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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冢

      2019-02-06 03:53:23啊元
      飛言情B 2019年12期
      關鍵詞:父皇沈家陛下

      啊元

      簡介:明姝是皇城中最燦爛的明珠,風光無限,備受盛寵,出身權貴之家的沈容徹和她一同長大,兩人情深意篤。然而朝堂暗險,深宮涼薄,她越耀眼,就越容易受到傷害,他只好將一往情深埋藏心底。他不能伴她左右朝暮相與,但可以默默守護,護她萬世長安。

      他們相識時,她不過九歲。

      天色晴朗明凈,宮墻上的花枝一點兒一點兒地抽出了新芽。她筆直地跪在軟墊上,在書案前抄寫《史記》中的一章。

      長明齋的書架直修到屋頂,高大的殿室內(nèi)竟像是幽深的迷宮。明姝的腰背早緊繃得酸痛不已,卻不敢放松一絲。身后的嬤嬤手執(zhí)戒尺,只要公主彎一下腰,便要在她背上再敲十下。

      陛下子嗣單薄,女兒獨她一個,她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卻又要為這寵愛付出十分的努力?;实蹣O看重她的課業(yè),因她這一章沒有背熟,便要跪著抄寫百遍才行。

      書齋里培植著白色荼蘼,花開得極好,白云雪濤一般,盈盈的香漫了一室,輕輕淺淺地沒入鼻端。她輕嗅著花的清香,又偷眼去看另一邊的沈容徹。

      那個比她稍大些許的少年斜靠在案上,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握著毛筆在紙上涂抹。矮幾與地板上散著寫過的宣紙,風一吹,便翻起滿地的窸窣聲。

      明姝知道他是沈蒙將軍的幼子,皇太后的遠房侄孫,同樣是被捧著長大的。因為他與京中的紈绔子弟打架鬧事被太后知曉,于是罰他到這兒抄半個月佛經(jīng)。

      她悄悄地看他,覺得他白凈好看,一點兒都不像會打架的樣子。沈容徹發(fā)覺她的小動作,抬眼對上她的目光,她立時就愣住了,接著做錯事般連忙躲開視線,垂眸寫字。

      沈容徹便在心中暗笑,他常聽聞這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被養(yǎng)得如何嬌蠻,太后還特地囑咐他不許欺負明姝。其實她怕生、羞怯,沒有絲毫嬌蠻的模樣,讓人覺得想要親近,他又怎么會欺負她呢?

      后來,她每日下了晨課,就有沈容徹陪她在書齋一起習字。

      這天,明姝換了常服進了書齋,赤足坐在墊子上,一抬眼就看見書幾上放著一只陶泥的五色小雀,她驚喜地握在手里,回頭去看他。他很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點了點頭,道:“給你的?!?/p>

      明姝眼里歡喜的光都要溢出來了。宮里雖然多的是珍寶,卻沒有這樣的新巧玩藝兒。她的眼都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又脆生生地道謝:“謝謝容徹哥哥!”

      她和沈容徹就這樣親近了起來。

      天氣漸熱,她習字到午后總是犯困,寫著寫著就瞇了眼,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柔軟的睫毛微顫,在臉上投下淺淺小小的陰影。他看著她的樣子實在可愛,總是忍著笑不叫醒她。有一次嬤嬤在時,她忍不住乏打起了盹兒,臂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尺,身后的嬤嬤嚴肅地皺眉道:“公主,專心?!?/p>

      她被驚醒,睡著感覺不到疼,寫了兩筆字才覺得手臂又疼又麻,這時頭頂傳來一聲嗤笑,笑她笨笨的樣子。第二日,桌上便多了一個漆金小盒,里面盛著銀粟膠,香氣撲鼻,又能清心醒神。

      雖然她貪玩兒貪睡,但讀書時專心致志,一心一意,沈容徹卻依舊是散漫的樣子。她垂眸翻書、背誦,他覺得無聊,在紙上隨意涂寫一氣,然后揉成紙團扔在她面前。她視若無物,下一刻,卻又有一個紙團丟在她頭上。

