團(tuán)攏在一起，這房子，不得住大點(diǎn)。

劉花紅后來搞懂了，原來這房子，住了劉醫(yī)生姊妹六人。那么，劉鑫家兩口子呢？劉莉后來告訴她，劉鑫是兒子，爹媽疼愛，專門掏錢，給他們買了住處。

劉花紅住在一樓，靠門邊的一間。劉莉說，懷著孩子，不用爬上爬下的，安全又方便。房間早有人收拾好了，香噴噴的。那床，軟得像是睡在云彩里，劉花紅頭幾天不習(xí)慣，怎么也睡不著。夜深人靜，她就想家。一想，就想起以且村那三間又黑又破的屋子，還有同他們擠在一起的豬啊羊啊雞啊，不知為什么，就哭了。

很奇怪，劉花紅平時從來不愛哭，可那幾天，劉花紅見到劉莉家的啥都哭。見到沙發(fā)哭，見到飯桌哭，見到廚房哭，見到四層樓每一間新嶄嶄的房，都要哭……一直哭到劉莉發(fā)現(xiàn)了，拿著她使勁怪，說是懷著孩子不能哭，才噓唏歇住。

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劉花紅去醫(yī)院，又經(jīng)過十幾道各種稀奇古怪的儀器檢查，確定懷上了，一大家子人，這才松了一口大氣。這樣，劉花紅才得了空，可以到處走走，四下看看。

她先在大別墅的小區(qū)里走。一大早，小區(qū)里就有好多人，順著小區(qū)的圍墻不停疾走。覺得奇怪，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也跟著去瞧瞧。走了一圈，發(fā)覺沒什么事，發(fā)覺那些人是走了一圈又一圈，圍著小區(qū)繞。就覺得奇怪，想，這些人不攢著力氣干活，瞎轉(zhuǎn)轉(zhuǎn)，要是在山里，保準(zhǔn)早就腳癱手軟喊爹叫娘了。全是吃飽了撐的。

就停下來，想，自己身上的力氣，可不能這樣轉(zhuǎn)，攢著，攢好了，回家干活才踏實(shí)。她想起了鋤頭，還想起了鋤頭翻起的松軟的土，想起了家里豆子苞谷熟了的時候，那一大片綠油油的地。就在一水池邊坐下來，抬眼望四周的樹和房子。

這個時候，出來了很多狗，都被主人牽著。大的，小的，長毛的，光溜溜的。這些狗真奇怪，好看得要命，聽話得要命。劉花紅就想起了她家的那條大黃狗，從后山下來的，找到她家就不走了，兇死，除了她家的人，見人就咬。養(yǎng)了三年，還是改不了身上那股野性，去年秋天，病死了。劉花紅想，要是她家大黃狗在，小區(qū)里的這些狗，不被嚇?biāo)啦殴?。正想著，一條小黃狗沖她“汪汪”叫著，沖了過來。

劉花紅一伸手，那小狗就乖了，一聲不響伏在她腳面前。劉花紅一把抱了起來，哎喲喲，這小黃狗，像極了她家的大黃狗，還沖她咧咧嘴，打了個噴嚏。把劉花紅心疼得，拿著臉就在它身上蹭。

于是所有的狗朝她跑來，所有的狗都好像要她抱抱，蹭蹭。劉花紅忙不過來，只好這條摸摸，那條拍拍。

等人圍上來的時候，她有些害怕了。那些人拿著自己的狗，寶寶乖乖地叫，讓劉花紅突然間覺得它們金貴起來，不敢摸不敢拍了。

劉莉找了過來，一見她和狗在一起，臉一下拉得老長，一把拉起她就走。等繞過了一排樹，劉莉才大聲埋怨，說，劉花紅你怎么能這樣？劉花紅你要知道你懷著娃娃，劉花紅你懷著娃娃你怎么能這樣？

忙回家，扯進(jìn)后院，讓她等著。不一會兒，劉莉折出來，戴口罩，拿著一個小罐罐，抓著她就噴。一股刺鼻的藥味，劉花紅想起了她在地里，噴農(nóng)藥的情景。等噴完了身上，劉莉又進(jìn)屋，抱著一瓶酒精浸泡的棉球，出來，用鑷子夾出一個，問，劉花紅你是不是摸狗了？劉花紅搖頭，劉莉說劉花紅，我都看見了你還搖頭。劉花紅又忙點(diǎn)頭。劉莉把棉球遞過去，說，接著，給我使勁擦。

等擦完了十來個，像是薅地，手指甲指縫都被劉莉盯著細(xì)細(xì)薅了一遍，才讓進(jìn)屋來，坐在了飯桌邊。

劉莉邊給劉花紅倒牛奶，邊數(shù)落，說劉花紅你聽著，今后，離那些狗遠(yuǎn)點(diǎn)，狗再怎么好，畢竟是狗，鬼知道那身上，帶著什么病菌呢。我是醫(yī)生，我太懂了。今后，你離它們遠(yuǎn)點(diǎn)，你要知道，你懷著我們家娃娃呢！喝牛奶！

劉花紅忙抬起杯子，一口牛奶喝進(jìn)去，差點(diǎn)沒噴在桌子上。捂著嘴跑到后院子的一棵桂花樹下，吐得“哇啦哇啦”的。眼淚鼻涕一起下，差點(diǎn)沒把肝啊膽啊都吐干凈了。

劉花紅不能喝牛奶，這可是件讓劉莉又上火又揪心的事。想想，你不能喝牛奶，那我們家劉鑫的孩子，在你肚子里喝什么？你總不能讓他還沒出生，就先天不足輸在起跑線上吧？不行不行！這不公平！這哪行呀！

又做劉花紅的思想工作，讓她喝。劉花紅老實(shí)，聽話，劉莉喊喝，她就咬著牙憋著氣往肚子里灌。經(jīng)常是灌到一半，就全部吐出來。那幾天，劉花紅總是感到人輕飄飄的，抬起頭來，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眼看著，就要瘦下去。

那幾天，劉莉家的天，像是要塌了。

6

就招來姊妹們商量。大家一聽，說這還不簡單，改喝豆?jié){吧。那豆?jié){的營養(yǎng)，聽說不亞于牛奶。

老六冷笑，說你們怎么那么不見識。聽說過嗎？專家說了，牛奶是孕婦最好的營養(yǎng)補(bǔ)品，里面豐富的鈣質(zhì)和氨基酸是胎兒最容易吸收的養(yǎng)分。專家還說了，劉花紅要是實(shí)在不能喝，最好的替代品，就是骨頭湯。因?yàn)楣穷^湯里，照樣富含著同牛奶一樣的鈣和氨基酸。老六說，你們怎么搞的？哦，一不喝牛奶，就用豆?jié){來換，那豆?jié){，能跟骨頭湯相比嗎？你們也不想想，這可是我們劉家獨(dú)一根香火，再便宜，也不能是豆?jié){吧！

老三反駁，說老六你想哪兒去了？咱們誰不希望劉花紅好。問題是，她現(xiàn)在吐呀，自從喝了那一口牛奶后，喝什么吐什么！那豆?jié){，我看就挺好。老六說三姐，懂不懂呀？不懂就翻翻書去，這叫科學(xué)，當(dāng)初要不是我出的這個主意，我們家劉鑫能有孩子嗎？

