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挺
1974年,淘米村——那時叫淘米生產(chǎn)隊——有三個光棍漢,他們是李老西、羅登子、羅敢干,都三十掛零。村子不通電,夜晚剛剛來臨,村里人家家吹燈睡覺。三個光棍漢各在各家,用條帚掃掃腳,也吹燈上床睡覺,抱著空花照亮像魚網(wǎng)的凈棉絮卻睡不熱乎,干脆跑到村口燒石灰的梭梭窯前烤火。李老西邊烤邊打盹,他距窯口近,藍(lán)色的焰火像二尺長的舌頭,就在他的大耳草鞋前晃悠悠的,他的頭還老往前勾,盹打得讓人驚心動魄。羅登子、羅敢干卻視而不見一樣。他倆肩并肩坐著,在李老西對面。
頭遍雞叫了起來。村子里只有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家婆娘養(yǎng)一只公雞,它的鳴叫沒有應(yīng)和。
羅登子用胳膊拐拐張著大嘴打哈欠的羅敢干:
“如果村里的婆娘任你抱,你想抱哪家婆娘?”
“你狗日的想吃悶棒?!绷_敢干停上哈欠。
“我是說如果?!?/p>
“你狗日想遭一繩子捆了,送派出所?!?/p>
“跟你扯閑條噻,看來扯球不成?!?/p>
羅登子說。又壓著嗓子唱山歌:
“人家娃娃打愣愣,
哥們還在打單身;
人家娃娃跑趟子,
哥們還是光棍子?!?/p>
離梭梭窯不遠(yuǎn)的半坡頭,哪家的門“吱呀”響了一聲。
“是胡妹兒家?!绷_登子支起耳朵聽聽,“肯定是胡妹兒家,半坡頭就她家一家噻。她睡不著,沒有人跟她捂熱乎?!?/p>
“想當(dāng)富農(nóng)姑爺你就去?!绷_登子又用胳膊拐羅敢干。
沒想到羅敢干站起來,理理褲腿,就著疏落的星光朝著胡妹兒家的方位摸去。
“我說玩的,你狗日的想吃悶棒?”羅登子站起來,對著羅敢干的背影說。想到老富農(nóng)胡啟貴患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可能已經(jīng)癱在床上,不可能給羅敢干悶棍了。
“你狗日想遭派出所一繩子捆了……”
羅登子加大了音量。
羅登子的聲音驚醒了因打瞌睡,頭發(fā)被火焰撩去一撂都不知道的李老西,他先頭頂上一抹,頭發(fā)的碎屑成點(diǎn)點(diǎn)火星,瞬間灰飛煙滅,然后一撐地站起。
“啥子事,鬼喊辣叫的?!?/p>
羅登子告訴李老西,聽見山下胡妹兒去茅房,把茅房門弄得咕嘎響,自己說賭你敢下山去跟胡妹兒捂熱乎,羅敢干真下山了。
“不能讓他去,強(qiáng)奸犯要吃槍子,你狗日的是教唆犯,要進(jìn)大牢,老子知情不報也脫不了干系,會成同案犯?!崩罾衔髡f。
“咋個辦?”羅登子被嚇著了。他沒想到人稱“蔫包”的李老西懂得這樣多。在淘米村,他們?nèi)齻€光棍漢都是有“人稱外號”的,羅敢干是“草包”,日膿透頂?shù)囊馑?,羅登子是“話包”,話多不值錢。
“追回來啊?!?/p>
兩人遂趕著羅敢干后腳追去。
“我倆悄沒耳聲跟著,看狗日的做啥子,再跳出來不遲。如果狗日的剝?nèi)思乙路覀z免費(fèi)看,再制止?!?/p>
“黑燈瞎火的,看啥子?”
“摸一把也可以的?!?/p>
“可羅敢干不是還是強(qiáng)奸犯,我不是還是教唆犯,你不是會成同案犯?”
“我不說,誰知道是你教唆?不,我證明我倆哪都沒去。再有,羅敢干若得手,我倆不是也可以……”
他們距羅敢干大概五十丈,羅敢干打開手電筒,回頭晃了一下,兩人忙屈身蹲在權(quán)木中,羅敢干再照一下前面,把電筒閉了。
“這狗日的帶手電筒的?!?/p>
“新電池呢。”
他們還跟著羅敢干弄出的聲音走,他們見羅敢干偏離了去胡妹兒家的路,下到溝底,亮起電筒,小心繞過溝頭的流水,蹲在河床的亂石叢中,像翻螃蟹。
“他察覺我們了?!绷_登子說。
羅敢干真是翻螃蟹。
其實(shí),從中午開始,他就有夜深些下到溝邊亂石攤翻螃蟹的念頭。在淘米,羅敢干是吃過螃蟹的兩個人之一,另一個是他爺爺羅維普,年前才故去。他爺爺人高馬大,跟小日本干過仗,有一肚子侃不完的六十軍抗戰(zhàn)故事,連彭瘋瘋攀上鬼子坦克、趙白眼跟鬼子拼刺刀,敵人的血染半褲腿、宋麻兒得到蔣委員長親命嘉獎,因此周邊有了兒歌“麻兒麻墩墩,參加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兒得表揚(yáng)?!倍贾?。但問他有啥表現(xiàn),他卻支支吾吾,只說老子上戰(zhàn)場了,咋的?“你怕是當(dāng)逃兵了吧?”有人逗他?!澳悴女?dāng)逃兵。”他爺爺一拍桌子。
可羅敢干爺爺養(yǎng)個兒子,也就是羅敢干的爹,小名“幺哥”,直到二十幾,還是小鼻子小眼小身段,讓他懷疑種不純碎。還好“幺哥”結(jié)了婚,有了羅敢干,像自己一樣人高馬大,他才覺得委屈婆娘了,心中的愁云也散了。只是,散是暫時的散,看上去像模像樣的孫子,還不如兒子,兒子只少一些身體的原材料,孫子卻是少了一些腦子的原材料。
也就是羅敢干的爺爺,讓羅敢干知道螃蟹這種側(cè)著身子走路的東東,竟是一種“口?!?。他某天夜里倒曾經(jīng)對羅登子、李老西說起螃蟹,螃蟹為什么側(cè)著身子走路,因為它們怕跌進(jìn)“湯鍋”里,人知道滋味后,它們就會絕種。羅維普先前就這樣對孫子說。羅敢干說得羅登子、李老西不停地吞口水,不停地罵羅敢干狗日的真是干狗特務(wù)的料子。打小就一塊兒放牛牧馬,一起從生產(chǎn)隊的“半勞力”成長到“全勞力”,保密工作做得這樣好,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這都不曉得,怪球不得找不到婆娘?!肮智虿坏谜也坏狡拍铩?,這是他們仨互相打趣說的話,三人都沒婆娘,這話才有味道。羅敢干只好說:好了好了,翻螃蟹是有一個季節(jié)的,是吃嫩包谷的時候。一邊火炭烤著嫩包谷,剝一粒在嘴里吃著,一邊搬開煮熟的螃蟹吃著,那才夠味。到時我邀你兩個一起翻螃蟹,一起猛吃不就行了?