      明姝不勝其擾,噘著嘴將紙攤開,紙上寫著鄉(xiāng)野間的鬼怪故事,再看一張,上面卻是畫著個極丑的小人兒,也在看書。

      不及看完,她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抬頭看他,他也在看著她笑。他眸色剔透,面容生得清俊,看人時眉尖輕挑,笑得明朗,完全是不諳世深的少年模樣。

      窗外的鳥雀棲在綠蔭之中,嘰嘰喳喳叫得歡快,天高云淡,風舒日和。日后回想,這段歲月竟是那樣溫和,那樣奢侈的時光。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jié),陛下大宴皇親,元合殿燈火通明,歡聲繞梁。他卻拉著她偷偷離席,兩人躲到了望景臺上。

      天還沒有黑透,尤有殘霞盤桓在天際,皇城里卻已燃起了連綿的宮燈。沈容徹攀住圍欄,輕輕松松地躍到瓦檐上,回身向明姝伸手。她猶豫了一瞬,又立馬歡喜地握住,同樣翻上了房檐。

      他們兩個坐在房檐上看星星,不過一會兒就被遣來尋人的宮人看見,她的貼身宮女阿杏急得眼淚都冒出來了。明姝被扶著下來,看著阿杏的樣子,只覺得好笑:“不妨事的,只是在那上面看看風景,摔不著。”

      阿杏慘白著臉,張了張嘴,發(fā)出的聲音是嘶啞的:“公主……秦妃娘娘出事了……娘娘席中忽然覺得腹部絞痛,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了太醫(yī)來診……”

      幾顆冷星綴在天邊,夜涼如水,她忽然覺得遍體生寒。

      明姝晃了晃,被沈容徹急忙扶住。他安慰她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呆了半晌,她猛地推開身邊眾人,提著裙裾朝元合殿急急地奔去。

      平陽宮里依舊有微弱的燭火,殿室昏暗而空曠,房間盡頭是巨大的白色紗帳,后面就是秦妃的靈位。

      明姝一身白裙,默默地跪在蒲團上,烏黑的長發(fā)從背后散下來,在燭光下閃著幽深的光。

      沈容徹站在她身后,猶豫許久,才將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道:“明泫睡著了?!?/p>

      允德六年的秋天,貴妃秦氏在中元節(jié)因難產(chǎn)薨逝,肚子里的皇子也沒能保住。這幾日陛下悲痛不已,茶飯不思,每晚都要默默無言地在平陽宮待幾個時辰,要陳大監(jiān)百般規(guī)勸才肯回去休息。明姝公主不要人陪,在靈前跪了三晚。

      沈容徹感覺手下的肩膀那樣單薄瘦弱,他吃了一驚,也覺得心疼,想說些什么,未待開口,明姝卻先開了口,聲音很低:“明泫很喜歡你。”

      明泫是比她小五歲的胞弟,秦妃去后他一直哭鬧不止,倒是沈容徹一哄就好了。

      他安慰地握住她的手,明姝緩緩地回頭,兩顆淚珠順著臉頰滑下,滴在他的手上。那一瞬間,他竟想抽回手去。那淚珠是滾燙的,灼傷了他的皮肉,直痛到骨頭里。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是十分驕傲的公主,幾年前開始學騎射時,日日在靶場練箭,他也跑來教她,她的指尖都磨得腫起來,卻從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夜這么靜,周圍的黑暗似是能將人也吞噬掉。他望著她眼里的寒冰,忽然發(fā)現(xiàn)她已墜落到深淵里。

