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俊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092)

如果將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看作法國哲學的奠基人，那么法國哲學則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四百多年來法國哲學蓬勃發(fā)展，對法國的革命運動、思想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價值觀的形成，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發(fā)展，乃至文化時尚、社會風氣的演變，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到了20世紀下半葉，法國哲學獨領風騷，成為西方哲學潮流的引領者?？v觀四百多年法國哲學的發(fā)展，可以說它有著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雖然對這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的考察并不能完全展現(xiàn)法國哲學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但是對于我們把握法國哲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歐洲哲學發(fā)展變化的特點是很有幫助的。

一、 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

法國哲學的第一條重要發(fā)展路徑是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這里說的理性主義是與中世紀的蒙昧主義相對立的，是廣義的理性主義，即認為憑人類的理性就可以認識世界、獲得關于世界的知識、掌握世界的規(guī)律。從這個意義上講，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都屬于廣義的理性主義。

理性主義這條線是從笛卡爾開始的，經(jīng)18世紀百科全書派，19世紀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的實證主義哲學、迪爾凱姆(émile Durkheim,1858—1917，又譯作“ 涂爾干”)的社會學、列維-布留爾(Lucien Lévy-Bruhl,1857—1939)的原始思維和人類學等，到20世紀上半葉彭加勒(Jules Henri Poincaré, 1854—1912)、迪昂(Pierre Maurice Marie Duhem, 1861—1916)、梅耶松(émile Meyerson, 1859—1933)、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和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又譯為“ 康吉揚”“ 岡格彥”“ 岡圭朗”等)的科學哲學，最后到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 Strauss, 1908—2009)和拉康等人的結構主義哲學。

笛卡爾的理性主義，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方法論原則上。他在《指導心靈的規(guī)則》和《談談方法》中對其理性主義的方法論原則進行了深入闡述，這些既是他的哲學的方法論原則，也是他主張的科學方法論原則。這個方法的主要內(nèi)容是普遍懷疑、理性直觀、理性演繹等方法。普遍懷疑方法是笛卡爾的第一個方法。要想得到確實的知識，就有必要進行一次普遍的懷疑。笛卡爾認為，應該“ 認真地、自由地來對我的全部舊見解進行一次總的清算”，“ 如果我想要在科學上建立起某種堅定可靠、經(jīng)久不變的東西的話，我就非在我有生之日認真地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些見解統(tǒng)統(tǒng)消除出去，再從根本上重新開始不可”。(1)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龐景仁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4頁。笛卡爾的普遍懷疑是方法論上的懷疑，懷疑是為了發(fā)現(xiàn)真理、得到確實的知識。唯一不能懷疑的東西只能是正在進行這種懷疑的“ 我”的存在，我在懷疑所以我必須存在，“ 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是一條唯一不能懷疑的第一原理。這是笛卡爾通過普遍懷疑之后找到的一個立足點。

理性直觀是笛卡爾方法論的核心。笛卡爾的直觀不是感性直觀，而是理性直觀，即理性對真的事實、原理的直接認識。直觀是一種直接認識，演繹是一種間接的認識。演繹是以直觀為基礎的，推理鏈條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應該是直觀的。直觀和演繹是既有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系的兩種方法，它們是獲得知識的最可靠的途徑。

笛卡爾認為，“ 科學，從整體上講是真的和確切的認識”(2)E. S. Haldane，G. R. Ross ed., The Philosophical Works of Descartes, Vol.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3, p.3.，也就是說科學是具有確實性的知識。笛卡爾從普遍懷疑、理性直觀引出了他的理性主義的真理標準，“ 因此，我覺得可以建立一條一般的規(guī)則，就是：凡是我們極清楚、極明白地設想到的東西都是真的”(3)《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373頁。。天賦觀念就是心中直觀到清楚分明的觀念，因而是可靠的知識，是真理。而來自感官的感覺觀念許多是假象，是靠不住的、不確實的，因此，它們就不可能是真理。

18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將上一個世紀的哲學家們所確立的理性主義變成一種現(xiàn)實的政治原則。理性主義成為他們反對封建意識形態(tài)、勾畫新社會藍圖的標尺。“ 啟蒙”在法語里是lumière,在英語里是enlightenment,即“ 光明”“ 照耀”的意思。用理性代替神的啟示，用人的自然光明去代替盲從和迷信。啟蒙哲學家舉起理性旗幟，主要目的是反對作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宗教神學，剝?nèi)ニ鼮榉▏饨ㄖ贫人纳袷ネ庖隆?/p>

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哲學是馬克思主義誕生以前唯物主義發(fā)展的最高成就，其中孔狄亞克、愛爾維修、狄德羅等人的經(jīng)驗論就是直接從英國經(jīng)驗論者洛克的哲學出發(fā)的。同時，他們在總結當時自然科學成果的基礎上，將唯物主義的觀點推廣到科學的各個門類和社會領域中。

拉美特里將笛卡爾“ 動物是機器”的思想貫徹到底，提出“ 人是機器”。他繼承了笛卡爾物理學中的機械論思想，并將機械論極端化?；魻柊秃諏⒄麄€世界看作完全由機械因果性所決定，認為一切都是必然的，否認偶然性的存在，最終導致宿命論。他們雖然堅持了唯物主義的原則，但是他們的思維方式是形而上學的。狄德羅的唯物主義既繼承了唯物主義經(jīng)驗論的一些基本原則，同時又力圖揭示世界的整體聯(lián)系，把世界看作一個辯證發(fā)展的過程。畢豐(Georges 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 1707—1788)和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Marquis de Laplace, 1749—1827)的自然觀也具有辯證法的思想，雖然他們沒有達到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水平，但是他們的辯證法成了19世紀德國唯心主義辯證法的重要思想來源。

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提出了拒斥形而上學的口號，他不僅要反對希臘、中世紀和近代哲學中的思辨形而上學體系，同時還要直接反對他同時代以梅納·德·比朗(Maine de Biran,1766—1824)等人為代表的觀念論者(idéologistes)的形而上學。他認為，實證知識才是真正的科學知識，在這里人類精神不再企求絕對的概念，不再探求宇宙的起源和目的，不再求知各種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它只關心現(xiàn)象和可觀察事實，把推理和觀察結合起來，發(fā)現(xiàn)現(xiàn)象間的實際規(guī)律。對于實證哲學來說，各門具體的實證科學在方法上是一致的。各門科學中的方法，都是實證方法這一大的邏輯方法中的一部分。實證的方法包含觀察的方法、實驗的方法、比較的方法和歷史的方法等。

