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電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劇照。黃覺和湯唯分別飾演男、女主角羅纮武和萬綺雯。
北京的冬天,天早早就黑透了。大門旁的圣誕樹上,一串串小燈泡閃著黃色的光。2018年,還剩最后的幾個夜晚。采訪的屋子很小,兩張海報幾乎圍住了一面墻。海報上,萬綺雯(湯唯飾)一襲墨綠的連衣裙,長發(fā)遮住半張臉,身后一個側(cè)躺著的模糊背影,是她的情人羅纮武(黃覺飾)。
“羅纮武”此刻正坐在兩張海報中間的椅子上,身上裹得嚴實,敞開的白色羽絨服里,層層疊疊地露出軍綠色內(nèi)膽、深藍色外套和黑色T恤。和電影里一樣,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游蕩者的疲憊、疏離和滄桑感,毫不掩飾,就像他放任著自己的白頭發(fā),幾乎從不花心思遮掩。
長久以來,演員黃覺似乎一直是這種被動、放任的姿態(tài),“就主動嚷嚷過兩次,一次是對徐浩峰,一次是對畢贛”。他喜歡徐浩峰筆下的江湖,“有典型的中國人的人情世故”。兩人合作了3部電影,《師父》《刀背藏身》《詩眼倦天涯》,哪怕戲份不多,在他看來,也是“粉絲類滿足感的最高體現(xiàn)形式了”。
至于畢贛,黃覺折服于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路邊野餐》。那是2016年,畢贛27歲,一出手即不同凡響,影片入選了30余個國際電影節(jié),獲得了瑞士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新導演獎、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等諸多獎項。
“看了《路邊野餐》,我就想去‘蕩麥?!秉S覺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那是畢贛構(gòu)建的一片神奇之地,“很魔幻,很抽離現(xiàn)實,我喜歡那種濕漉漉的霧氣,體內(nèi)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在召喚我?!币荒旰?,他心愿得償,帶著自己的一腔想象來到“蕩麥”的取景地貴州凱里,成了畢贛第二部長片《地球最后的夜晚》中,那個在故鄉(xiāng)四處漫游的男主角羅纮武。
《地球最后的夜晚》片名取自智利小說家羅貝托·拉波尼奧的小說,講述的仍是畢贛的“凱里故事”:12年前,羅纮武在追查好友“白貓”之死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名穿綠裙子的神秘女子萬綺雯,兩人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交往,不久后萬綺雯無故消失。12年后,回貴州奔父喪的羅纮武,踏上了尋找舊情人的旅程,種種有關欲望、信念、愛情與家庭關系的記憶碎片也隨之泛起,將夢境與現(xiàn)實攪成一團混沌的迷霧。
黃覺形容和畢贛一起工作,“就像一對去炸礦洞的搭檔,我探勘,他塞炸藥,他是一個不把眼前障礙掃除掉就不罷休的人,他想往前走,前面有一個墻,我摸方向,覺得可行,他就往里面埋炸藥,開始炸”。
對他們來說,這都是一次全新的體驗。黃覺回想起開機第一天,畢贛在監(jiān)視器前坐立不安,手里的對講機形同虛設,指揮現(xiàn)場基本靠喊——在此之前,這位年輕的文藝片導演沒有任何電影工業(yè)的經(jīng)驗,這一次,他面對的是一整套技術、資本與大眾傳媒的繁復規(guī)則。
而黃覺自己過去十幾年的表演經(jīng)驗,現(xiàn)在也完全用不上。開機前兩個月,他就來到凱里體驗生活,被安排住在畢贛外婆家的房子里,“感受每一天的天氣、空氣和濕度,不停地上坡、下坡,路過每家每戶,看他們洗菜做飯”。吃飯也和當?shù)厝艘粯樱霸缟弦煌敕?,有空時就和畢贛結(jié)伴,在小館子里吃酸湯鍋和帶皮牛肉”。