      又是一年秋獵,文武百官隨行出游。大皇子騎著馬畢恭畢敬地落后一步,她卻騎馬陪在陛下身旁。一身赤金的騎服,脊背挺得筆直,身影平添了許多英氣。

      她出落得明媚動人,卻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嬌柔嫻靜,眼波是堅定果決的。她變了許多,不復從前靈動天真的模樣。她曾經(jīng)那樣開朗,雖然如今臉上的笑容少了,但依舊是光芒萬丈,尊貴逼人。

      秦妃薨逝后,投在她身上的圣恩越發(fā)浩大。陛下極關心明泫,更關心她。有人討好皇帝,說她風華絕代,一舉一動與陛下如何的像,眉宇間似有帝王氣度。

      這樣贊一位公主有些不合適,但陛下大悅。自此,人人便知道她是被寵上了天。

      獵場上休息時,陛下饒有興趣地看各位世家公子騎馬比箭,明姝陪在后面。沈容徹自幼習武,輕而易舉地奪了頭籌。少年人意氣風發(fā),她遠遠看著,臉忽然紅了。

      她牽著馬去找他,說等到秋底燈節(jié),他們可以一起出宮趕集會,上次一起去的酒坊就很好,他們還可以飲酒賞花……沈容徹認真地聽著,露出一抹淺笑。他的長相并不張揚,笑起來時卻如光芒驟至,動人心魄。

      明姝看著他凝神,在許多個日夜的陪伴里,所有一切早已生根發(fā)芽。公主眼里光如星河,閃爍的熾熱感情,沒有人看不到。

      沈容徹忽然俯下身,伸手輕輕地放在她的頭頂。他們離得那樣近,倒影都清清楚楚地落在彼此的眼里。

      無聲的嘆息從唇齒間緩緩流出,他垂下眼眸,掩住即將翻涌而出的情感。沈容徹直起身,從她發(fā)間拈起一片落葉。

      “明姝,”他看著指間的紅葉,頓了許久,道,“過段時日,我就要和父親去北疆了。”

      朝堂并不安穩(wěn),胡人大舉侵犯,來勢洶洶,邊疆境況危急。沈?qū)④娮哉堟?zhèn)守邊關,和沈容徹秋后就趕赴北疆。

      明姝不愿讓他離京,不愿他以身涉險??杀菹伦罱萘嗽S多,為這些事焦心上火,身體更加不好。她榮寵在身,卻也知曉分寸,只得將請求陛下的話吞咽回去。

      綿綿秋雨下了一個月,探子回報的消息接連不斷。她提著的心又放下心來。報回的都是好消息。沈家父子順利赴關,穩(wěn)住了大局;沈?qū)④娺\籌帷幄,將胡人打得潰不成軍;逼近的戰(zhàn)線被一點兒一點兒回推……

      頻傳的捷報令陛下的面色也舒朗了許多。

      她叫人煮了藥膳又親自送去,陛下正在看折子,看見明姝,不茍言笑的面容立時有了笑意。

      她捧著碗送到他面前,也不遮掩,道:“父皇,容徹哥哥能回京了嗎?”

      皇帝放下奏折,接過藥膳喝了一口,笑意盈盈地看她,道:“戰(zhàn)事雖平穩(wěn)了些,但這就急急地把他召回,怕會有將士不滿?!?/p>

      “可既是父皇的命令,誰敢不滿?”

      皇帝握住明姝的手,并無答言。明泫像他,但她不像。她生得動人,像極了她的母親,他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

      皇帝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笑起來,道:“那就讓沈容徹年后回京吧。”

      他收回手,明姝歡喜地退了出去?;实鄱似鹜耄勚目辔?,微微一笑,恍惚般自言自語:“父皇的身體不行嘍……”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皇帝將手帕隨意扔在一旁,上面沾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陳大監(jiān)默默地上前收掉帕子,一如皇帝的吩咐,不驚動人,忙時連太醫(yī)都不見。

      “傳我的旨意……”他揮手示意,一字一句地緩緩道出,陳大監(jiān)忙噤聲謹記,領命而去。

      這一年的春節(jié),宮里一如往年熱鬧繁忙,明姝卻覺得索然無味,只盼著沈容徹回京。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她更是親自去將軍府迎接。