彭加勒認為，科學能使我們認識到的不是事物的本質(zhì)，不是自在之物的本性，科學所獲得的只是呈現(xiàn)給我們的事物之間關系的知識，事物間的關系是唯一的客觀實在。迪昂認為，形而上學家要去解釋存在，要剝開罩在存在上面的面紗去發(fā)現(xiàn)真正的實在。而物理學家認為可感現(xiàn)象就是存在的全部。人們往往有一種自然信念，認為在可感現(xiàn)象之外總有某種東西存在，不過這種自然信念在物理學中是無法證實的。梅耶松不僅承認在科學之外形而上學有存在的必要，而且認為科學本身就離不開形而上學，或者說與形而上學密不可分。科學不單純是描述性的，科學也應該是解釋性的，科學就是要解釋現(xiàn)象的原因，人們總是要去追求那種超驗的東西，這是人類理性的一種內(nèi)驅(qū)力，是理性給自己確立的理想目標；盡管這個目標永遠不能達到，但它絕非無意義，它可以使科學不斷地去追求、去探索。

20世紀初法國哲學界出現(xiàn)了兩軍對壘的局面：一方是以布倫茨維格(Léon Brunschvicg,1869—1944)為首的理性主義、科學哲學陣營，一方是以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為首的非理性主義、精神哲學陣營。巴什拉追隨布倫茨維格，倡導“ 新科學精神”，主張將唯理論和實在論結合起來；倡導一種新理性主義，主張將實驗和理智結合起來。巴什拉把1905年愛因斯坦相對論的發(fā)表看作是開辟了新科學精神狀態(tài)的新紀元，認為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這些新科學與經(jīng)典物理學之間存在著“ 斷裂”和“ 間斷性”，他否認知識的漸進連續(xù)性發(fā)展，而強調(diào)科學發(fā)展的這種“ 斷裂”和“ 間斷性”特征。他的這一思想影響了阿爾都塞的“ 認識論的斷裂”。喬治·康吉萊姆是?？碌膶?，?？聦Ο偪袷返难芯康玫搅丝导R姆的指導，在?？潞退_特的論戰(zhàn)中，康吉萊姆是?？碌膱远ㄖС终?。與巴什拉關注物理學、化學領域的哲學問題不同，康吉萊姆更注重的是生命科學、病理學中的哲學問題。他認為，科學的特征不是封閉的和連續(xù)的，而是開放的和非連續(xù)的。在科學史上看上去很小的甚至是不可見的、邊緣的東西，可能在處理一個新發(fā)現(xiàn)的問題時突然變成中心性的東西。在康吉萊姆看來，科學總是不可避免地在變化著，因為它首先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它是受環(huán)境影響的，它在每一時刻都自發(fā)地創(chuàng)造并重新創(chuàng)造著它自己的歷史?？导R姆提出了他的“ 概念哲學”，認為科學典型的知識單位不是“ 理論”而是“ 概念”，認識論不是理論認識論而是概念認識論?？茖W知識就是在翻譯、轉移和概括等概念的流通過程中形成的。

20世紀60年代在法國興盛的結構主義哲學，可以說是法國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結構主義追求共同的思維方式，追求科學發(fā)展的整體化和方法的統(tǒng)一性，這應該看作是笛卡爾的“ 普遍數(shù)學”和孔德的科學方法統(tǒng)一性思想的新發(fā)展。列維-斯特勞斯受到結構主義語言學派的先驅(qū)和符號學的創(chuàng)始人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結構主義語言學家雅各布遜(Roman Jokobson, 1896—1982)以及“ 轉換-生成語法”學派創(chuàng)始人喬姆斯基(Noam Chomosky,1928— )等人的影響，將他們的現(xiàn)代語言學和音位學理論推廣應用到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多個領域，認為正像人類語言中深藏著支配語言表面現(xiàn)象的深層結構一樣，一切社會活動和社會文化生活都深藏著支配表面現(xiàn)象的內(nèi)在結構，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就是要尋找出這種內(nèi)在結構。他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結構主義人類學，認為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親屬關系都與語言一樣，都有其內(nèi)部的深層結構。正像喬姆斯基認為普遍語法、人類的語言生成能力是先天具備的一樣，列維-斯特勞斯也認為這些深層結構都是人類心靈的一種無意識的機制或能力所建立的，他對于這種內(nèi)部深層結構作了先驗論的解釋。

拉康創(chuàng)立了結構主義心理分析理論，把結構主義語言學引入心理分析而對無意識和主體作出了新的解釋，他的理論經(jīng)歷了從“ 主體發(fā)生學”向結構主義的轉變過程。拉康認為，語言在無意識之前就已存在，無意識是在語言的使用中形成的，語言是無意識的基礎，它產(chǎn)生了主體的無意識，既然語言是結構化的，那么以語言為基礎的無意識也是結構化的。拉康的主體是無意識的主體、講話的主體，它不是感性的我，不是實體性的主體，而是一種會講話的功能性主體。拉康運用結構主義的方法進行精神分析，將精神病人的語言看作和夢一樣，是無意識的結果，但他認為可以從這些混亂的語言中找到它們的內(nèi)在結構，把不可理解的變成可以理解的。

二、 非理性主義和宗教哲學

法國哲學的第二條重要發(fā)展路徑是非理性主義和宗教哲學。

理性主義在17世紀法國哲學中是占絕對上風的。然而,在笛卡爾理性主義建立的同時，帕斯卡爾的非理性主義和馬勒伯朗士的宗教哲學就相伴而生。

理性或理智(raison)，在帕斯卡爾這里就是指心靈在幾何學中的推理活動或推理方式，如抽象、分析和演繹等，他把它叫作“ 幾何學精神”(l’esprit de géométrie)，即邏輯思維和推理的活動。幾何學構筑了一個公理體系，對其使用的概念、術語都作出了定義，并且從一些自明的公理出發(fā)演繹出全部命題，只要這些公理是確鑿無誤的，那么邏輯地推演出全部命題也必然是真實的。帕斯卡爾充分地肯定了幾何學的作用，并且在他的科學研究中也廣泛地運用了幾何學的證明和推演的方法。然而，帕斯卡爾認為，幾何學的方法是有限的，過分抬高理性或理智的作用是一種理性的獨斷。因為,理性和幾何學的方法不能定義原始概念，不能證明第一原則，不能建立人的科學，它在形而上學和宗教領域也是無效的。帕斯卡爾所批評的理性是一種狹義的理性，和理智、知性是一回事。因此，更準確地說，帕斯卡爾是一個非理智主義者。

