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楊
內(nèi)容提要 隨著帝制中國向現(xiàn)代國家轉型,傳統(tǒng)的“封建論”“郡縣論”囿于政治道德化的障礙,無法為現(xiàn)代國家地方治理體系的構建提供切實的理論指引,省制改革不得不向西方政治文化中汲取理論資源。但西方理論與中國地方治理經(jīng)驗的結合產(chǎn)生了諸多捍格之處。與此同時,從帝制走向共和,國家觀的更新使得國人對省制的認知發(fā)生了重大轉變。
1916年,在舉國上下的聲討中,袁世凱被迫取消“洪憲帝制”,繼而憂憤成疾,凄然離世。黎元洪繼任大總統(tǒng),宣布“召集國會,速定憲法”。在審議“天壇憲草”時,省制是否列入憲法草案的問題成為國會議員們爭論的焦點之一。對立的雙方?jīng)_突不斷,竟至互相斗毆的地步。有議員曾感嘆行省制度實為一種政治上的“暗礁”?!熬椭袊鴼v史沿革觀察之,中央與地方因不能平等統(tǒng)一,國家常發(fā)生革命之事,在中央政府欲漸漸吸收各省之勢力以集權于中央,在地方則欲政權獨立事事不受中央之干涉而脫離其關系,當紛亂時代常呈此兩種現(xiàn)象,故行省制度實可譬為政治上一種暗礁。”①自元代以來,行省制度存世已逾七百年,何以成了時人眼中的“政治暗礁”?近代的省制論爭又體現(xiàn)了何種政治文化?本文擬就上述問題作一初步探究。②
近代中國的省制改革肇始于清末新政時期,數(shù)次鼎革之際中央政府屢有改制動議。經(jīng)清末丙午改制,各省督撫衙門實行分科治事。督撫以下職官形成了所謂的“三司兩道”,即布政使、提法使、提學使、巡警道和勸業(yè)道。這次改革,意在“仿行憲政”,對于軍興以來的中央與各省權限問題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民國初年,面對一個事實上的“聯(lián)邦制國家”,袁世凱政府力圖通過省制改革,漸次實現(xiàn)中央集權。雖醞釀有時,但朝野上下連一個取得多方共識的省制方案都難以出臺,遑論在南北對立的情況下推行改革。而后,袁世凱政府挾鎮(zhèn)壓“二次革命”之余威,以行政命令的方式頒布了省官制。各省都督改為將軍,專管軍務;設巡按使,管轄全省民政、統(tǒng)領地方保安力量,并負有監(jiān)督財政與司法的職責。這一時期確立的省制,其基本要義在于軍民分治,同時提高文官地位。然而,袁世凱稱帝失敗后,中央政府再次式微,省官制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近代省制改革之所以舉步維艱,究其根本,固然是由于政局動蕩,中央政府缺乏足夠的權威去推行適宜的省制改革方案。但是,當中國從帝制走向共和,地方治理體系的轉型亦面臨著諸多理論困境。
在傳統(tǒng)中國的地方政制理論中,“封建論”與“郡縣論”堪稱最為重要的制度論述,這源自于中國歷史上一次著名的朝堂之爭。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六國后,如何治理六國故地成為秦朝君臣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丞相王綰請行分封制,而廷尉李斯則力主行郡縣制?!爸芪奈渌庾拥芡丈醣?,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雔,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雹矍厥蓟首罱K采納了李斯的意見,也從此開啟了郡縣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