畢贛特別給黃覺開了一個書單,有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思{的作品,“可能覺得男主角的狀態(tài)有點像小說里的主人公”;還專門派了《路邊野餐》的錄音師教他說凱里話,用的教材是《八月的星期天》,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的一本小說,用凱里方言一句一句地念,“把小說人物改成劇本里的角色,把法國的街名改成凱里的街名”。有一段時間,為了揣摩羅纮武內(nèi)心的恐懼和機警,黃覺每天在凱里的大街小巷閑逛,身上背著一個包,里面裝著6萬塊錢現(xiàn)金,吃飯的時候故意放在一邊,尋找那種社會邊緣人的不安全感。
帶著這種縹緲的不安全感,影片的前半段,羅纮武流連于隧道、地下室、小店、夜市、歌舞廳、廢墟。一個小時后,隨著他進入電影院,戴上3D眼鏡,觀眾也戴上手中的3D眼鏡,進入電影的后半段——被譽為“可以載入影史”的、長達一小時的3D長鏡頭。
在這一鏡到底的60分鐘里,黃覺要提著煤油燈鉆進山洞,打一場乒乓球,坐摩托車走一段山路,從山頂索道滑向臺球廳,從臺球廳跌落到廣場,從廣場走到后臺,再走進那間旋轉(zhuǎn)的房子……空間的變化像跌入一層比一層更深的夢境。黃覺有恐高癥,從十幾層樓高的索道上慢慢滑下,“每走一步,都是心驚膽戰(zhàn)”。
“拍電影是與神對話。”拍《路邊野餐》時,畢贛如是說。這個長鏡頭拍了3天,完成那一刻,黃覺想到了這句話,“那種感受是從未體驗過的,好像去到了另一個地方,一個隱秘的、無法與人分享的地方,特別奇妙”。
奇妙的還有電影中角色的名字。湯唯的“萬綺雯”“陳慧嫻”都是名噪一時的香港女星,陳永忠演繹的黑道老大“左宏元”是臺灣著名的音樂人,黃覺的“羅纮武”則是臺灣樂團“紅螞蟻”的主唱,上世紀80年代紅極一時。這些名字,還有電影里陳慧琳、中島美雪、莫文蔚、伍佰的各種“流行金曲”,共同填充了畢贛的少年時代。
而對黃覺來說,記憶中代表90年代的“金曲”,一定是達明一派的《石頭記》《那個下午我在燒信》《十個救火的少年》。他出生在廣西南寧的一個文藝家庭,在粵語歌的氛圍中完成音樂啟蒙,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四大天王”之外還有個“達明一派”,自此成為“死忠”。那時,他在藝術學院學舞蹈,不用住在家里,“早戀,打架,每天都是惡作劇,甚至有一點殘酷青春的惡”。
1993年,黃覺從廣西歌舞團辭職。那時候,跳舞的人都跑去深圳掙錢,他卻一個人來了北京,“就覺得離我喜歡的人很近”。這些人里,有老狼、竇唯、崔健,有他喜歡的搖滾樂和向往的荷爾蒙。
他的第一份工作在和平賓館的歌舞廳,一堆“新生代”在臺上唱歌,他在下面伴舞,一晚60元,包吃住,算是高收入的人群,后來又在王府飯店和黃渤、周迅、竇鵬混成了朋友?!拔覀兘?jīng)濟獨立,自己租房子,睡到自然醒,下午排練,晚上十一二點開始演,一兩個小時后,大家就聚在一塊兒吃宵夜、玩牌?!秉S覺回憶,“沒有什么具體的追求,感覺是一幫小崽子遇到了一個烏托邦”。
1997年,黃覺辭了歌廳的工作,轉(zhuǎn)行做模特,每月只工作幾天,剩余時間就在家里做電子音樂。“那是一段精神生活特別豐富的日子。音樂、電影、聊天,看著頹廢,但也挺積極的。那時候我喜歡玩,喜歡跟朋友們交流,對未來沒什么設想,生活很充實,充實到覺得物質(zhì)生活可以舍棄。”
電影《蕭紅》劇照。黃覺(左二)飾演作家蕭軍。
2001年的一天,黃覺打開電腦看著自己做的音樂,發(fā)現(xiàn)做了一大堆沒人聽,模特的工作也越來越少。這時,導演李少紅正打算拍一部電影,她問周迅,身邊有沒有一個男孩兒跟這個城市很貼近,“像塊青苔一樣,扔在哪兒,他都能存活”。周迅馬上想到了黃覺。
這就是黃覺的第一部電影——《戀愛中的寶貝》,“拍得很痛苦,擰巴”。電影上映于2004年初,正是電影界向“大片時代”進軍的時刻,在《十面埋伏》《天下無賊》《功夫》3部大片的包圍下,《戀愛中的寶貝》就像個異類,濃艷飽滿的畫面、充滿未來感的場景,以及電子音樂鋪陳的迷離氛圍,大部分觀眾的反應是“看不懂”。
“拍完《戀愛中的寶貝》,我的人生完全變了。”2016年,黃覺接受采訪時說:“如果回頭再選的話,我覺得,青春必須得這么過吧。不這么過的話不虧得慌?該青春的時候青春,該中產(chǎn)的時候就中產(chǎn),我覺得最好的安排就是這樣的?!?/p>