      黑甲侍衛(wèi)守衛(wèi)嚴密,將街上的行人屏退。那天下著蒙蒙細雨,阿杏給她打傘卻被推開。她伸出手去接柔和的雨絲,那指尖如玉一般,閃著瑩瑩的光。

      這樣的天色,她最喜歡。

      一輛輕輦不急不緩地朝將軍府而來,停在門前。沈容徹騎馬在前。明姝遠遠地就看到了他,頓時心情大好。

      他瘦了些,卻依舊好看,經(jīng)過了血戰(zhàn)沙場,他眉目間有了戾氣,卻又更顯得英姿勃發(fā)。

      他勒住馬,躍下馬背,站了片刻,隨后他行至車輦前伸出手輕輕地喚了聲什么,就有一只嬌嫩的手打開車門,接著那手便落在了沈容徹的掌心上。

      明姝勾起的嘴角一瞬間凝住,她盯著他手上那一寸雪白。一位亭亭少女被扶下了車,是個靜柔嬌小的姑娘,如一朵嬌艷的花開在雨中。

      那手下車后便收了回去,沈容徹笑著迎了上來,道:“明姝,你怎么在這兒?”

      她叫了一聲“容徹哥哥”,便猛地撲進他的懷里。她再抬起頭,眼里的喜悅與思念都化成笑意,那樣閃爍的亮光,刺得他心痛。

      “你怎么樣?有沒有受傷?我看你瘦了許多?!?/p>

      那位姑娘在幾步遠的地方跪拜行禮,她只點點頭。姑娘默默地無聲地站起來退到遠處。明姝和沈容徹并肩走進府邸。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眼看那位姑娘。

      夜晚回到宮中,明姝問起怎會有女眷隨軍,阿杏早已打聽清楚。那女孩子叫繪晴,她父親醫(yī)術高明,在京頗有聲望。沈?qū)④姼氨苯畷r命他們隨行,以備不時之需。對他們平民百姓來說,這可是極大的榮譽。

      只不知為何,繪睛跟著沈容徹一同回了京。

      阿杏看著明姝的臉色,又小心地道:“聽說她父親確是妙手,治好了沈?qū)④姷膫?,將軍就有意……?/p>

      話說到此,阿杏已不敢再開口。明姝面上的反應淡淡的,心里卻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坐在鏡前摘掉頭上的珠釵,忽然輕輕一笑。

      “過幾日傳進宮來,我見見她?!?/p>

      雨至晚間才停,此時房檐上還有落水,滴滴答答,襯得夜晚越發(fā)幽靜。侍婢走上前來熄掉燭火,那一點兒紅芒奮力地躍動,轉(zhuǎn)瞬間消失不見。

      天氣才稍稍暖了一點兒,突然又下起雨。酒樓里的火爐將整個房間烤得暖意融融,明姝和沈容徹坐在窗邊飲酒賞雨。明姝裹著一件狐皮長袍,昏暖的光線照得她越發(fā)眉眼如畫。

      繪睛前幾日進宮觸怒公主,被杖責二十,從此不得旨意,不許進京。她明明之前就暫住將軍府,沈容徹卻像是不知道一般。

      明姝手撐著通紅的臉頰,眸子明亮如水,定定地看著他。她早已醉了,卻安安靜靜的,沒有不當言行,又過了一會兒,便趴到桌上合目睡著了,像個天真的孩童。

      沈容徹哭笑不得,起身扶她,手觸在她滾燙的肌膚上,才知道她是真的醉了。她從前從未喝得這樣多過,他輕聲喚她,她卻睡得香甜安穩(wěn)。

      他湊過來,猶疑了一瞬卻又忽然停住。她睡著了,嘴角還帶著笑意,平日里那樣的殊榮尊貴,卻在他面前盡情恣意。嬌艷欲滴的唇被酒釀染成櫻桃紅色,他恍惚地輕輕地俯下身,卻又停在了離她不過幾寸遠的地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迷蒙的燈光,一夢情殤。那是多少不為人知的深情,越過迢迢山河,悠長歲月,最終卻停在了離她寸許的地步。