秦漢以降,關于封建制與郡縣制之間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此起彼伏,幾乎伴隨了整個帝制時期。④然而,就統(tǒng)治策略而言,爭論雙方所呈現(xiàn)出來的政治哲學卻十分相似:即以“公天下之心”“私天下之心”“三代圣王”作為論述的起點,進而具化自身的政治主張。在這種學理背景下,傳統(tǒng)關于地方政制的討論皆圍繞“封建”“郡縣”“公天下”“私天下”等概念展開。并且,這種討論常常反映出政治倫理化的儒家傳統(tǒng)。明清易代之際,顧炎武曾對“封建論”“郡縣論”作出了深刻的反思:“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钡匀粚栴}的癥結歸于人性、道德等精神世界的因素。“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士而分之國;今之君人者,盡四海之內(nèi)為我郡縣,猶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雹菡\如錢穆所言,中國古代士大夫只注重研究治道,而非政體。已有研究表明,先賢們關于地方制度的思想遺產(chǎn)既無力突破政治道德化的固有認知,也跳不出“封建”與“郡縣”、“公天下”與“私天下”的概念陷阱,“可見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在政體分析面前,實在捉襟見肘”。⑥因此,當近代中國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轉型,地方制度的改革面臨著相當?shù)睦碚摾Ь场?/p>
與此同時,當“西潮”伴隨著中國在列強面前的節(jié)節(jié)敗退,西方的政治文化對于深處民族危機焦慮中的近代中國而言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清末于式枚有言:“惟告以英、德、美、法之制度,拿破侖、華盛頓所創(chuàng)造,廬梭、邊沁、孟德斯鳩之論說,而日本之模仿,伊藤、青木諸人訪求而后得者也,則心悅誠服,以為當行?!雹邔@一現(xiàn)象,美國學者石約翰也有一番闡述。他認為,處在革命浪潮中的中國人完全被那些與中國傳統(tǒng)完全割裂的西方觀念所吸引了。在這種背景下,國人常常運用西方的觀點來闡釋中國的歷史,用西方的詞匯來表達他們的行為,而罔顧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⑧伴隨著“西學東漸”的深入,在理論工具的選擇上,近代知識精英開始了西方化的取向。而近代省制的言說,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的。
晚清以降,中央政府曾數(shù)次動議改革省制,或付諸實踐,或止于傳言。每每改制風起,朝野上下即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細察各類論述,盡管觀點各異,但論者所使用的理論工具卻有著高度的重合性?!凹瘷唷薄胺謾唷薄肮僦巍薄白灾巍薄奥?lián)邦論”“均權論”等政制概念頻頻出現(xiàn)在相關省制言說中。
以“官治”與“自治”的概念重新審視傳統(tǒng)地方制度的有之。例如,清末出國考察五大臣之一的戴鴻慈將地方制度分為“官治”“官治、自治參半”“自治”三種類型,并以此來分析歷代地方制度?!爸袊胤街疲詽h時為最美,自周、隋間,蘇綽廢鄉(xiāng)官之制,于是自治之精意淪亡,所余者惟存官治。宋元以后,長吏日多,親民之官日以卑下?!雹?/p>
以“集權”“分權”的概念闡述歷代地方政制得失的有之。例如,杜亞泉以“封建”對應分權、以“郡縣”對應集權?!爸苄蟹饨?,以分權而天子守府。秦改郡縣,以集權而亂者四起?!雹庥秩纾畲筢撜J為古代中國雖無“集權”“分權”之語,卻有其義?!肮艧o集權、分權之語也。有之,則內(nèi)重外輕云者,足當集權之義;外重內(nèi)輕云者,足當分權之義焉。于是右集權者,則謳歌郡縣;右分權者,則想望封建?!?