羅敢干動了夜深些下到溝邊亂石攤翻螃蟹的念頭,卻并不想叫上羅登子和李老西。羅登子吃餅子,一只餅嘴里一咔,整餅就變成了小半邊,再一咔,就單剩下喉節(jié)在動。李老西吃面條,唿嚕一聲,碗里只剩下殘湯。都是大肚漢,都像幾代人沒有吃過一樣。他翻一夜螃蟹,就不會美美撐一頓,頂多嘗到一個味兒。
他只是到淘米供銷社買了對新電池。他曉得翻螃蟹,得是夜深人靜之時,那時,露水開始在草尖上凝結(jié),一莖葉會養(yǎng)一滴露,螃蟹們吃飽了,你追我逐玩歡了,累了,才會乖乖“落窩”,也就是先順道入水,就著水洗浴掉身上的泥沙,爬回石頭底下的縫隙,安然入眠。“落窩”后的螃蟹,才叫一翻一個準(zhǔn),包管掀一塊石頭,慌慌張張竄出幾只,有時十好幾只。逃不脫,它們不會比抻出的手快。
羅敢干爬出被窩,冷鋪冷被是一層原因,為了翻螃蟹,又是一層原因。睡得著,美夢連連,那是很安逸的事。自己夢中的女人,可以賊大膽使勁抱,別人管不著。誰想管誰進(jìn)老子夢頭來,看老子不擰死你??墒撬恢?,單身漢才嫌夜長。于是,他起了床,衣袋里一邊揣個袋子(裝螃蟹時好用),一邊揣電筒,先到燒石灰的梭梭窯烤一哈兒火。
烤火的過程中,羅登子和李老西都沒有注意到,羅敢干在惦念著螃蟹:勿需別的講究,水煮鹽相,味道就出來了。螃蟹的腿不是肉,但可以置在爐子邊慢慢烘著,干了脆了,丟進(jìn)嘴里咔嚓咔嚓嚼響,兩個字:舒服。
為此,羅敢干一泡一泡地吞著口水。
羅敢干耳不聾,他是曉得羅登子、李老西逐在他后面的。他翻開第一塊石頭時,他倆距他也就一個灣,在他和溝的另一邊的斜坡上。他們旁邊必定是一棵高高的棗樹,現(xiàn)在棗樹結(jié)的果,必定還是青郁的,不熟,也不多,三三兩兩。要是白天,還可以看見他們的腳蔟著茅草,它們和李老西的發(fā)色一樣焦黃,一樣居高臨低,還能看清彼此眨眼睛。他想:跟來就跟來吧,螃蟹又不是老子喂的,但電池八角一對,兩個狗日的每人至少得攤?cè)?,不,一人四角。電筒可是老子的?/p>
羅敢干不停地搬石頭,捉螃蟹,它們都像五分硬幣大小。憑著他和他爺爺翻螃蟹的經(jīng)驗,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應(yīng)該有核桃一樣大的(盡管少),甚至有牛卵子一樣大的(盡管百里挑一)。想到有牛卵子一樣大的,羅敢干就想到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羅塊兒就有一雙牛卵子一樣大的眼睛,本來,眼睛大就大吧,他爹媽做事時,瞪鼻子上臉,把他造這樣兒,他帶著投身人世了。可一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是要對誰都鼓眼睛嗎?連狗撒尿都鼓,害狗只撒半泡,逃遠(yuǎn)遠(yuǎn)的。因為生產(chǎn)隊就一條有卵子的牛,羅塊兒又到處鼓眼,明顯不夠用,他大概打了母螃蟹的主意,讓牛卵子一樣大的絕了蹤。這樣想,羅敢干笑得抖起來,差點(diǎn)跌到亂石窩子里。
二是宋玉同時代的人總說他好色。因為對女性話題很感興趣,加上人長得漂亮,難免招惹女性,這就給別人留下他好色的口實(shí)。在他的幾篇賦作中,至少有兩篇涉及別人說他好色,一篇是《諷賦》,唐勒說“玉為人體容冶,口多微詞,出愛主人之女,入事大王,愿王疏之”;另一篇就是《登徒子好色賦》,登徒子說他好色。至于《對楚王問》中楚王說“先生其有遺行與?”其中的“遺行”是否包括說宋玉好色也很難講。宋玉自恃才高,“人體容冶”,卻鮮見有人說他侍才傲物,老是有人說他好色。
羅登子和李老西仍沒跟來,坡是陡峭的,但白天兩個狗日的會如走平地,這時也應(yīng)該沒有難度。他倆必是發(fā)覺了啥,被“粘”住了腳步。他倆在的位置,背倚著胡妹兒家,未必……
羅敢干支起身子,側(cè)耳細(xì)聽,除了秋蟲偶爾細(xì)若游絲喚一聲,還有旁邊流水淌動,它因為涓細(xì),所以低調(diào)。再沒別的聲音。但是,當(dāng)他重新俯首作業(yè),就在羅登子、李老西停駐的位置,響起了滾動的聲音,像坡上往坡下扔麻袋,裝著什物的大號的麻袋。羅敢干禁不住用電筒晃一下,卻見三個人轱轆轱轆滾向河凹,讓淺淺的河灣濺起水花。這下,他們與他相隔當(dāng)在二十丈以內(nèi)。
怎么會是三個人?
多出來的一個人是誰?
因為多出了一人,讓羅敢干不敢撒丫子跑過去看究竟,有意思的事不多的,三個人連番滾落,夠瞧。如果其中有被跌扁了,或者干脆跌死了,更夠瞧。羅敢干又用電筒晃晃三人跌落地方,他們正漸次從水里爬起??上Я耍瑳]死人,好像連傷也沒有。
羅登子和李老西原來所站的位置,出現(xiàn)了一個手持亮栲(用竹子錘制的家用小火把)的人,須發(fā)兼白,弱弱的火照見他一張臉明明暗暗,是胡妹兒的老爹胡啟貴。胡啟貴一直本來有些歪著的脖子,發(fā)出小公雞打鳴一樣的聲音:
“繳槍不殺,哈哈哈哈?!?/p>
其實(shí),羅敢干已經(jīng)被射向自己的一“槍”拈去了膽子,他以為射他的是槍,事實(shí)是銃,也就是土槍或火藥槍。雖是老兵的孫子,他還分不清槍和銃的區(qū)別。要是基干民兵,那就有槍摸了,就知道槍和銃根本不是一碼事,那怕是普通民兵,也能聆聽到人武部長周三三教的“槍打一點(diǎn),銃打一面,槍可連續(xù)作戰(zhàn),銃一聲響后就成了通火棒。”不用臥倒,匍匐前進(jìn)。因為沒第二銃了。匍匐到一定距離,他勾著腰忘命地逃跑。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倒掛刺”刮成了一百面旗。好不容易回到家,關(guān)門閉戶,從床上席子底摸索出壓癟癟的火柴,點(diǎn)亮煤油燈,含著淚,用大號縫衣針在手掌里取出了五枚刺。
然后,他蜷曲上床,慢慢捋著都出了啥事,讓本來就活得沒人樣的他更沒人樣。他真捋出了一些條理:胡啟貴一直為自己的富農(nóng)成份而覺得弊屈,多個場合(面對一些不會拆他爛污的人),壓低聲音擺龍門陣:他是繼承了他老爹五畝地,自耕自種,也就是農(nóng)忙時出幾個銅鈿兒、供吃供喝請兩個人幫忙,不是佃戶哈,他自己還跟誰不一樣?都一身老粗布衣裳,一雙磨得硌腳的大耳草鞋。至于土改時從他家包谷草下拖出三塊保肋臘肉,那又有什么,舍球不得吃,臘肉的功用是每天捧著一海碗纖纖拌拌的包谷飯,看一眼,叭一口,下飯唄,下三年兩載,沒有問題。真這樣嗎?想來不是。
他胡啟貴沒準(zhǔn)是,不,一定是帶有潛伏聯(lián)絡(luò)任務(wù)的壞家伙,藏著“密電碼”,一直不忘反攻倒算,借夜深人靜與特務(wù)(是美帝的還是蘇修的,臺灣的,這不重要)接頭,當(dāng)羅登子、李老西從他家側(cè)邊經(jīng)過時,胡啟貴家傳出聲音,“嗒嗒嗒”,發(fā)電報呢。羅登子、李老西這兩個眼界不寬的家伙,看電影不曉得看內(nèi)容,單傻癡癡看長頭發(fā)女人,怪球不得找不到婆娘,以為是胡妹兒弄出來的聲音。見色起意,要貼近人家院子瞧個端倪,特務(wù)警惕性蠻高的,人家經(jīng)過特別訓(xùn)練的。端著槍追了出來,三人便一起失足,墜下坡來。特務(wù)制服了羅登子、李老西(他們都可能橫尸溝底,水流蔟動著他們的頭發(fā)。)斬草不除根,必定留禍根,我羅敢干不就必須根出?所以那一槍奔我而來。
接茬,特務(wù)恐怕還會奔我家而來。
羅敢干一身冷汗,鉆出了被窩。他想:眼下之計,躲在屋里不是辦法。特務(wù)一把火,他會被燒成個糊老鴰的。到五里坪派出所報案,才是正理。
羅敢干換了衣裳和鞋,開門上路。
外面山影朦朧,樹影朦朧,黎明前,天上正“開河口”,有一羽灰色的云,漸漸微明起來。
在東村口,羅敢干竟然遇到一個行走中的人,那人口叼卷煙,用101防風(fēng)打火機(jī)點(diǎn)火,火機(jī)的光晃著的一瞬,羅敢干看出他不是淘米人,但有點(diǎn)眼熟,是個中年人,還穿著“四開袋”,上衣袋口插著筆,像干部。
當(dāng)然不是特務(wù),特務(wù)會長著生面孔。
東村口只有一條通往五里坪的路,路是趕場大路,兼容馬車、馱馬和人行。
有人結(jié)伴同行最好。
羅敢干趕上去,把中年人給嚇了一跳。
“嗬,老鄉(xiāng)這么早,出村有事?”中年人自作鎮(zhèn)靜。
“我表姨她堂伯死了,在五里坪,今天下葬,我趕去吊孝?!绷_敢干說慌不打草稿,“同志這么早上路,肯定也有急事。”
“也算急事吧,上五里坪趕早班車到縣城去?!敝心耆苏f。
“那當(dāng)然得早。我見同志面熟,是淘米村的姑爺吧?”