說到書，大家全都相互望望，閉了嘴，只有劉莉可以抗衡幾句，就總結(jié)說，都別說了，我看誰的意見都好，都是為了我們家劉鑫出主意想辦法呢。不行就一樣一樣試，我看，就先從，先從老六這個主意試起。

就定下來，喝骨頭湯了。但又為喝什么樣的骨頭湯爭起來。老四說，當(dāng)然是牛骨頭，牛骨頭大，營養(yǎng)多。老五說對對對，我贊同四姐，牛骨頭大。老三聽了直搖頭，說牛骨頭再大，那劉花紅要喝得下去呀！牛奶都喝了就吐，更別說牛骨頭了，餿主意！老六這回，又跟老三想到一塊，說對對對，我贊同三姐，還是豬骨頭好，一方面，劉花紅吃得慣。另外一方面，營養(yǎng)是一樣的，但可以免去因?yàn)榕Ｄ毯团９穷^帶來的副作用。

這樣一說，又勢均力敵了，大家一看這局面，就都拿著老二瞧。老二一見，慌得站起來，說，你們說你們說，我去瞧瞧牛奶去。

劉莉一皺眉，說這個老二，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怎么還整天牛奶牛奶的呀？聽你這樣叨叨叨，我都要吐！

最后還是決定聽老六的，熬豬骨頭湯。一大早起來，揀菜市場最好的筒子骨挑。什么是最好的？感覺，經(jīng)驗(yàn)。劉莉帶著老二，豬肉攤前來回轉(zhuǎn)，見到賣筒子骨的，就上手摸。劉莉說，我和老二，給你們買了幾十年的菜做了幾十年的飯了，還挑不了幾根筒子骨？

果真，只要是劉莉和老二看中的，就叫攤主從中間敲斷，縫隙中望去，一截一截的骨髓油汪汪藏在中間。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熬出來，那營養(yǎng)該有多好。

要用小火，什么佐料都不放，拍塊姜，加點(diǎn)鹽巴，守著慢慢燉。一直燉到湯色變成純白，粘在骨頭上的肉和筋變得烀爛，這才叫火候到了。

這個時候，吃飯的點(diǎn)也到了，叫來劉花紅，盛一碗，遞過去，一家人盯著她，如臨大敵。

劉花紅是徹底怕了，那模樣，像是上刑。接過來，閉上眼，一仰脖子往嘴里灌，灌到一半，脖子里“嗝嗝”兩聲，又丟下碗，跑到院子里，扶著那棵桂花樹，吐得稀里嘩啦。

劉莉像是絕望了，拿著幾個姊妹捶，喊，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呀！怎么前三個月都沒反應(yīng)，三個月過了，倒反應(yīng)成這樣！我當(dāng)了一輩子醫(yī)生，硬是沒見過！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呀！

劉花紅也急。她知道，自己要是再這么下去，吃什么吐什么，自己的身子不要緊，肚子里的孩子怕是要生生餓出什么毛病來。要知道，那可是別人家的孩子，瞧劉醫(yī)生她們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樣子，怕是比她們的命都金貴。

心想怪了，自己平時吃起飯來，從來不挑不揀呀。村子里，哪見過牛奶?。e說牛奶了，餓起來的時候，怕是牛屁股，都是香的。心想怪了，自從來到劉醫(yī)生家大房子里，從來不會餓了，就是吐個天翻地覆，這肚子，也從來不想吃。折騰七八天，人只見一天天瘦下來，眼睛都凹下去一圈了，這還得了，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劉醫(yī)生不咒死你全家。

就去廚房了，一陣亂翻，想找自己吃了不吐的食。像是沒有。廚房里，除了冰箱那個大柜子，就是裝碗的大籃子，灶臺是一整塊乳白色的大石頭塊，被劉醫(yī)生家的人擦得新嶄嶄亮光光的，哪有什么吃食呀？冰箱里有，可那冰箱門是拉開不得的，一大柜子的牛奶和骨頭湯存里面，劉花紅見了，就要吐。

折回頭，還是瞧見一個虛著一條縫的柜子。順手拉開來瞧瞧，劉花紅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編織袋子，圓圓鼓鼓的。天哪！劉花紅想，怎么這么眼熟呀？熟得像是看見了她家黑漆漆的屋子里斑駁漏光的墻角。她使勁把那編織袋拖出來，心想，還挺沉，有五六十斤吧。

就打開，伸頭一看，那不是關(guān)小貴背來的苞谷面面嗎？天哪！劉花紅把頭深深埋進(jìn)去，一股遠(yuǎn)遠(yuǎn)的清香就掛在鼻子尖尖上，讓她想起了漫山遍野的風(fēng)。

劉花紅的肚子一下餓起來。餓極了。四下一打量，抓起一口大鍋，水管上接了水，放在爐子上，要攪苞谷糊糊喝。

那是電磁爐，由此延展出去的，是整體廚房，是廚房里一塊一塊一個一個亮晶晶的屏幕和按鈕，劉花紅根本不會，連怎么下手都找不著。試著朝那爐子一指頭按下去，又嚇得像是摸了電門，忙把手一哆嗦縮回來。

不甘心，就到后院去找。她記得，廊檐上，是收著一個鐵皮爐子的。劉醫(yī)生說過，那是冬天給這個大房子取暖用的。劉花紅把它拖了出來，還好，四下一找，還殘留著一堆柴禾。劉花紅“噼里啪啦”把那些枯枝斷梢撇整齊，塞進(jìn)爐膛里，又折回廚房，扛出了那袋苞谷面，抬出了鍋。

又找不到火。劉花紅樓上樓下跑，想，怎么這么大個家，連盒火柴都沒有?。∫患?，大房子被她的腳，跺得“嗵嗵”響。

還好，老二買菜回來了。見劉花紅瘋子樣的，忙嚇得丟下手里的筒子骨，奔到茶幾前，拉開抽屜，翻出一個打火機(jī)遞過去。見劉花紅不會用，又幫她打著了火。

火苗在爐膛里升起來的時候，劉花紅安安穩(wěn)穩(wěn)，笑了起來。

等水燒開，她一只手抓起一把面，一只手拿著老二遞過來的勺，一邊攪，一邊往鍋里撒著面。興許，只有這時，劉花紅才是真的餓了。

到了火候，劉花紅一勺子一勺子，邊用嘴吹著，邊舀了一大碗。什么都不放，也不用筷子，抬著碗，一仰脖子一口，一仰脖子一口，吃得那個香甜。吃完喝盡，還想伸舌頭舔碗，這才一抬眼，發(fā)現(xiàn)劉莉家姊妹們，都圍著她看呢。

就羞起來，臉紅得跟漫山遍野的花紅果似的。

劉莉悠悠舒了一口氣，說，能吃就行，能吃就行。又說，幸虧我們忘了沒吃，劉花紅，你知道嗎？這苞米面，是你家關(guān)小貴送來的。老六說，其實(shí)苞谷面挺好的，雜糧，天然環(huán)保營養(yǎng)，現(xiàn)在的人，都愛吃。這可不是我說的，你們翻翻書去，這可是專家說的。

這時劉莉緊皺著眉頭笑起來，說老二，你怎么能由著她在院子里這樣折騰？廚房里她不會點(diǎn)火，你還不會呀！瞧這一院子亂的。從小到大，我操你們幾個姊妹的心，就操不完了？