甚至有人用殖民主義的話語來剖析省制。例如,洪紱認為,元、清兩代均為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政權,設置行省的目的在于鉗制漢人、便于殖民統(tǒng)治。“元清劃省主要目的在于殖民地之統(tǒng)治剝削,其方法為剝削省內(nèi)富庶之區(qū)域供養(yǎng)駐軍,以臨制省內(nèi)貧瘠區(qū)域……至于省界之劃分,則常為犬牙交錯,相互牽制??傊室鈩澇擅苤^(qū),以防漢人之團結?!?地理學家吳傳鈞有著類似的觀點。他認為行省“足以阻抑地方之自治,妨礙建設之進行,不啻為異民族對待殖民地之態(tài)度”。?既如此,何以同為漢人政權的明代亦承襲了行省制度?上述觀點顯然有違歷史事實,實為一種概念運用上的張冠李戴。
傳統(tǒng)的“封建論”和“郡縣論”也改頭換面,被人用西方概念重新闡釋了一番。例如,張其昀認為,郡縣制的要義在于中央集權,而封建制的要義在于地方分權。過于分權或集權都無法解決中國的地方治理難題,因此,只能采用適當?shù)摹熬鶛唷?。在張氏看來,兩百多年前的顧炎武曾表達過“均權”制的基本精神。“亭林謂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方可厚民生,強國勢,而使二千年來之弊得以復振者,此即均權制度之精義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官治”“自治”“聯(lián)邦”等這些今人所熟知的概念實際上都源自西學。盡管論者習慣于在傳統(tǒng)思想譜系中尋找西方觀念的中國“源頭”,即為這些“舶來”的概念披上一件中國化的外衣。但是,這類論述本質(zhì)上所呈現(xiàn)的是“以歐美之眼光,看中國之問題”。由于中西之間政風民情迥異,以西方觀念闡釋中國經(jīng)驗必然存在著諸多捍格之處。
作為早期啟蒙思想家,康有為較早關注中西方政制的異同。在他的認知中,聯(lián)邦制即中國的封建制?!肮耪咭苑饨ǘ蚊窨梢岳w悉,后世不能行封建,故遂疏闊而不修……若美國之州郡并聽自治,此則古公、侯大國之封建,與德國聯(lián)邦同矣?!?若以現(xiàn)代政治理論考究,自秦漢以來,中國始終是一個單一制的國家,并未施行過聯(lián)邦制。此一觀點,民國時期的政治學家鮑明鈐也曾指出。他認為,中國歷來是一個統(tǒng)一而集權的國家,各級官僚由皇帝任命,地方政府均受中央政府的支配?!吧嵛崛艘砸淹鲋饨ㄖ贫茸鳛橐环N聯(lián)邦之形式外,實無他道可尋,然此特為失實牽強附會耳! ”?
民國初年,杜亞泉比較了普魯士的州制與中國的行省制度,認為二者在本質(zhì)上無甚區(qū)別,大同小異。因此,他主張省制改革應取法普魯士的州制。“至就習慣而論,則從來之行省制度,亦頗與普之州制相合……然舊日遺制,固猶有存者,則采用普之州制,不過修正舊制,而非創(chuàng)行新制,于習慣固無所違異也?!?不過,此種觀點遭到了吳貫因等人的強烈反駁。吳氏認為,普魯士州制的形成有著特殊的歷史背景,是中央與地方封建勢力之間妥協(xié)的結果。中國卻早就革除了封建制,若是再回頭采用普魯士的州制,豈不是“重揚封建之余灰,不特無病而呻吟”。?梁啟超亦有類似觀點。在梁氏看來,這種做法簡直就是東施效顰?!捌諊詣?chuàng)此奇制之故,全由歷史上沿革而來。蓋普本沿封建采地之舊,向來地方行政,皆掌于大地主之手?!覈緹o此歷史而強襲其績,得毋由效顰之誚乎?”?
近代學人常以西式政治概念分析中國省制,頗有牽強附會、方枘圓鑿之相。這并非學識所限,實為行省制度為中國所獨有,無法與西方概念一一對應。隨著省制論爭的深入,中國省制的特殊性也為多數(shù)人所認同。如果強行移植西方制度,造成的后果就是南轅北轍。因而,效法西方地方治理模式時,“但可節(jié)取,不可適應”。?