“不是,我是來看親戚的。”
中年人其實(shí)是五里坪派出所的王公安,以往羅敢干遠(yuǎn)遠(yuǎn)地見他,人家穿一身素白色的制服,戴個大沿帽,威嚴(yán)自生。換了便裝,威嚴(yán)便打了折,看著謙和許多,所以羅敢干沒有對上號。
王公安到淘米,是為辦一個案子:五里坪糧管所在淘米有個糧店,淘米糧店有個倉管員叫鄧正常,已經(jīng)失蹤五日,鄧正常婆娘前日報了案。王公安離開,倒不是已經(jīng)解開這起失蹤案的謎團(tuán),是要參加公社的傳達(dá)會議。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王公安轉(zhuǎn)轉(zhuǎn)頭,問羅敢干:
“你近幾天見到過鄧正常沒有?”
“好像沒有?!?/p>
“知道鄧正常一些事嗎?我們是閑聊哈,閑聊著走路,路會顯得短一些。”
“見到大姑娘小媳婦,走不動路。有一回我捉到一個刺豬兒(刺猬),他曉不得從哪里聽說,追我家里來,要我賣給他。說吃了刺豬兒,做那事神勇無比,我說談錢干啥子,你去做,我們一塊兒吃。他說你吃了倒起反作用,要獨(dú)個兒游山梁子的,找不到配合對象嘛。嘿嘿?!?/p>
“沒別的?”
“同志不喜歡聽這個?”
“講有意思一點(diǎn)的,就那么一點(diǎn)樂趣,就是動物畜生?!?/p>
羅敢干就來了興致,他說你既然是外鄉(xiāng)人,淘米村的親戚,干脆我給你講個新鮮龍門陣,知道的人只是我,但沒鄧正常什么事,他只有睡女人的餿事爛事。你,聽不聽?
“聽吧,既然你沒有鄧正常別的故事,隨便講?!蓖豕舱f。
羅敢干就將他揣磨出來的胡啟貴潛伏,特務(wù)接頭,羅登子、李老西想看胡妹兒倒和特務(wù)看個對眼,他躲過一槍后,特務(wù)貼著他的后背追趕……說一遍。
他還說他并不是去五里坪吊孝,他是去報案的。
天漸漸亮了,羅敢干發(fā)現(xiàn)王公安上衣下擺硬生生地晃動,還露出些紅布的纓子。
頓時,他疑惑王公安就是和羅登子、李老西一起滾下坡,還抬手給自己射出一槍的人,也就是“特務(wù)”。誰說特務(wù)只會是生面孔,潛伏的伺機(jī)而動,行蹤敗露,想逃走了。
現(xiàn)在,卻是羅敢干想逃走,點(diǎn)子咋這樣低呢?想吃點(diǎn)螃蟹,差點(diǎn)兒吃上子彈,要到派出所報案,冤家再遇對頭人。羅敢干揚(yáng)言撒尿,鉆過小樹林,到了舊祠堂的壩子,王公安趕上,一個磨盤腿就將他掃翻,壓住,扭起來,推上路。
一只螃蟹從羅敢干的衣袋里爬出來,跌地上,接著,他沉悶地哼一聲。
“你狗日的規(guī)矩點(diǎn),曉得我是哪個了不?王世元,壞人聽了我名字,兒魂都嚇掉?!蓖豕舱f。
“一只螃蟹在我衣袋里夾痛我了?!绷_敢干嗚嗚地哭起來。
“報案報案報案,今天淘米生產(chǎn)隊報案的人起串串,險山惡水出刁民,沒球得一個是好人。”
換上一身素白色的制服,戴了大沿帽,威嚴(yán)自生的王公安,到公社開了傳達(dá)會出來,預(yù)備提審羅敢干,胡啟貴也報案來了,他由四個遠(yuǎn)房侄子抬著,一條褲子濕漉漉地暗紅,腿肯定還往外洇著血。王公安讓人先將他抬到衛(wèi)生所包扎傷口,胡啟貴不干,他說:
“我要先報案……有人想禍害我家姑娘……有人開銃嚇我。”
王公安說:
“你老倌血淋淋的,先包扎好了再說嘛?!?/p>
他讓胡啟貴的遠(yuǎn)房侄子們將胡啟貴抬走,胡啟貴卻從擔(dān)架翻坐地上。
“同志,我要死了,請先讓一個要死的人把話說完?!?/p>
“包扎耽誤不了報案?!蓖豕舱f,硬叫抬走胡啟貴,那幾個抬他來的人,又把他弄上擔(dān)架。抬走了。
又來了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也是報案的。他的傷風(fēng)黑臉如喪考妣,一對牛卵子眼睛鼓得王公安不自在。王公安說淘米村“沒球得一個是好人”這話時,羅塊兒正在場。
“不佩服我說的?”王公安也算是濃眉大眼,但盯上羅塊兒的眼睛,他仍有小巫見大巫之感,“未必我借你的谷子還你的糠?”
“淘米生產(chǎn)隊出二流子羅敢干,出有本變天帳的富農(nóng)分子胡啟貴,還在侍機(jī)搞破壞、偷公物,都不是好人。但我是好人,我是淘米生產(chǎn)隊隊長,在部隊上喂過豬,受過鍛煉,帶著社員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坡地改臺地,獲過獎?!绷_塊兒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
“真是這樣,你的眼光就該溫柔點(diǎn)?!?/p>
還有人報案,淘米的,這回是一伙,五個。
羅敢干一直就他說過的一排話,換了幾個審訊的人,還這樣。但是,傳喚羅登子和李老西后,王公安覺得此案有了突破性進(jìn)展,羅登子和李老西口徑是一律的:開始,羅敢干帶著他倆去找胡妹兒,羅敢干說,你們只能看,胡妹兒是我的菜。羅敢干還告訴他們,他必會給胡妹兒破身,乖乖做婆娘,富農(nóng)姑娘能嫁根正苗紅的他,她可能還求之不得,他們只負(fù)責(zé)看好戲得了。只是,羅敢干摸到胡家院邊時,踩到胡啟貴布置的陷阱,一聲響,驚動胡啟貴,羅敢干慌張?zhí)优?,將他們二人也撞跌下坡。趕來的羅塊兒對仍竄啰啰奔遠(yuǎn)的他開了銃,讓羅敢干嚇掉兒魂,他們認(rèn)為是警告。
在羅敢干家里,果然搜出他破爛不堪的衣服,還有斷裂了幫子的大耳草鞋。
三個月以后,羅敢干被定了流氓罪判刑五年,在綏江的一個勞改林場接受勞政,兩年后的一天,他負(fù)責(zé)守著一堆原木鋸成的木板,讓它們曬曬太陽。他爬到木板底下鼾然入眠,不想木板垮塌,讓他死于非命。
對胡啟貴的詢問是在衛(wèi)生所的病房里進(jìn)行的,面如箔紙的胡啟貴見王公安,要下地給王公安磕頭,王公安緊緊抱住他,不讓他下地,他就在床上磕,王公安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來睡下。胡啟貴說,他姑娘胡妹兒十八了,也該有婆家了,但都嫌他家富農(nóng)身份,還沒有要明媒正娶胡妹兒的。但夜里總有人翻墻,想禍害胡妹兒。他不顧老風(fēng)濕,硬撐撐握把挖鋤,圍著自家院墻挖壕溝,還小心翼翼覆上土,就要讓心懷不軌打胡妹兒主意的人至少也落個殘疾。昨天,他聽見“乒”一聲,知道有人掉壕溝了,追出來看究竟,就見滾下坡的三個人。
“我是富農(nóng),我姑娘可沒剝削過人。我請公安同志將他們捉起來,胡妹兒她媽死得早……”胡啟貴還說。
“當(dāng)時你為啥喊繳槍不殺?”王公安問。
“那人朝天背著銃?!?/p>
幾天后,胡啟貴死于心臟衰竭。
