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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沙

      2019-01-27 19:38牧北
      延河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表姐夫張家石子

      牧北

      星期一

      水稗子在河邊搖曳著燥熱的初秋,一聲聲惺忪的自行車鈴聲將紅日喚醒,一九九二年的陽光,如張?zhí)哪槪档?、憂愁、煩亂和毫無生氣,就像他從這條河里前幾日撈上來的那個學(xué)生娃娃的臉。

      這條河穿腸過肚,逶迤如蛇,從山巒之間游走,最后從這座城市流向更多不知名的地方。張?zhí)看斡描F锨挖起一锨石子的時候,都要刻意瞅一下,說不準,哪一粒石子是他們張家圪嶗沖刷下來的石子。張?zhí)氖诸澚艘幌?,他的手裹著紗布,前幾日就在眼前的水潭里,救出了一個學(xué)生娃,工頭和眾人說,這娃活不了了,他沒有放棄,給娃使勁按壓。這個十三四歲的娃娃就像裝了水的蛇皮袋子,毫無生氣,他按壓的過程中,想著這娃跟自己的老大一般年齡,怎么能讓他就像蛇皮袋子泄了水,沒了命?張?zhí)斡竞途热说谋臼拢悄贻p時張家圪嶗知青教他的。

      學(xué)生娃救活了,哭了兩聲,跟他一塊游泳的娃娃早就跑了。學(xué)生娃說,干大,我咋謝你哩?張?zhí)f,你趕緊走吧,別誤了課。學(xué)生娃遲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張?zhí)?,給工頭說,別再讓娃娃們耍水了。工頭說,屁事真多,你救了人,能咋么?誰想死,就讓他們來!張?zhí)鴽]說話,但是覺得這話冷颼颼的,來耍水的都是娃娃,娃娃們耍紅了,就沒個自制力。這水潭是工頭承包下來的石子場,時久,挖深了,容易溺水,工頭這話就好像在說,我故意在這挖了水坑,就等你們來送命。

      一九九二年的河還屬于集體,河邊是一個村子,河里的石子也屬于村子。集體同志把河岸分成塊,給村里的人承包出去,集體同志有錢了,承包人也成了小工頭,小工頭又雇傭民工挖石子。這村子跟張家圪嶗不同,人家村子里的石子能賣錢,張家圪嶗的石子不但不值錢,還賤兮兮地躺著不走。一旦張家圪嶗的石子被沖刷到了這個村子,就不是石子,這就跟人一樣,在鄉(xiāng)里是大家基本看不出高低,走到城里,高低立顯。這就是命。

      一九九二年,大家都在想著一件事情:命運。

      學(xué)生娃溺水的第二天,張?zhí)谒哆厴淞藗€紙牌子,寫著:水深,禁止游泳!

      工頭嘲笑張?zhí)f,你這有個屁用?你有啥權(quán)力在這樹牌牌了?你拿過來,我給上面尿上一泡,就當(dāng)蓋了戳。旁邊的人都笑,這是一句玩笑話,他也沒尿,就是取笑一下張?zhí)?。張?zhí)哺肿煨α诵Α?/p>

      寫字,蓋戳,這是一個嚴肅的程序。有了這道程序,白字黑字紅印,就成了城里人和鄉(xiāng)里人之間的一道鋼鐵城墻。張?zhí)韧耆嘶氐郊?,門口就貼這么一張封條。房東說,又攛黑戶了,跳,你要不先出去躲幾天,要么就交了吧,也就一百塊。張?zhí)鴳?yīng)了一聲,房東沒明白,他到底是要交錢呢還是要出去躲躲?

      白天,張?zhí)廊辉诤舆呁谑?,晚上,他只能先跟著幾個攬工的人躲在合租的窯里住著。

      算命的說,張?zhí)狭艘院笙砀Q?。算命的是睜著眼說這話,他渾濁的目光里,給張?zhí)袅讼铝司薮蟮目p隙,這縫隙就透出了希望的光。

      張?zhí)胫@事,蹲在路口等婆姨馬茹。馬茹和兩個娃娃都寄宿在她表姐家,她表姐和表姐夫都是城邊化肥廠的工人。張?zhí)辛艘蛔戾伩?,覺得鍋盔最近也是虛了,就跟他的心一樣,摻雜了什么東西。以前人在鄉(xiāng)里勞動,趕集買個鍋盔,一家人吃兩個就飽了,現(xiàn)在是虛的,他一個人吃兩個也不能飽。

      鍋盔吃了一半,表姐夫出來,熱情地讓他回去吃飯。張?zhí)粏枺厚R茹呢?表姐夫說,還沒回來,娃娃們都好著了。張?zhí)蘖艘宦?,他想看看兩個娃,表姐夫先問:娃娃的事咋樣了?張?zhí)f,還沒消息。表姐夫難為地看了一眼表張?zhí)o他遞了根煙表示很同情張?zhí)奶幘场?/p>

      表姐夫說,聽說,到處都攛黑戶了,你咋打算哩?張?zhí)f,這是個算賬的問題,老大老二的借讀費二百,暫住證一百,一共三百塊錢。這三百,我咋出?表姐夫說,咱不是為了娃娃的前程么。張?zhí)徽f話了,點了煙,把腦袋插在褲襠里。表姐夫說,要不我再給你想想辦法。張?zhí)f,不了,借了你的錢還沒還完哩,你老大結(jié)婚也把你掏空了。表姐夫點了點頭,而后堅定地給張?zhí)驓庹f,老大學(xué)習(xí)好啊,你可別為了這三百塊,就把娃娃的前途毀了。張?zhí)α诵φf,咋能么。表姐夫又說,老大是個好材料,我把鄰家娃娃的書給他借了,他天天看著呢,老二整天就顧著耍哩。張?zhí)牢康匦α诵?,這是個好消息。起碼在這種情況下,張?zhí)X得老大給他了莫大的安慰,就算再苦,也覺得心里有一絲甜味道。

      表姐夫說,你要不進去看看娃娃,這都一星期了,娃娃們不見你面,心里想呢。

      張?zhí)q豫,搖了搖頭說,我等等馬茹,跟她一塊進去。表姐夫說,那我家里等你,夏天瞌睡多。表姐夫走了,路口就剩張?zhí)字韥硗男腥舜蠖际腔蕪S的工人和家屬。張?zhí)自诤诎堤帲拖襁@世界上壓根沒有這個人。他躲在黑夜里,反而感覺異常安全和快意。

      張?zhí)P算著,他要是有三百塊錢,解決了眼前的困境,那也不至于兩個兒子一周了還沒有報名;要是有三百塊錢,他租住的窯洞也不會被封了條。封條就像槍眼一樣戳心,若是在他張家圪嶗,誰家被貼了封條,那是一件讓人抬不起頭的事情。

      張?zhí)胫?,三百塊錢他是有的,不僅如此,家里還有三千塊。這三千塊是他離開張家圪嶗時,賣牛賣豬斬斷與老家關(guān)系得到的回報。來城里一年多,花銷大,這些錢不管什么樣的情況,他都沒有動用過。決不能動用這些錢,萬一家里有什么大事,還可以應(yīng)付一下。可眼下,娃娃上不了學(xué),攛黑戶的人把門封了,他頭腦中不得不閃過這個念頭。

      有了這個念頭,他自己先心頭一震,也有了精神頭,沿著路邊一直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他想,或許一路上能碰到馬茹,即使遇不著,他也得回工友的窯洞去住。這么想著,又盤算著怎么跟馬茹商量這件事情,讓她必須先同意這件事。錢都是馬茹收著,存折里記著,已經(jīng)耽擱一周了,不能再耽擱娃娃。出門在外為了啥?當(dāng)黑戶背井離鄉(xiāng)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娃?

