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紅
這天下午,手機響了,是張校長打來的。
李老師,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她在電話里的語氣不容置疑。
張校長是我們鎮(zhèn)中心學校的一把手,五十歲左右,身材高挑,有點偏瘦。喜歡梳短發(fā),眼睛不大,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學校的女老師有七八十位,在這一千女人堆里,無論是身材還是氣質張校長都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她很有品位,穿衣戴帽有自己的風格,知性又高雅,是女老師私下里模仿的對象。她尤愛穿高跟鞋,那鞋跟沒有十公分也有八公分,鞋跟踩在學校樓梯和走廊上發(fā)出的“咔咔”聲韻律十足,像四分之二拍子的音樂律動,又像催人奮進的樂曲,同事們每每閑暇時在辦公室聊天,聽到這熟悉而有節(jié)奏的高跟鞋的聲音會立馬止住話題趕緊忙自己手里的工作。學校開大會時,張校長話雖不多,但她對工作認真的態(tài)度和干練、果斷的性格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平時除了見面跟她打打招呼,我們的交集并不多。
我放下手機,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犯起了嘀咕:校長找我什么事?最近我工作狀態(tài)良好,班級事物也處理得井井有條。我雖然上班才三年,但家長對我工作也很認可,期中考試剛結束,我接手的班級各科平均分也從年組倒數(shù)第三躍升正數(shù)第二。
我邊往校長室走邊在大腦中百度最近發(fā)生的事,還沒等我百度完校長室到了。我整了整衣襟,定了定心神,正準備敲門,忽然張校長的聲音傳了出來:“上次開會我怎么說的?對工作就這態(tài)度出了事情怎么辦?回去,重新做!”“啪”的一聲,好像是有東西摔在桌面上,我趕緊躲到一旁。數(shù)秒鐘后,門開了,趙主任從里面走出來,他臉色陰沉,步子邁得很大,頭也不回地往樓梯走去。我拍拍胸脯,長出一口氣,還好他沒看到我,否則多尷尬。
平夏一下心情后,我敲了敲門
“請進!”
我推門往里走,“張校長好!”
說話的當口,年近五旬依舊風韻猶存的張校長坐在辦公桌前正忙碌著,看到我進來招手說:“來,小李,平時見面談的都是工作,也沒時間跟你聊天,今天正好我有時間,來,坐下說?!?/p>
我在她的對面坐下來。
“我記得你老公出車禍了,現(xiàn)在恢復得怎么樣?”張校長關切地問。
聽她問起這件事,我的眼圈瞬間就紅了,低下頭說:“不太好,兩年多了,現(xiàn)在只能拄雙拐走路,醫(yī)生說,還得恢復兩三年才能正常走路。”
“花了很多錢吧?
“嗯,現(xiàn)在還欠著外債呢?!?/p>
“別難過,會好的!”張校長拍了拍我的手說。
隨后,她整理著手里的文件,眼睛盯著電腦,表情嚴肅地說:“今天找你談話,主要是了解一下新教師的家庭情況。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去忙吧?!?/p>
出了校長室,我才覺出自己渾身是汗。同事說這個張校長是個很厲害的女人,四十二歲就當上了一把手,而且工作干的也很出色,平時比較嚴肅,用時髦一點的詞來形容就是“高冷”。這是我第一次私下里與她交談,從頭到尾她都沒笑過,走出好遠我也沒想明白張校長找我的意圖。
每天面對四十幾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上課、下課、批改作業(yè)、測驗、評卷、班級衛(wèi)生、迎接檢查,忙得我焦頭爛額。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第二節(jié)課剛結束,我疲憊地從教室里走出來,張校長在辦公室門口喊我:“小李,來,正找你呢。
我快步走進校長室:“校長,什么事?”
“來,把表填一下?!彼f完遞給我一張表格。我仔細看了看是《貧困教師補助申請表》,我有點蒙圈。
“先把表填了,我申報上去?!?/p>
“哦,好的?!蔽毅裸露卦谒闹更c下把表格填好。
“校長,這個……我用做點什么嗎?”
她疑惑地抬起頭:“你什么意思?把你本職工作做好就行了!沒事了,回去吧!”她的態(tài)度有點強硬,說完又開始忙碌起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撓了撓頭趕緊找個借口急忙溜出校長室。
一個月后的一天,張校長把我和新分配來的夏老師叫到辦公室,給我們一個任務,學校要搞一個大型的校園文化節(jié),正好縣里的各學校也在舉辦文化節(jié)活動,鑒于我們年輕,又都在音樂舞蹈方面有點功底,就讓我們去觀摩學習。
張校長說,中午別回去了,一起吃飯。
我們到了指定飯店,飯桌上不止張校長一人,還有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儀表堂堂,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張校長介紹說是教育局的辦公室吳主任。那頓飯我不記得自己吃了什么,只記得張校長舉杯我就跟著舉杯,那個吳主任舉杯我也跟著舉杯,他們放下我也放下;他們夾菜我也夾菜,他們放下我也放下。席間張校長暗示我和小夏給吳主任敬酒,我站起來說了一些客套話,像模像樣地敬了那位領導一杯酒,我看他興致極高地一飲而盡,我不勝酒力只偷偷地抿抿酒杯。我又站起來給吳主任倒酒,他雙手端著杯子往前湊,右手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碰了我一下。我手一抖臉上有點發(fā)窘。吳主任微笑著看著我說:“你們學校的老師都這么漂亮,歌唱的也不錯吧?”