      外患未平,內(nèi)憂又起,青州賊寇叛亂,朝堂不安。有臣子上奏,調(diào)沈副將沈盛前去平叛。又有臣子請奏,陛下應早立太子,以安江山社稷。

      陛下面色從容,御筆寫了調(diào)令,卻只給三千軍馬,其余不作理會。一時滿朝嘩然,皇帝卻起身退朝。

      聽聞消息,明姝急急地趕來。

      皇帝坐在榻上看書,她抬步上前跪下道:“求父皇收回成命,調(diào)沈盛將軍回來。”

      陛下看書不語。明姝急道:“青州地勢險要,賊人勢大,父皇卻只給三千軍馬,又要他猛戰(zhàn),沈盛將軍會死在那兒的!”

      皇帝終于抬眼看她,明姝頓住,知曉自己莽撞了?;实蹍s輕輕一笑,翻過書頁,一字一句道:“朕就是要他死在那兒的?!?/p>

      明姝驚愕地抬頭,他又道:“他若沒有戰(zhàn)死,朕便治他棄城逃叛的死罪。”

      這番低語如同雷霆萬鈞,她身處明亮的殿室,卻覺得眼前一片昏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实酆涎垡凰玻直犻_眼看她,寬厚的手撫上她的肩,道:“父皇也不想這樣,但沈家勢大,只能如此?!?/p>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宮的,前腳進宮,后腳陳大監(jiān)便來傳口諭,明姝公主禁足兩個月,平陽宮宮人一律不許與他人接觸,違者杖斃。

      父皇不想讓她把消息傳出去。明姝伸手倒茶,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都在抖,沈盛是沈容徹的親哥哥,若沈盛出事……她不敢想。

      平陽宮內(nèi)滿院的玉蘭樹,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潔白無瑕,香氣四溢。她此時卻心如刀絞,連茶杯都拿不穩(wěn)。進貢的青底合窯全碎在了地上,瓷片光滑如鏡,暗藏機鋒。

      沈盛前往青州平叛,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回京。將軍夫人痛失愛子,病倒在榻,又過了不足一月,因傷心過度去世了。

      北疆,沈?qū)④妼覒?zhàn)屢勝,大破敵軍,穩(wěn)住了邊關戰(zhàn)況,請奏回京。卻又有人上奏彈劾沈家擁兵自重,還舉出了種種證據(jù)。陛下大發(fā)雷霆,并沒有因為沈家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而多做考量,而是輕易地定了罪。

      沈?qū)④姲鄮熁鼐┲?,天子降詔:沈蒙擁兵自重,懷有不軌之心,現(xiàn)褫奪鎮(zhèn)國將軍封號。然,皇恩浩蕩,念在沈蒙數(shù)次救駕有功,更是平定邊關戰(zhàn)事,免除死罪,賞金萬兩。著沈府上下遷居通州,無召不得入京。

      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夜之間,朝堂已是天翻地覆。等到明姝禁足解除,所有的一切已不可挽回。

      太后寵愛沈容徹,這樣的境況仍要他進宮辭謝。她跑去找他,在路上就掉下淚來。兩人迎面在宮門口碰到。他一身黑衣,表情冷漠,緩緩地抬頭看她,眼里透出清晰的恨意。

      她知道這恨意不是對著她,而是為她皇家公主的身份,但兩人終究不會像從前一樣了。

      “公主請回吧?!彼藨B(tài)疏離。

      明姝理解他的心情,幾乎是卑微地安慰他:“容徹哥哥,沒關系……”