7

劉花紅就在院子里，折騰開來。

那可是短短一天的事。早上劉莉出去，還好好的，一切正常，等晚上回來，一看，她家花園洋房的花園里，所有的土都被劉花紅翻刨了一遍。忙去找劉花紅，到處喊，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遠(yuǎn)遠(yuǎn)蹲在一個角落里，正在用手里的一把小鎬頭，翻最后一塊土。

劉莉驚叫起來，又喊，劉花紅。

劉花紅回頭，灰頭土臉一笑，一只大手巴掌洗臉樣的，兜頭兜腳把汗抹勻了，揮起鎬頭，拉開架勢，深深挖下去。鎬頭鉆進(jìn)泥土的一瞬，劉花紅的身子使勁一顫，緊接著輕輕一拉，一塊土就被翻了起來，濕漉漉的，像是還冒著熱氣。

劉莉嚇得一屁股坐地上，說劉花紅，你不要命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劉花紅又笑笑，翻過鎬頭，在那塊土上敲，兩三下，那土就松散開來，像個聽話的女人，變得柔軟、生機(jī)勃勃。

吃晚飯的時候，劉莉不依不饒，當(dāng)著一大桌姊妹，問劉花紅到底想干什么？

馬云 風(fēng)景

劉花紅說，地不能閑著，該種瓜的時候，就要種瓜，該種豆的時候，就要種豆，不然，會遭報(bào)應(yīng)的。見大家面面相覷，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又說，你們天天忙，我閑。接著她急了，說，你們對我好，掙錢不容易，我想，種點(diǎn)小菜，貼補(bǔ)著點(diǎn)。

劉莉這才知道，劉花紅要在她家的花園里，種塊菜地。

就哭笑不得，說劉花紅，我們知道你心好，是個好人?？赡阒绬?？你現(xiàn)在最大的任務(wù)是保胎！保胎你知道嗎？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比你種一百畝一千畝大白菜重要得得多，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你知道嗎？現(xiàn)如今，你那肚子，就是我們家的一級重點(diǎn)保護(hù)區(qū)，你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因?yàn)槟惴N菜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么跟劉家的祖宗交待呀？你得聽話，知道嗎？

劉莉說著說著，又當(dāng)著劉花紅，深深嘆了一聲，唉……

她知道，她說的話，劉花紅根本不會聽。表面上，劉花紅三捶打不出個屁來，到了心里，這女人認(rèn)死理，自己認(rèn)定的事，總是要做到底的。所以，一大家子人說了一大通，也只能是提個醒，敲敲警鐘。用老三老四老五的話來說，你管得住她的人，管不住她的心。

那天晚上，大家面露憂色，個個憂心忡忡。

或者，這樣說，劉花紅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和生娃娃的事，她都生了兩個兒子了，還不知道？在以且村，女人的活計(jì)是永遠(yuǎn)做不完的，一直要做到肚子里的孩子掉下來的那一天。她不能這樣閑著，嬌里嬌氣，坐吃等死。

第二天，劉花紅突然不見了。差點(diǎn)沒把劉莉，急出病來。

診所也不開了，姊妹六個，分頭出去找，大街小巷地搜，劉莉說，要是找不到劉花紅，她也不活了?？傻侥膬喝フ已?？茫茫人海，大家搜一遍回來，還是滿眼的茫茫人海。劉莉急得要哭，拿著老二怪，說老二呀老二，這個家里，只有你閑著，讓你看好劉花紅，你怎么連這點(diǎn)事，都給我做成這樣。這下好了，劉花紅找不著了，劉花紅要是找不著了，那我們家的香火獨(dú)苗可就沒了。我的老天呀！

老六不怪老二，而是拿著劉莉數(shù)落，說大姐呀，早就跟你說了，要專門找個人來看住她的。這種事，你怎么能任由著她，到處亂跑？萬一，她要是個騙子，帶著孩子跑了呢？你要知道，現(xiàn)在的人販子，遍地都是。

劉莉一聽，更是急得要哭，說，不能吧？我們這兒出的錢，不比人販子掙的多？她腦子進(jìn)水了？不能不能不能。

說著說著，劉莉又“唉”一聲嘆，說唉，還是我大意了，我看她是個好人，就總想，請人看著她的事，等她顯了懷再說，你總不能一個大活人，屁股后面總跟著個人吧，不像話。再說了，還有老二不是？

大家的眼睛，又都朝老二盯過去。生巴不得從老二的身上，盯出一張劉花紅的定位圖來。

劉莉說，劉花紅要是今天找不到，明天，我們就報(bào)警！老六哈哈一笑，說大姐，我看你是急昏頭了，這種事，哪敢讓警察來管？劉莉一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你，你們是要急死我呀！趕快去找！再去找！

劉花紅那天，是一個人，街上買種子去了。

是呀是呀，地是翻出來了，可沒有菜種，咋辦？要是在以且村，東家挪一點(diǎn)，西家借一點(diǎn)，等莊稼變成錢了，再還。就像還關(guān)大樹家的苞谷種一樣?？涩F(xiàn)在，她是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她悄悄問過天天上街買菜的老二。老二想了想，給了她一句似有似無的話，說，不知道，也許，有賣的吧。我好像見過。

劉花紅就上街了。你管它有沒有呢，劉花紅想，你總得打聽打聽吧。萬一就有賣的呢？有些事，得一步一步摸著往前走。這就像命，得一步一步摸著活下去。

她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再也不敢往前走。車多得像地里的蚊蟲，密密麻麻在眼前飛來飛去，她根本跨不過街去。只好順著街邊走，心想，走到哪兒算哪兒，要是買不到菜種，就回去，重新把花園里的地，給刨回來。

那是早晨。城市像一鍋剛剛煮熟的苞米，在漸漸升起的陽光的蒸騰中，顯出熱乎乎橫七豎八的輪廓來。還太早，除了早點(diǎn)鋪“滋滋”冒著熱氣，其它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抬眼望去，大街上除了車，就是一陣一陣的摩托，有些，眼看著是朝她沖過來，到了面前，又“轟”一聲，一加油門一拐彎，從她身旁擦著繞過去。把劉花紅嚇得，忙拐進(jìn)了一條小街。

小街就安靜了下來。還親切，放眼望去，都是開門賣早點(diǎn)的面孔，有時候，人家還會主動同她打招呼，說，要點(diǎn)什么？吃點(diǎn)什么？進(jìn)來坐進(jìn)來坐……劉花紅的膽子，也就漸漸大起來，偶爾，也敢打聽一下哪兒有菜種賣了。

還真有人知道。那是一家破酥包子店，老板娘說，不遠(yuǎn)，你過了這條馬路，前邊路口，往左一拐，就有個門市。劉花紅那個高興，轉(zhuǎn)身就跑。

她的身后，是一片剎車聲和喇叭聲。

果真，就有一家。還早，人家還沒開門，只好坐在門口等。心想，“種子”這兩個字，是真的。還好，自己自從認(rèn)識了這兩個字，就再沒敢忘記過。

好一陣，太陽都掛在對面工地的高樓頂上了，身后的種子鋪，還是不見人。劉花紅有點(diǎn)急，站起來，扒著窗玻璃往里望。這個時候，窗玻璃里映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是從她背后過的，見到了窗玻璃里的劉花紅，又折回身，喊，劉花紅！