如果說上述爭論還只是圍繞地方治理層面,那么,造成省制困境更為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其背后則隱含著現(xiàn)代國家的建構問題。換言之,省制建構受國家建制所左右。在某種程度上,近代中國的歷史是一部由“王朝”向“國家”轉變的歷史。國體驟變,“國家”觀念更新,省制言說也逃不脫其影響。
列文森曾將近代中國的劇變概括為“一個使‘天下’成為‘國家’的過程”。他的觀點表明,在近代國人的觀念革新中,現(xiàn)代國家意識的養(yǎng)成極為重要。誠然,從傳統(tǒng)王朝觀轉變?yōu)楝F(xiàn)代國家觀需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思想旅程。而在“舊邦新造”的使命催促下,焦慮感與急迫感始終伴隨著這一轉向。“不聞有國家,但聞有朝廷。”梁啟超所言是對以“家天下”為核心價值的傳統(tǒng)王朝觀發(fā)起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意在將國家與朝廷區(qū)分開來,嘗試喚醒民眾的“國家意識”,以達到救亡圖存、挽救民族危亡的目的。
原本在國人心中,君主、臣民、王土是國家構成的關鍵要素,但逐漸地,這些要素被土地、人民、主權所取代。國人對于地方治理和省制的認知變化,也由國家意識的重塑而引發(fā)。當清廷欲向“君主立憲國”轉型時,關于官制改革的探討中就混雜了中、西兩種不同的政治話語,帶有鮮明的“過渡時代”特點。時任考察日本憲政大臣李家駒在奏折中的表述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溯自封建易為郡縣,既二千年,雖歷代建置屢有因革,內(nèi)外之間迭為輕重,然行省名義,本系中書,督撫受事,仰承朝命,內(nèi)外相維,權衡至當,即欲如瑞士等國地方各自為制,勢必不能。是純乎地方分權之制不適于用也。中國廣土眾民,分省而治,各省政務,統(tǒng)于疆臣,行政區(qū)劃,不能不廣。設如今日復秦、漢初制,郡縣直達京師,則全國千五百余州縣,分區(qū)行政,既散渙而無紀,且地方事務,悉待部臣一一指揮而經(jīng)營之,亦復勢有不及。日本國境,略與中國一大省相當,所置府縣凡四十七,又其國交通利便,故地方政務統(tǒng)轄于內(nèi)務省而綽然有余。然必非我國所能仿效。是純乎中央集權之制不適于用也。”“內(nèi)外相維”、“內(nèi)外輕重”顯然是一種“王朝觀”下的政治話語,關乎如何確保君主統(tǒng)治萬古長春;而“地方分權”“中央集權”則是一種“現(xiàn)代國家觀”下的政治話語,關乎如何在“立憲國”內(nèi)進行政權架構。
當“王朝”與“國家”出現(xiàn)分野,省的性質(zhì)與作用也被人重新定義。“蓋古者專制國家,以保固統(tǒng)一為惟一直目的,為君主者宅都于中,環(huán)顧宇內(nèi),時惴惴焉叛裂是懼,故其立制恒采多方牽制之方針……而省則謂之監(jiān)制的行政區(qū),毋寧謂之羈縻的行政區(qū),尤為適當也。今之政治既與專制國家之目的不同,以暢通貫注為善,而不以形格勢禁為賢,單純之監(jiān)制的行政區(qū),行之且有利不敵弊者,況此羈縻殖民地之制?”在專制王朝下,省為代君主“監(jiān)視”地方而設;王朝既沒,省制存在的合理性都遭到了懷疑。
清末丙午改制時,御史胡思敬從“重內(nèi)輕外”的傳統(tǒng)政治思維出發(fā),告誡中樞要限制各省督撫的權力,以免形成尾大不掉的態(tài)勢。不過短短幾年后,主權在民的觀念就得到了廣泛認同。權力合法性基礎的變化讓各省即便擁有了如藩鎮(zhèn)般的權力,也不會是眾矢之的。當各省獨立促成了辛亥革命的完成,省亦成為保障民權、抵抗專制的重要支撐?!懊駠輨?chuàng),其改革之起原,每在各省,國民均以為專制積重之勢所能藉以為抵抗,而裁抑之者,惟省是賴,此無論何人無可異議者?!痹诠如娦憧磥?,省為民權發(fā)展的重要保障,省權不張則國本動搖。“蓋我以千年專制古國一旦變?yōu)楣埠?,則專制虐焰潛伏之勢力猶強,非因各省自然之勢使地方基礎鞏固,民權藉以發(fā)展,而國本動搖,恐紛亂終無寧日。”
那種視省權擴張為威脅的看法遭到了批判,這正體現(xiàn)了從帝制向共和轉變所帶來的國家意識的更新?!叭羰哑涞胤綀F體之勢,以為抵抗中央之實權,則雙方已立對峙地方。所謂地方者全變?yōu)榉烙醒胫再|(zhì),非指臂相聯(lián)之性質(zhì)也。此而在君主國家尚有可存在之心理,在共和國家,凡政府之機關,直接間接,皆人民之所舉,亦即為人民之代言者,固無用此防御?!边@種對各省權力擴大的肯定,背后隱藏的是主權在民的現(xiàn)代國家意識。各省都督中,不乏有人運用這種話語來為自身權力擴張進行辯護。時任江西都督的李烈鈞即在反對軍民分治的問題上表達過類似觀點。在李氏看來,天下已定,共和觀念已然深入人心,都督們斷不會有坐擁兵權、與國民為敵之念?!坝薹蚣椿蛏杂星衷阶h會,據(jù)法律彈劾各省得而糾正之,中央得而更換之,何虞有他?”