羅塊兒講的:他背銃,淘米生產(chǎn)隊全體社員都曉得,是護(hù)秋用的。他攀過胡家院墻,因為胡家門口有包谷桔桿,他還看見胡家院里,也有包谷桔桿,但富農(nóng)家庭是沒有自留地的。當(dāng)時他并未聲張,也就老棗子樹下歇了歇,包一枝葉子煙吸了,走到一邊去。想著第二天開個社員會,批斗胡啟貴。他還對畏罪潛逃的羅敢干開了一銃,決不是警告,而是真心想把他給報廢掉。
“要是我當(dāng)初在部隊不是管喂豬的,而是端槍的,一銃肯定要了狗日的貓命?!绷_塊兒補(bǔ)充說。
“好在你是喂豬的,要不你一銃,也把自己打進(jìn)班房去了?!蓖豕舱f。
那五個來報案的淘米人:先是聽見半夜里半坡頭(也就是胡啟貴家所在位置)有動靜,天亮?xí)r又聽見胡妹兒媽天娘地哭,就跑去看,誰知在墻下的壕溝看見一個被泥土覆著,只露出頭發(fā)的人,他們?nèi)_兩手刨開看,那人早死了,是淘米糧店的倉管員鄧正常。
羅敢干服刑后半年,淘米生產(chǎn)隊有一件至今帶了年齡的人仍津津樂道的事:在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的主持下,兩個光棍漢羅登子、李老西爬進(jìn)了由保管室搬到公房外的兩個篾筐,蓋上蓋子。
“兩個狗日的都?xì)g喜得很,但現(xiàn)在只能說是空歡喜,稍一哈兒后,有一個真歡喜,另一個還是空歡喜。兩個狗日的誰有好運(yùn)氣呢,我們拭目以待。”羅塊兒的牛卵子眼睛一鼓一鼓,聚一起的社員卻一點(diǎn)也不在乎。
他們也興奮呢。
“帶人!帶人!”他們說。
“好的,帶人!”羅塊兒說。
就有兩個老女人攜著胡妹兒出來,她下腹尖尖的,她黑瘦,眼里沒有一絲光亮,像薄云遮去大半清輝的一牙瘦月。
“誰造的孽,有幾個月了?”有人悄聲說話。
“誰說得清?有的女人出懷,有的女人不出懷。”旁邊的人接茬說。
羅塊兒搖了搖頭:
“大家大多是成家立業(yè)的了,都懂得家丑不可外揚(yáng)這話兒。我是隊長,我也要說:隊丑不可外揚(yáng)?!?/p>
羅塊兒轉(zhuǎn)身對著胡妹兒,皺皺眉頭。
“指吧!”
胡妹兒抬起手隨意一指篾筐。
眾人高嚷起來:
“哈,羅登子勝出,羅登子當(dāng)了新郎倌。”
劉大漢圍著小蓮子家草房子轉(zhuǎn)了三圈,草房比牛廄大不了多少,幾只麻雀站在草檐口嘰嘰叫。一道門,兩道窗;一道窗和門挨著,另一道窗在另一側(cè)。門很結(jié)實(shí),卻糙得很,肯定是由小蓮子老爹朱彩章自己動手做成,窗卻是老式木格格窗,還有龍鳳呈祥、二龍戲珠的精致雕工。劉大漢看著有點(diǎn)面熟,想半天,才記起自己在村小讀書時,學(xué)校辦公室的窗跟這一模一樣;原來是朱彩章在四五年前村小拆舊宅蓋新房時,把窗給搬來了。
這門是柵欄一樣的做法,稍稍密一點(diǎn),木料倒不錯,除了核桃,還有青杠;“啪啪”拍兩下,沒有回應(yīng),但傻子都能看出來,是從里面閂上的。不回應(yīng),只好佯攻,劉大漢不相信它吃得了自己使出蠻力,踹出一腳。
果然,一腳踹出,門噗一聲倒地。他一步跨進(jìn)去,稍微適應(yīng)一下屋子里的光線,他看見小蓮子緊貼泥墻,瑟瑟發(fā)抖,手里卻握著一把剪刀;他還發(fā)現(xiàn)她眼中,像小鹿一樣難安的慌亂。
“我劉大漢也就是年齡大一點(diǎn),和你老爹朱彩章稱兄道弟過,成我婆娘不虧你?!眲⒋鬂h帶個笑模樣,走近小蓮子。小蓮子眼閉著,手里剪刀亂扎;劉大漢繞到她一側(cè),蹬出一腳,就將她踢翻地上,像扔到干土中的魚。
“認(rèn)命吧,你就是當(dāng)我婆娘的命;天生一男,必配上一女,老子五十三婚姻不見動,因為你沒成人;現(xiàn)在可以和我干大人活路了?!眲⒋鬂h看地上板了幾板,便不再動的小蓮子;真像魚,娃娃魚。后川山劉必華前些日子在三岔河打了一條,丟草堆上,任人看,后來煮了吃了,生產(chǎn)隊長劉必清說有毒,吃了會出人命;誰也沒死。但劉必華不招呼老子,老子是他叔,他眼里卻沒份量,連湯也沒得到一口喝。這回老子整吃。
劉大漢脫身上的短褂,他發(fā)現(xiàn)臂上有塊瘀青;剛才沒注意碰了啥。
小蓮子卻滾到門邊,站起就跑,這小貨比朱彩章伶俐多了。
劉大漢一手提褂子,緊隨在后猛追,他步子大,三步兩步就奔上馱馬路,小蓮子只好走毛狗(狐貍)踩出的路。他放慢步子,他認(rèn)得小蓮子跑上的荒坡,上面是崖壁,除非七仙女牽她的手,帶她一起飛,她就逃不了。
荒坡上雜草叢生,劉大漢能看見小蓮子的半截身子,她的發(fā)梢上用紅色的毛線打了個結(jié)。
劉大漢也奔上荒坡,風(fēng)吹茅草起渦旋,小蓮子在渦旋中旋進(jìn)旋出,劉大漢卻生生將渦旋給端了。不巧的是,他拌住了什么,一頭沉地摔倒地上……
劉大漢是兩個多月前,才發(fā)現(xiàn)桐車朱彩章家小蓮子,很突兀地長成了大姑娘;村里大姑娘不少,而且還都有模有樣;“山上的杜鵑花,淘米村的美姣娘?!鄙礁枥锒加羞@調(diào)調(diào)。外村的媒公媒婆常帶著或俊或寒滲(有的在劉大漢看來歪瓜裂棗日膿包一樣,連自己都不如)的伙子們進(jìn)東家走西家,大姑娘就會像成熟的韭菜,割去一茬;不過,仍有不少大姑娘。早先,胡子漸漸沖,婚姻不見動,自己都不敢跨進(jìn)哪家門檻,尋一段苦姻緣;現(xiàn)在,胡子黑滲白,注定嫩不得,更連想都不敢想,多盯幾眼都成了笑談,老光棍看姑娘——癡心妄想。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的意味。
但朱彩章家黃耗兒一樣的小蓮子長成大姑娘的小蓮子,在劉大漢看來,與別的村里的大姑娘就有區(qū)別。如果朱彩章沒死,劉大漢可以提點(diǎn)什么,幾斤洋芋、一把干酸菜,走到朱彩章家,磕三個響頭,表達(dá)自己認(rèn)他為老丈人的意思。頭要磕,生磕死也磕,雖是老相熟,禮數(shù)還是要。自己年齡是大,可朱彩章是富農(nóng)朱詔友的兒子,都說朱詔友的富農(nóng)當(dāng)?shù)迷ü纱簏c(diǎn)地,長年不穿鞋,有塊老臘肉,藏在包谷桿桿下;但不管冤不冤,戴上帽,討不掉;小蓮子也就是富農(nóng)孫女,娶她當(dāng)婆娘,還委屈自己呢。若朱彩章活著,一定會忙不迭答應(yīng),養(yǎng)老女,喂憨豬,莊戶人兩不濟(jì)。但朱彩章幾年前死于打擺子,朱彩章老婆還死在他的前面,硬是找不到磕頭對象。
就算拿自己手里的一丈四尺布票當(dāng)報酬,請動老媒婆徐吳氏出面,跟著自己走一趟,都沒轍;又不能把朱彩章從墳頭拉出來。
天上無雨不成年,地上無媒不成婚。這是老規(guī)矩,劉大漢懂。自從看到小蓮子極偶然地從供銷店買火柴,仍然瘦小,一看就營養(yǎng)不良,面帶菜色;但有了些歲數(shù),還是能看出變化,胸前有了小陀陀。如果飽飽地喂上三月五月,個頭倒不一定長,誰說她又不“飽綻”起來?
