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福
趙丹(1915—1980)
1980年10月9日,趙丹胰腺癌已到晚期。臨終前3小時,陽翰笙來到趙丹床邊,猶如在過去每一個關鍵時刻,總是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樣。趙丹激動不已,雖已不能說話,還是緊緊握住翰老的手……3個小時后,即10月10日凌晨,趙丹帶著一絲笑容走向天國。噩耗傳來,陽翰笙不禁老淚縱橫,寫下《悼趙丹同志二首》:
床頭執(zhí)手默無言,死別生離旦夕間。
天下都樂君卻去,互流熱淚濕胸前。
戰(zhàn)斗情誼五十年,幾經風雨共危艱。
藝壇巨匠悲凋謝,忍聽同僚說阿丹。
時陽翰笙年近八旬。這位歷盡滄桑的老人被前塵往事牽引著走進了歲月的深處——
1932年下半年,陽翰笙由“左聯(lián)”黨團書記改任“文委”(即中共中央宣傳部文化工作委員會)“文總”(即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黨團書記,分管戲劇電影工作。1932年8月,劇聯(lián)黨團書記趙銘彝介紹趙丹等加入左翼“劇聯(lián)”。陽翰笙就在此時認識了趙丹。從老趙那里,他得知趙丹原是美專學生,因參加美專激進劇團演出《夫人肖像》而得罪當局,被視為“赤色分子”。后趙丹考取了明星影片公司,在夏衍、阿英的幫助下,積極參加進步電影話劇演出。陽翰笙給了他不少鼓勵幫助。1935年2月,上海黨組織遭破壞,陽翰笙、田漢、趙銘彝等被秘密逮捕。
1937年2月,趙丹所在的“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在南京演出《大雷雨》等話劇。演出結束,聽說陽翰笙、田漢獲得自由,還來劇場看演出。為什么他們不上臺與大家見面?其中必有蹊蹺?“我非要去見他們不可!”長久未得見友人而心急火燎般的趙丹找到在南京戲劇學校任教務長的老友應云衛(wèi),求他去跟國民政府內政部常務次長張道藩打招呼。
會面地點是在陽翰笙、田漢被軟禁的住處,旁邊自有人監(jiān)視。
瞧著陽翰笙、田漢被折磨得清瘦的身軀,憔悴的臉龐,趙丹、鄭君里的眼里都涌起了淚花。雙方對話只能談關于演后的一些觀感及演技好壞等問題,最后互道珍重悵然惜別。
七七事變和八一三的炮聲震動了中華兒女的心。趙丹等參加“保衛(wèi)大上?!钡目谷招麄餮莩龌顒樱M織了抗日救亡演劇第三隊。1937年10月下旬,趙丹等接到陽翰笙來信,說全國的許多文化、文藝界人士都集中在武漢,正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抗日救亡宣傳演出活動,囑他們抽出部分人員來武漢進行演出;還說陶金等也在武漢等待他們。于是由趙丹帶隊,于11月到達武漢,住進日租界陽翰笙的住處。藝人們終日辛勞,身無半文,日不飽腹。陽翰笙也不寬裕,只能給趙丹一點零花錢。隨即,趙丹請陽翰笙寫個劇來演出以解燃眉之急,并把他隨身帶來的《塞上風云》電影劇本(陽在上海寫的)請陽改成話劇,并請求他15天內一定要改出來。陽翰笙因忙于籌備文藝界各抗日協(xié)會,進展很緩慢,而趙丹的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演出廣告已于11月14日登在《武漢日報》上了。他們讓陽翰笙搬到另外一處住房里,派人站崗,不讓陽翰笙與任何人接觸。結果苦戰(zhàn)15天后,陽翰笙終于把話劇本交給了阿丹。此劇由洪深導演,趙丹及趙丹夫人葉露茜(飾金花兒)主演,因為宣傳蒙漢青年聯(lián)合抗日題材,一演出就引起武漢三鎮(zhèn)轟動。這是這個劇團為抗日救亡獻的一份厚禮;同時,也讓他們的生活有了著落。他們還演出田漢編寫、洪深編導、趙丹等只用一周時間就排練演出的話劇《最后的時刻》。這個劇團成員大部分參加“劇協(xié)”活動,趙丹被選為“劇協(xié)”常務理事。組織上又派陳鯉庭、宋之的等與趙丹他們組成“上海旅川業(yè)余劇團”,從武漢溯流而上,經宜昌,過三峽,經萬縣,一路演到重慶。在這之前,由陽翰笙與四川影商夏云湖簽約,由夏負責旅川演員的路費及演出費用。到重慶后由夏租借國泰戲院,同時安排演員住附近的都郵街。趙丹他們到后不久,就重演了陽翰笙的《塞上風云》及其他一些話劇,使話劇很快活躍于山城,形成了氣候。他們還進行街頭義演,又到成都等地巡回演出,獲得各界好評。