      張?zhí)粋€人走到工友的窯洞,站了一會兒,這一路上他沒有碰到馬茹,可能是錯過了,可能是天黑沒看清楚,也可能馬茹跟他一樣,晚了,就跟工友一起住在城里了。

      馬茹跟鄰家的幾個婆姨最近找了個好營生——汽車站門口賣水果。在張?zhí)难劾?,水果專指蘋果梨沙果之類,但是,來到城里,他才知道,水果的范圍很廣,包含了眾多他所知和不知的果類,還有香蕉、葡萄等等。馬茹把這些都叫輕貨。一個月前,馬茹還和他一樣,在河里挖石子,但是,聽到這個新的渠道后,馬茹就從體力勞動中解放出去了。這件事情引起張?zhí)匾乃枷氩▌?,從受苦人變成生意人,張?zhí)稽c心理準備都沒有,他覺得全家人來城里供孩子念書,并沒有想改變受苦人的身份。馬茹首先改變,讓張?zhí)行┛只?,有些難以接受。甚至懷疑,來城里的目的,到底是為了錢,還是為了供孩子念書?這是一個對張?zhí)鴣碚f,非常嚴肅的問題。

      馬茹跟張?zhí)_始說,她就去給人幫忙提個筐,耽誤一兩天也不是大事。

      馬茹說,二黃覺得我能販賣橘子。

      馬茹說,二黃真有本事。

      馬茹把剛剛攢的一百塊錢偷偷拿走,第二天就拿回來一百二十塊錢。這比他一天挖石子掙的還多。馬茹說。二黃夸她了,說她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因為這件事情,兩個人十多天沒說話。張?zhí)X得女人變了,放縱下去,她還不飛上天了?

      女人就跟娃娃一樣,慣著不好,不慣著也心疼。張?zhí)膊幌肟粗烁约禾焯煸诤訛├锿谑樱鞜釙r,民工們就開始放肆了,開始脫衣露膀子,調(diào)轉(zhuǎn)頭也不避諱馬茹就撒尿,毫不顧忌馬茹的存在,也或許是故意這么讓他心里刺眼。河灘里女人很少,馬茹是其中一個,天冷了,那更不方便,水涼刺骨,對女人來說是一種虐待。別的民工婆姨都干些輕活,看個大門,掃個街道,從話言話語中,張?zhí)X得這些爬河灘挖石子的民工,一個個都與這個城市有拉扯,有關(guān)系千絲萬縷,要不然他們的婆姨也不會輕易找到城里的活兒。他也有——表姐夫,表姐夫在化肥廠也就是個普通工人,拉扯不上任何靠頭。張?zhí)谶@城里沒有根。

      張?zhí)@么想著,就心疼起自己的女人。這十來天,天就突然亮了,馬茹就跟著鄰家婆姨在車站賣橘子。兩個人雖然慪氣,張?zhí)€是不放心,偷偷扔了鐵锨,到車站,看到自己婆姨提著筐,逢人就笑著說,橘子,涼涼的,可甜了……

      張?zhí)h遠地看著自己婆姨,提著大筐子,在中午的毒太陽下,人群中穿梭著,心里莫名的難受。馬茹曬得跟男人一樣黑。她流著汗,在車站的人群旮旯里穿梭一圈,賣不了多少橘子,然后累得汗流浹背,蹲在背陰地里歇息,旁邊有賣冰棍的婆姨,跟馬茹商量用冰棍換顆橘子,馬茹沒有換,搖了搖頭,躲得遠遠的繼續(xù)賣橘子。張?zhí)玖税胩?,覺得女人的苦,不比自己的苦輕,蒙著頭抹了把淚,給賣冰棍的婆姨說,我給你錢,你把冰棍給賣橘子婆姨。賣冰棍婆姨說,你是馬茹男人?唉,你咋說走就走了?

      晚上回來,馬茹一臉歡喜,張?zhí)€沉著臉。馬茹推了張?zhí)谋痴f,二黃的冰棍比橘子甜。張?zhí)鴽]說話。馬茹知道張?zhí)粣懒?,說,以后咱有了錢,一天吃一根冰棍。張?zhí)吡艘宦暎蠛龅毓庵碜幼饋?,怒目相視說,二黃是誰么?馬茹嚇了一跳,看著張?zhí)啻蟪鹕畹哪槪挥傻眯α诵φf,不是你給二黃錢給我買的冰棍?馬茹知道張?zhí)肷?,轉(zhuǎn)念又一想,這事有意思了。張?zhí)f,我哪兒那么多錢給別人婆姨錢!然后氣得蒙了被子。馬茹偷偷笑了笑,知道張?zhí)粣懒?,伸了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張?zhí)惑@,馬茹溜進被窩。

      從鄉(xiāng)里到城里,張?zhí)婉R茹第一次矛盾就這樣甜蜜地化解了。

      張?zhí)肫疬@件事情,感覺心里還是酸酸的,就像這初秋天還未成熟的橘子一樣,酸里帶著那么一點甜。

      張?zhí)胫?,明天無論如何要去城里的車站尋馬茹,錢在世上,娃娃的課要是耽誤了,就是一輩子。動動本,遲早咱還能掙回來。日子不會永遠這么糟糕下去。

      星期二

      這河灘的石子,就像日子一樣,一遍又一遍濾掉那些粗糙不堪,剩下的總會有些美好和溫暖,顆粒太小,都太平凡,有時候來不及細數(shù)。拖拉機把石子拉到工地上,去建設(shè)城市,至于去建設(shè)哪些地方,張?zhí)鴱膩頉]有問過。這不是他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問題,更與他無關(guān),張?zhí)魂P(guān)心這一拖拉機石子他能得到多少工錢。接下來,他給工頭說,要去一趟學(xué)校,扔了鐵锨就走了。

      走出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他看到老大蹲在學(xué)校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老大似乎沒有看到他,還低著頭,干等著。張?zhí)哌^去,老大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張?zhí)f,你先回去,我正想辦法哩,遲早能上。張?zhí)f得很堅定。老大站起來,腿酸麻的差點摔倒,張?zhí)〈髢鹤诱f,回去看書,不就是錢么!這是給老大心里撐腰哩,老大知道家里的情況,他的臉上有些少年老成的青春痘。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張?zhí)胧遣皇抢洗笠l(fā)火了,這種半大小子就像渾身抹了硫黃一樣,一點就著。老大站穩(wěn)了說,爸,我弟住院了。張?zhí)惑@,看著老大很是意外。詢問才知道,二小子昨天晚上鬧肚子,被送到了化肥廠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說沒啥好辦法,就去了城里的醫(yī)院。

      老大一早去河灘找他,沒找著,就到學(xué)校門口瞎等,還真等上了。

      父子倆站在公交車站等車,事情比較急,張?zhí)荒苡仓^皮坐公交車。張?zhí)f啥?。坷洗笳f急性腸胃炎。張?zhí)f老二嘴饞得很。老大說,昨天吃了西瓜,又吃了羊肉,還吃了面皮子……張?zhí)蛄颂蜃齑叫南?,表姐夫一家的肚囊好,怪不得城里人都胖?/p>

      公交車來了,一股腦沖上去十來個,擠來擠去,張?zhí)屯速I票。售票員喊了幾次,張?zhí)紱]有動,老大看起來有些慌,白了幾次張?zhí)?,張?zhí)桓铱蠢洗?,而是將兜里很早就準備好的舊車票故意拿在手里。售票員還在那兒毫無所指的喊,沒買票的過來補票!張?zhí)弥?,揮了揮手,老大低著頭走到張?zhí)?,張?zhí)洗螅辉倏词燮眴T,臉上是一種久違的勝利者的微笑,這種勝利的快感,比他在河灘的石子灘里干一天活還讓他覺得快意,雖然一張票只有兩毛錢。

      下公交車前,張?zhí)謸炝藘蓮埿缕贝нM兜里。站在公交車站牌旁,老大拗著不走,說,爸,以后再不能逃票了。張?zhí)鴳?yīng)了一聲,表示同意也表示不滿:我是你爸!但是,心里明知道老大說的是對的。張?zhí)s緊轉(zhuǎn)移了話題說,你媽在對面的車站賣水果,我去找找,你這兒等著我,咱一起去看你弟弟。老大應(yīng)了一聲坐在站牌旁邊的臺階上等著。