劉花紅忙回頭，一看，這不是以且村的關(guān)大樹嘛。忙笑起來，喊，關(guān)大樹！

關(guān)大樹戴著個安全帽，一身的灰漿，一看，就是進(jìn)城來工地上干活的。見了老鄉(xiāng)，哈哈哈笑，說劉花紅，你怎么在這兒？劉花紅忙摸了摸肚子，像是要把它藏起來，說，我，我來幫人家?guī)Ш⒆?，掙個娃娃的上學(xué)錢。

關(guān)大樹聽了，又哈哈哈笑，說，哦，當(dāng)保姆，好啊好啊，我早就勸關(guān)小貴進(jìn)城打工，他死腦筋，就是不來。劉花紅壓低了頭，說，關(guān)小貴，關(guān)小貴哪有你有本事。關(guān)大樹說，可不能這樣說，這不，你就來了嘛。劉花紅的頭壓得更低，說，我們家小貴，還了你的種子錢了吧？我讓他，我讓他給你扛五百斤苞谷過去。

關(guān)大樹說，還了還了，多大點(diǎn)錢，你還一直掛著。說完，又拿著劉花紅和身后的種子店打量，問，說，小貴媳婦，你這是？要買種子？

正說著，種子店的門開了，一男一女，一看，就是兩口子。劉花紅忙沖關(guān)大樹笑笑，就要往里走。關(guān)大樹忙喊，說小貴媳婦，城里的種子，怕是不便宜。你咋會想起來這兒買？

劉花紅這才摸摸口袋，猛一頭想起來，自己兜里，根本沒有錢。

就慌起來，像是偷拿了人家種子一樣。關(guān)大樹看出來了，說，小貴媳婦，錢帶夠了嗎？要我?guī)湍銈€一百兩百嗎？劉花紅搖搖頭，又拼命搖起手來，說不，不行。關(guān)大樹說，有啥不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啥不行？劉花紅梗得滿臉彤紅，說，不，不行，剛還了你們家種子錢。關(guān)大樹說，剛還了就不能接著借了？

劉花紅被逼急了，這時抬起頭來，問，說大樹哥，你在工地上，干啥活？關(guān)大樹一愣，說，拌沙灰。劉花紅又問，說大樹哥，一天掙多少錢？關(guān)大樹哈哈哈笑，說不多，一天嘛，一百五上下。

劉花紅說，大樹哥，我想，我想跟著你，去瞧瞧。

8

工地不遠(yuǎn)，就是對面的那幢高樓。劉花紅說去瞧瞧的意思，關(guān)大樹懂，她想跟著他，拌沙灰掙錢呢。

這婆娘，你別看平時不說話，倔得很呢。關(guān)大樹知道，她是不想他們家再欠著他了。她是不想他們家再在以且村面前，抬不起頭來了。就想，拌沙灰的活，也不重，劉花紅這女人，干起來也不費(fèi)勁。于是又笑笑，順了她的意思，帶著她進(jìn)了工地。

拌沙灰這活，不重，在泥瓦匠這行當(dāng)里，有時都不需要男人來干。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是把水泥和沙合面樣的合好后，就往攪拌車?yán)镧P。有時候，一天要鏟二三十車。

劉花紅一瞧就會，接過關(guān)大樹遞過來的鏟子，一聲不吭就干起來。

關(guān)大樹在攪拌車巨大的轟鳴聲中，喊，說小貴媳婦，你試試，如果行，就叫你家小貴出來，跟著我干，他那一身力氣，我保準(zhǔn)他掙錢。

再一看，劉花紅已經(jīng)滿頭滿臉的汗，還有，滿頭滿臉的灰。

這天活計(jì)少，只鏟了八車。下午三四點(diǎn)，就干完了。關(guān)大樹給了劉花紅一百，說快拿去，買種子去。

劉花紅接過錢，沖關(guān)大樹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朝種子店走?？斐龉さ亻T的時候，她還扯下衣裳，使勁抖盡上面的沙和土，然后，甩開，拿著自己四下拍打開來。

等她揣著菜種，再回到大別墅，已近黃昏。劉莉再次看見她時，面目猙獰得接近瘋狂，大喊一聲，劉花紅！就眼淚直流。

后來就洗澡。劉莉干脆套上雨衣，握著噴頭，朝劉花紅身上一陣亂沖。邊沖邊數(shù)落，說劉花紅你瞧瞧，你瞧瞧你這一身的泥！接著，又掰開她的奶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陣沖，把個劉花紅，沖得臉都紅了，才又罵，說，我看你呀，天生就是泥做的！罵著罵著，又“撲哧”笑起來，說，回來就好，能自己找回來就好，說明我們家劉花紅，是個好人不是？善良，勤快，閑不住。

吃飯的時候，劉莉心情好，越眾而起，宣布，說，怎么樣？我沒看錯人吧？我診所都開了二十幾年，怎么會看錯一個劉花紅呢？她要種菜，就讓她種，她是好心，我們就讓她，貼補(bǔ)貼補(bǔ)。

菜就種出來了。劉花紅又栽又種，小蔥白菜，茴香辣子，韭菜薄荷，小瓜蘿卜……品種還挺多，紅紅綠綠一花園都是。要吃的時候，掐一把，拔幾棵，一家子那個愜意。都說比種花還好呢。老六最高興，說自己家的菜，就是比市場上買的好吃。環(huán)保，沒農(nóng)藥，吃起來又甜又新鮮，放心。說著說著，終于對劉花紅，露出了笑。

只不過，因?yàn)椴说?，劉莉每天都要求，劉花紅必須洗澡。

劉花紅也樂意，想在以且村，哪有這么好的條件呀？去哪兒洗呀？有時候干活，覺得自己臟了，后山的龍?zhí)独锾魞赏八畞?，還得趁著天氣好，才敢往身上澆，要不然，一著涼，光醫(yī)病，就得把你醫(yī)窮死。

哪像這兒，亮晃晃的浴室，溫?zé)岬乃?，想洗多大一會兒就洗多大一會兒，想洗多白就洗多白。有時候，洗完了，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就會想，關(guān)小貴要是見了她，會怎么想？想著想著，臉就紅了。

臉一紅，頭跟著暈。一不小心，腳下一滑，人閃了閃，等站穩(wěn)，肚子便一陣一陣隱隱痛起來。劉花紅沒忍住，輕輕叫了一聲。

劉莉立刻扭開門進(jìn)來，邊問怎么了怎么了邊拿著劉花紅的身子掃。劉花紅說，沒，滑了一下，扭了腳。劉莉的眼睛突然掄圓了，說，扭腳了？你怎么能扭腳呢？我這地板，是帶防滑的。又問，說，還傷著哪兒了？劉花紅搖搖頭，說，沒。

劉莉這才放下心來，重新給劉花紅，拉上了門。

劉花紅穿好衣服出來，肚子還是疼。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心一慌，忙往自己的房間去。她想，別不是這孩子要掉？

進(jìn)來就躺下，拉上被子捂著。她想把肚子捂熱，看看會不會好點(diǎn)。

還是疼。隱隱的，軟軟的，躲躲閃閃的。劉花紅更慌起來，想，天哪，這可是人家的孩子，要是掉了……天哪，這孩子，可不比自家的孩子啊！她嚇得不敢往下想，拉上被子，把頭也捂上。