我看了張校長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張校長見慣不怪地說:“吳主任歌唱的好,在咱們縣教育系統(tǒng)相當有名。別看我們小李年輕,唱歌跳舞也是拿得出手的?!?/p>
“下午別回去了,小李老師,我請你唱歌吧?!眳侵魅尾粺o期待地看著我。
“不了,我還有工作沒干完呢。”我窘窘地說?!靶辛?,別看到美女眼睛就放光,”張校長瞪了吳主任一眼,“以后有機會讓你唱個夠?!?/p>
張校長買的單。臨走時吳主任還問我:“小李,哪天能來?我請你去唱歌?!?/p>
回來的路上,張校長悄悄告訴我:“今年國家給教育部門一項補助。家庭特別困難的老師給一萬塊錢,一個學校只有一個名額。困難的老師何止一個?經(jīng)校委會研究決定把你和王老師同時報上去,王老師是老年病,看病也沒少花錢,這個吳主任審批,你倆誰能得到就看你們的造化了?!?/p>
“補助?”我忽然想起前幾天填表的事情,頓時恍然,忙說:“校長,這頓飯該我請。
“不用,跟領導出門怎么能用你花錢請客?”她把頭靠在出租車玻璃上,臉色有些酡紅。
“可……”
“別可是了,我下午還要開會,我得養(yǎng)養(yǎng)精神?!闭f完,閉上了眼睛。
此時我內心此起彼伏,看向張校長。她閉著眼睛,眼角的皺紋像一條條奔涌不息的小溪向四周延伸著,清晰可見,但她微睡的樣子依舊很美。
小夏見張校長不出聲了,湊近我耳朵邊輕聲說:“姐,那個吳主任看你的眼神色迷迷的?!薄皠e瞎說!”我轉頭瞪了她一眼。
“我沒瞎說,看得清清楚楚,嘻嘻。”
北方的冬天總是不請自來,轉瞬年底到了,復習、考試。學生退校了,老師開始批卷、評卷。一天上午,我剛批完一沓卷子,張校長電話就來了:“小李,把身邊的事安排一下跟我去縣里?!?/p>
路上,張校長說:“你的補助下來了,今天去取回來?!?/p>
那個吳主任接待的我們,他很熱情,給我們每人倒了杯熱水,還不忘提醒我:“小李,什么時候一起去唱歌?。俊?/p>
“說正事吧?!睆埿iL岔過話題。
“對對,小李啊,經(jīng)過我們審核,你的情況更符合補助的要求?!?/p>
領了錢出來后,我悄聲對張校長說:“張校,中午請吳主任跟咱們一起吃飯吧,我來請客?!?/p>
“我剛才問他了,他中午有事出不來,算了,別請了,你省省吧。”
“那……”
“我懂你的意思,沒事,他是我同學,不用跟他客氣?!?/p>
私下里聽同事們說,現(xiàn)在找人辦事不意思意思根本辦不成。
“那咱倆去吃飯吧。”
“也好,到中午了也得吃飯?!?/p>
我們找了一家中餐館,只點了兩個小菜,張校長就不讓我點了,說吃不了那么多!“看我這么,瘦,像能吃的人嗎?”
我笑了,我們邊吃邊聊。我表達了感激之情。說心里話,我真的很感激張校長,老公的傷腿需要復查,家里已經(jīng)傾囊付出,還欠了親戚兩萬塊,這些錢正好解決我的燃眉之急,但跟她單獨在一起吃飯還是第一次,我有點拘謹,思忖了一會兒后我從一萬塊錢里抽出十張,遞向張校長,誠懇地說:“叫您一聲張姐,說心里話這次如果沒有您幫我,我得不到補助,上次請客還要您破費,實在是不該,這點心意您收下?!?/p>
“你這什么意思?小李,我?guī)湍憧刹皇菦_你這點錢!我看你工作非常認真,班級管理得也好,你家里孩子還小,老公出了事故需要錢,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別多那份心??!”她的表情立刻變冷了,我感覺屋子里的溫度似乎也降低了。
我一時竟語塞,眼圈有些紅了。
“你看你,這么感性,現(xiàn)在家里的擔子由你一個人來挑,做女人啊,不容易?!彼牧伺奈业氖终f。
“那吳主任……”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他那我去應付?!彼谋砬橛謬烂C起來。
一個星期之后,開始放寒假了。寒假第一天,我正在家里為老公換藥,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讓我去教育局找吳主任。我疑竇叢生:吳主任找我做什么,張校長說不用“意思意思”,難道這回必須得“意思意思?”
天越發(fā)冷了,路上的行人都瑟縮著身子急急地趕路。
我?guī)е蓡杹淼浇逃?,找到吳主任辦公室,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依舊那么熱情:
“來,小李,放寒假了吧?
“是的,放假了。
“聽張校長說你工作能力特別強,這點好啊年輕人就應該有干勁。
他拿起桌子。上一個信封說:“這兩千塊錢拿回去吧。
“兩千塊錢?什么兩千塊錢?”我有點懵?!斑@么快就忘了?你們張校長說是你的意思,小小年紀可不許學這套啊。再說你家的情況我們也調查了,符合條件,像你這樣有能力的老師要多扶持。
“吳主任,這錢……我……”我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
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和你們張校長是同學,她要強,工作上總想干出點樣來,面冷心善的人,她覺得行的人一定錯不了。對了,小李有空我得跟你切磋一下歌藝,可不能拂了我的面子呦。
我懷揣著兩千塊錢不知道怎么走出的教育局,后來吳主任說了什么我也記不清了,只覺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仰起頭努力眨著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冬日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暖暖的,空氣中氤氳著清新、爽朗的氣息,一切是那么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