1939年6月,趙丹、王為一、徐韜等一行十人想到敵人后方去開展話劇演出活動,趙丹還想去蘇聯(lián)學習。他們找鄒韜奮介紹,沈鈞儒也贊同他們去。當趙丹把此事同陽翰笙商量時,陽心想,那里有茅盾、陳潭秋、毛澤民等照料,也同意他們去試試。隨后當周恩來發(fā)現(xiàn)他們去新疆后,深感不妥,立即派馮乃超去召回,可惜他們已上路了。
果然不出周所料:趙丹、徐韜到新疆不久就被盛世才逮捕了,被扣上“托匪”帽子,扯進了“杜重遠案”。不久,王為一等也被抓。他們遭到多次審訊并多次受重刑。后報上謠傳,他們已被處決。中共南方局周恩來組織延安、重慶諸方力量進行營救與聲援,直至1945年5月(盛世才被調離五個月后),他們才走出監(jiān)獄大門,個個已是形銷骨立,妻離子散了。此時,新任的國民黨新疆宣傳部長孫某向他們伸出了黑手,要他們留在新疆工作,并請為之演戲。趙丹等堅決不演他們的戲,但組織一些學校排演了陽翰笙的《前夜》。演出后,孫某執(zhí)意不放他們走,事實上是變相扣留。處境又一次出現(xiàn)險情。他們遂靠監(jiān)獄“難友”幫助,跟重慶的史東山(著名戲劇家)通了話。史東山當即找到陽翰笙。陽翰笙欣喜萬分,立即去找時任國民黨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主任張道藩幫忙。張的“親家”就是當時新任新疆省主席吳忠信。這樣,四位在盛世才監(jiān)獄坐了幾年牢的戰(zhàn)友才得以脫離這“中世紀式的活地獄”。他們于1945年6月由迪化(今烏魯木齊)飛回重慶。早在2月份,當陽翰笙得知他們出獄后就對幾位的生活作了安排,且看《陽翰笙日記》1945年2月20日:“午后出席劇協(xié)理事會。今天討論的主要問題是,戲劇節(jié)目所收入捐款的支配問題。會議結果,決以八萬元送趙丹、王為一、徐韜、朱金明四人。”
當四人到達重慶后,陽翰笙跟中共南方局書記周恩來作了匯報,周立即吩咐秘書徐冰代表他在曾家?guī)r50號宴請了他們,陽翰笙、于伶等作陪。在宴會上,陽翰笙把幾年來南方局周恩來對他們的關心、營救詳細作了介紹,檢查了自己不該同意他們去新疆,還介紹了重慶文化運動的現(xiàn)狀;最后,又告訴一個令他們欣喜的消息:茅盾新寫的《清明前后》正等待他們去演(陽推薦的)。
趙丹激動不已,深感組織對他們的關懷愛護;特別是陽翰笙那體貼入微的關心和細致周密的安排,令他永志不忘。他以后不只一次對人講:“我生活的每一個關鍵時刻,翰老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給我具體指引幫助。”
幾位難友生活困難得到了“劇聯(lián)”補助,雖然滿身傷痛尚未恢復,卻滿懷激情投入《清明前后》的排演,趕在毛澤東來重慶談判時得以演出,引起轟動,受到周恩來的贊賞。這個直接干預政界,鞭撻官僚資本家罪行的戲,自然遭到國民黨反動派的干擾。在毛澤東離渝返延后不久,他們就采取種種卑劣的手段進行阻撓破壞。茅盾和趙丹等人又處于特務的監(jiān)視中。
1946年6月,陽翰笙奉周恩來指示赴上海組織領導進步電影工作者,積極籌備建立自己的電影陣地。他首先組織原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人員史東山、鄭君里等組成“聯(lián)華同仁保廠委員會”,向國民黨當局要回“聯(lián)華”產業(yè),并成立了“聯(lián)華影業(yè)社”,立即拍攝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東流》等影片。趙丹等也于1946年先后回到上海,和白楊、秦怡等打入“中電”“中制”。到1947年5月,陽翰笙通過種種努力,將聯(lián)華影業(yè)社改組成昆侖影業(yè)公司,由他任編委會主任,薈萃了中國第一流的編導演職員,趙丹、白楊、舒繡文等也是其中骨干。他們遵循黨的辦廠方針,站在人民立場,暴露與控訴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的罪惡,向人民揭示一條斗爭的道路。幾年間,他們拍攝了《萬家燈火》《希望在人間》等大量好影片,為中國電影發(fā)展史書寫了光輝的一頁。趙丹在陽翰笙的領導下帶著滿腔熱情投入拍片,擔任上述影片的主角,使他的藝術才能經受磨煉而走向成熟。