帕斯卡爾將“ 幾何學精神”(l’esprit de géométrie)和“ 敏感性精神”(l’esprit de finesse)作了明確的區(qū)分，更為突出地強調(diào)以人心或內(nèi)心為基礎的敏感性精神。首先，它和日常生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是人們的一種良好洞見力。其次，它是敏銳的感受而不是證明。第三，它是直覺而不是推論。最后，它是對于上帝的感受或?qū)τ谏系鄣膼邸ＫJ為，“ 幾何學精神”盡管能夠構造出公理體系，但不能證明“ 第一原理”，而宗教和道德的“ 第一原理”只有通過“ 敏感性精神”才能獲得。但是，帕斯卡爾強調(diào)，他既要講幾何學精神，又要講敏感性精神，既要講理智、理性，又要講內(nèi)心、人心，他希望將二者結合起來。他突出強調(diào)內(nèi)心、人心的重要性，但并不等于要用它來替代理智或理性，而是用它來補充后者，為其作基礎和支撐。

非理性主義到19世紀開始在法國勃興。“ 三B”的出現(xiàn)，即比朗(Maine de Biran,1766—1824)、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和布隆代爾(Maurice Blondel，1861—1949)這三位姓名皆以B開頭的代表人物的出現(xiàn)，形成了法國非理性主義的傳統(tǒng)。同時，法國非理性主義還受到尼采、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和弗洛伊德等人哲學的影響。

19世紀出現(xiàn)了由梅納·德·比朗、雷諾維耶(Charles—Bernard Renouvier,1815—1903)、富耶(Alfred Fouillée, 1838—1912)、居約(Marie Jean Guyau,1854—1888)、柏格森等人形成的非理性主義；20世紀在法國相繼產(chǎn)生的價值哲學、人格主義、存在主義哲學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也同樣具有濃重的非理性主義色彩。

梅納·德·比朗的“ 觀念學”(ideologie，此處不能譯成“ 意識形態(tài)”)把人看作一個能動的、自由的主體，它可以通過意志的活動來解釋，自我的存在是在對意志的努力的直觀中發(fā)現(xiàn)的，自我直觀到自己就是一切意志現(xiàn)象的原因，所以梅納·德·比朗套用笛卡爾的公式得出：“ 我意欲，所以我存在”(Volo, ergo sum)。他的形而上學的基礎是反省心理學，認為形而上學是“ 關于內(nèi)在現(xiàn)象的科學”或者說是意識現(xiàn)象學。

從梅納·德·比朗的“ 觀念學”引出了19世紀后半葉法國哲學的兩大思潮：一是從拉韋松開始經(jīng)拉舍利埃(Jules Lachelier,1832—1918)和富耶到柏格森的“ 精神論運動”(spiritualisme，此處不是指“ 唯靈論”，應譯作“ 精神論”)，一是以奧雷-拉普律納(Léon Ollé-Laprune, 1839—1898)和布隆代爾為代表的宗教哲學。

柏格森的“ 生命哲學”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對“ 精神”、自我內(nèi)在生活的直觀。他認為，科學所關心的是物質(zhì)世界，而形而上學則為自己保留了精神世界。形而上學和心理學都研究精神，但心理學研究精神用的是研究物理對象的還原分析方法，而形而上學則是對生動的內(nèi)部精神生活進行直觀或?qū)Α?綿延”(durée)直接的意識，因而形而上學與科學在其對象和方法上都是有區(qū)別的。柏格森認為，要真正認識某些活生生和有機的東西，就要從內(nèi)部去認識，對于整體的認識只有通過直覺才能把握。他的這些思想都是得益于梅納·德·比朗向內(nèi)心追求真理的精神論思想。

20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家，特別是法國哲學家們，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去“ 改造”或“ 重建”人道主義。他們要用現(xiàn)代眼光來考察人的本質(zhì)、人性、人格、人的狀況、人和科學技術的關系以及如何建立人道的社會等問題，因而是“ 新”人道主義。薩特說“ 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他申言這種人道主義主張的是：人除了自己之外，別無立法者，人自我選擇、自我決定、自己造就自己。薩特的存在主義實際上講的是，當人面對危機時如何發(fā)揮人的能動性，進行自由選擇、自我決定、自我創(chuàng)造，在行動中造就自身。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也想重建人道主義的理想，要創(chuàng)立一個沒有政府、沒有權力、沒有死刑而只有人道和愛的公正社會。他把人和充滿危機的社會的關系視為一種“ 荒謬”，并主張對荒謬進行反抗，通過反抗創(chuàng)造人的價值。

法國的弗洛伊德主義和后弗洛伊德主義哲學，從其研究對象而言，它們和非理性主義有著密切的關系。弗洛伊德從19世紀80年代就在法國的巴黎和南錫等地從事精神病的研究和治療，1895年還在巴黎《神經(jīng)病學雜志》上發(fā)表文章。精神分析學從20世紀20年代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這個期間廣泛流行；從1946年至1960年是法國精神分析學的高潮期，出現(xiàn)了像拉康這樣的精神分析學大家，開始建立起精神分析學“ 法國理論”；從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是法國精神分析學擴展到社會科學其他領域、擴大社會影響的階段。(4)參見尼·格·波波娃：《法國的后弗洛伊德主義》，李亞卿譯，東方出版社，1988年，第27-32頁。弗洛伊德的研究對象是無意識和性欲以及夢、自由聯(lián)想、幻覺等，弗洛伊德主義和后弗洛伊德主義認為人的心理生活的基礎是生理欲望，從生物欲望的第一性出發(fā)，強調(diào)個體的真正人性是“ 本我”，是不以外部影響為轉移的，他們的精神分析把非理性作為人的生存基礎，因此，也可以說他們的理論屬于非理性主義。當然前面已經(jīng)講到，拉康精神分析理論中也存在很多理性主義的因素。