      張?zhí)幌霂е洗笕フ荫R茹,孩子自尊心正是爆棚的時候,有些事他知道,但是沒看見反而好吧。張?zhí)叩杰囌?,剛一進站,就看到二黃在車站大門等候著。張?zhí)鴰е唤z羞澀的口吻說,你是二黃吧?二黃轉(zhuǎn)過身一驚一愣一著急說,馬茹男人?張?zhí)c點頭。二黃不由分說拉著張?zhí)^蓋臉就問:你咋才來?。磕阏筒恢蹦??張?zhí)f,著急啥?二黃看了看四周,又把他落在角落靠近廁所的地方才說話:馬茹男人,馬茹出事了,我這一大早就在這兒等你來哩。張?zhí)蝗恍奶饋碚f,出啥事了?二黃說,你婆姨昨夜賣橘子,因為筐里還剩一些,車站沒人了就到街上去賣,結(jié)果一直沒有回來,我以為早就回家了,沒有想到,今天一早,就讓人捎話,說她被關(guān)進派出所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去看,心想在這兒等你,如果趕晌午等不到你,就去河灘尋你。二黃的話沒說完,張?zhí)托募绷藛枺荷妒卤魂P(guān)進派出所了?她沒殺人沒放火,她不是那種人!二黃看到張?zhí)绷?,趕忙勸他說,具體啥事,我也不曉得,你千萬不要著急,先去派出所看看婆姨,問清楚啥事,再想辦法。張?zhí)南胍彩?,愣著神,往車站外走,后面的二黃指了指另一邊告訴張?zhí)号沙鏊谀沁?,離著二三里路就到了。張?zhí)鴳?yīng)了一聲,在街道上急急走了一里多路,才想起老大還等著,又折回來,走到車站跟前,看到老大還在那兒可憐巴巴地等著,他還沒開口,老大先問了一句:我媽呢?張?zhí)人粤艘宦?,心里恨自己想了一路還沒有想好回答老大的托詞。哼哧了半天,老大也沒看出什么,隨口就說,你媽沒找到,可能是換其他地方賣橘子了,老大,我得先去找你媽商量你兄弟倆上學(xué)的事情,你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把你弟弟照顧好,醫(yī)院的住院費讓你姨和姨夫先墊著。老大看著張?zhí)艁y地說著,瞪了他一眼。張?zhí)鴵噶藫秆凼?,十分狼狽地拍了拍老大的肩膀:沒事,沒事,快去吧。老大遲疑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張?zhí)?,張?zhí)垡娎洗鬀]入人群,轉(zhuǎn)身就往派出所的方向跑。

      派出所是上下兩層的小平房,過道朝里,窗戶朝著街道。張?zhí)鴱囊粚右恢睂さ蕉?,二層最角落的平房里,張?zhí)吹奖魂P(guān)在里面的自己婆姨馬茹。馬茹看到張?zhí)?,先哭出了聲,張?zhí)蜩F柵欄伸進去,旁邊的一個民警厲聲吼道:你干啥?張?zhí)f,尋我婆姨!民警說,有啥事下面去說!張?zhí)鴨枺何移乓谭干斗耍棵窬f,不清楚,你下邊去問!這時,馬茹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的鐵柵欄旁邊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掌柜,我啥事都沒做,你信不信?張?zhí)剡^頭來,看著馬茹哭腫的雙眼說,咋隨便抓人么。馬茹說,你別喊,丟人么。張?zhí)f,有啥丟人的,賣個橘子丟啥人?馬茹不說話了,心里暖了,哭了一會兒,張?zhí)恢廊绾蝿裾f。平房里還關(guān)著五六個人,也沒有坐的地方,都蹲在地上,旁邊一個涂脂抹粉的女人看不過去了,對著門口說,你蹲那兒有啥用么?還不去給你婆姨買點吃的?問啥問么。張?zhí)睦飦y得很,早就失了方寸,腦子里像是被剛剛鍘過的亂草,都不知道該干啥,他沒遇到過這么多事,也沒有遇到這么大的事,被人一提,醒過來了說,馬茹,你等等,我給你買點吃的去。于是,趕忙跑出派出所,一眼看到賣鍋盔的老漢,又瞅了旁邊賣包子的小鋪,起碼是熱乎的,也沒有猶豫,買了三個包子又跑進派出所。

      馬茹是餓極了,吃過包子也不哭了。張?zhí)自陂T口說,咋弄么?馬茹說,掌柜,你信不信,我不是那種人……我看還有幾顆橘子,就想去街道上賣,還真賣完了,然后就往回走,又怕得很,就在旅社旁邊的墻底下蹲著,心想天也不是太冷,瞇一會兒天明了,我還能趕個早去賣橘子……誰想到半夜,公安就把我抓來了……馬茹又說,掌柜,娃娃們咋樣?張?zhí)€沒有來得及細問一句,一個警察走過來詢問:馬茹?你家人來了沒有?馬茹指了指張?zhí)?,張?zhí)酒饋碚f,你們?yōu)樯蹲ト肆??警察說,你到下面去問,把該辦的手續(xù)辦了。張?zhí)戳艘谎垴R茹,馬茹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張?zhí)傻刈叩揭粯堑囊婚g辦公室里。

      張?zhí)f,我婆姨不是那種人,老老實實的莊稼人,你們?nèi)绻恍趴梢匀ムl(xiāng)政府打聽一下。民警沒有聽他說話,門口進來另一個民警問:任務(wù)咋樣?坐著的民警站起來說,任務(wù)完成了。進來的民警點點頭,又走了出去。坐著的民警繼續(xù)坐下來看著張?zhí)f,你剛才說啥?張?zhí)鴽]有想到自己說了半天對方并沒有聽明白,有些受辱般地緩聲說,我婆姨不是那種人,你們要講理哩!張?zhí)鴼鈶嵉卣f。民警說,這是講法的地方,你別跟我胡攪蠻纏。張?zhí)f,講法就不講理?民警也憤怒了說,你婆姨都交代了,也按手印了,事實清楚得很,你婆姨賣淫被抓,你還有臉狡辯?張?zhí)f,啥是賣淫?年輕的民警一愣,鼻息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就是跟別的男人睡覺掙錢!張?zhí)舻卣酒饋?,沖到民警跟前,旁邊一直喝茶的民警突然厲聲吼叫:干啥?坐下!張?zhí)煌蝗缙鋪淼男畔⒋蜚铝?,也徹底打亂了。警察使勁按住他,他跟著干吼了一聲:我婆姨是賣橘子的,你們抓錯人了,你們講不講理?先前審問的民警看來并不相信張?zhí)脑?,將準備給張?zhí)吹囊粡埣埲釉谧雷由?,盛氣凌人地說,賣橘子?大半夜賣橘子?賣橘子能賣到旅社里去?我們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你婆姨做沒有做,她自己心里清楚。大半夜在街上晃蕩,本來就違反治安條例,而且是黑戶,說不清自己的身份……張?zhí)f,黑戶咋了?黑戶在街上走兩步犯法了?民警說,你聽清楚,你婆姨說不清自己的身份,在我們掃黃期間被抓,后來又承認了自己賣淫的事實,我們現(xiàn)在是拘留,是否判刑,你等著消息!

      張?zhí)鴱霓k公室里走出來,沒有去二樓看馬茹,而是在街上失神地走了一圈。走到醫(yī)院,表姐剛出去,只有老大一個人招呼老二,老二還小,巴眨著眼望著張?zhí)?,而后就哭了出來。老大看著張?zhí)е隙驳刈穯査何覌屇??張?zhí)f,你先別問你媽,你媽好著呢。說這話的時候,張?zhí)男睦锩偷靥哿艘幌隆6笱a充說,你媽,她,你外婆在老家放命哩,她趕緊回去了。你先照顧一下你弟,沒事,沒事,我想辦法……張?zhí)f的很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啥。老大說,都是好吃惹的禍,你忙你的吧,我照顧得了。老大的話,雖然風(fēng)輕云淡,張?zhí)芨杏X出來,老大肯定多心了。讀書人心思多。張?zhí)f,你也長大了,家里不用你操心,就是把弟弟招呼好。老二說,我媽啥時候回來???張?zhí)s忙說,就一兩天時間。張?zhí)谛睦锲鋵嵤墙o自己承諾,但是,心里突然像是被河灘的碎石子塞滿了,沉沉的。張?zhí)S手把兩個鍋盔遞給老大說,我去張羅一下你們上學(xué)的事情。張?zhí)X得,在兩個娃娃心里,還是這件事情最重要,老大把鍋盔遞給老二,兩個人乖乖地啃起了鍋盔。