此后,從《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的軍官到《麥田》里的逃兵,從《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到《蕭紅》里的蕭軍,黃覺已經(jīng)做了17年的演員,有時充滿感激,有時充滿厭倦,不變的卻是一種敬意。他在微博認證自己是“攝影藝術家、舞蹈藝術家、畫家、春秋大夢董事、音樂人”,但就是沒有“演員”二字。
“因為我對表演越來越產(chǎn)生敬畏感了?!秉S覺說,“我可以調(diào)侃任何東西,但我沒拿演員這個職業(yè)來做調(diào)侃?!比缃?,拍完了《地球最后的夜晚》,他覺得,可以把“演員”這個頭銜加上了。
相對于演員黃覺,如今更為人們喜聞樂見的是那個活躍于社交媒體上的“網(wǎng)紅”黃覺。在微博上,他抖包袱、說段子、懟網(wǎng)友、發(fā)紅包;他收集古董金表,癡迷攝影繪畫,研發(fā)“粉”的各種吃法;他自稱“美鞋博主”,日復一日地在電梯間的鏡子前自拍日常穿搭;他繼續(xù)電子樂創(chuàng)作,寫下了《寫在直男癌邊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壯鄉(xiāng)酸筍味兒》等作品……
就在前幾天,他剛完成一場10天的摩洛哥之旅,發(fā)起者是竇靖童?!氨敬蛩闳ッ佤敚0翁?,為了照顧我這個老人家,就去了摩洛哥?!痹邳S覺看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活得挺有滋有味的,也很深刻”。他形容“80后”的畢贛是一個“傳銷組織的頭頭”,很有煽動力;也欣賞“90后”的竇靖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現(xiàn)在沉迷于青少年文化,“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年齡的差距被抹平了”。
黃覺有一家酒吧,叫mandrill(山魈)。2018年夏天,店里推出了一款名為“地球最后的夜晚”的雞尾酒,任何人只要一口把酒悶了,然后朗讀杯底的文字,拍下視頻@黃覺,這杯酒就免單。
哥哥小核桃和妹妹小棗兒。
酒裝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深綠色,配方是獨家的,有些喝過的人說,顏色和口感都挺像風油精。杯底印著畢贛的三句詩:你數(shù)過天上的星星嗎/它們和小鳥一樣/總在我胸口跳傘。
電影首映那天,黃覺公開了酒的配方,有野格、苦艾、伏特加和二鍋頭。最近幾個月,每天都有很多人@他,發(fā)一段喝酒念詩的視頻,有網(wǎng)紅,有學生,也有上班族;有現(xiàn)場豪飲三杯的,也有拿保溫壺裝回家再一口悶的??吹接幸馑嫉模娃D(zhuǎn)發(fā)出來,捎帶評論兩句。黃覺自己喝不了酒,他酒精過敏?!翱磩e人酒后的喜怒哀樂,是一件挺過癮、挺快樂的事兒?!?/p>
“mandrill”的中文意思是“山魈”,一種花臉的猴子,就像迪士尼動畫《獅子王》里的老巫師拉飛奇。它們暴躁、強壯,喜歡玩鬧,“是山里最兇狠的猴子,代表一種反叛的態(tài)度”。mandrill最開始是黃覺和一幫摩托車友聚會的地方,開了酒吧后繼續(xù)叫這個名字。
“現(xiàn)在他們給翻譯成另一個名字了,中文叫‘慢豬(音譯),完全不一樣了?!秉S覺說。就像從“山魈”到“慢豬”,他自己也經(jīng)歷著深刻的變化。周迅說她是看著黃覺“從一個文藝青年,變成了爸爸”。最近幾年,他的微博里,主角一直是妻子麥子、兒子小核桃和女兒小棗兒。哥哥核桃性格溫馴,會為爸爸的白頭發(fā)傷感;妹妹小棗兒性格豪放,對著iPad里蹦出來的圣誕老人叫“老爺們兒”。
兩個孩子,一個隨爸姓,一個隨媽姓,名字都叫“幻”?!拔蚁矚g這個字,我們生活得太實在、太實際了,希望他們能感受到更多像幻覺一樣美好的東西?!?/p>
黃覺:1974年8月7日生于廣西南寧,1992年畢業(yè)于廣西藝術學院舞蹈系。2002年出演電影《戀愛中的寶貝》走上演藝之路。代表作有《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傾城之戀》《蕭紅》《師父》等。近日,在畢贛導演新作《地球最后的夜晚》中,出演男主角羅纮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