宗教哲學和非理性主義有聯(lián)系，但是宗教哲學并不都是非理性主義的，也有理性主義的宗教哲學。

法國宗教哲學的奠基人是馬勒伯朗士。馬勒伯朗士將笛卡爾的“ 天賦觀念論”和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的理論發(fā)展成為一種宗教哲學。他論證，觀念是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時運用的“ 理念”(idée)或“ 原型”(prototype)，這些理念或原型只能存在于上帝自身之中，因此我們只能在上帝之中看到各種觀念，并通過觀念看一切事物。上帝是廣大無垠的、無所不包的，心靈能在上帝之中看到上帝的作品，“ 我們在上帝之中看一切事物”(5)參見尼·格·波波娃：《法國的后弗洛伊德主義》，李亞卿譯，東方出版社，1988年，第27-32頁。。在上帝之中洞見，心靈只有和上帝結合才能看到真理。這一理論是來源于奧古斯丁，馬勒伯朗士把它改造成為自己哲學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理論。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在法國有奧雷·拉普律納和布隆代爾等人的宗教哲學。布隆代爾是一位天主教哲學家，他認為，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追求超自然的需要，人的精神缺乏自足性而向往超驗界，人要使自己成為上帝。他把“ 活動”(action)這種人的基本的意志作用或?qū)τ诔炇澜绲膭恿θ∠蚩醋髦黧w的推動力。布隆代爾的“ 內(nèi)在性”(internality)方法，即通過對能動主體的反省而“ 從內(nèi)部”通向形而上學的方法。

在20世紀上半葉有代表基督教現(xiàn)代化趨向的新托馬斯主義哲學。新托馬斯主義是羅馬天主教會的官方哲學，產(chǎn)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以來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成為西方世界流行最廣的一種哲學思潮。一方面，它披上“ 科學”和“ 理性”的外衣，將新興的自然科學學說包容在神學之中，使自己“ 現(xiàn)代化”；另一方面，新托馬斯主義還試圖將神和人結合起來，而宣稱要維護人的自由和尊嚴，發(fā)揚人的個性和人道主義，自詡要實行宗教寬容政策，容忍異教和無神論，愿意和持各種信仰和思想的人對話，以此來使自己“ 世俗化”。

馬里坦(Jacques Maritain,1882—1973)理論的核心就是要將人和上帝、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結合起來。他將自己的哲學體系稱為“ 真正的人道主義”“ 完整的人道主義”“ 以神為中心的人道主義”。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又譯作“ 皮埃爾·泰依亞·德·夏爾丹)建立了一個進化論的思想體系，認為整個宇宙是一個巨大的生成過程，是一個從無生命到生命、從生命到人的精神的一個不間斷的進化過程。他從進化論的角度研究了人的產(chǎn)生、人的生存狀況、人在宇宙和社會發(fā)展中的中心地位以及人類的前途和命運，他自詡他關于人的思想是“ 進化論的新人道主義”。

三、 社會政治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

法國哲學的第三條重要發(fā)展路徑是社會政治哲學和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主要表現(xiàn)為：18世紀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等啟蒙思想家的社會政治學說；19世紀孔德、迪爾凱姆等的實證主義的社會學說，以及從圣西門、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到馬克思、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理論；20世紀在法國出現(xiàn)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等等。

啟蒙思想家們所勾畫的“ 理想”的社會即自由、平等、正義的社會，他們將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博愛確立為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理念和核心價值觀。孟德斯鳩對法進行了全面研究，把法放在各種關系的總體聯(lián)系中來考察，認為法和一個國家的政體、氣候、土壤、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及宗教有著密切的關系，這諸多因素的關系的總和被稱作“ 法的精神”，只有體現(xiàn)了法的精神的法律才是合理的法律。他提出的三權分立學說和政治自由的原則成為歐美各國資產(chǎn)階級的治國綱領。伏爾泰批判封建制的不平等，把平等看作人的自然權利，提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切人都有同等的公民權利。盧梭揭示了人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平等，私有制產(chǎn)生了社會的不平等，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又加深和惡化了不平等，封建制度是不平等的頂點，從而提出了從不平等走向新的平等的要求。盧梭認為，真正的社會狀態(tài)要比自然狀態(tài)高級得多，真正的社會契約是一切政治準則的基礎，這種真正的社會狀態(tài)將是一種平等、自由和幸福的社會。盧梭所設想的通過社會契約建立起來的國家，是以人民主權為基礎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共和國。

19世紀，從哲學上來否定法國大革命和啟蒙運動的哲學派別是傳統(tǒng)主義。傳統(tǒng)主義的特點是：堅持法國的政治傳統(tǒng)和宗教傳統(tǒng)，反對革命精神，攻擊啟蒙哲學，反對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主義就是在哲學上為拿破侖恢復帝制作理論說明。

折中主義(éclectisme)是19世紀上半葉法國的官方哲學，它以庫贊(Victor Cousin,1792—1867)等人為主要代表。這種折中主義不僅表現(xiàn)在哲學理論上，將感覺主義、常識哲學、觀念論和神秘主義調(diào)和在一起；同時還非常突出地表現(xiàn)在政治態(tài)度上，提出可以建立一種在自身中綜合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中各種有價值因素的社會制度，企圖找到一條中間路線，要求君主立憲，這反映了他們資產(chǎn)階級的調(diào)和精神。

孔德在社會歷史觀上是啟蒙精神的代表，繼承了杜爾哥、孔多塞、圣西門和進化論的思想，認為社會歷史是不斷發(fā)展、上升、前進的過程，它有自己的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歷史像生物界一樣是一個連續(xù)進化的過程，每一個階段都不是孤立的，都是處在社會發(fā)展的總體鏈條之中?？椎抡J為資本主義社會是人類發(fā)展的最高、最完善的社會。

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歷史觀是對啟蒙哲學家的繼承和發(fā)展，他們把歷史看作一個發(fā)展進步的過程。19世紀上半葉，圣西門、傅立葉和普魯東等空想社會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和批判，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的種種矛盾和罪惡，提出了要建立更加幸福、合理、和諧的社會制度。