      張?zhí)闪阎齑剑睦镆哺闪训南裰嘶鹨粯幼叱霾》?。剛要下樓,遇到表姐提著飯盒回來。表姐劈頭蓋臉就問張?zhí)厚R茹哪兒去了?張?zhí)€是依照剛才的謊言應(yīng)付,表姐顯然是不信,張?zhí)f,我先去找錢,把娃娃的病給看好。表姐滿臉的疑惑說,也花費不了多少,你姐夫說,他去想辦法借點,娃娃的病要緊。醫(yī)生說一個星期就能好,急性腸炎,也怪我。張?zhí)f,姐,哪兒能怪你么,已經(jīng)夠麻煩你了。表姐看出張?zhí)樕系你皭?,又不敢再多問。表姐說,還是快想辦法給娃娃們報名吧,我們廠里一個親戚,也是黑戶,找了關(guān)系,也沒掏錢就上了。你也找找關(guān)系,想想門路,找個人給學(xué)校說一聲,娃娃不能輟學(xué)。張?zhí)c點頭,蒙著一層心事走了。

      租賃的窯洞門口,張?zhí)h遠地就看到了蹲在院子里的老封,老封是鄉(xiāng)政府的干部,老封前幾天貼了封條,專等張?zhí)鴣硗毒W(wǎng),張?zhí)鴽]有前來投網(wǎng),老封只好在這兒等著。老封說,你是黑戶,對吧,政府有政策哩,黑戶就要收暫住管理費么,旁邊的幾家都交了,就剩你一家了。你不交,娃娃上不了學(xué),醫(yī)院住不了院,上個街也有人查你,不就一百塊嘛,我一天跑了三四趟哩。就算是農(nóng)村,種地收糧食也有農(nóng)業(yè)稅特產(chǎn)稅,你不交行嗎?張?zhí)f,我也沒說不交,你把我門上的封條撕了。老封說,你繳了費,我自然去撕封條。張?zhí)f,你先撕了封條,咱什么事情都好說。老封說,那可不能么,收到款了,我找領(lǐng)導(dǎo)簽字了,才能撕了封條,要不然就是違法,那可是要送公安局哩。聽到公安局,張?zhí)拖氲今R茹在拘留所平房里告訴他,把錢拿出來先給娃娃繳了學(xué)費和借讀費的話,存折在租賃的窯洞里,張?zhí)鴾蕚渫低迪确舜皯暨M去,取了存折再說,沒有想到老封把話說得這么嚴重,張?zhí)行┚o張了就成了死扣。

      兩個人就在院子里磨了半天嘴,老封也是口干舌燥了,張?zhí)f去上趟廁所。張?zhí)褪菑倪@一天開始,小便成了醫(yī)院吊瓶里的水兒,很急,但半天流不出來,自己著急,旁邊的老封也著急。張?zhí)鴮擂蔚卣f,尿不利??!老封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說,我們單位上了年紀的干部都這毛病,這叫前列腺炎。張?zhí)f,能死人不?老封說,死不了,也活得不痛快。張?zhí)宦?,這總比自己倒下去好,站在茅坑旁邊,盯著老封看了半天,老封好像默念著什么,張?zhí)藱C溜了。老封在后面大罵張?zhí)耗闼麐尩呐芰撕蜕信懿涣藦R!

      張?zhí)F(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剩馬傘頭了。

      馬傘頭是張家圪嶗的廟會會長。在南方的農(nóng)村,村長和族長共同維持農(nóng)村的基本秩序;但是,在北方很多農(nóng)村,都是村長和廟會會長維持農(nóng)村的基本秩序。北方農(nóng)村大多數(shù)是各種姓氏雜居,維護民間信仰是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只有民間信仰的存在,民間道德才能維系和持久。會長馬傘頭還有很重要的才華——能說會道,是村里秧歌隊的傘頭。

      傘頭就是秧歌隊的指揮家,相當(dāng)于張家圪嶗的文化局局長,實在是位高權(quán)重。

      馬傘頭在張家圪嶗的地位就相當(dāng)于族長,村里的所有矛盾,婚喪嫁娶,紅白喜事,生老病死,以及牲口劁騸買賣,夫妻不和,災(zāi)病法咒,不孕不育,疑難雜癥,馬傘頭樣樣在行,村長是行政官員,馬傘頭是大家長。所以,從單干以后,張家圪嶗只知馬傘頭,不知有村長。馬傘頭的人生巔峰并不是這些,而是他有個給他爭氣的兒子,前些年考上了中專成了公家人,在南門小學(xué)當(dāng)了老師,馬傘頭的老婆病逝后,馬傘頭時不時就跑城里跟兒子過日子。

      張?zhí)辉敢馊フ荫R傘頭,但是馬傘頭是張?zhí)谶@個城市最后的一張底牌。張?zhí)鴥?nèi)心鄙視馬傘頭,覺得他太過于盛氣凌人,同時也佩服馬傘頭這個人無所不能。張?zhí)趦?nèi)心,對馬傘頭是咬著牙,想較量一下。比如說,馬傘頭的兒子能有出息,他的老大也差不到哪里,張?zhí)蛋迪聸Q心,要把老大培養(yǎng)出來,成為真正的公家人,也讓馬傘頭另眼相看。哪怕比不過馬傘頭,起碼在他面前不高不矮,打個平起平坐也行。所以,馬傘頭就是張?zhí)娜松繕耍绻@個時候,他去找馬傘頭,那么他就等于輸了半口氣,另外半口還遙遙無期。

      眼前,張?zhí)娜松拖褚粔K石頭,撲通一聲沉進了茅坑,撈也不是,不撈又礙事。

      馬傘頭的兒子住在哪兒,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馬傘頭在哪兒。每次張家圪嶗的人趕集,都能帶回來馬傘頭的消息,說馬傘頭在城里比縣長還牛,天天坐著蛤蟆車,天天身邊一群婆姨跟著,哪有心思回張家圪嶗。馬傘頭在這種消息中,他的位置也確定了,他的主要活動地點就在南門橋頭。

      他是南門橋頭秧歌隊的傘頭。張?zhí)鴥?nèi)心是除了對馬傘頭鄙視,還有對他的敵視。馬傘頭這個人,天下人能有的本事,他都會,上天入地他行。只有一個毛病,就是張家圪嶗人誰都忌諱的事。馬傘頭跟張家圪嶗的女人都不清不楚。不清不楚這話準確地概括了馬傘頭一生,這是陜北人對男女關(guān)系上的最高語境。張家圪嶗因為馬傘頭上天入地的本事,把所有的男人都壓了一頭,張家圪嶗所有的男人每天心里都繃著弦,牢牢地看著自己的女人,不防天災(zāi),不防人禍,不防賊娃子,就防著馬傘頭。所以,馬傘頭在張家圪嶗的日子,并不好過。老婆病逝,兒子工作后,馬傘頭看著張家圪嶗的男人們,個個比防賊還防他防得嚴實,絲毫沒有下手的空隙,只能遠走他鄉(xiāng),在大城市尋找新生活。

      天下女人一茬又一茬!,這是馬傘頭每次回村來,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這句話里,包含著他如今生活的豐富多彩得意忘形,包含著他對張家圪嶗男人的俯視,好像他給張家圪嶗男人每人頭上都尿了一泡。同時,這句話里還包含了馬傘頭對自己的嚴重個人崇拜,包含著他對張家圪嶗女人的薄情寡義。每次馬傘頭回張家圪嶗,他帶回來的女人都不同,年齡,打扮,模樣,個頭高低,真正讓張家圪嶗的人開了眼界。馬傘頭就是馬傘頭,這輩子啥都沒缺過,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月得月,張家圪嶗的男人,怕是連馬傘頭的腳跟都望不到,女人都這么說。男人們開始罵,馬傘頭是老叫驢轉(zhuǎn)世,后來就說,馬傘頭上輩子是狐貍,走哪里臭哪里,馬傘頭去禍害大城市,也好。大家把內(nèi)心的階級仇恨全轉(zhuǎn)化成了對馬傘頭的嫉恨。馬傘頭是風(fēng)云人物,馬傘頭是張家圪嶗人心頭永遠繞不開的烏云。馬傘頭也是張家圪嶗人生活的必需品,吃喝拉撒睡的首選標桿。

      這樣的標桿和必需品,張?zhí)惠p易拿出來使用。他很容易變成炸藥,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但此時此刻的張?zhí)?,如果不拿出炸藥把眼前的迷霧炸開了,他腳下恐怕只有懸崖。