劉大漢當(dāng)即就動了心思。
回到自己的被窩里還睡不著,天麻灑灑亮才瞇著一小覺,做夢和小蓮子拜堂,拜天拜地拜父母,小蓮子的父母一人一個墳坑躺著,用白白的眼珠子看他。
“看啥子看,老子這姑爺根正苗紅,力大無窮,一天掙十二分工;你姑娘嫁我,老子包她吃得上穿得暖?!彼逼鹕ぷ訉λ麄冋f。
前面是崖壁。
小蓮子知道前面是崖壁。桐車偏離淘米生產(chǎn)隊社員們的集居地,一邊枕著岔河,另一邊是崖壁?!凶屓搜鲆暠厝坏裘钡母叨?。在大致二十丈以上的地方,才有些樹旁逸而生,毛閣藤垂掛而下。幾十年前,崖上曾有猴蹤,是幫顫驚驚的猴子,將一記小孩子們放響的炮仗都聽成銃聲;猴鳴過后,唯留下崖上樹枝搖曳。
小蓮子正臨近崖壁,忽記起她母親講的一個故事:守株待兔。她母親是岔河對岸村莊居住的四川人,嫁給目不識丁的富農(nóng)兒子朱彩章,自己卻是讀過高小、識得字的。小蓮子二三歲,她母親開始給她講故事;守株待兔是其中一個。小蓮子聽完也沒有發(fā)現(xiàn)故事里有“豬”,守“豬”待兔怎么會沒有“豬”呢?經(jīng)解釋才曉得是“株”不是“豬”,“株”是樹莊。現(xiàn)在,崖壁被小蓮子解讀為“株”,她已經(jīng)矢志碰崖壁而死,去和父母在另一個世界會面。
在另一個世界,她和父親母親會是三個顫驚驚的兔子嗎?
太陽已經(jīng)升了一竹竿高,它投在小蓮子臉上便覆了層淡淡的丹紅,她稍許凹陷下去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升擢起來。
她母親去世前那個漫長的午后,臉上就升擢起這種淡淡的微笑。
小蓮子跑到離崖壁不到一丈的位置,卻驚愕地站住。
崖壁上照射著一尊濃黑的影像:如同一個盤膝而坐的人!但影像的頭顱部分,由額頂至腮幫子被削去了近三分之一——少了的部分應(yīng)該是一只眼。
她還聽見劉大漢悶叫一聲。她感覺到整個草坡的震動。
小蓮子聽父母說過,他們家原來并不在桐車,而是在村莊(生產(chǎn)隊)里,被趕到桐車離群索居的,小蓮子剛滿周歲時曾大病一場。她母親說是背著她在大坳口修公路時“喝到了風(fēng)”,春寒料峭,風(fēng)硬得像滿坡白了頭仍直刺刺向天的山茅草;她母親躬身使鶴嘴鋤,點(diǎn)點(diǎn)鑿破帶著石花的土地,對另一邊對丈夫朱彩章的現(xiàn)場批斗會激蕩的聲音充耳不聞。朱彩章用最大號的撮箕抬土,沒被盯緊時會稍稍?;?,不在撮箕上“蓋帽”,沒想到社員們覺悟高著呢,一不留神便被揭穿了。
傍晚了,小蓮子被她母親背回家,額頭就像著了火,“你他媽是來收人的!”本來累得皮踏嘴歪,批斗會上還挨了擺渡匠楊山婆娘一耳刮子的朱彩章眼里也像著了火。據(jù)說女人煽男人耳刮子,“一耳刮窮,二耳刮富,三耳刮得官做?!睏钌狡拍锞蛠硪幌?,會讓朱彩章一霉到底的。
小蓮子母親讓朱彩章去找赤腳醫(yī)生劉滿屯買些“嬰兒素”,沒有“嬰兒素”就買“嬰兒平”。
“不去!”朱彩章躺倒床板上,床咕吱一聲,幾近散架。
“要我跪著求你嗎?”小蓮子母親嗚嗚地哭起來。
朱彩章罵罵咧咧地在火塘里點(diǎn)亮火把,去了。
但“嬰兒素”也沒讓小蓮子降溫,她眼睛已經(jīng)無力睜開,嘴唇裂了許多裂口,沁出淡淡的血,像蚯蚓一樣爬向下頦;鼻翼緩緩地、輕輕地煽動,如同秋后窗欞下的蛾子;又一個時辰,朱彩章用手觸觸小蓮子鼻底,豆大的淚水從他眼眶里滾出。
“早死早超生,投到公社干部家里去!”他說,從小蓮子母親手里搶過小蓮子,擲到放在門口的大號撮箕里。小蓮子母親“砰”地給朱彩章一拳,擊在朱彩章后背上,搶身抱起小蓮子;卻見小蓮子宛如在深夢中醒來,嘴輕緩地咂動;小蓮子母親掀起衣,將乳頭塞她嘴里,當(dāng)她的嘴里有了輕輕的吮,小蓮子母親破涕而笑。
“誰來家,就讓小蓮子認(rèn)著干保爺(干爹)?!毙∩徸幽赣H對朱彩章說。
“肯定有人來的,就怕人家不肯!”朱彩章說。朱彩章說得這樣肯定,因為大坳口公路正在工期中,生產(chǎn)隊沒有理由讓他和老婆缺席;隊長劉必清會通知基干民兵,提著繩索來“請”他們。
晌午已過,見小蓮子有好轉(zhuǎn),卻未見基干民兵蒞臨(怎么會不來呢?);朱彩章端起他的大撮箕上工。
“只要小蓮子沒事,我自己跪荊條?!彼f。
“好好跟人家解釋?!毙∩徸幽赣H說。
臨晚,朱彩章回來了,背上背著個石像,它高不盈尺,盤腿而坐;頭顱部分,由額頂至腮幫子被削去了近三分之一——少了的部分應(yīng)該是一只眼。
它是前些日子生產(chǎn)隊里的人從供它的石臺上推下摔破的。幾次路過,朱彩章和小蓮子母親都看著它斜躺在山溝里,被積下的雨水浸在里面。
“就讓山神爺當(dāng)小蓮子的干保爺吧?!敝觳收逻叴瓪膺呎f。
小蓮子母親抱過小蓮子,小蓮子用手摸著石像臉龐。
小蓮子母親從家中唯一的木箱中取出一塊紅布,掛在石像身上,又讓小蓮子跪石像前面。
“山神爺,驚擾了,保佑小蓮子平安長大吧,我會年年給你披紅?!毙∩徸幽赣H說。
他們將石像悄然藏在一個山的褶折里,每年帶小蓮子前往磕拜,并為石像披上一塊紅布。
過了一陣子,劉大漢才一身草覆籽,從坡地上站起來;額頭上腫個大包。在他倒地的一瞬,他委實(shí)看見:一個黝黑的人突兀抻出一腿,拌他撲地。憑何草坡里會蹲個人,這個人大概還見到自己破了小蓮子家屋門,追逐小蓮子一路。哎呀,要是自己強(qiáng)“要”小蓮子成功,生米煮成熟飯,頂多被民兵一繩索捆了,批斗一下。大家都會打圓場,丑事不外揚(yáng)。況且一個沒娶,一個沒嫁,一個是老光棍,一個是富農(nóng)孫女;缸缸配桶桶,跳蚤配臭蟲;就讓他們做一家子吧。可是,這羊肉沒吃著,空惹一身騷,傳到別人耳里,那就是個大笑談;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侄子劉必清臉上也會掛不住,將這事當(dāng)成“家門不幸”,讓把自己捆了往派出所送;關(guān)上幾年,出來是白頭老公公。
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驚動公安了呢。
馬云 兩姐妹
劉大漢找了個密匝匝的灌木林蹲著,天黑了,才往村莊奔,還不敢回家,先在生產(chǎn)隊的谷垛里窩著。天上起了魚肚白,黎明了,饑腸轆轆,才麻著膽子回到家,扒了火塘煨紅暑吃,吃得撐著了,屁放得烏煙瘴氣;還想拌倒自己的人是誰。他朦朦朧朧記得是一個獨(dú)眼人。因為那一支眼睛在他撲地前,是草叢中唯一的明亮。
獨(dú)眼?