劉莉后來感覺不對，不一會兒跟著進(jìn)來，一把扯開被子，問劉花紅，你怎么了？不會因?yàn)槟阆丛璧臅r候我闖進(jìn)去，就生我的氣吧。

劉花紅這會兒不敢隱瞞，說，不是，是，肚子疼。

劉莉一聽劉花紅肚子疼，嚇得呼天搶地，啥都忘了，上來就抱著劉花紅，想把她往外拖。哪又拖得動。倒把劉花紅嚇得，一咕嚕翻身爬起來，高高大大站著。只是不敢動，生怕一伸腿，娃娃就掉出來。

還看了看下身，啥也沒看見，只好把衣裳一點(diǎn)一點(diǎn)扣好，褲子拉得緊緊的，望著劉莉。

劉莉說，劉花紅你望著我做什么？快去醫(yī)院，保胎要緊！劉花紅點(diǎn)點(diǎn)頭，說大姐，好像，好像又不疼了。醫(yī)院，就別去了，我睡一覺，興許，就好了。

劉莉這才想起來，劉花紅什么都不懂！忙沖到客廳，拿手機(jī)，叫120。

劉花紅被直接送進(jìn)了婦產(chǎn)科病房。醫(yī)院里，劉莉有的是關(guān)系，連夜叫來最好的醫(yī)生，一檢查，說流產(chǎn)征兆嘛，快住院保胎！

說到住院，劉花紅嚇蒙了，悶頭三天，不敢說一句話。別人叫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別人叫她躺著，她就躺著，叫躺幾天，她就躺幾天。只是，生把臉轉(zhuǎn)過去，對著病床一側(cè)的墻，不愿瞧任何一個人。

她知道，住院，是一個家最嚴(yán)重的時候，關(guān)小貴還不是因?yàn)橐淮尾?，就把許老二當(dāng)恩人了？這得花多少錢呀！

她想，這可真是怪到后山上去了！平時自己翻地、拌沙灰種菜栽菜，甚至，為了肥地，還聽老二的，跑到山上的公園，把藏在樹根下好幾十年的土，都“吭哧吭哧”背回來。怎么肚子里的娃娃，一點(diǎn)事沒有？怎么才舒舒服服洗個澡，那么平泱泱軟乎乎的地方，才那么輕飄飄滑了一下，這娃娃，就要流產(chǎn)？就要住院？

一個星期后，等醫(yī)生宣布孩子保住了，劉花紅才敢把她的這些疑惑，講給劉莉聽。劉莉聽了，回了她一句，說，你這是，瞎折騰！

醫(yī)生說可以下地走走的時候，劉花紅就下地走走了。通常是下午，吊完大針后，劉花紅就會慢慢慢慢，朝著走廊盡頭的那個大玻璃窗，挪。她最喜歡那兒，那兒有城市看不盡的高樓。她會站在那兒，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你看，這城市怪。有時候，劉花紅看著看著，會自言自語起來。她說，你看嘛，這些高樓，你在下面看，亂得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可你要是站在這樓上看，就瞧得出道道了。其實(shí)這些樓啊，根本不亂，它們都是齊嶄嶄一條線站著的，空出來的地方，就叫街。

除了大玻璃窗，劉花紅也會站在病房的窗口往下看。那兒，是醫(yī)院的一個花園，往往在早晨，那兒會坐著一個老人，或者說，一個母親。她太老了，老得連披在身上的陽光，都扛不動了。低著頭，坐在輪椅上，像是在向花園里所有的花致敬呢。不多大一會兒，她的兒子肯定就來了，蹲在老人身邊，說一陣話，笑一陣。有時候，兒子會扯一朵花，別在老人的胸口上。有時候，兒子會打開手里的保溫筒，變魔術(shù)樣的，變出一把勺，然后，一勺一勺，往老人的嘴里，喂熱乎乎的湯。他吹吹，又喂喂，又吹吹，又喂喂。那光景，就連天上飛的鴿子，都會一群一群，在他們周圍一圈一圈停下來。

頭幾天，醫(yī)生是不讓動的，只能躺在床上。越是這個時候，她就越想她的兩個孩子。她想，他們兩個有新衣裳了吧？她想，他們兩個，會不會想她呢？她想，他們兩個要是想她了，該怎么辦呀！

所以，到了晚上，她依然會去走廊盡頭，那扇大玻璃窗前，看城市的霓虹閃閃。她想把她的眼睛看飽了，回去講給兩個孩子聽。她說，你們快看呀，到處都是燈火，一街一街的燈火，一樓一樓的燈火，它們把天，都燒紅了呢。

這個時候，她感到肚子里一陣翻騰。忙摸摸，心里一陣歡喜。她突然，就更想她的兩個孩子了。

9

畢竟，孩子是保住了。辦完出院手續(xù)的那天上午，劉莉高興得像只蝴蝶，在劉花紅身邊，飛過來飛過去，最后緩緩?fù)Ｗ?，說，劉花紅，走，大姐帶你走走，逛逛街。

劉莉想給劉花紅買身新衣裳，紅的，穿著吉利。劉莉知道，自己再怎么是醫(yī)生，再怎么開診所，有時候，也得信命。

就逛街去了。從住院部的電梯，直下到地下停車場，讓劉花紅悠著點(diǎn)，上了自己的車。一腳油門，朝步行街開去。從觀后鏡里望去，坐在后排的劉花紅怎么也安靜不下來，像個孩子，這里瞅瞅，那里摸摸。劉莉這才想起來，自從劉花紅來到家里，這是她第一次坐自己的車。

步行街是一條服裝街。有順街?jǐn)[攤的，有沿街開店的。所以，這里的服裝，有便宜得你不敢相信的，有貴得扎手的。劉莉帶著劉花紅，試了一間又一間，可是劉花紅，一聽價錢總是搖頭不買，出來就往攤子上鉆?？偸亲テ鹨恍┖⒆拥囊律?，瞧瞧，又放下，放下，又瞧瞧。

劉莉后來看出來了，她是想她的兩個兒子了。就一把把劉花紅推開，讓老板，把剛才她拿在手里又放下的兩件衣裳，打了包。

正要付錢，突然感覺背后一陣風(fēng)，人群里一片亂喊，緊接著，自己挎包的手臂被緊緊一勒，包就被一個人影瘋掙著，飛跑起來。

這個時候，劉莉聽見人群里喊，搶人了！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裝錢的那只名牌真皮大紅皮包，被人搶了。

忙抬腳追了幾步，突然想起什么來，又折回身，拿著劉花紅找。

哪里還找得見。你只看得見劉花紅，揮著大巴掌幾個大步朝那賊人追上去。

第一巴掌，劉花紅扇到了那賊人的衣裳腳腳。第二巴掌，劉花紅已經(jīng)拍到了那賊人的背背上。第三巴掌，劉花紅“啪”拍下去，那賊人應(yīng)聲而倒，像是事先設(shè)計(jì)好了似的。緊接著，那賊人丟下劉莉的包，爬了三爬，泥鰍樣的，鉆進(jìn)人縫，跑得不見蹤影。