在關于聯(lián)邦制的論爭中,把省制與國家建制聯(lián)系起來的作法,幾乎成了爭論雙方共有的論述方式。民國初年,袁世凱政府以“吾國數(shù)千年以來之歷史,均是單一國非聯(lián)邦國”作為依據(jù),試圖以此否定聯(lián)邦制的可行性。袁氏此舉,意在扭轉省自為政的政治格局。不過聯(lián)邦論者認為,若要緩解中央與省之間的緊張,亦可嘗試改變國體。他們試圖證明由單一制國家轉變?yōu)槁?lián)邦制國家的過程不存在什么無法逾越的阻礙。1915年,章士釗發(fā)表《學理上之聯(lián)邦論》一文,闡明了無論采用何種國體,“惟有政情合否之問題,決無本身能否之問題”。1918年,李劍農(nóng)亦有類似言論。他認為,單一制、聯(lián)邦制、邦聯(lián)制三者之間并不存在一定的進化軌跡?!皢我粐茐耐壁呌诜蛛x,或于不知不覺之間,實質(zhì)上直成為邦聯(lián)而形式猶保持單一,由之而改組聯(lián)邦,正所以防分裂。若猶固守單一形式,反足以促成分裂之禍?!?/p>
而那些反聯(lián)邦論者同樣將“國體”作為反駁的切入點。張君勱有言:“蓋一國國體,既有歷史之昭垂,民心之向往,其不可易之數(shù),亦既大明,猶以為未足,則于觸犯國體之論,必禁之使不行,凡以為國本計而已?!睆埵蠄猿謬w不可輕易更改,實際上亦是否定“易省為邦”的可能性。這正反兩方的激辯圍繞著省的地位與權限而展開,卻在討論國體的框架下得以推進,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省制與國家建制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近代以來,在傳統(tǒng)王朝向現(xiàn)代國家轉型的過程中,中央與省之間齟齬不斷,成為政治上的一大癥結,省制改革始終是中央政府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然每每涉及省制改革,必是歧見紛紛。各種省制理論自成一家,各類省制方案層出不窮,由此引發(fā)諸多政爭,遂成“政治上的一種暗礁”。地方建制理論的困境,不但是西式政治理論與中國治理經(jīng)驗的沖突,更是“國家”觀念更新下,省制認知的混沌所致。
當共和取代帝制,國家觀的更新使得國人關于省制的認知發(fā)生了變化。在帝制時代,一切權力屬于皇帝,地方政府不過代行皇權而已。而當共和時代來臨,權力合法性來源的轉變使得地方政府的政治屬性驟然發(fā)生變化。在某種程度上,辛亥革命是以各省獨立的方式完成的。故而,有人將革命的成功歸因于“省之勢力”?!拔釃梁ジ锩?,初發(fā)端于憲政思潮,繼觀成于軍隊起義,二種勢力,固為沉雄偉大。然至問其革命第一聲,則不曰憲政,不曰武力,而皆曰某省義舉。繼此第二聲第三聲,則又云某省光復,某省獨立,而所謂憲政思潮之勢力,軍隊起義之勢力,反在省之包括中,而各以省為本據(jù),以省為號召,以省為集中點,則省之勢力沉雄偉大,更遠在憲政武力之上?!痹谶@種背景下,關于省權擴張的描述不再只是將其類比為藩鎮(zhèn)割據(jù),而是民主共和、地方自治理論的體現(xiàn)與結果。視省為抵抗專制的力量源泉者有之,視省為民權發(fā)展的保障者亦有之。
作為國家治理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省制建設有賴于現(xiàn)代國家的塑造路徑。舍此,省制無法妥善“安置”,“政治暗礁”的屬性無從化解,國家治理體系亦無力有效建構。然而,在內(nèi)有兄弟鬩墻、外有列強環(huán)伺的近代中國,省制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成了各方勢力政治斗爭的著力點。省制思想的更新旨在為近代中國制度轉型提供理論資源,以完成現(xiàn)代國家的塑造與統(tǒng)一、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獨立與富強。吊詭的是,相關的省制言說竟成為某些地方分裂主義勢力的理論依據(jù)。這不得不說是近代歷史的詭譎多變。
注釋:
①《憲法會議審議會會議錄第十五號》,《憲法會議公報》第14 冊,李貴連主編《民國北京政府制憲史料》,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39頁。