獨(dú)眼的人似乎還沒鬧騰出其他動靜,在他看來就只有一個可能:這個人是同樣看中小蓮子的人,是自己情敵。也許,自己倒下昏厥之后,他倆在某個蔓坡上快活著呢。小蓮子頭上的紅發(fā)結(jié)就是為他而戴。
劉大漢先記起的獨(dú)眼人是村里供銷社的劉明宇。此人的一只眼睛是當(dāng)臨時工時勇斗小偷,打得小偷滿地找牙,躍窗而逃,仍緊緊咬在小偷后面,被荊棘刺瞎的。用失去一只眼睛的代價,轉(zhuǎn)正成供銷社正式的“同志”,值得了。只是老婆怕和他同房時,一只眼上的空洞恐怖,余下的另一只眼的承載更恐怖;“串錯門”和另一個供銷社職工何開武宿在了一處。結(jié)果何開武因“腐化”開除工作,將劉明宇老婆也帶走了。
是劉明宇嗎?肯定不是。劉明宇在供銷社早開門晚關(guān)門中午吃飯不關(guān)門,白天必守三尺柜臺。
村里還有一個獨(dú)眼人,打山匠孫老團(tuán)。孫老團(tuán)一年交三十六張毛狗皮就領(lǐng)全工分,還可以除開會到場外,不參加集體勞動,甚至不歸家。
劉大漢細(xì)細(xì)揣磨,覺得孫老團(tuán)拌倒自己,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隆?/p>
他拍拍頭,提著挖鋤出門……
和一幫壯漢到堰溝圍堰蓄水,劉大漢的心還惴著。他額上的包仍瘀青,為掩飾,他結(jié)了塊黑帕子,還把旱煙袋插在帕子上。因為是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領(lǐng)隊,大家都不磨洋工,趕趟子一樣搬石頭,搬得自己一身臭汗;還個個把自己剝得只穿一條褲衩,唯有劉大漢穿著長褲。于是,不分長幼,都開玩笑說劉大漢的“寶貝”值錢,笑得一塌糊涂。劉大漢心里卻似有底了,昨天自己的所作所為,被另一個人掖著,硬沒暴露;不是不暴露,而是怕暴露,不敢暴露。
在堰溝往上看,進(jìn)村的公路像飄帶,環(huán)山而轉(zhuǎn),九曲回腸。車通過時會在視野里較長時間。公路上有一輛三輪摩托行駛著,聲音傳下來,像爐塘上欲沸未沸的半壺水發(fā)出的低吟;大家便一致往上望。“派出所的。”有人說。“好像誰不知道似的,只有派出所才有這種摩托!”有人應(yīng)。“上面坐的是王公安、申公安。”有人眼睛很好?!昂孟裾l不知道似的,派出所出動摩托,上面自然坐王公安、申公安!”有人應(yīng)。
劉大漢的肚腹里,五臟六腑俱一起簸起來。他拉起一棵青杠樹上掛著的短褂,短褂是羅塊兒的,被他認(rèn)成自己的;躍下堰底河谷……。
淘米生產(chǎn)隊曾經(jīng)有個專門以打獵為生的人居住的寨子,叫山匠寨,加入生產(chǎn)隊后,卻一致放下銃,變成耕作者。
山匠寨人孫老團(tuán)自小打獵,集體化后也被安排下地。此間發(fā)生了若干黃鼠狼叼雞、毛狗捉豬娃、野豬糟蹋紅薯、群猴下山撕包谷的事。經(jīng)大隊研究決定,孫老團(tuán)得以重新背起銃,成為打獵拿工分的獵手。
其實(shí)孫老團(tuán)不愛開銃,他喜歡下套,在林地里設(shè)陷阱,獵物會有一身好皮毛。
為避免誤傷村民,孫老團(tuán)在他布置了套子和陷阱的山場口結(jié)了個只可一人和衣而臥的茅草棚;它下凹在坡底,能避開風(fēng)嵐傳播氣味。
孫老團(tuán)總是孤身一人。
有一次,劉大漢硬要和孫老團(tuán)一塊去出獵,說自己口里淡出鳥來;一個月只供應(yīng)四兩豬肉,供銷社里劉明宇這鬼兒子給自己的是純瘦還帶骨,連肥肉泡子都不肯割?!瓣P(guān)我啥事?”孫老團(tuán)將酒瓶子塞進(jìn)內(nèi)衣袋,仍在口里咂著酒液回味?!拔乙湍阋粔K兒出獵。沿山打鳥,見者有份!”“我又不打鳥?!薄澳俏液湍阋粔K兒捕毛狗,你捕著后,只給我一個腳尖尖腳爪爪?!眲⒋鬂h拈起放在桌上的銃,背在身上。
他只好帶著劉大漢上山。
其實(shí)也就是帶著劉大漢蹲了一宿茅草棚。
“我知道有一片林地,里面有野雞?!?/p>
“那又怎樣?”
“野雞花朗朗,殺了喝碗湯?!?/p>
孫老團(tuán)不為所動。
看見天上起了魚肚白,拂曉了,冷得牙齒直打顫的劉大漢醒起,沒見孫老團(tuán)在棚里,透過茅草棚狹小的門外看,也沒有發(fā)現(xiàn)孫老團(tuán)。
“原來狗日的回家找老婆暖和去了。”他想,拎了銃,順草坡轉(zhuǎn)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有只兔子支起身子,口里嚼著什么,咔嚓咔嚓響,“野兔野撲撲,殺了半碗肉?!彼搿V疸|,描準(zhǔn),手扳銃柄,卻沒有期待中“砰”的一聲。
原來孫老團(tuán)沒在銃里加火藥彈。
有一只黑熊在淘米生產(chǎn)隊的鄰隊傷了人畜,夜里生產(chǎn)隊里的基干民兵都真槍實(shí)彈村口巡游;孫老團(tuán)才給銃添了一枚火藥彈。他先順著山脊轉(zhuǎn)一圈,回茅草棚去;夜很黑,他獨(dú)眼如矩,避開凹陷,走得像白天一樣安穩(wěn)。
在臨近茅草棚時,卻一腳踏進(jìn)一個陷阱。一顆鐵釘一直刺透他的草鞋,刺入腳掌,痛得他倒抽一口氣。
孫老團(tuán)住進(jìn)衛(wèi)生院病房時,另一床躺著劉大漢。劉大漢的一只腿打了石膏,一頭被固定在支架上。
孫老團(tuán)的傷要輕許多,沒碰著骨頭,只等著打破傷風(fēng)針?biāo)?/p>
孫老團(tuán)用一只眼斜斜看劉大漢,笑得胡須顫抖。
“好玩好玩,老子給野物下套一輩子,今天卻有人給老子來一陷阱。想一想,老子也沒逗誰的兒誰的女。”
劉大漢也講自己:
“光棍命還是光棍命。我以為公安的摩托是來逮我的,沒想到是來通知黑熊出沒的……只要我多過點(diǎn)腦子,不怵,一切都有轉(zhuǎn)機(jī);可我把啥都向王公安、趙公安招了……”
劉大漢煽了自己一耳光。
“你說他們會不會判我十年的有期徒刑?”
王世元是五里坪派出所所長,他老婆陳興娥,是供銷社副食門市營業(yè)員,兩人一塊吃了午飯,老婆去上班之前,給他說件事兒:
淘米村的傻妞,你該曉得?都叫她傻妞,真名不曉得叫啥子。
你肯定曉得傻妞這個人的。十年前,在桐麻莊水庫,勇救落水兒童,兒童沒救上,救人的人也死了,救人的人就是傻妞的爹,還追認(rèn)了“英雄民兵”。五年前,傻妞的媽也死了。那時她才十三歲,公社將她送到馬廠福利院,幾天后卻不見了,原來是回來了,馬廠距咱淘米村不下一百里地,難以想象一個嘴里只會“啊啊”“喔喔”的人,傻癡癡的人,是怎么回到家的。反正馬廠福利院打電話到公社,公社打電話到大隊,大隊派人看過,確認(rèn)她真回家了,正拿把鋤頭在自家自留地里掘洋芋。請示公社領(lǐng)導(dǎo),要不要再將她往馬廠送,公社領(lǐng)導(dǎo)說,又能百里外找回家,又能掘洋芋,就不用去了。
傻妞現(xiàn)在十八歲了,今天上午,還到我們門市來買紅糖,大著肚子……
聽到這里,王世元一下子站起來,雙手提提褲子,衣服后邊靠右處露出的皮革槍套子、紅布纓子,便被衣下擺遮住,只露著三指寬的底座。
“結(jié)婚還懷孕了,誰做的媒?誰應(yīng)的親?”