1948年歲末,國民黨控制的“中制”(中國電影制片廠)要拍兩部反共片。作為地下黨文藝方面的領導人陽翰笙便與有關同志商量對策,用拍一部巨片來阻攔他們,擠掉他們的時間、場地和財力。當時,孫瑜剛從美國考察回來,參加了昆侖影業(yè)公司的工作。他手頭有部《武訓傳》的電影分鏡頭劇本(用兩年時間寫的)。于是陽翰笙與大家計議就拍這部巨片,并請趙丹主演,陽翰笙囑咐阿丹:
一、“獅子大開口”索高片酬,耍大派頭,消耗該廠流動資金。
二、團結并網羅優(yōu)秀攝錄美人才建立龐大的攝制組,以使該廠再無人力拍攝其他影片。
三、占住該廠盡可能多的精良設備。
總之,要使之最終難以拍成“戡亂”片。
趙丹不負重托,圓滿完成任務,使“中電”計劃好的兩部反動片子胎死腹中,到南京解放時,仍舊還是一些零碎的資料。至于《武訓傳》,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也只拍了三分之一,后由昆侖公司接拍,于1952年2月完成。據(jù)說周總理、朱德等100多位中央委員審看了樣片,沒提出什么批評。當時朱德說“有教育意義”,周總理則提了幾點具體看法。誰知是年5月掀起全國性的大批判,說《武》劇是“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從編導、策劃者、主演一攬子給予批判。孫瑜遂作檢討,趙丹被停演兩年(實際是停職反?。2邉澱哧柡搀险J為:“武訓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一位教育實踐家,在歷史上也有他的進步作用。”他主動向有關領導書面承當責任,把《武訓傳》籌拍背景、意圖及整個拍攝經過作了詳細說明。這才給趙丹、孫瑜解了圍,使趙、孫兩年后恢復原職。這事令趙丹感動不已,不止一次對人說:翰老是藝人的貼心人。那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趙丹就對黃宗英講:“我的一切都聽陽大哥的。”可見其對翰老的信賴。
經歷了那次“批判”后,趙丹沒有消沉,而是更堅定地跟黨走。他塑造了林則徐、聶耳、許云峰、李時珍等一系列家喻戶曉的形象。陽翰笙欣喜地看到趙丹藝術生命在解放了的土地上開花結果。1959年,趙丹人了黨,當他把這一喜訊寫信告訴翰老時,翰老復信向他祝福。每當趙丹出國訪問歸來到北京開“人大”會,他和黃宗英都要去拜訪翰老,兩家人總要親熱地玩上一天。
毛主席、周總理都接見過趙丹,肯定他對我國電影事業(yè)所作的貢獻,鼓勵他繼續(xù)努力???965年以后,隨著政治形勢的惡化,陽翰笙的《北國江南》挨批,拉開了文化界“文革”的序幕,趙丹等也隨之遭難。從那時直到1980年病重,他沒有拍成一部電影,白白消耗了他應該出成果的15年藝術生命,最后在綿綿遺恨中走完他的人生之旅?!白蟆钡恼咦岦h的電影事業(yè)遭到重創(chuàng)。
1985年12月,在趙丹病逝5年零兩個月的時候,一部由付振良撰寫的《趙丹傳》底稿擺在陽翰笙的書桌上。已逾八旬的翰老激動地用幾天時間讀完這部近40萬字的大作。真是“往事如潮一夢悠”,趙丹那鮮活的形象在他腦際揮之不去。他提起筆為這部作品寫了序,為老戰(zhàn)友正本清源:“他是我黨進步的、革命的電影戲劇表演藝術家,他不會不要黨的領導,他是一切要求黨的領導的。……他創(chuàng)造的眾多藝術形象,都是我們的精神財富,將會永遠星光燦爛閃爍在我國人民的心里。”
陽翰笙沒有讓阿丹失望,按他生前的遺言,認真地做了他應該做的事。阿丹若九泉有靈,應該欣慰了。
1992年冬,陽翰笙百年誕辰紀念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黃宗江、黃宗英兄妹出席會議。筆者對趙丹夫人黃宗英作了采訪。她深情地緬懷了翰老幾十年來對阿丹和她的關愛、幫助,含淚講述了趙丹臨終前對翰老表達的感念與期望。趙丹對人生和友人的戀戀之情,令人欷歔。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