②有關近代省制問題的研究并不鮮見,近年來的研究成果又有推陳出新之勢。但以往研究多關注省制改革的曲折過程,以及對各種省制方案的簡單梳理,對方案背后的思想資源缺少足夠的剖析。本文旨在分析時人借用西方政治理論對中國歷史經(jīng)驗的闡釋,以及在此一過程中的諸多捍格之處。相關研究參見李達嘉《民國初年的聯(lián)省自治運動》,臺灣弘文館出版社1987年版;于鳴超《中國省制問題研究》,《戰(zhàn)略與管理》1998年第4期;李國忠《民國初期中央與地方關系發(fā)展述評》,《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周生春、孔祥來《民國初年的省制改革》,《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關曉紅《清季外官改制的“地方”困擾》,《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5期;李學智《民元省制之爭》,《民國研究》2010年第1期;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義與聯(lián)省自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關曉紅《辛亥革命時期的省制糾結》,《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1期;翁有為《中國近代制度轉型中的省制芻論》,《史學月刊》2019年第3期。
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卷6,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9頁。
④秦漢以降,隨著郡縣制帶來的弊端與風險逐漸增加,以封建論作批判武器成為反對派的一種傳統(tǒng)。各種“異端”政論皆以封建論作為一種表達方式。魏晉的陸機,南宋的陳亮、葉適、羅泌,元代的吳萊等都是封建制度的擁護者。陸機認為再好的制度都不可能沒有弊端,沒有任何政治可以行諸萬世。相比郡縣制,封建制是比較可取的。因為實行郡縣制的帝國可能因遭遇民亂而突然崩潰,封建制度則可以使國家的滅亡過程較為緩慢。陳亮與葉適都力斥宋代中央集權之弊,后者更是提出要折中封建、郡縣之制,行“內(nèi)柔外堅”的分權郡縣制。擁護郡縣制的陣容同樣強大,唐代的杜佑、柳宗元、宋代的蘇軾、明代的楊慎等都曾撰文為之辯護。有學者認為,歷代的封建、郡縣之爭,宋代為一轉折點。宋之前的封建論基本時一種體制之爭、統(tǒng)治策略之爭;宋代理論家們精心建構了以“三代”為藍本的理想社會,封建論便從過去單一的體制論轉變?yōu)橐环N郡縣制下的反對派傳統(tǒng),一種批判現(xiàn)實的理論工具。參見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田勤耘《明清“封建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楊聯(lián)陞《明代地方政府》,《國史探微》,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
⑤顧炎武:《郡縣論一》,《顧炎武全集》卷2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
⑥王家范:《重評明末“封建與郡縣之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
⑦《出使德國考察憲政大臣于式枚奏立憲不可躁進不必預定年限折》,《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06頁。
⑧石約翰:《中國革命的歷史透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頁。
⑨《出使各國考察政治大臣戴鴻慈等奏請改定全國官制以為立憲預備折》,《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376頁。
⑩傖父:《中華民國之前途》,《東方雜志》1912年第10期。
?李大釗:《省制與憲法》,《李大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8頁。
?洪紱:《重劃省區(qū)方案芻議》,《東方雜志》1947年第6期。
?吳傳鈞:《論縮改省區(qū)》,《國是》1944年第5期。
?張其昀:《中央與地方之均權制度》,《思想時代月刊》1941年第2期。
?康有為:《官制議》,《康有為全集》第7 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4頁。
?鮑明鈐:《中國民治論》,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21頁。
?傖父:《論省制及省官制》,《東方雜志》1912年第3期。
?吳貫因:《省制與自治團體》,《庸言》1913年第3期。
?梁啟超:《省制問題》,《庸言》1913年第1期。
?灃蘭:《省制問題之商榷》,《震旦》19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