“下面說的才是重點(diǎn)?!标惻d娥說。
王世元又坐回原位。
淘米村也有人趕場的,傻妞買糖時,這人買海帶,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傻妞買了糖,出去了,胖女人說傻妞是被人強(qiáng)奸了,五六個月前,傻妞還給生產(chǎn)隊放羊,在河灣地,對一個傻姑娘來講,也是一種照顧。那天,傻妞穿著的褲子沒了,光著下半身,哭著跑回家,沒多久,又穿另一條褲子到河灣地,繼續(xù)放羊??匆娝紒肀既サ亩嗔?,是一群地里摘海椒的婦女,都沒在她被強(qiáng)奸上想,還以為她大概在河里洗澡,褲子被水帶走了。她們笑得夠嗆。
傻妞肚子大了,她要坐月子,連自家雞下的蛋都籌起來,不賣。她買紅糖,也是為坐月子。
王世元又站起來,還雙手提提褲子。
“那胖女人是什么人?”
“說是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的老婆?!?/p>
“傻妞懷孕,很可能真涉及強(qiáng)奸,如果是強(qiáng)奸,是一起嚴(yán)重的刑事案件。案情就是命令,我去派出所?!?/p>
王世元快步走出家門。
到了派出所,他對正值班的小申(他正聽收音機(jī))揮揮手:“你先到街子上轉(zhuǎn)一圈,看淘米村的傻妞還在趕場沒有,如果沒有,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你追去截住,帶到派出所來。你曉得傻妞是誰嗎?就是戴個紅頭巾,見人嘿嘿笑的那個。”
“曉得,去年我們?nèi)ヌ悦状遛k案,她在家里抱出條板凳,要你坐,老林想坐,她又將它抱回懷里?!?/p>
“啰嗦些啥?快去!”
小申跑了出去。
小申只是轉(zhuǎn)過角,就遇見傻妞。傻妞正在本地人劉斤斤賣壇子的攤點(diǎn)前,“砰砰”地拍壇子,從一列開頭一個,一路拍下去。小申不到二十歲,看著傻妞尖尖的腹部,他還是曉得她懷了身孕,他覺得她隨時有將嬰兒分娩出來,“卟”一下,掉地上水凹里的危險,他拿不定怎樣將她“帶”派出所。
劉斤斤本來抱手看傻妞“呯呯”,見她幾乎將壇子拍了個遍,才說:“我曉得你買壇子裝甜酒,坐月子離不開甜酒,甜酒、紅糖、雞蛋,補(bǔ)大人也補(bǔ)毛娃娃??墒悄恪畢鐓纭?,同樣不能保證壇子無絲無縫。瞧我的!”
劉斤斤提一個壇子在面前,用101打火機(jī)點(diǎn)燃一張草紙,丟進(jìn)壇口,將壇子很快地倒扣在旁邊盛了半盆水的盆里,眼見著,盆里的水便被吸進(jìn)壇里。
“瞧,無絲無縫。你買不?”劉斤斤問傻妞。
“買——,買——?!鄙垫ふf。傻妞掏出一把毛票子,劉斤斤接了,數(shù)一疊揣衣袋里,余下的遞還傻妞。
劉斤斤又從盆里提起壇子,壇子里的水便回流盆里,還是半盆。他再將壇子放進(jìn)傻妞背著的竹簍里,壇子淌出細(xì)線一樣的水,洇濕了竹簍里的紙袋。劉斤斤找根草繩,固定好壇子。
“別跌跤,摔了前擱著肚子,摔在后跌破壇子?!?/p>
突然看見穿著白制服的小申,劉斤斤嚇一跳。
“從畢節(jié)海子街背幾個壇子,就賺背工錢,不算投機(jī)倒把哈。”
“沒你事。我要帶傻妞派出所一趟?!?/p>
“她都會犯法?”
“沒犯,了解一下情況?!?/p>
“你怎么帶?摸不得,碰不得?!眲⒔锝镎f,手撓后腦替小申想辦法。只是須臾,他笑了,讓小申等著,對還在翻著手中毛幣的傻妞說:
“派出所的同志讓你去登記,你不去,生了娃就說你是偷來的。”
王世元最自信的是自己的智力,或者說,除了智力,他好像沒什么拿得出手的。長顆大腦袋,卻不是國字臉,五官也嫌糙,身段太抽條(若是女人,那叫苗條),因此穿制服倒不像自己的,穿便裝成了常態(tài)。當(dāng)然這樣的好處是頗有親和力。
讓傻妞到派出所,卻讓他懷疑自己的智商。一個傻子,還是女的,還是懷胎母子,你能問出點(diǎn)啥子?她只是笑著,說“兒子兒子”的,問她“兒子”的父親是誰,她改口說“爸爸”,很復(fù)雜嗎?換了若干種說法,直問誰強(qiáng)奸她的,她還說“爸爸”。讓她走,她對他笑,她不走。“讓她回去?!彼缓米屝∩暾埶?,自己離開審訊室。他得去公社一趟,向分管治安的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
“我這腦殼一直特別靈光,怎么這回不靈光了?人上四十,體力滑坡,智力都滑坡嗎?”公社大院距派出所不遠(yuǎn),他在路上檢討自己。
王世元、老林、小申走著去淘米村,天已經(jīng)擦黑,雨倒是停了,他們?nèi)耸忠桓駰U防滑,還帶了電筒照明。路上,小申說傻妞離開派出所時,“小寶”“小寶”叫。
一輪彎月掛在樹梢時,他們到了淘米村,他們先找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說明到淘米村的原因。羅塊兒怨言一籮筐,說上面千條線,下面一顆針,剛剛送走民政的,又來了衛(wèi)生的,好歹送走衛(wèi)生的,公安的來了。要是年輕,連讓婆娘懷孕生娃娃都沒功夫。好在自己年齡大,只是經(jīng)不起折騰站好最后一班崗吧。自己不想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事已經(jīng)口頭向公社反映了半個月,叫等著,看來要命長才等得起。
“傻妞出事,你有推御不掉的責(zé)任。一個大姑娘,光身身白日青光跑來跑去,原因是啥,你就不興沒過問一下?”王世元便有些惱火,
“這……就算我失責(zé)吧?!?/p>
有人來找羅塊兒。
“讓你老婆說你出去了。”
本在隔壁哄孫孫的羅塊兒老婆被羅塊兒叫去堵門。
又有人來。還有人來。都是豬哄自留地的事兒。
他們只好轉(zhuǎn)移到生產(chǎn)隊保管室。
保管室不大,一盞油燈裝得滿滿的,除了幾件竹制用具,也沒有別的東西,一張桌子,上面放著算盤和帳冊,蒙了厚厚的灰塵。胡塊兒將它們抱了,丟在墻角的撮箕里,又用一塊抹布將灰塵拂去。
頭頂?shù)臉前逡魂囮図憽?/p>
“耗子?!绷_塊兒說,“狗日的李大柱認(rèn)識每一個耗子,三十八只呢?!?/p>
“誰是李大柱?”王世元問。
“就是保管員,前陣子公社來人查帳,他就將保管室鑰匙丟給我,撂擔(dān)子了?!?/p>
第二天上午,根據(jù)王世元的安排,由羅塊兒召集社員來開會,王世元用公分記錄帳的名字,核實(shí)前來的人。沒來的四個人:李大柱、吳為軍、汪中德、羅英。不待社員開口,羅塊兒就告訴王世元,李大柱交帳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六十了,老婆去世十幾年,無兒無女,符合“五保戶”的標(biāo)準(zhǔn)。羅英也就是傻妞,還從沒開過會。吳為軍、汪中德二人,一個去年十月,一個去年冬月,一個喝了農(nóng)藥,一個得錯病,死了。因此,該來的全來了。
一個日期,去年農(nóng)歷九月初三,被眾人清晰地回憶出來:
雖是秋末,天氣晴朗,竟然有些夏天的樣子。早晨,生產(chǎn)隊長羅塊兒敲了鐘,勞動力們魚貫趕到公房前,全生產(chǎn)隊可以不參加集合,然后接受勞動任務(wù)的只有兩人:保管員李大柱,他得夜里也守著生產(chǎn)隊的全部“家當(dāng)”:種子、農(nóng)藥、化肥、飼料、各種農(nóng)具、器械……有時還有未交售的糧食、農(nóng)副產(chǎn)品。晚上既便睡著,也是“貓貓瞌睡”(打盹),寸步不離保管室。天亮了,上學(xué)的娃娃追逐著,一路人語暄聲,才回家洗臉、吃飯、瞇覺,沒到中午又趕回來,收東西,發(fā)東西。傻妞,當(dāng)社員們趕到公房時,她已經(jīng)吆了羊,抵達(dá)河灣地了,羊已吃上帶露的青草了。她會一直將羊放到傍晚,中午就在避風(fēng)處籠柴生火,烤洋芋當(dāng)正餐。
羅塊兒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小雞啄米一樣點(diǎn)人頭,單缺光棍漢吳為軍。
“吳為軍咋沒來?”羅塊兒問。
“誰曉得?”其他社員同樣不知道究竟。
羅塊兒就讓吳為軍鄰居羅東山跑去看看。
羅東山不想去。
“叔,作曠工處理不就得了?”