劉花紅一把抓起包，回頭找劉莉。

劉莉驚得臉都白了，腳癱手軟，望著劉花紅，只會說，我的媽呀！我的姑奶奶呀！

回去的路上，劉莉邊開車邊生氣，說劉花紅，你不要命了？你再不要命，你也得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呀！你剛剛出院呀！姑奶奶啊，一個包包算得了個啥？賊要搶就讓他搶去，你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要我命呀！

晚上，劉莉拿著給劉花紅兩個兒子買的衣裳，推開了劉花紅的門。遞過去的時候，劉花紅的臉扭了扭，像是要哭，又像是忍著不哭。一伸手接過去，就抱著，拿著新衣裳摸，紐扣，面料，褲縫，領(lǐng)口……一雙手，再沒有離開過。

劉莉瞧著，一個恍惚，愈發(fā)想劉花紅肚子里的孩子了。說劉花紅，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看重你肚子里這個孩子嗎？我們家五代單傳呀！

劉莉后來咬緊了牙，說，可哪一代都爭氣，都傳下來了。哪一代的人都在想，別到了我們這一代，生不出個兒子來。這就如同懸在你頭頂上的那把劍，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下來？

劉莉說到這兒，一屁股坐在劉花紅的床上，盯著她的眼睛瞧瞧，又說，你不懂！你不明白！是啊，你家在農(nóng)村，窮?？墒?，你有兩個兒子啊。你知道沒有兒子的滋味嗎？你就是再有錢又怎么樣？劉莉“呼”地站起來，說，所以我說劉花紅，姑奶奶你別瞎折騰了，你要多體諒體諒我們，你要是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了！

劉莉拉開門，又扯高了聲音，說，別肚子里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拿孩子不當(dāng)回事！

接著，門“砰”一聲關(guān)死，留下的，是一個漫長的郁郁寡歡的夜。

沒有想到，第二天，關(guān)小貴帶著兩個兒子來了。關(guān)小貴敲開門，“嘿嘿”笑著，說，假期快完了，要開學(xué)了，小兒子說，要看看他媽。關(guān)小貴說完，用手掌根使勁抹了一把鼻子，又笑著用舌頭舔了一圈嘴唇，才把兩個兒子放開來，說，去，找你們媽去！

劉花紅驚喜得，拉過大兒子就緊緊攏在懷里。等再去拉小兒子時，撲了個空。小兒子朝她跑了幾步，又折回他爹的屁股后面，躲起來了。

劉花紅喊，老二，你認(rèn)不得你媽了？又喊，老二，你咋憨了呀？我是你媽呀！喊著喊著，眼淚淌了下來，說，你媽從小把你一泡尿一嘴食帶大，才半年多點(diǎn)，你就認(rèn)不得你媽了？

關(guān)小貴拖著小兒子攏過來，到了跟前，使勁往劉花紅懷里塞。劉花紅一把抓住，揪著小臉狠狠瞅，這才瞧見老二的眼睛里，也淌眼淚了。那個心疼，一把摟進(jìn)懷里，再也舍不得松開。

忙帶進(jìn)屋里，抖開新衣裳，讓兩個兒子換上，說，快瞧瞧瞧瞧，合不合身。一看，老大的有點(diǎn)緊，老二的有點(diǎn)松。也不管了，說，快脫下來脫下來，留著上學(xué)的時候穿。又說，老二，這回有了新衣裳了，我看你還不去上學(xué)？

一扭頭，看見小兒子笑了。劉花紅，這才笑得暢快起來。

就拉起兩個兒子，在大房子里竄起來。

馬云 荷葉上的魚

先去前院，假山前瞧瞧，說，這是假山，人家講究不？又指著水池，說這是水池，瞧見了嗎？里面還養(yǎng)著魚呢。又忙把小兒子的頭壓低了，說，快瞧快瞧，這些魚，還是紅的呢，人家講究不？

接著又拉扯著他們，去了后院。指著一院子的菜，紅紅綠綠，說，瞧見沒？這些都是我栽的，我種的。

一回頭，發(fā)現(xiàn)兩個兒子站在那排大沙發(fā)邊上，他們好像對栽啊種啊的，不感興趣。就笑笑，忙又走回來，緊挨著他們坐下來。

這個時候，才騰出空來，招呼關(guān)小貴，說，你也過來坐。

一家人，就齊排排坐在了沙發(fā)上。見小兒子的腳夠不著地，又一把抱在懷里，才同關(guān)小貴，嘮叨起來，說，孩他爹，家里的豬咋樣了？

關(guān)小貴的眼睛，還在盯著人家房子瞧，說，豬好。

劉花紅又問，那羊呢？關(guān)小貴說，羊好。劉花紅使勁給了他一拐，又問，說，那，雞呢？關(guān)小貴這才瞧飽了，回過身來，說，你問雞呀？雞也好，不過，娃娃們嘴饞，想吃雞肉，我宰了一只老母雞，給他們哥兩個，好好熬了鍋雞湯。你不知道，咱們家的雞好，熬出來的雞湯，黃爽爽的。

劉花紅一聽，愣了楞，說，你殺雞了？關(guān)小貴又說，老母雞早就不下蛋了。劉花紅還想再說什么，一低頭，瞧見小兒子在懷里看著她，就笑起來，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說，殺就殺了吧，殺了，給我家兒子燉雞湯，雞肉香噴噴，雞湯香噴噴。

后來，劉莉家的老二買菜回來，見了他們，只笑笑，也不說話，也不搭腔，一個人拐進(jìn)廚房里，門一關(guān)，沒了聲息。

緊接著，劉莉風(fēng)風(fēng)火火忙了回來。見到劉花紅一家子，邊在門口脫鞋，邊招呼，說關(guān)小貴，來啦？關(guān)小貴我看你這是不放心我們呀，生怕你媳婦在我們家受委屈？說關(guān)小貴我可告訴你，你媳婦在我們家，肯定比在你們家享福嘛！

看見兩個孩子，又說，關(guān)小貴你怎么還帶著孩子來了？來了好，來了好。哎喲，劉花紅，你怎么把孩子抱身上了？說劉花紅呀劉花紅，我天天給你交待，要保持干凈保持衛(wèi)生?？纯?，又白交待了。

聽了劉莉的話，劉花紅忙把小兒子放下地，想想，又一把摟過來，又抱得緊緊的。

劉莉見了，抱起了胳膊，說，來了好，來了好，來了，就好好玩玩，吃完晚飯，我給你們爺三找個旅社住處，明天，就回去吧。

10

晚飯吃得很熱鬧。只是，劉花紅一家都沒吭聲。

兩個兒子是忙著吃。這不能怪他們，就是過年，他們也沒見過這么一大桌子菜。雞鴨魚肉，樣樣齊全，還不說，還有大閘蟹和虹鱒魚。那虹鱒魚講究，是把那紅彤彤的魚肉一片一片切好了，又用冰塊冰住，抬上桌的時候，還“滋滋”往外冒著寒氣。不要說娃娃，就連劉花紅，都是頭一次見。

就不敢吃。老大饞了，要去夾，被劉花紅一筷子打開了。老二也饞，劉花紅就夾了一塊，蘸了芥末，塞進(jìn)小兒子嘴里。把孩子嗆得，眼淚鼻涕直流。劉花紅愣住，呆呆看著他。小子挺硬，甩甩頭，抹抹嘴，沖劉花紅一笑，說，媽，還要吃。

