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敬堂
在東北,一幫人聚在一起,看到賣冰棍的,就有人喊:“吃呼啦!”所有人立刻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掀開箱子往外掏冰棍,咬得“咔嚓咔嚓”的,一根沒吃完又拿一根。
為啥大伙兒都這么踴躍呀?這就是“吃呼”的游戲規(guī)則,賣冰棍的小販會根據(jù)這些人的表現(xiàn)決定和誰要錢——不能向那些積極張羅的人要錢,必須“呼”表現(xiàn)不積極的,找他結(jié)賬。
現(xiàn)在,很多人都忘了這個游戲,但羅德卻永遠忘不了。
那年暑假,羅德爹干活的時候摔壞了腰,家里生活有些困難,羅德被迫出去打工賺點學費。
那時,羅德剛考上重點高中,本來想在暑假放松一下,卻遇到這樣糟心的事,無奈之下,他只好頂替他爹去建筑隊當小工。
建筑隊里有好幾個小工,他們都是羅德鄰居家的孩子,和羅德年紀相仿,但都早早輟學當小工了,個頂個的能干。羅德就不行了,他以前沒干過活,倆不頂一個,沒少受人奚落。幸好建筑隊的頭頭趙大叔和羅德爹關(guān)系不錯,處處照應(yīng)著,這才勉強把羅德留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羅德的手磨出了泡,破了之后變成了老繭。他暗暗咬牙發(fā)誓:“上高中后說啥也得好好學習,將來找個好工作!”
這天,房子上了瓦,東家結(jié)了賬,趙大叔給大家開了工錢。那個時候大工一天二十塊,小工一天八塊,羅德干了二十五天,正好拿到了兩百塊。頭一次拿到辛苦錢,他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這時候,趙大叔提議道:“大伙今天高興,一起去喝兩盅!”一個大工問道:“打平乎還是吃呼?”打平乎就是現(xiàn)在說的AA制。幾個小工擠眉弄眼道:“吃呼,吃呼!吃呼有意思!”
七八個人進了一家蒼蠅館子,拍著桌子吵吵嚷嚷地點菜。老板娘一看就明白咋回事了,這些人是準備吃呼了。吃呼特別考驗老板的智慧,收錢的時候一定要找準人,讓大多數(shù)人滿意。
這幫人你點一個鍋包肉、我點一個香辣肉絲、他來一個紅燒明太魚,都爭著點好菜。羅德好不容易插上嘴了,吭哧半天就點了一盤豆腐泡,他從沒自己下過館子,對飯店的菜不熟悉。
大伙哈哈笑著,啤酒白酒輪番往肚子里灌。羅德更傻眼了,喝酒也不是自己的強項,他越想越緊張,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伙吃飽喝足后,趙大叔把老板娘喊過來,一邊剔牙一邊問道:“老板娘,你看今天呼誰?”老板娘早觀察明白了,伸出手指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一指頭點到羅德頭上:“呼他!”工友們狂笑著拍桌子、吹口哨,比著大拇指說:“呼得好!”
羅德頭上冒著冷汗,臉上擠著難看的笑容,掏出四十塊錢結(jié)了賬,他的心在滴血——這可是他五天的工錢呀!
一回到家,羅德就放聲大哭,痛罵這些人不是東西,做好套讓自己鉆。羅德的爹聽完原委之后,便開導他:“你干活不行,卻和別人拿一樣的錢,還不是大伙幫襯著你?請頓飯也是應(yīng)該的。”
此后,為了供羅德讀書,爹娘沒少吃苦,爹拖著傷腰又回到了工地,娘也出去打零工了。羅德挺爭氣,三年后考上了不錯的大學。羅德又咬牙堅持了幾年,大學畢業(yè)后,他留在省城參加工作,家里日子才慢慢好了起來。
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羅德人到中年,已經(jīng)成了一家公司的老總,他數(shù)次要接爹娘到省城享福,爹卻不干,說在小地方活得舒服。
這天,羅德接到爹的電話,讓他務(wù)必回去過中秋,說是有重要的事。羅德也沒多想,買了些禮物就開車回老家了。
快到家時,羅德又接到了爹的電話,讓他直接去龍鳳大酒店,說在那訂了座。羅德心里發(fā)笑,這老頭難得奢侈一回,會生活了!