“吳為軍是單身漢,要是卷哪里死翹翹了,或者煤煙悶死了呢?”
羅東山只好去,十幾分鐘后回來了,說原來吳為軍灌掉一瓶酒,還是葡泉二粬,鬼曉得他從哪弄來的,躺地上呼呼大睡,穢物吐了一地。
“讓狗日的死。”羅塊兒就說。然后,安排男勞力去大屋基搬石頭,送滾砂坡壘臺地用。女勞力到白坪子摘海椒,它們是摘頭回海椒后,翻花再結(jié)的,有的已打漿紅,有的還泛青,不論大小,要一并摘了,丟了可惜。
社員們便分頭行動。
女勞力們摘海椒的白坪子距河灣地不遠(yuǎn),她們可以看見白饅頭一樣散布在草地上的羊。當(dāng)一道瘦瘦的煙升起,她們都曉得是傻妞升火烤洋芋。
“差不多可以回家吃午飯了?!庇腥苏f。
新嫁給已轉(zhuǎn)志愿兵、在西藏高原開車的汪天明老婆蘭妹兒有表,翻翻手腕看看:
“還早呢,才十點(diǎn)過?!?/p>
大家就揮袖擦汗,繼續(xù)摘海椒。她們?nèi)耸痔醾€竹籃,差不多滿了,就倒進(jìn)麻袋里。
每隔一會兒,就有人向蘭妹兒問時間。
當(dāng)蘭妹兒報出十一點(diǎn)半時,大家走出海椒地。
“差不多了,剩下些光桿桿了?!?/p>
她們就看見傻妞光著下身,順著一條小道跑回家,傻妞還哭呢。
“傻妞下河洗澡,褲子被水帶走了?!庇腥苏f。
她們大笑。
“其實(shí)傻妞比我們許多人都愛干凈。”又有人說。
許多人都附和。
她們都記得大笑,至于上面兩句話是誰說的,眾說紛紜。
待傻妞穿另一條褲子跑向河灣地,她們又笑一回。
男勞力由羅塊兒領(lǐng)隊。羅塊兒百多斤的石頭托背上,反手扣住,一氣就由大屋基背到百米外的滾砂坡,大家有跟樣,有比樣。但幾趟下來,大家都大汗淋淋,就不管羅塊兒還在來回跑,歇下來點(diǎn)火吃煙。吃罷煙,大家又開始勞作,唯有汪中德不挪步,還蹲下了。
“汪中德,日混打綿混工分哈?”羅塊兒惱火了,將就要上背的石頭擱下。
“肚子痛?!蓖糁械赂纱喙虻厣?,豆粒一樣的冷汗從臉上滾落。
“回家休息吧,要不行,派個人送你去衛(wèi)生所。”羅塊兒聲音柔和下來。
“不用去衛(wèi)生所,休息休息就行?!蓖糁械聫牡厣吓榔?,搖搖晃晃往回走。
羅塊兒帶著放慢了勞動節(jié)奏。
關(guān)于傻妞的事,他們是回家后聽自己老婆說的。
就這么巧,傻妞出事那天,吳為軍醉酒未現(xiàn)身,汪中德因病早退,李大柱按慣例回家了?,F(xiàn)在,吳、汪故去,李大柱撂擔(dān)子不來。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他們?nèi)松砩稀?/p>
都說吳為軍、汪中德死像難看。
吳為軍,一個年過四旬的光棍,也沒見他對女色有過興趣。純屬逗樂子,有人對他說,你干脆把傻妞娶了,只見他兩邊眉頭擠一堆:
“你給老子滾遠(yuǎn)點(diǎn)。”
吳為軍好酒,他串門,賊溜溜地盯人家屋里各類瓶具,空的(或沒有),他一聲嘆氣,也不打招呼,走人。不空,他就說:
“主家,來客了,倒杯酒喝喝嘛,方便的話,炸盤洋芋片。”
供銷社的酒憑票供應(yīng),還得逢春節(jié),但有人偷著煮小鍋酒,價格是貴點(diǎn),村里人還是會儲備一點(diǎn),以款待親朋的,只是都藏著,一般不露面。因此吳為軍看在眼里的,大多不是酒。但“主家”說不是酒,吳為軍不信。
“我喝喝看?!彼麖街蹦闷鹌浚蜷_蓋,往口里倒。在羅塊兒家,他喝了羅塊兒用來加打火機(jī)的汽油,在范進(jìn)成家,他喝了滿口尿……總之笑料不少。他喝了竟致死的農(nóng)藥——一瓶樂果,是在保管室偷出的。保管員李大柱轉(zhuǎn)過身,整瓶樂果不見,想到只有吳為軍鉆進(jìn)過保管室,李大柱就追他家去,只見他地上滾來滾去,媽天娘地,樂果傾得一地。生產(chǎn)隊找人抬了往衛(wèi)生院送,半路上,人死了。
汪中德在大屋基背石頭時,滿臉冷汗,煞是嚇人,后來其實(shí)也沒看出什么病像。用他老婆的話說:
“一頓能抖三大碗飯下肚的人,一個上床就勇武得像楊子榮的人,打死我也不相信會有病?!?/p>
汪中德在他死去的前十天,患了痢疾。吃土霉素、大蒜頭、酒兌鹽都沒起作用。不曉得他從哪里聽來的偏方,說雜卡果根根熬水吃,管用得很,他讓老婆野地里挖些來,熬水喝了,真是一道靈符。只是不拉稀了,卻便秘了,吃不輸嘴,“外路”不暢,肚漲如鼓,夜半時硬撐撐咽下最后一口氣,死不瞑目。
她老婆沒十天,嫁到了外村。
王世元在筆記本上記下差不多二十頁“問話記錄”后,合上筆,苦笑一下:
“如果強(qiáng)奸犯真是他倆之一,只好說是報應(yīng)。但不是的一個,又因什么得到報應(yīng)?”
他讓老林去李大柱家走一趟,了解一下情況。老林出去后,他和小申去找傻妞,他想知道傻妞什么狀況。
傻妞不在家,門卻敞開著。她將簡單的家具用具,拾掇得井井有條,床上墊蓋抻抻展展,紅糖盛盤,雞蛋筐裝,擺在桌上,她在五里坪街子背回的壇子,被她洗出光亮來。地上還有一個被碾碎的鬼臉面具,塑料的。
他們往她放羊的河灣地走,一只羊、兩只羊……三十一只羊,都不吃草,顫抖著,盯著一個方向。
傻妞不在。
這時,老林追他們而來,說李大柱壓根不在家,他鍋里的飯都長了指頭長的霉。
傻妞站在撐腰崖上,她的褲子滿布血痕,而她尖溜溜的腹已經(jīng)平坦了。她手里抱著一只羊羔,親著。“小寶,小寶?!彼穆曇粑⑿〉鞔_。
王世元仰首看傻妞,老林和小申一左一右向她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