      張?zhí)@樣想著,就走到了南門橋頭的廣場。他并不知道已是深夜,天上的星星像他心里的憂思一樣,揮之不去。廣場上還留有白天消遣的人磕出來的瓜子皮、紙煙盒、煙蒂……張?zhí)X得,馬傘頭正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吸了口煙,把煙蒂沖他丟過去。張?zhí)莺莸靥吡艘荒_風(fēng)景樹,瞅了一個角落蹲下來,一閉眼,整個人都落進了無底深淵,而后是臉上火辣辣地疼著,就像挨了無數(shù)巴掌,打得他毫無抬頭還手的機會。

      星期三

      扭轉(zhuǎn)乾坤姜子牙,神仙榜上畫娃娃,娃娃一根長辮辮,哥哥一看你是女神仙。

      這聲音張?zhí)煜ち?,他從小聽著這聲音長大,馬傘頭前面拿著一把花傘跳著,后面扭秧歌的男人女人們聽著他的聲音,一邊琢磨著,一邊身不由己地跟著鼓點喊著。這聲音,慢慢就變成了咒語,具有了奇怪的魔力,騷味十足地彌漫在整個廣場上。

      張?zhí)犻_眼,太陽還沒出來,天麻麻亮,一剎那,他覺得什么煩惱和困難似乎都沒有過,躺在廁所旁邊的墻角,也覺得幸福地想哭。但是,打掃衛(wèi)生的老漢再扇一個耳光的時候,他徹底醒了。張?zhí)闪艘谎蹖Ψ?,打掃衛(wèi)生的老漢首先開口提醒他,在這地方睡覺罰款哩,你還是早點走,別惹了麻煩。一句話就讓張?zhí)浟吮簧榷獾膼u辱。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沖著廣場上的秧歌隊走去。

      秧歌隊隊伍龐大,幾乎占滿了整個廣場,馬傘頭在最中間游走。他雖然看起來老了些,但是精氣神十足,跳起來像個小伙子,一雙流行的平板鞋和一條天藍色軟料卡倫褲虎虎生風(fēng),甩起來的時候,就像檔里長了翅膀一樣,呼之欲出……太陽在城市參差不齊的房屋和山巒之間慌亂而出,張?zhí)鴩砀桕犚贿吙粗R傘頭忘我的舞動,一邊等候著,他再怎么著急,也不能打亂了所有人的興致和節(jié)奏。旁邊一些跳迪斯科的人,抱著音響黯然地搖著頭離去。一個多小時以后,秧歌隊才暫停下來,馬傘頭渾身是汗,好像經(jīng)歷了一番戰(zhàn)天斗地的欲火焚身,他沖他的大茶杯子走去,幾個中年婦女圍著他,走到矮墻邊,張?zhí)杏X自己擠不進去,更插不上嘴。但是,馬傘頭顯然是認出他來了,遠遠地叫了一聲:跳跳!

      張?zhí)获R傘頭一喊,有那么一點激動,又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幾個中年婦女露出奇怪微笑。馬傘頭揮了揮手,眾人散去,又將張?zhí)揭贿?,熱情地詢問著:你咋來了?我聽說你來當(dāng)黑戶了,長出息了???這話雖然風(fēng)輕云淡,熱情似火,帶著濃烈的鄉(xiāng)親,但是張?zhí)睦飬s很抗拒,總覺得哪兒帶著諷刺,不由得在內(nèi)心要與他保持距離,臉上卻生硬起來,點點頭。馬傘頭說,出來好么,以后張家圪嶗的人遲早都要出來當(dāng)黑戶哩。馬傘頭一副居高臨下的預(yù)言家的口氣,反而讓張?zhí)址潘闪司?,他抬起頭正看到一片茶葉卡在馬傘頭的喉嚨里,馬傘頭想用食指去掏,旁邊一個俊俏的中年婦女殷勤地過來給他拍著背,埋怨他。中年婦女說,大清早的喝什么茶?。窟@都涼了,我給你重新接熱水去。馬傘頭帶著優(yōu)越感,尷尬地笑了笑,把掏出來的茶葉又塞進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張?zhí)蓢I了一下。馬傘頭先聲奪人地說,你當(dāng)個黑戶能弄啥?張?zhí)f,爬河灘,挖石子哩。馬傘頭隨口一句說,你有一身苦水哩,餓不上肚子。而后又擺出一副算命先生的盛氣說,你家老二要好好供哩,以后能長出息。這個話,聽起來莫名其妙,但是張?zhí)辉敢饴牐啡盏鸟R傘頭,你是故意給老子心里塞石子蛋子呢。張家圪嶗的人說,馬傘頭和馬茹不清不楚,這倒沒什么,誰家婆姨都和馬傘頭不清不楚,要命的是還有傳言說,老二就是馬傘頭和馬茹的娃。這些話,張?zhí)遣幌嘈?,他相信馬茹行事端正。狗日的馬傘頭一見面就說老二的事情,他是故意探張?zhí)?,看張?zhí)男貞押鸵娮R,更是探張?zhí)牡拙€。張?zhí)α诵φf,老大學(xué)習(xí)好,當(dāng)黑戶,還是為了老大。馬傘頭說話自然分寸掌握的張弛有度,接著說,你這大清早是尋我做甚?話題很快轉(zhuǎn)移了,馬傘頭是人精里的人精,哪兒能不知道張?zhí)鴣砀缮??張?zhí)腔畹萌f事如意,哪兒能跑來找他。張?zhí)緶蕚湔f自己就是路過,但是覺得借口太假,尋摸一早上,沒找到好借口,既然馬傘頭都這么敞開了說,那就干脆亮亮堂堂的說話。

      張?zhí)f,是專門來尋你!家里爛桿了。

      張?zhí)敛谎陲椬约貉矍叭兆拥臓顟B(tài)。馬傘頭沒說話,把傘頭給了旁邊的另一個婆姨,意思是讓她帶著繼續(xù)跳,而后提了茶杯,走出了橋頭廣場。張?zhí)隈R傘頭的后面,突然有一種被馬傘頭壓在腳下踩了的感覺,他都能聞到馬傘頭腳底臭腳味兒。馬傘頭走到包子鋪,要了幾個包子,給張?zhí)f過去幾個,自己也吃起來,不慌不忙,不輕不重,不咸不淡,張?zhí)话哟騺y了,事實上,他的心里底線早就崩塌了,只不過不愿意在馬傘頭的跟前承認。就在剛才,雖然他對馬傘頭繳械投降了,但是,馬傘頭并不相信他,所以,馬傘頭并沒有表態(tài),吃了包子,瞥了幾眼張?zhí)f,娃娃咋了?張?zhí)f,病了,上不了學(xué),要借讀費呢。馬傘頭說,沒錢我給你借上,娃娃上學(xué)要緊么。張?zhí)f,錢是有了,拿不出來,租賃的窯洞被人封了,要交黑戶費哩。馬傘頭一愣,立刻笑了說,那你把黑戶費交了么,一個耽誤,就全耽誤了,想在這城里爬得牢,這就是硬杠杠么。張?zhí)衷囂降卣f,錢不是在窯里鎖著呢么。馬傘頭說,你這算進入死局了?張?zhí)豢跉夂韧晗★堗帕艘宦?。馬傘頭用牙簽剔牙,眼神就像翻騰張?zhí)睦锊刂氖虑椋砬閰s顯得很平靜說,你也不是笨人,錢倒錢,一河水就開了,再說了,要是缺錢,你不會找我,到底啥事?

      張?zhí)X得馬傘頭就是馬傘頭,比那些老封、那些警察都聰明,他長著腦袋思考,其他人的腦袋卻是擺設(shè),也包括他自己。包子鋪里的人少了,他們坐在后掌的角落里,空氣里有股醋酸的刺鼻味道。張?zhí)鴫旱吐曇?,生怕桌子上的包子聽到這個秘密——馬茹被派出所抓了。

      張?zhí)f完這個話,立刻看著馬傘頭的表情,他承認,自己是有試探馬傘頭的成分,馬傘頭還在剔牙,是粉條墊了牙,他剔得很吃力,很痛苦的樣子。人年齡大了,打敗他的往往是像粉條這樣軟弱的東西。

      粉條被挑出來了,馬傘頭帶著復(fù)仇的快意,又將粉條咬了咬咽了下去,最后帶著勝利感詢問:派出所抓你婆姨干什么?這話問得滴水不漏,但還是讓張?zhí)肫鹪趶埣役賺髌吖夤髯屓硕溉簧鰺嵫囊痪湓挕獜執(zhí)?,你婆姨肯定讓馬傘頭給睡了!