保羅·拉法格(Paul Lafargue,1842—1911)是在哲學上捍衛(wèi)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人物，他在哲學上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反對資產(chǎn)階級的唯心史觀，堅持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反對唯心主義的先驗論和不可知論，對于宣傳和豐富馬克思主義哲學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20世紀法國哲學是在各種社會危機中產(chǎn)生的，它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許多現(xiàn)象進行了批判和揭露，想通過道德革命、倫理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革命來擺脫危機，達到改良社會的目的。如莫尼埃(Emmanuel Mounier,1905—1950)提出了“ 人格主義的人道主義”。人格主義在歐洲面臨社會“ 結構危機”和“ 精神危機”的時刻，號召人們投入到社會生活中去，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倫理等各個方面進行改革，用人格主義的思想去改造社會，使資本主義制度演化到一種“ 人格主義的和村社的文明”。

1968年“ 五月風暴”后，精神迷茫的法國“ 新生代”開始尋找“ 新”的理論，各種以“ 新”字頭命名的政治學說在法國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 新哲學”的代表人物貝爾納-亨利·列維(Bernard-Henri Lévy, 1949— ) 和格魯克斯曼(André Glucksman, 1939— ) 思想的特點實際上就是反馬克思主義和反社會主義，反對一切政治活動和社會革命，反對理性主義，反對科學技術，反對歷史進步，堅持絕對的歷史悲觀主義。雷蒙·阿隆(Raymond Aron,1905—1983)在哲學上維護政治理性，在政治上堅持右派立場，在意識形態(tài)上反蘇反共，同以薩特為代表的左翼知識分子在意識形態(tài)上斗爭了幾十年，但是阿隆一輩子都很關注馬克思主義。“ 新右派”在政治立場上則遠遠地超過了阿隆的右派立場，有過之而無不及，以時任《費加羅》雜志社社長路易·鮑威爾和《新學派》雜志主編阿蘭·德貝諾瓦為主要代表人物的法國“ 新右派”鼓吹社會達爾文主義，用生物學的理論來為他們的社會政治理論作論證，鼓吹民族、種族、個人間的不平等，煽動戰(zhàn)爭，在思想傾向上和德國的納粹主義相接近。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法國的經(jīng)濟得到了復蘇，很快就進入了高速發(fā)展的階段，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科學技術的革命以及消費革命和職業(yè)革命等使法國成為西方發(fā)達國家之一，同時也產(chǎn)生了新的社會危機。1968年的“ 五月風暴”就是在這些危機的交織中爆發(fā)的，這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就是要反對工業(yè)化社會所產(chǎn)生的社會異化現(xiàn)象以及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重新呼喚人的自由和解放。

法國的馬克思主義受到德國“ 三M”即卡爾·馬克思(Karl Marx)、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和馬爾庫塞(Marcuse)的影響。

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1901—1991)的“ 異化學說”和“ 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從《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出發(fā)，把馬克思主義看作一種人道主義，提出了“ 總體的人”的概念，試圖用“ 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去重構馬克思主義的體系。他的《日常生活批判》(三卷本)2018年在我國也得以翻譯出版。列斐伏爾的異化理論和日常生活批判理論、馬爾庫塞的工業(yè)社會批判理論成為“ 新左派”的指導思想。

在20世紀60—70年代阿爾都塞( Louis Pierre Althusser, 1918—1990)是最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人們將他歸于結構主義，而他本人則要和結構主義劃清界限。《保衛(wèi)馬克思》(1965年)、《閱讀〈資本論〉》(1965年)是他最著名的兩本著作。他認為，馬克思的思想有一個“ 認識論的斷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前是屬于主張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階段，是非科學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后，尤其是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創(chuàng)立了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這才是科學的階段。他提出的“ 癥候閱讀法”就是要求要用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去批判地閱讀馬克思自己的著作。由于在對待評價斯大林和蘇共二十大上的觀點和當時法國共產(chǎn)黨意識形態(tài)的領導人羅熱·伽羅蒂(Roger Garaudy,1913— )有分歧，阿爾都塞受到了法國共產(chǎn)黨的排擠，甚至和他有學術聯(lián)系的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艾蒂安·巴里巴爾(Etienne Balibar, 1942— )、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1940— )都被法國共產(chǎn)黨開除黨籍。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在1968年“ 五月風暴”后逐漸式微，在20世紀80—90年代，法國馬克思主義的代表是喬治·拉比卡(Georges Labica, 1930— )和他創(chuàng)立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學派，他和吉拉·本蘇桑(Gerard Bensussan)主編的《馬克思主義批評詞典》、他創(chuàng)辦的刊物《當今馬克思》將一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聚集在周圍，他組織的“ 國際馬克思”研討會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馬克思主義研究界的盛會。

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1937— )的哲學繼承了“ 毛主義”、阿爾都塞和拉康等人的哲學，他是左翼思想家，而且在左翼思潮遇到挫折之后，運用自己的事件哲學和解放理論，力圖拯救或復興左翼理論。巴迪歐哲學深受法國馬克思主義的影響，而且對“ 毛主義”和中國的“ 文化大革命”從他的獨特視角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四、 現(xiàn)象學運動和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

法國哲學的第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是現(xiàn)象學運動和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

談到法國哲學這條重要發(fā)展路徑，還不得不談到德國“ 三H”對法國哲學的影響。20世紀上半葉的法國哲學受到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W.F.Hegel)、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影響，這三位哲學家的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都是H，故稱作“ 三 H”。

現(xiàn)象學傳播到法國并產(chǎn)生很大的反響是因為在法國具有接受現(xiàn)象學的天然土壤。一方面是因為在法國有笛卡爾意識哲學的傳統(tǒng)，胡塞爾將其現(xiàn)象學溯源到了笛卡爾；另一方面在20世紀20—30年代，當時法國哲學界最有影響的是以布倫茨維格為代表的新康德主義哲學和與其相對立的柏格森哲學。布倫茨維格的新康德主義能夠接受胡塞爾的意識現(xiàn)象學，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能夠接受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或?qū)嵈嬲摰默F(xiàn)象學，而柏格森哲學又來源于比朗的內(nèi)在性哲學和意識現(xiàn)象學。布倫茨維格對于請胡塞爾來巴黎索邦大學演講起了很重要的推動作用。

讓·瓦爾(Jean Wahl,1888—1974)和馬塞爾(Gabriel Marcel, 1881—1973)是勒維納斯的學術前輩，他們在巴黎主辦的學術沙龍為勒維納斯結識巴黎的學術名流創(chuàng)造了條件，他們對于傳播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馬塞爾于1935年發(fā)表的《存在與有》(treetAvoir)被看作法國現(xiàn)象學的奠基之作之一。