大家都笑起來。劉花紅和關(guān)小貴，也跟著“嘿嘿”傻笑一番。

后來劉莉忙著跟她家老三理論一個小區(qū)房子的價格，到底是會漲還是會跌？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劉花紅才得出空，往關(guān)小貴的碗里，夾了一筷子肉。見關(guān)小貴望她，又把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使勁拉了拉他的手。

這個時候，劉莉理論完了，笑著回過身來，問，關(guān)小貴，你們吃好了嗎？關(guān)小貴忙兩嘴把碗里的肉扒得干干凈凈，說，吃好了吃好了。還想客套兩句，劉莉不買賬，扭頭對一旁的老二說，吃好了，就收拾吧。我們還有事，不陪了。

說完，掏出一張房卡來，對關(guān)小貴說，關(guān)小貴呀，你們的房間我已經(jīng)給你們開好了，出門跨過街就是，標(biāo)間，兩張床，你們爺三個，夠睡了。特殊時期，劉花紅就不跟你們住了。

接著又掏出三張車票，說，喏，這是給你們明天回去的，我都給你們買好了?；厝ゾ秃煤酶苫?，兩個孩子要讓他們好好讀書，聽見了嗎？你們只有讀好書了，才不會像你們爹媽一樣。想想又說，哎我說關(guān)小貴，你個大老爺們的，怎么這么沒出息，天天想著進(jìn)城來找媳婦？你就不能消停點(diǎn)？

除了劉花紅和兩個兒子，一桌子人，全都哈哈哈笑個不停。

爺仨就出門了。劉花紅跟著往外走，劉莉一把拉住，說劉花紅你不能去。劉花紅一把掙開，說，我去，送送。劉莉惱怒起來，說劉花紅那我就站在這兒，等你回來。

劉花紅拉著關(guān)小貴，扯起兩個孩子，就往外走。一路走，關(guān)小貴一路交待，說，別跟東家賭氣。劉花紅點(diǎn)點(diǎn)頭。關(guān)小貴又說，這種事，東家忌諱著呢。劉花紅又點(diǎn)點(diǎn)頭。到了街口，劉花紅一把拉關(guān)小貴站住，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說娃他爹，這是東家給我的零花錢，每個月一百，我一分錢沒花，都給你們存著呢。關(guān)小貴一看，搖頭想推，想想，又接過去，在身上裝好。

劉花紅說，娃他爹，雞殺了就殺了，再用這個錢，去買兩只養(yǎng)。老大老二在長個子，你要多給他們，吃點(diǎn)好吃的。

說著說著，就過了街。找到住的地方，已經(jīng)感覺出來好大一會兒了。劉花紅急著走，忙拍拍老大，又拍拍老二，說你們兩個，新衣裳省著穿，等媽回來，又給你們買。

說完就要走。一抬腿，發(fā)現(xiàn)被老二死死抱住，急了，三兩下扯到關(guān)小貴跟前，塞過去，說老二你要聽話，媽過兩天就回來。

一轉(zhuǎn)身，眼淚再也忍不住，掉得滿大街都是。

后來劉莉非逼著劉花紅洗澡，劉花紅只好進(jìn)了衛(wèi)生間，把門鎖死。坐在浴池邊，脫下衣服，捂在自己臉上，又狠狠哭一回。

她舍不得洗，她嗅見，她的身上，全是兩個兒子留下的味道。

關(guān)小貴后來再也沒有來過。只托人帶來了一封信，信里，是兩個兒子的一張相片。照得丑，半邊，還露出她家的一頭豬屁股來?？删?，兩個兒子都穿著新衣裳，背著新書包，那模樣，像是要去當(dāng)兵打仗呢。

轉(zhuǎn)眼，劉花紅的肚子，開始顯懷了。

這對于劉莉家來說，可是天大的事。劉莉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們知道嗎？顯懷了，就說明我們劉家的大胖小子，安全了，再也不會跑了。你們不知道呀，這段日子，你們大姐是怎么熬過來的！劉莉感嘆完，接著就一巴掌，又捂在劉花紅的肚子上，喊，老二，把我的聽診器拿來，從今天起，我要天天，檢查胎音。

除了聽胎音，劉莉還悄悄通過關(guān)系，帶著劉花紅去做了兩次B超。她想看看這個女人的肚子里，到底是不是她說的大胖小子?？墒枪?，根本看不清，那小子總是背對著她們。好像在調(diào)皮，跟你捉迷藏。劉莉想想，干脆不做了，但由此，她斷定，劉花紅肚子里懷的，就是個大胖小子！

大胖小子大胖小子肯定是個大胖小子！劉莉激動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總想現(xiàn)在，就能為這孩子做點(diǎn)什么。

做點(diǎn)什么呢？有一天，劉莉突然想起來了，胎教！胎教胎教胎教！她問劉花紅，說，胎教你知道嗎？劉花紅一頭霧水，呆呆看著她。劉莉說，胎教，就是孩子還在你肚子里，就要進(jìn)行各種教育了，你不懂，現(xiàn)在競爭這么激烈，我們一定，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第二天，劉花紅的房間里，抬進(jìn)了一臺小音箱。那音箱雖小，聲音卻大，有時候，震得劉花紅頭皮發(fā)麻。上面連著紅黃藍(lán)三條線，那線，經(jīng)過來裝調(diào)的師傅們順著窗戶理出去，又順著墻爬到了劉莉的房間里，由劉莉總控著。劉莉規(guī)定，每天早晚，必須聽音樂各一個小時，一分鐘都不能少。

所以，一大早，劉莉就會在樓上按動開關(guān)，劉花紅的屋子里，立刻飄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音符，響聲震天。

劉花紅很奇怪，她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就去問劉莉，說大姐，你給我聽的，是些啥？劉莉那天早上有時間，正在餐桌邊，慢慢喝牛奶吃面包，聽劉花紅問，撇撇嘴，說劉花紅，你記住了，我不是給你聽，是給你肚子里的胎兒聽，明白嗎？這是交響曲，你能聽得懂？

后來劉莉又說了幾個名字，比如柴可夫斯基，肖邦，貝多芬，德沃夏克……劉花紅聽了，如墜五里云中，直搖頭。只有一次，她聽出來了，那是德沃什么什么克的曲子，叫《致新大陸》。

只好忍著，不吱聲，要知道，這些恐怕她劉花紅這輩子都叫不全名字的外國人，他們那交響樂雖然好聽，可哪有山上的山歌好聽呀！“大河漲水扯旋渦，扯倒梧桐樹一棵。梧桐樹上金雞叫，找個朋友來坐坐……”所以，等她們都走了，沒有人的時候，劉花紅就會摸著肚子，情不自禁唱起來。

她想，這人，吃葷腥了，還不得喝點(diǎn)淡湯，漱漱嘴？

后來一個人，就悄悄唱起來了——“石榴開花葉子青，不知何人將你種？

不知何人將你采，隔河吹熄一盞燈?！庇殖靶⌒∶鄯淙ゲ苫?，有心去采牡丹花。

一翅飛到花園內(nèi)，不知牡丹發(fā)不發(fā)?！庇殖?，“大河漲水小河清，不知小河有多深。

丟個石頭試深淺，唱個山歌試你心?！?/p>

也奇怪，肚子里的孩子，聽交響樂的時候，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芍灰獎⒒t一唱起山歌來，就開始跟著起哄，像是在踢她的肚子，又像是跟著她的歌，在跳舞呢。