      因為一句話,張?zhí)疡R傘頭打了一頓,打掉他的一顆牙。馬傘頭剔牙,顯然帶著提醒意義。好像在說,張?zhí)?,你們曾?jīng)打掉我一顆牙,但是你們都不是我的對手。此時此刻,他不能多想,老老實實把昨天派出所的事情說完了。最后,張?zhí)砹艘痪洌厚R茹不是那種人么。這話的意思比較深了,張?zhí)前颜ㄋ幇咏o馬傘頭,但是對于馬傘頭來說,張?zhí)恼ㄋ幇?,就跟他手里的一根火柴一樣。馬傘頭說,跳跳,你多心了,你婆姨,你應(yīng)該心里清楚,一直都不是那號人。派出所肯定誤會了。這一句話先把自己脫離干凈了,也把張?zhí)男乃冀o堵死了。張?zhí)又賮硪痪湔f,派出所把屎盆子扣在清白人的身上,讓人咋活呢?

      此時,張?zhí)f出這些來以后,突然輕松了些,但是也異常后悔。這種恥辱本不該示人,無論是否清白。尤其是不該示給馬傘頭這狗日的。但是,他總不能看著馬茹去坐牢,就算馬茹真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他也得想辦法救人。馬茹清白不清白,是講理不講理的問題,救不救人是情分問題??梢坏┲v情分、講理那就不得不卑躬屈膝地讓馬傘頭嘲笑。馬傘頭的嘲笑,讓他渾身委屈,可為了馬茹,咋能不委屈?馬茹也許比他更委屈。人一輩子,為啥生下來就哭?委屈!長大了,越是不哭,那是心里委屈,咽了氣,也是委屈,還給身后的人留下一攤子委屈。這世上,沒有不委屈的事。

      馬傘頭一直在想這件事情,馬上回了張?zhí)痪洌耗憔蜎]找別的辦法?這一句話等于徹底把他和馬茹的緋聞給畫上了句號。如果馬傘頭和馬茹真有什么不清不楚,他不會先推出這么一句話來。張?zhí)炊心敲匆稽c釋然的快意,而后說,我城里沒啥門路和靠頭,要不然也不會求到你頭上來。馬傘頭點頭。然后帶著惋惜地說,你們要不是黑戶,也不至于莫名其妙被抓。這是句看似不疼不癢的話。其實是等著張?zhí)膽B(tài)度。張?zhí)匀幻靼?,馬上遞上一句來:我能找的有本事的人,也就你了,咋說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門路多,辦法多,你不救她,我這個家就爛桿了。馬傘頭看了一眼張?zhí)?,想說什么,張?zhí)R上說,以前年輕,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偏聽偏信,上了七光棍的當(dāng)了。

      這話就把過去的窗戶紙?zhí)糸_了。張?zhí)f這個話的時候,那是咬著牙說的,聽起來還是很有姿態(tài)??墒裁炊继硬贿^馬傘頭的眼,馬傘頭說,要是七光棍說的是真的呢?張?zhí)鴽]防馬傘頭說了這么一句。一瞬間,張?zhí)恢氲氐椭^,可心里卻把馬傘頭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馬傘頭說,這話你也信?你寧愿相信一個快五十歲老光棍的話,也不相信我,跳跳,你也算瞎活了。張?zhí)s快把情緒咽了回去,他沒想過馬傘頭突然開了這么句玩笑,說是玩笑,其實是罵他。馬傘頭罵他,說明鄉(xiāng)情還在,他心里就有底了。

      接下來,馬傘頭又把情況問了一遍,然后很輕松地說,跳跳,咱出來當(dāng)黑戶,那就要夾著尾巴做人哩,不要干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張?zhí)f,馬茹是清白女人。馬傘頭說,我說的不是馬茹,我說你,就是安頓一下,你看現(xiàn)在出事了,不好了事。張?zhí)c點頭。馬傘頭又說,你回家等消息,哦,要是沒有去處,我給你找個住的地方。張?zhí)f,有有有,老二還住院著呢。馬傘頭也想起來了,說,既然這樣,你先去招呼娃娃,明天一早,你來廣場找我,歪好我給你個消息。張?zhí)f,這個人情我記下了。馬傘頭說,你來找我,說明遇上難事了,也把我當(dāng)你親人哩。只要是咱張家圪嶗的事情,我不能不管,誰的事情都會管。

      張?zhí)髞聿胖?,?dāng)初鄙視馬傘頭的張家圪嶗人,咒罵馬傘頭的人,譏笑馬傘頭的人,或多或少都來求過他,找活干的,醫(yī)院掛號看病的,娃娃上學(xué)的,鬧事離婚的……馬傘頭就是馬傘頭,走到北京也是馬傘頭,遠在天涯海角,馬傘頭還能管得著張家圪嶗的人,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就算他是孫悟空也逃不過馬傘頭的手掌心,張家圪嶗的一草一木,還是馬傘頭管轄的地界,張家圪嶗的人,還是馬傘頭的小兵小卒,張家圪嶗的婆姨,還都是馬傘頭的婆姨……

      張?zhí)怎咱勠劦氐搅酸t(yī)院,把四個鍋盔給了老大老二,兄弟倆這次不再嘰嘰喳喳問長問短了,沉默地看著他。張?zhí)€是那句話:沒事,沒事!張?zhí)鴱牟》砍鰜恚肫鹱约哼€夾了一泡尿,跑到醫(yī)院的廁所,占了半天的坑,一點改觀都沒有。他覺得自己的下身好像安了一塊鐘表,一秒一滴,明明很著急,卻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堵得他心慌,也顧不得破鞋子上的尿漬,慌慌張張出了醫(yī)院。

      派出所的二樓跟醫(yī)院的樓道一樣,充斥著濃烈的藥味。他站著看著馬茹,馬茹隔著鐵柵欄,抬頭也看了他一眼說,跳跳,我要是出來,咱就離婚吧。張?zhí)f,離不離,我說了算,你先把肚子吃飽。馬茹不再說了,也不哭了,默默地拿起碗,把一碗素面吃得干干凈凈。張?zhí)舆^碗,看著馬茹等著她說點什么,馬茹想了一會兒說,坐牢是肯定,你也等不住,我不怨你。張?zhí)α诵φf,法不講理,理不講法,只要咱清白,怕什么。馬茹說,你就這么相信我?張?zhí)f,信不信,你啥時候都是我婆姨,這個派出所說了不算,我說了算。馬茹低下頭,張?zhí)昧送?,站起來轉(zhuǎn)身送到小飯館。張?zhí)鴽]有告訴馬茹,他一早就去找馬傘頭。他對馬傘頭的能力毫不懷疑,但是,如果馬茹知道了馬傘頭出手相助,她會怎么想?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如果知道了,馬茹今后如何面對馬傘頭?兩個人有沒有關(guān)系不說,一個女人的恥辱,被多一個男人知道,就多了一份生死系數(shù),馬茹承受不起,張?zhí)膊辉敢庾屗裏o端承受。萬一馬茹知道了這件事情,至少木已成舟,人活一張臉,撕破了,要么破釜沉舟,要么萬劫不復(fù)。

      一到初秋,日子難熬,天上的路也遠了,日頭也懶得毫無精神頭,你罵它不是,趕它也不是。

      河灘的石子,也就像這難熬的日子,瑣碎,隱痛,濕乎乎的。張?zhí)男囊脖晃勰嗝傻奈蹪岵豢?,受傷的手,紗布黑乎乎的再滲出血來看起臟兮兮的。工頭新承包了一塊地,承包旁邊那塊河地的人找了更好的營生,就把這片都承包給了他。說是工頭,他們也不過是河岸村子里的村民,他們是種蔬菜的菜農(nóng)。從菜農(nóng)到工頭,這個角色的轉(zhuǎn)化,只是貨幣的轉(zhuǎn)化,但是從張家圪嶗到城里,卻隔著無數(shù)封條。

      新開的河灘很肥,上面堆積著泛紅的沙子,沙子就像人的脂肪一樣,油大,在太陽下閃耀著這條河嬌媚的面容。河道里挖沙和挖石子的民工很多,可以說,只有這一片河灘最值錢,工頭說,大家都是抓鬮承包,有些錢真是會從天上掉下來。工頭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得意和優(yōu)渥。但是,你必須趕著時間,盡快把這河灘里值錢的東西撿回來,河灘的上層是二三尺的沙子,上好的紅紗,價錢是石子的好幾倍,下層才是石子,石子層越挖越深,越難挖,民工們必須從早到晚把雙腿浸泡在水里……