勒維納斯最早是從新教神學家、胡塞爾作品最早的翻譯者之一讓·愛蘭(Jean Hering, 1890—1960)那里了解到現(xiàn)象學的，因為后者曾經(jīng)發(fā)表過《現(xiàn)象學及宗教體驗》(phé-noménologieetexperiencereligieuse)一書。他是斯特拉斯堡大學的神學教師，勒維納斯作為該校哲學系的學生，選修過愛蘭的課程，在他那里接受了現(xiàn)象學的影響。后來勒維納斯想深入學習現(xiàn)象學，所以1928年就親自去弗萊堡與胡塞爾取得直接聯(lián)系。他大概是胡塞爾的最后一批學生，因為這時胡塞爾即將退休。胡塞爾夫婦還讓勒維納斯給他們上了幾堂法語課，這可能是為他們訪問法國作準備。勒維納斯還參加了海德格爾舉辦的講座，見證了海德格爾和卡西爾(E. Cassierer, 1874—1945)在瑞士達沃斯的學術論戰(zhàn)。

1929年2月23—25日，胡塞爾受日耳曼研究院和法國哲學學會的邀請去巴黎，在索邦大學的笛卡爾階梯教室講學。主持人稱胡塞爾是“ 德國思想界最杰出的大師”，而胡塞爾則宣稱他的現(xiàn)象學應該完全歸功于“ 法國最偉大的思想家”笛卡爾(6)參見丹尼斯·于斯曼：《法國哲學史》，馮俊、鄭鳴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450-451頁。。胡塞爾在巴黎的講座主要是圍繞笛卡爾和現(xiàn)象學的關系而展開的，所以將巴黎演講命名為《笛卡爾的沉思》。其實，在胡塞爾來巴黎演講之前，巴黎哲學界已經(jīng)知道了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和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觀點。可能是胡塞爾在索邦大學的演講引起了法國哲學同行的興趣，從20世紀30年代起，現(xiàn)象學在法國哲學界開始受到更多的關注和重視。

勒維納斯經(jīng)過弗萊堡訪學和聆聽胡塞爾巴黎講座之后深深地被現(xiàn)象學所吸引，接連發(fā)表了《胡塞爾先生的觀念》(IdeendeMonsieurHusserl， 1929年)和《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直觀理論》(LaThéoriedel’intuitiondanslaphénoménologiedeHusserl， 1931年),后者是他的博士論文。他還和一位女同學一起翻譯了胡塞爾在索邦大學的演講《笛卡爾的沉思》(1931年)，可以說勒維納斯是胡塞爾現(xiàn)象學在法國的傳播者。

當然，在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和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之間，勒維納斯更傾向于海德格爾，他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運用海德格爾去解讀胡塞爾?？梢哉f，勒維納斯在法國傳播胡塞爾哲學的過程中也傳播了海德格爾哲學。但后來，因為1933年海德格爾擔任弗萊堡大學校長時向納粹表示效忠，作為猶太人的勒維納斯對海德格爾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當然，后來勒維納斯也逃離了胡塞爾。一是因為他要逃避本體論，這在他的《總體性與無限性》(TotalitéetInfini,1961年)和《存在之外和超越本質(zhì)》(Autrementqu’êtreouau-delàdel’essence)兩本書中就表現(xiàn)得很明顯；二是因為他受立陶宛人、塔木德研究大師舒沙尼(Chouchani)的影響，轉向猶太教的研究和對猶太經(jīng)典《塔木德》的系列解讀。

我們可以把讓·華爾、馬塞爾、勒維納斯看作法國現(xiàn)象學發(fā)展的第一階段，即現(xiàn)象學的引進和傳播階段。

勒維納斯對現(xiàn)象學的傳播影響了薩特和梅洛-龐蒂。薩特承認是勒維納斯引導他知道了胡塞爾，然后他就去柏林學習了一年(1933—1934)，在那里聽了許多關于胡塞爾的課程，閱讀了海德格爾和胡塞爾的作品，他寫作了《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一個基本觀點：意向性》，但到1939年才正式發(fā)表。薩特《存在與虛無》(1943年)的副標題是“ 論現(xiàn)象學的本體論”，他的現(xiàn)象學思想還體現(xiàn)在《自我的超越性》和《想象》等著作中。據(jù)說梅洛-龐蒂是親自在索邦大學的階梯教室里聽過胡塞爾的演講的，后來又和自己法國、越南雙重國籍的弟子唐·迪克陶(Trn Duc Thao，1917—1993)去了比利時魯汶大學胡塞爾檔案館看過胡塞爾的很多手稿和一手資料，接觸到胡塞爾的《觀念II》和《觀念III》(7)參見楊大春：《20世紀法國哲學的現(xiàn)象學之旅》，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48頁。，從此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在他心里扎下了根。1945年他把自己的主要著作就命名為《知覺現(xiàn)象學》。與勒維納斯不同的是，薩特和梅洛-龐蒂不是傳播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而是將現(xiàn)象學本土化、法國化，利用現(xiàn)象學來發(fā)展自己的哲學，或者說他們是發(fā)展了現(xiàn)象學，使現(xiàn)象學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保羅·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勒維納斯一樣成了德軍的俘虜，在被俘期間他閱讀和翻譯了胡塞爾的《觀念I》一書。二戰(zhàn)結束后，利科在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教授現(xiàn)象學，他還和德里達一起在索邦大學指導一個關于胡塞爾的研修班，利科還曾經(jīng)負責管理胡塞爾檔案中心。20世紀70年代以后，利科還擔任美國芝加哥大學“ 現(xiàn)象學和解釋學”講座教授、法國國家科研中心“ 現(xiàn)象學和解釋學研究中心”主任。利科把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作為自己哲學的基礎和出發(fā)點，運用現(xiàn)象學的方法來建構自己的哲學，尤其是在他的哲學中運用現(xiàn)象學的反思原則，注重直觀和內(nèi)在性。利科的《意志哲學》的第一部《意志的與非意志的》就是運用現(xiàn)象學的方法對意志結構進行描述，形成了自己的意志現(xiàn)象學。利科要把現(xiàn)象學“ 嫁接”到解釋學上來，可以說他的解釋學就是反思解釋學，同時利科還想運用解釋學來改造現(xiàn)象學。