      “長兄陣亡,母親病死,如何沒關系?!”沈容徹低聲打斷她,揚起一抹諷刺的笑,道,“你在秦妃娘娘去世時的悲痛,現(xiàn)下我也嘗到了?!?/p>

      他從來沒有這么尖刻地同她說過話,語畢便抽身離去。明姝僵在原地,眼淚洶涌而出。

      沈蒙本是朝中權臣,一朝獲罪,朝堂局勢被打破,陷入混亂。不斷有臣子請立太子,皇帝只有兩子,大皇子頗具勢力,明泫年齡尚小,自然臣子們都是偏向大皇子一邊的?;实鄣纳眢w每況愈下,卻久久不肯納諫。

      正月下了大雪,綿延的高大墻脊被雪淹沒,皇城的燈火都隱在了漫天飛雪中。

      老人不耐嚴冬,太后去世不久后,皇帝也猝然病倒,養(yǎng)病停朝。

      明姝跪在病榻旁,攪動著手里的湯藥,眼睛紅腫著,輕聲細語地哄著皇帝:“父皇,您再喝一口,就一口,好嗎?”

      皇帝靠在枕上,搖了搖頭。他已是兩鬢霜白,臉上因病沒有氣色,顯出垂暮老人的委頓。枕邊的手帕上滿是干涸的血跡,深深淺淺的暗紅讓明姝心酸不已。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放在了明姝手里,道:“把這個給明泫。父皇身體不行了,這天下,就交給他了?!?/p>

      明姝愕然,握著尚有溫度的扳指,眼中酸澀,說話的聲音已有些啞了:“明泫還小,父皇應該把這個給大皇兄。再說,父皇身體還好呢!”

      皇帝輕輕笑著,卻用力牽住她的手,長長地嘆氣,道:“父皇的決定你大皇兄未必服氣。將軍府是他的人,現(xiàn)今除去,父皇才安心。等到明泫繼位,朕才能瞑目……朕,對不起沈蒙將軍?!?/p>

      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說這番話時,眉宇間卻落滿了霜。明姝心頭劇震,這一切竟然是為了明泫,為了她?!

      “朕明白你對沈容徹那孩子的心意,但是明姝,父皇更希望你能一輩子尊貴、安樂。若是你大皇兄繼位,他有野心,明泫長大后他不免猜忌,那時的境況……父皇絕不想讓你們受苦?!?/p>

      “若不除掉將軍府勢力便讓明泫繼位,也不妥當。”

      “你和明泫感情極為和睦,他繼了位,你依舊是最尊貴的公主,他更是這江山之主,這樣,朕才放心?!?/p>

      “更有一點……”皇帝停了停,眼角忽然出現(xiàn)一滴淚,道,“朕要對得起你母妃,再不虧欠她?!?/p>

      紫禁城中暗流涌動,當年秦妃之事,不是意外,竟是人為。他貴為天子,卻無法護得心愛之人周全,便將全部精力便投在了這一雙兒女身上。他愧疚心痛至今,終于不負往日深情。

      明姝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落下來。

      她的榮華富貴是沈容徹的余生安樂換來的,算是她虧欠他的,永遠、永遠也還不了了。

      先皇駕崩前下了退位詔書,立大皇子為親王,明泫為新帝,玉璽、兵符一并交付。滿朝嘩然,朝堂動蕩。

      明泫在登基大典前便要早朝親政,又有人暗中刁難,明泫雖是從小到大由先皇親自教導,然而手段還很稚嫩。朝中異議四起,親王勢力蠢蠢欲動。

      夜間,元合殿燈火通明,明姝與明泫對坐下棋,宮門外的小太監(jiān)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在地上叩頭有聲:“請陛下與殿下趕緊逃避,親王帶兵謀反,已經(jīng)殺進來了!”

      明姝“嗯”了一聲,道:“御甲侍衛(wèi)呢?”