      深秋以后水太涼,河灘只能挖石子,但是,從夏天到初秋的時間,都是先挖沙,除非沙子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移或者賣掉。河灘是你的河灘,石子是你的石子,只要承包合同未到期。但是沙子就未必是你的沙子,沙子像水一樣容易溜走,又像人的脂肪,你若不去繼續(xù)堆積,它很容易消耗。如果騰不開沙子的地兒,洪水一來,別人灘地里挖過的沙坑里繼續(xù)有沙子沖刷進來,你還是原來那些沙子,等于沒有增加沙子,也就等于沒有增加收入。

      工頭希望這些脂肪早點挖空了,只剩石子,然后再天天等著,到處打聽詢問有沒有暴雨,如果有暴雨,就會有新的脂肪堆積起來。說白了,這河灘,也是靠天吃飯。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盼著天好,當(dāng)然也有人盼著天壞。工頭就是屬于盼著天壞的那種人。

      但是,無論是沙子還是石子,都需要一道重要的工序——過沙。沙子和石子在河灘里肥著,就等于人在農(nóng)村待著,或者只是一些黑戶,你有夢想或者有能耐,不能直接用在高樓大廈的建設(shè)上,你需要把自己洗洗,洗得干凈了,再用一個大篩子過濾一下,沙子用的鐵篩子孔小,可以隔開一些小石子,以免魚目混珠;過濾一遍后的沙子,顏色純凈,手感溫軟,潮濕,面目也不再猙獰,在張?zhí)难劾?,就像張家圪嶗小米,打場過后,碾子碾過,開火煮過,躺在碗里的小米,靈動得很。石子也一樣,只是要費一些功夫,工程建設(shè)需要的石子,大小都有規(guī)定,你必須拿另外一個大篩子,先在水里翻騰一下,再洗洗,所有的石子用鐵篩子過濾后,一個個像排隊的小學(xué)生。過沙的鐵锨大小不一樣,大概是普通鐵锨的兩倍。所以,使力自然要更吃緊。

      所有的沙子和石子都要過沙,就像所有的人也都要過沙一樣,你把自己的心洗干凈了,把自己揉碎了,把那些城市里不需要的棱棱角角的東西過掉了,才能成為這個城市的一?;蛘咭活w小石子。

      這個過程,就是張?zhí)媾R的過程——疼痛和恥辱。沒有不經(jīng)過疼痛和恥辱的成長。

      成長和變化的過程,就是過沙中鐵锨和石頭磨砂的聲音,冰冷,喧鬧,刺耳,擠壓……有時候還帶著一些水質(zhì)的柔情。

      張?zhí)^了一天沙,晚上又加了班,把這幾天丟失的工夫撿回來,這樣工頭才能給他按時間計算工錢。加完班已經(jīng)深夜了,張?zhí)恿髓F锨,在路邊的包里翻騰出兩個鍋盔撕咬著吃完,想了想,還有力氣,就爬過公路,向租賃房的窯洞看了一眼。老封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封條還在,月光下的封條,就是一把無形的鎖,像秦瓊手里的瓦面金锏和敬德手里的水磨竹節(jié)鋼鞭,閃著瘆人的寒光,若是有絲毫妄動,必定招招致命。張?zhí)c這封條仇恨地對視了半個多鐘頭,終于敗下陣來,準備返到工友的窯洞湊合一晚,一路上,踩著路燈和月光交織的渾濁的光,想著關(guān)在派出所里的婆姨馬茹,想著沒法上學(xué)的大兒子,想著住在醫(yī)院里的小兒子,腳步歪歪扭扭,心也歪歪扭扭了一路。

      星期四

      南門橋頭的廣場秧歌隊,鼓樂聲應(yīng)該是從后半夜就開始搗弄。那些鼓樂聲聽起來亢奮得難以自抑,想要把這山這水這樹這草也帶動起來,跳起來了,飛起來了……一九九二的清晨,在一聲聲鼓樂聲的亢奮喚醒了城市,是無數(shù)急促奔走的腳步,而這些腳步,前后接踵,奔向了前方??簥^的城市,還有亢奮的公路,亢奮疾走的車輛。

      直到太陽升到一大截的時候,馬傘頭才停了秧歌隊。馬傘頭在人群里,像電影明星一樣與太陽互相輝映著,他發(fā)著奇異的光,張?zhí)噲D抬起頭來,想看看自己頭上是否有同樣的光,這時馬傘頭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跟前來。張?zhí)鴱婎仛g笑地站起來,主動走過去,馬傘頭拿著毛巾擦了擦汗,一臉亢奮后的松弛感。馬傘頭的臉上很少看到皺紋,就像此時的他,早已看不出是一個從張家圪嶗里走出來的農(nóng)民,而是像一名從縣委大院里剛剛下班的中年干部。馬傘頭說,等時間長了?張?zhí)f,就一陣陣,沒事。馬傘頭長舒了一口氣,張?zhí)s忙說,要不咱先吃口飯。馬傘頭說,你沒吃?這八點多了。張?zhí)恢阑卮鸪粤诉€是沒吃,顯然馬傘頭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吃過了,張?zhí)f,我也吃了兩口。馬傘頭說,你吃了請我吃啥么。張?zhí)礼R傘頭在開玩笑,跟著他蹲在廣場旁邊一個不太顯眼的臺階上。馬傘頭說,你的事情有些麻纏。馬傘頭沒說馬茹的事情,只說是你張?zhí)氖虑?,顯然他多少還是有些忌諱。張?zhí)f,要坐多少年牢房?馬傘頭抬起頭奇怪地看了張?zhí)谎?,而后馬上平靜地想了想。張?zhí)粗谋砬?,心里的石頭一直往下沉。馬傘頭又說,也沒那么嚴重。馬傘頭說得很囫圇,張?zhí)謫枺核麄冋o你說的?張?zhí)f出來,又覺得突兀了,馬傘頭抬起頭,努力回想著。馬傘頭說,我給他們所長掛了個電話,詢問了案情,最近又嚴打嘛正在風(fēng)尖上。事情需要緩一緩,看來他是不認我這個電話,我想再重新找個能摁住他的人。這話很清楚,張?zhí)蟾畔胂罅艘幌?,?yīng)該是馬傘頭費了勁,找了個熟人,詢問了案情,但是派出所公事公辦,馬傘頭碰了一鼻子灰。這個過程,馬傘頭似乎在和一群窮魔噩鬼打架,第一個回合,這群惡鬼打敗了馬傘頭。

      馬傘頭看著張?zhí)皖^琢磨,趕緊又說,你放心,你急也沒有用,每天過來等消息就行。張?zhí)€是不放心,這么等等于把他往火上烤又來回反復(fù)翻滾。他雖然對馬傘頭辦事的結(jié)果有些失望,但還是繼續(xù)問馬傘頭:馬茹的事,人家怎么說?張?zhí)磸?fù)問,馬傘頭明白了,張?zhí)霃鸟R傘頭的嘴里得到更為準確的信息,到底是馬茹因為跟人睡覺被抓了,還是一個誤會?這對馬傘頭是一個考驗。馬傘頭說,你狗日的還有心思問這個?啥意思?馬傘頭也知道,這件事情其實事關(guān)一個男人的尊嚴,但是,他立刻臭罵張?zhí)耗愎啡盏膭e瞎琢磨,不管真假,你都要對馬茹好哩,要救她哩。張?zhí)c頭說,我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要是不救她,來找你干甚?這是馬茹一輩子的清白!她要是背上這不清不楚的惡名,她能活?

      張?zhí)f得很清楚,這一次,馬傘頭沒有說話,從兜里拿出一盒煙,兩個人互相點燃,又很快抽完。馬傘頭鄭重地問張?zhí)耗悄闶窍胍R茹這個人呢,還是要清白呢?這話張?zhí)鴽]有細想,煩惱地把煙屁股吸干凈了說,如果清白,自然人也能出來么。這個話也對,但是,對馬傘頭來說,這個話等于給他出了難題。馬傘頭說,曉得了,你好好把娃娃招呼好,我今天再尋個人,一個派出所,我就不信壓不住它。馬傘頭的話沉得很,張?zhí)苈牫鰜?,這件事情是把他難住了。末了,馬傘頭說,我這人啥事都不怕,可這輩子就算跟鬼打架,也不想跟派出所沾染!你放心,馬傘頭要是這次踏不平派出所,你以后見一次,你唾我一次!