與利科差不多同時期的哲學家米歇爾·亨利(Michel Henry, 1922—2002)也對現(xiàn)象學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他研究了現(xiàn)象學的四條原理，倡導非意向性的現(xiàn)象學、物質(zhì)現(xiàn)象學和生命現(xiàn)象學(8)參見莫偉民、姜宇輝、王禮平：《20世紀法國哲學》，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88-319頁。。

法國現(xiàn)象學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是以薩特、梅洛-龐蒂、利科和亨利對現(xiàn)象學的發(fā)展為標志的，這不是德國現(xiàn)象學在法國的傳播，而是真正的法國現(xiàn)象學，有法國哲學自己的建樹和發(fā)展，形成了法國的現(xiàn)象學運動，將現(xiàn)象學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

法國現(xiàn)象學的最新發(fā)展應該說是以讓-呂克·馬里翁(Jean-Luc Marion，1946— )為代表的現(xiàn)象學理論?？赡苁堑芽栒軐W和胡塞爾現(xiàn)象學之間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原因，馬里翁從一個笛卡爾哲學研究專家變成了一個現(xiàn)象學家。他從研究笛卡爾關于上帝存在的問題出發(fā)，通過改造笛卡爾的存在論來建立起他的給予現(xiàn)象學(La Phénoménologie de la Donnation)。馬里翁將笛卡爾哲學研究、神學研究和現(xiàn)象學研究結合起來，對上帝和超越性問題進行了探討，將上帝視作“ 啟示現(xiàn)象”而賦予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合法性。他推進了現(xiàn)象學的還原，將現(xiàn)象性拓展到被給予性，并思考上帝的現(xiàn)象性，從而拓展了經(jīng)典現(xiàn)象學的邊界，加強了神學和現(xiàn)象學的溝通。

后現(xiàn)代主義的代表人物德里達、?？碌热说恼軐W可以說是起源于現(xiàn)象學而又解構了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決裂，可以說他們是現(xiàn)象學的異端。德里達在1953—1954年寫成的第一部著作就是《胡塞爾哲學中的生成問題》，1962年他出版了《胡塞爾〈幾何學的起源〉：翻譯和引論》，1967年又出版了《聲音與現(xiàn)象：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符號問題導引》等。但是，德里達是從胡塞爾出發(fā)，又批判和解構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從而建立起自己的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不同于德里達有著濃重的胡塞爾色彩，對于?？潞偷吕掌潄碚f，尼采的著作則是他們最基本的思想資料。

現(xiàn)象學本質(zhì)上還是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哲學，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與現(xiàn)象學的決裂主要是體現(xiàn)在對于理性主義和現(xiàn)代性的解構上。德里達、?？?、德勒茲、利奧塔等人追隨尼采和海德格爾，對西方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經(jīng)笛卡爾直至康德、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進行了徹底的批判。

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反對理性的總體性。福柯認為，作為啟蒙運動神話的理性，是一種統(tǒng)一的、 總體化、極權化的理論模式。他主張，應高揚不可通約性、差異性和零散性(fragmentation)以及特殊性和間斷性，應該用知識形式的多樣性和微觀分析去超越總體性、總括性和強制性。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要“ 解構”結構主義的“ 結構”。德里達要解構“ 邏各斯中心主義”，要打破結構的絕對性、穩(wěn)定性和封閉性，而強調(diào)結構產(chǎn)生于差異以及差異變動的可能性。

后現(xiàn)代主義反對理性主義二元對立的、整體性的、中心式的、等級體系式的、樹狀的、縱向的思維方式，主張打破二元對立，要去中心，要碎片化、動態(tài)化、異質(zhì)化，永遠處在運動之中。德勒茲把自柏拉圖以來的形而上學看作是城邦思維，認為這種思維是封閉的、否定的，沒有了差異，只有同一；相反，認為他主張的“ 游牧思想”則是開放的、多樣的、充滿差異的、多元的和非地域化的，是無拘無束、自由奔放的。

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反對理性主義的話語方式。利奧塔認為，現(xiàn)代主義在知識問題上的特點就是求助于元話語或宏大敘事來使知識合法化，而他主張摒棄元話語和宏大敘事，轉而使用微小敘事。

后現(xiàn)代主義反對科學至上和人類中心主義。理性主義崇尚科學，認為科學能夠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而后現(xiàn)代主義則認為，科學不能解決人的道德、價值、理想信念和終極關懷問題。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和過度濫用，導致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平衡的破壞，使地球越來越不適于人類的生存。人不是自然的主宰，不能向自然無限索取，而應該成為自然的朋友，與自然和諧相處。

五、 結 語

以上法國哲學的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給我們描畫出了法國哲學發(fā)展的主體和主流，掌握了這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就掌握了法國哲學的基本內(nèi)容和基本規(guī)律。當然，法國哲學是豐富多彩的，這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并不能涵蓋法國哲學的全部。同時，這四條路徑也不是各自分離和獨立的，它們是互相交織、互相影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這就是思想史、哲學史發(fā)展的辯證法。

回望法國哲學四百多年的發(fā)展,我們還應該關注四個關節(jié)點，這四個關節(jié)點也影響著法國哲學的發(fā)展進程和特點。

1. 笛卡爾哲學

盡管法國在文藝復興時期有蒙田和拉伯雷，但他們并沒有開創(chuàng)真正意義上的法國哲學。笛卡爾才是法國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奠基人。他開創(chuàng)了主體哲學、意識哲學、理性主義傳統(tǒng)、科學主義和科學方法論以及懷疑精神、理性精神等，因此前面講到的法國哲學的四條重要發(fā)展路徑中的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現(xiàn)象學運動和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就與他直接或間接相關。帕斯卡爾的非理性主義哲學是從批評和反對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出發(fā)的，馬勒伯朗士的宗教哲學是繼承和改造了笛卡爾關于上帝存在和天賦觀念的學說，18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繼承了笛卡爾的機械唯物主義思想。笛卡爾哲學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法國哲學的范圍，它不僅是斯賓諾莎、萊布尼茲哲學的直接思想來源，同時對康德、費希特和黑格爾的哲學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19世紀法國非理性主義的“ 三B”哲學也繼承了笛卡爾的意識內(nèi)在性傳統(tǒng)，19世紀法國的實證主義科學方法論和19世紀末20世紀初彭加勒、迪昂、梅耶松和布倫茨維格的科學哲學都是笛卡爾科學主義思想的繼承者。笛卡爾的身心關系學說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心靈哲學和人工智能研究的先河。胡塞爾現(xiàn)象學也是從笛卡爾的反思、普遍懷疑(懸置)、直觀等理論出發(fā)的，后弗洛伊德主義、結構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圍繞著發(fā)端于笛卡爾的“ 主體”概念進行著爭辯和論戰(zhàn)?？梢哉f，笛卡爾是法國哲學之網(wǎng)上的總綱繩，綱舉才能目張。不懂得笛卡爾哲學，就不會懂得整個法國哲學，不會懂得歐洲近代以來的哲學。