這個時候，劉花紅就唱得更起勁，她唱，“大田栽秧栽茨菇，荷葉開花水上鋪。雷公配下蘇二姐，董永配下七仙姑?！彼?，“大河漲水小河清，這條小河萬丈深。哪有一石知道底，哪有一歌知道心……”

11

就快要生了。

日子，估在下個月初六。劉莉掐指頭一算，說，好，好，要是那天能生下來，還真是個好日子呢！

劉花紅挺著個大肚子，除了每天前院后院散散步，啥都干不成了。

又閑不住。怎么辦？只好求劉莉，去街上給她買來了針線。她說生了孩子，就要回家了，想給這家里的每個人，繡雙鞋墊，留個念想。

繡的是鴛鴦戲水。細(xì)密的針腳，一只鞋墊繡一只鴛鴦，合在一起，鴛鴦相對而來，塘中荷花碧波，斜柳垂岸，鴛鴦四目相對，不盡水暖情漾。紅黃藍(lán)綠四種顏色，硬是把一雙鞋墊，繡成了重情重義之物，讓人一見，俱都不舍。

偷偷繡了七雙。六雙給劉莉姊妹們，還有一雙，劉花紅悄悄留著，她總想，等繡好了，她要去見一個人。

那晚的夜色，就像喝了大酒，到處都是紅彤彤的。吃了晚飯，任柴可夫斯基的小天鵝在屋里響著，劉花紅細(xì)細(xì)理了頭發(fā)，穿一身水靈靈的紅，拉開房間門，往客廳里瞅一眼，剛好沒人，劉莉估計(jì)正在樓上，隨著交響曲和姊妹們跳天鵝湖呢。就大大方方出了門，理路，朝一個她早就打聽好的小區(qū)走。

那是黎曼住的小區(qū)。

不知為什么，這城里，劉花紅見了誰都是不敢說話的，唯獨(dú)黎曼，她總想找她說說話，總覺得，自己是可以心疼她的。本來，她就心疼她。

敲開門，黎曼顯然沒有想到，或者，沒有防備，深深吃了一驚。想堵住門，眼睛突然瞟見了劉花紅的肚子，不知為什么，就讓出了路。

劉花紅一磨身鉆了進(jìn)去。

也是大房子，客廳里也是空無一人。黎曼看上去很冷漠，一雙眼睛兇得很，又刺又尖，在劉花紅身上掃。說，你是誰？我不認(rèn)識你。

劉花紅笑笑，說姐姐，我是誰你別管，我只是，只是要生了，想來看看你。黎曼說，你生不生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來看我干什么？劉花紅被噎住，就不知道該講什么，只好拿出鞋墊來，說，這是，這是我，給你繡的。你留著，作個念想。

黎曼一看，一聲吼起來，拿走！快拿走！劉花紅嚇得站起來，丟下鞋墊就往外走，快到門邊時，她想想，又站住，回身說，姐姐，我來，是想告訴你，這娃娃這兩天踢人踢得可兇了。一個當(dāng)媽的，懷這娃娃一場，你要記住這些，不然，以后要是孩子問起來，你答不上來，咋辦？

劉花紅說完，又轉(zhuǎn)過身去拉門。這個時候，黎曼突然輕輕喊了一聲，像是一陣筋疲力竭的嘆息，她說，花紅！

劉花紅把拉開的門，又關(guān)上?；厣響?yīng)了，望著黎曼。

黎曼又一聲嘆，說，花紅，你能讓我，讓我摸摸他嗎？

劉花紅一聽，忙“哎”地一聲，拉開她的大肚子，說姐姐你快來你快來，娃娃又踢我了，你看你看我這邊嘛，鼓起一大塊來了！

那一刻，劉花紅看見，黎曼整個身子，都抖得稀里嘩啦的。劉花紅的眼淚，也淌得稀里嘩啦的。

遲了一天，一直到初七，娃娃才生出來。不過生得那個順利，劉花紅真爭氣，真像她男人關(guān)小貴說的，就像擠豆米，“咕?！币幌?，孩子就出來了。劉莉覺得，這女人，甚至沒有看見她疼。

還真就是個兒子！洗好包好，醫(yī)生送出來的時候，因?yàn)楦鷦⒗蚴欤粋€勁恭喜。按慣例，剛生下來的孩子，要放在媽媽的身邊，母子連心嘛。

這一回，不一樣，孩子才一挨劉花紅的邊，劉莉一把就搶了過去，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家人圍著看。老二說，像他爹。老三說，像他媽。老四老五老六都說，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劉莉哈哈笑，說我看呀，眼睛鼻子像他爸，下巴像他媽。

等到孩子“哇哇”哭了，大家才想起來，才抱了過來，往劉花紅懷里塞，說，喂奶了喂奶了。

劉花紅那會兒身子有點(diǎn)虛，還是撐著從病床上坐起來，抱過孩子，掀開了衣服。

一只飽脹的乳房露了出來。不知道為什么，好像一碰到孩子，就開始往外冒奶水了。那孩子也靈，像是早就明白似的，馬上不哭了。劉花紅手一抬，小嘴就朝奶頭張開來。等劉花紅塞進(jìn)他嘴里，立刻大口大口吸起來。

把個劉花紅，吸出滿臉的溫柔和滿臉的憐愛。把個生孩子的疼和痛，一口一口，吸得無影無蹤。

大家在一旁，“哎喲哎喲”地叫。就連劉莉，都露出了母親的樣子，甜美了好一陣。只是，等孩子吃飽了，那小嘴松了乳頭，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一伸手，要去搶。

12

掙了兩掙，抱不動。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是劉花紅死死抱著，不松手。

劉莉還在笑呢，說，劉花紅，你剛生了孩子，抱不動的。把孩子給我。

劉花紅躲閃開來，說，不。劉莉臉一拉，說劉花紅你這人，怎么能這樣？我不是說了嗎？這孩子，你抱不動的，把孩子給我。

劉花紅又躲了躲，說，不。

這個時候，大家好像才覺察出了點(diǎn)什么，都停了笑，瞧著劉花紅。

劉莉的聲音大起來，說劉花紅，你到底松不松手？

劉花紅使勁搖頭，說，不，這孩子，是我的。

老三說，憑什么是你的？明明是我們家的。

劉花紅使勁搖頭，說，他身上，流著我的血脈，就是我的。

老四老五說，才怪了，明明是我們家劉鑫的種，怎么可能是你的？科學(xué)擺在那兒的，你也好意思爭？

劉花紅使勁搖頭，說，臍帶都是從我身上剪斷的，就是我的。

老六看不下去了，抱著手，斜瞪了劉花紅一眼，說，別跟她瞎費(fèi)勁聽她瞎扯，我們有科學(xué)，不行，咱們做DNA，DNADNADNA！真的還假得了？

老二跟著罵了一句，說，沒良心！

劉莉急得很，又伸手去跟劉花紅搶孩子，邊搶邊吼，說劉花紅我看你是要翻天了！十五萬，你是不打算要了！

劉花紅使勁搖頭，說，不要了！被劉莉搶得急了，劉花紅伸手一擋，使勁喊起來。

她喊，這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馬云 景物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