羅德來到酒店,推開包間的大門,不由一愣。屋里除了爹娘還有七八個穿著樸素的人,一起笑瞇瞇地看著他,紛紛招呼道:“羅德回來啦,快來坐?!?/p>
羅德打量了一圈,認出這些人正是當年和自己一起干活的工友,坐在首席的是趙大叔。他頓時想起了當年的事情,心里有些不痛快,不冷不熱地打了聲招呼,找個地方坐下,開口問服務(wù)員:“點菜了嗎?”
服務(wù)員把菜單遞過來說道:“點了,您看一下?!绷_德冷笑著掃了一眼,揮揮手道:“這都啥玩意,不要!上參翅鮑!”趙大叔打聽道:“參翅鮑是啥玩意?”羅德“哼”了一聲:“海參、魚翅、鮑魚!”大伙兒一聽,紛紛擺手:“不用不用,吃那玩意兒干啥,死貴死貴的,剛才點的就挺好!”
羅德不理他們,扭頭問服務(wù)員:“你知不知道啥叫吃呼?”服務(wù)員疑惑地搖搖頭。羅德瞇著眼睛道:“等會兒結(jié)賬時,你看誰張羅得差,你就找誰要錢。”
包房里的氣氛頓時尷尬起來,幾個工友對視一眼,一齊站起來,推開椅子就要往外走。
羅德爹猛地一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誰也不許走,今天就呼我!”
羅德被嚇了一跳,趕緊上前阻止:“爹,你這是干啥?”
羅德爹氣得直哆嗦:“干啥?四十塊錢讓你記了半輩子,恩情卻都喂了狗,要是沒有你這些叔叔和兄弟們,能有你的今天?”
羅德不解地說道:“我有今天都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和別人有啥關(guān)系?”
羅德爹破口大罵:“你個牲口,你趙大叔怕你有壓力,一直不讓我說,我憋了二十多年,今天就和你好好說道說道!當年,我腰壞了,干不了重活,你去工地的時候,大伙背后就商量好了,你干多干少就那么個意思。你第一次掙錢,大家哄著你掏錢吃了頓飯,你知道這是什么飯嗎?人家這是為了給咱省錢、長臉!”
羅德聽完,更糊涂了。羅德爹接著說道:“那時候隨禮就十塊二十塊的,可以全家跟著吃,你知道你上學后他們一人給了多少錢嗎?每個人一百塊!而且我要張羅酒席,人家誰都不來,都說你已經(jīng)請過了!”
羅德爹眼淚嘩嘩往下淌,聲音都哽咽了:“等你上學之后,大伙又讓我去一起干活。那時我腰不好,半個人都頂不了,可大伙誰都沒嫌棄我,照樣和我平分錢,這才好賴供你上了大學呀!你自己說,今天呼你冤枉嗎?”
羅德使勁瞪著眼睛,眼淚卻噼里啪啦地落下來,他抱著拳說道:“各位叔叔,各位兄弟,我恩將仇報地記恨了你們這么多年,白瞎了大伙一片仁義呀!啥也不說了,我給大家道歉,大伙今天一定往死里呼我!”
羅德說完,趙大叔喊道:“行,讓咱呼咱就往死里呼,兄弟們,想吃啥?”
大伙一起扯著嗓子喊道:“豆——腐——泡!”
羅德“撲哧”一聲笑出了鼻涕:“服務(wù)員,聽見了沒?上參翅鮑!”
(發(fā)稿編輯:劉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