      馬傘頭說完這個話以后,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人群中留下馬傘頭雄壯赴死般的背影。他的話在廣場上回蕩著,比秧歌隊的鑼鼓還脆生,平地生出幾分豪氣和悲壯。馬傘頭的氣勢,也給張?zhí)藷o限斗爭下去的勇氣。人生是需要有一點打斗精神的。

      張?zhí)匾饨o馬茹買了一個塑料的水瓶,有了這個水瓶,起碼她能喝口熱水。馬茹捂著水瓶,看著張?zhí)謫柶鹜薜氖虑?,馬茹問這些話的時候,情緒穩(wěn)定多了,和她關(guān)在一起的幾個女人都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一個個灰頭土臉。張?zhí)f,娃娃們好著呢,沒事。老大老二現(xiàn)在就等著上學(xué)哩。又說,等你出來,咱把借讀費和黑戶費都交了吧,來城里不就是為了娃娃么。張?zhí)徽f,馬茹沒有反駁,而是看了張?zhí)谎壅f,你現(xiàn)在回去就交了吧,娃娃們上學(xué)不能耽誤。我這兒那是行吃的等八碗,有天沒日子。張?zhí)戳艘谎垴R茹,馬茹顯然對自己的處境進行了最差的預(yù)估。三年五年都無所謂了,這幾天她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馬茹說,娃娃就靠你了,老大尤其不能耽誤,你要是覺得拖累大,你把老二送到我娘家。張?zhí)f,一家人,四分五裂的像個啥?沒你想的那么嚴重。馬茹冷笑了一聲說,我也不怕,就算明天殺我,我也不怕。張?zhí)f,別瞎想了,娃娃們還等你回來哩,總有辦法了,我給你想辦法哩。馬茹有些感動地看了看張?zhí)f,家里的錢,只能給娃娃上學(xué)用,要不然,我死了也合不上眼。張?zhí)c了點頭。

      到了派出所的一樓,辦事的人都穿著警服在忙碌。張?zhí)緛硐攵阒@些人,可偏偏迎面就遇到上次問他話的公安,張?zhí)膊幌敫蛘泻?,對方先說話了。他說,你就是那個馬茹的家屬?張?zhí)帕艘痪?。對方又說,你本事大了么,用上面壓我們所長?張?zhí)痤^看著二樓說,沒壓啊,有樓板。對方嘲笑的口氣說,你也別裝了,你找什么人都沒有用,老老實實等著判罰。張?zhí)f,我也等著呢,你們趕快判個死刑,我這兩天忙著買棺材哩。對方說,你這人還挺犟?。课覀兪侵v法律!張?zhí)f,對,我曉得了,講法不講理。對方又說,唉,你咋說話呢?什么叫不講理?我只說講法,沒說不講理!張?zhí)f,那還不一樣?對方也看到和張?zhí)f話沒有意義,掉頭走了。張?zhí)豢谔禌_在喉嚨口,咽不下去,沖自己的腳底唾了出來。

      一九九二年夏天的縣城街道還泛著一點古色古香的陳舊味道,但是這味道是很類似一種荷爾蒙的味道,車流無緣無故地快了起來,樹木無緣無故地倒下去,樓房無緣無故地瘋長起來,人無緣無故地得病,日子無緣無故地快了起來。

      醫(yī)院里的光線總是那么暗淡,猛地走進來,很難看清臺階,很容易踩空。人那么多,好像所有的人都有病,走進這個地方,張?zhí)驮俅文虿焕饋?,他最近盡量少喝水,喝得少了,尿不利的危機感也少了。可一踏進醫(yī)院,尿不利也找上門來。張?zhí)s緊往廁所跑,站了半個小時,總算尿夠了一鞋的量,終于松了口氣,帶著一身的尿騷味去了病房。

      表姐夫在病房,老大正給老二補課,他寫了幾個生字,讓老二照著每個字寫一行,之后皺著眉頭,不住地糾正,老二顯然對老大的意見不屑一顧。表姐夫像電影里臨戰(zhàn)的指揮員,在病房里轉(zhuǎn)圈??吹奖斫惴?,張?zhí)蜏蕚浜昧艘欢亲討?yīng)付的托詞。表姐夫開始嘮叨了,但是并沒有長篇大論,只說娃娃必須想辦法解決嘛,張?zhí)诼牨斫惴虻膰Z叨時,感覺整個病房更加的暗淡和灰冷。有些人的氣場就是讓這個世界突然變得陰郁,表姐夫就是這樣的人,他在化肥廠不得志,從科長變成了科員,科員變成了保安……他需要的不是對自身的審視,而是排泄這種不得志的情緒。表姐夫給張?zhí)蟾胖v述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但是,總結(jié)一點——化肥廠的草都壞透了。這樣的結(jié)論,張?zhí)€是有些吃驚,因為他并沒有認真聽表姐夫說具體的事例,心里就像過沙一樣,合格的沙子和石子早就過濾了,留下的全是亂糟糟的灰土和雜石,塞在心里滿滿的,無法散去。

      最后,表姐夫看張?zhí)鴮嵲谧呱竦膮柡?,這才拿出錢來說,主要是看在娃娃的份上,你先拿著吧,讓娃娃先報名要緊。張?zhí)读艘幌?,覺得表姐夫之前的嘮叨,全是鋪墊,今天他在這兒其實是故意等著自己。張?zhí)鴽]有接,男人之間的難堪,需要面子之外的東西互相交換。一來二去,張?zhí)X得再推辭客氣,就有些不近人情和虛情假意了。他還有什么面子和尊嚴可言呢?可還是接過錢,看了一眼老大和老二。他能從兩個孩子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狼狽和頹廢。

      張?zhí)映鰞蓚€兒子的視線,腳步匆匆地上了公交車,而后順利逃票。表姐夫借的錢只夠交黑戶費,從表姐夫的角度來說,如果沒有這錢,張?zhí)妥卟怀鲞@個奇怪的困局,那么,醫(yī)院的老二還得繼續(xù)花錢,他硬著頭皮也要往進填。從張?zhí)慕嵌葋碚f,他已經(jīng)準備好從工頭那里先把黑戶費的錢預(yù)支出來,當(dāng)然這種想法他心里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也知道,表姐夫的舉動是經(jīng)過精密算計過了。張?zhí)^不會因為別人的算計而拒絕這樣的好意,即使這樣的好意,在當(dāng)下他的處境里,已經(jīng)顯得非常珍貴,自然也是雪中送炭。我們總習(xí)慣別人雪中送炭,但事實是,如果激發(fā)不了對方的感恩,所有的雪中送炭都會變得不堪一擊,無法成為一種固定的社會品格。

      張?zhí)氐阶赓U的窯洞門口,房東在,老封卻不在了。老封把任務(wù)成功轉(zhuǎn)交給了房東,由房東向張?zhí)呓缓趹糍M。房東是個與張?zhí)挲g相近的男人,一排五孔窯洞是父母留給他的遺產(chǎn),他是運輸公司的司機。房東說,黑戶費都要交哩,不交誰也不敢再給你租賃了。張?zhí)f,這幾天忙呢,哪兒能少下這些錢?房東說,門上貼著這東西,也難看得很,你交了才住的安穩(wěn)。張?zhí)f,我回來就是辦這個事,辦不了這事,娃娃也上不了學(xué),現(xiàn)在還空中吊著呢。房東說,對著呢,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我晚上要出長途哩,你自己去城關(guān)鎮(zhèn)政府找一下老封,老封為了盯著你,也受罪了。張?zhí)珠_嘴笑了笑,突然覺得這黑戶費老封得到這樣的報應(yīng),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房東說完,進了自己的窯洞。張?zhí)涂粗欠鈼l出神,他看著封條,封條也看著他,互相對視著,久久地凝望著,想互相說服對方,接著是互罵聲,最終決裂……封條只是一個形式,封條的背后是各種看不到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將他緊緊地包圍,他的一舉一動隨時有人會喊他犯規(guī)。房東出來的時候,看到張?zhí)€在那兒發(fā)呆,喊了他一聲,張?zhí)炮s緊下了坡,快步向城關(guān)鎮(zhèn)政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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