2. 啟蒙和現(xiàn)代性

18世紀是啟蒙的時代，啟蒙思想家們對人和社會作了深入和全面的研究，建立了資產(chǎn)階級社會國家學說的完備的理論體系，揭示了人性和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18世紀法國的歷史哲學貫穿一種“ 樂觀主義精神”，認為歷史是一個進步發(fā)展的過程，進步是歷史的基本規(guī)律，歷史發(fā)展不是偶然事件的堆砌，而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而19世紀法國哲學則圍繞著是繼承、發(fā)揚還是反對、扼殺啟蒙時代的哲學精神而展開的。實證主義哲學繼承和弘揚了啟蒙哲學精神，而傳統(tǒng)主義則從哲學上來否定法國大革命和啟蒙運動。折中主義企圖找到一條中間路線，要求君主立憲，這反映了他們資產(chǎn)階級的調(diào)和精神。

與啟蒙和反啟蒙的爭論相關聯(lián)的就是現(xiàn)代性與解構現(xiàn)代性的問題。啟蒙精神就是現(xiàn)代性的集中體現(xi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當人類社會進入后工業(yè)社會、消費社會和信息社會，哲學開始反思現(xiàn)代化的進程和現(xiàn)代性，資本主義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種種弊端引發(fā)了哲學的重新思考，現(xiàn)代性和解構現(xiàn)代性成為法國哲學爭論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把握了啟蒙和反啟蒙之爭、現(xiàn)代性和反現(xiàn)代性之辯，就把握了法國哲學的精神。

3. 革命運動

法國哲學和革命運動分不開，哲學家大多是革命運動的思想先行者、精神導師或者積極參與者。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是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導，是整個西方資本主義革命和立國思想的理論家。馬克思和恩格斯寫出了《路易·波拿巴和霧月十八日》《法蘭西革命》等名篇，親自指導著法國的工人運動和“ 巴黎公社”等革命運動，為法國哲學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奠定了基礎。20世紀后半葉的法國哲學幾乎都和1968年的“ 五月風暴”有關聯(lián)，薩特、?？?、雷蒙·阿隆、德里達、德勒茲等人都是在學生中深具影響力的人物，“ 新哲學”“ 新左派”“ 新右派”等都在對這場學生運動進行不同的反省和為它尋找新的出路。

4. 文明交流互鑒和法德哲學的互動

可以發(fā)現(xiàn)，在歐洲近代哲學的發(fā)展中，法國哲學和英國哲學、德國哲學是互動互鑒的。例如，英國洛克的哲學深受笛卡爾影響，伏爾泰、孔狄亞克、愛爾維修、狄德羅等人的哲學思想又受到洛克哲學的影響，盧梭和休謨之間既有友誼又有恩怨，等等。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法國哲學和德國哲學的互動互鑒。首先，法國的啟蒙哲學影響和推動了德國哲學，德國“ 狂飆運動”的啟蒙思想家們及德國古典哲學家們?nèi)缈档隆①M希特、黑格爾等人都是法國大革命和盧梭等人哲學的推崇者，可以說沒有法國的啟蒙哲學就沒有德國古典哲學的發(fā)展。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的新康德主義和新黑格爾主義也影響到了法國，在法國出現(xiàn)了新批判主義。還有，科耶夫(A. Kojève, 1902—1968)的黑格爾研討會影響了拉康和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胡塞爾、海德格爾和舍勒的現(xiàn)象學影響了法國的現(xiàn)象學運動，尼采的著作是福柯和德勒茲最基本的參考資料，德里達的思想可以被看作是對德國哲學的獨創(chuàng)性解讀?？梢哉f，法國的現(xiàn)象學運動是德國哲學的法國化，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是對德國哲學的再解讀和在法國的再創(chuàng)造。

法國當代哲學家巴迪歐曾經(jīng)說過，在兩千多年的西方哲學史上有三個重要的哲學發(fā)展時期或者說是最富哲學創(chuàng)造力的時期，他稱其為“ 哲學時刻”(the moment of philosophy)：第一個是從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的“ 希臘古典哲學時期”，開始于巴門尼德，結束于亞里士多德，這是一個奠定西方哲學基礎的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哲學時刻。第二個是從18世紀晚期到19世紀初期的德國唯心主義，我們稱作“ 德國古典哲學時期”，始于康德，中間經(jīng)過費希特和謝林，終于黑格爾，同樣是富于創(chuàng)新卻更加短暫的時期。第三個就是在20世紀下半葉所出現(xiàn)的一個堪與古典時期的希臘哲學和啟蒙時期的德國哲學相提并論的“ 法國哲學時刻”。巴迪歐認為，這個時期開始的標志是1943年薩特完成奠基之作《存在與虛無》，結束的標志就是20世紀90年代初德勒茲最后的作品《什么是哲學？》的問世。其中歷經(jīng)了巴什拉、梅洛-龐蒂、列維-斯特勞斯、阿爾都塞、?？?、德里達、拉康，當然也包括薩特、德勒茲以及巴迪歐他本人。這一哲學時刻是哲學史上一個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新時刻，它既是獨特的，又是普遍的。

如果巴迪歐所說的西方哲學史上這三個“ 哲學時刻”是成立的話，那么我們可從中看出一個問題，即：這三個時刻和文化的交流互鑒分不開。第一個時刻希臘古典哲學時期，它是當時東西方文明互動互鑒的結果；第二個時刻德國古典哲學時期，其哲學是法國哲學的德國化和被法國哲學激發(fā)出來的德國再創(chuàng)新；而第三個時刻20世紀下半葉法國哲學獨領風騷，實際上是因為它汲取了20世紀上半葉德國哲學的營養(yǎng)，是德國哲學激發(fā)出了法國哲學的再創(chuàng)新。因此，可以說，哲學也是因文明交流互鑒而發(fā)展，哲學也需要共建共享、構建人類學術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