      “在擋,只怕是抵擋不了多少時間……”

      聞言,明泫抬頭輕輕喚她:“皇姐?!?/p>

      她站起身,輕輕地握住明泫的手,道:“有我在,沒事?!?/p>

      長劍出鞘,她又囑咐陳大監(jiān):“帶陛下到后面去,別讓他看見不干凈的東西?!标惔蟊O(jiān)沉靜應諾,護著明泫躲到后殿。

      階上便是先皇的棺槨。先皇才駕崩停靈,親王就這樣急不可耐。她輕撫沉木上的雕飾,一時心底冷然。

      殿外已是火光沖天,喊殺之聲與兵刃交響,環(huán)繞殿宇,血腥氣浸在朱色窗欞上,一點兒一點兒地滲進華毯里。

      沈容徹提劍沖進來時,明姝筆直地站在階上,素手執(zhí)劍,嘴角隱隱有著血跡。階下伏著許多尸體,她依舊是高貴的姿態(tài),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

      許久不見,他早已不是曾經(jīng)的明朗少年,眼角眉梢遍布冷冽,卻讓明姝依舊感到心動。兩人遙遙相望,她最終輕輕勾唇,道:“沈?qū)④?。?/p>

      她再不能無所顧忌地叫他“容徹哥哥”了。

      他見她無礙,想轉(zhuǎn)身離開。遠遠地,傳來她冰涼的聲音:“拔劍?!?/p>

      他頓在原地,緩緩地回身看她。明姝已走下階來,手中長劍明亮,如一痕秋水,直指著他。

      “拔劍!”

      他神情復雜,最終眸色沉了下來,提劍迎上前去。劍刃相撞,鏗鏘有聲,她出劍又狠又準,他也毫不相讓。明姝猛地回身,他出劍刺去,她卻一絲不躲,撞向他的劍口。

      沈容徹一驚,收回已來不及,只能偏轉(zhuǎn)劍鋒,一劍刺在了她的肩上。

      明姝踉蹌幾步,捂住傷口,鮮血迅速從指縫間流出,染紅了衣衫上驕傲昂首的鳳凰。

      沈容徹收回劍,盯著她,五臟六腑如撕裂一般絞痛,他咬著牙問:“為什么不躲?”

      她答非所問:“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恨我的?”

      她盯著他的眼睛,傷痛下仍不減當年的愛戀。她以為他恨自己,已經(jīng)心死,別后再見才發(fā)現(xiàn)這感情愈釀愈濃,她沉醉其中,再不能醒。

      沈容徹看著她的雙眼,毫不躲避地道:“我不恨你。只是覺得諷刺、可笑,當年你因任性杖責繪睛,先帝不顧沈家戰(zhàn)功降下大罪,如今又是皇家手足殘殺。人命在你們眼里不過螻蟻。”

      “明姝,我曾動心的是那個單純明朗的女孩,但如今隔著親人的生死,早已無緣可渡……結束了?!?/p>

      他不忍看她滿臉淚水的模樣,心如刀割,卻依舊咬牙道:“我是陛下的臣子,應召前來救駕。這一劍彌補不了這皇城虧欠沈家的,但公主不必再自責。從此后,一筆勾銷?!?/p>

      明姝點頭,閉眼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朝階上走去,長劍脫手掉在地上,她在一片寂靜中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好……一筆勾銷?!?/p>

      沈容徹帶兵動身離開通州的前一晚,沈蒙與他夜談。沈老將軍望著夜色,仔細囑托道:“伴君如伴虎。先帝并非真的要置沈家于死地,只是怕沈家勢大,威脅到陛下的地位??v然沈家忠心耿耿,也難防有心人的設計。”

      “先帝未卜先知,早已安排好,這是先詔,要你即刻帶兵入京穩(wěn)住局勢。陛下才繼位,你要全心輔佐他。”

      “我知道你還不能釋懷你母親與兄長的逝去,但只有你在朝中盡心盡力,沈家才能恢復榮光?!?/p>

      沈容徹沉默地點頭。沈老將軍忽然一笑,道:“縱然是當年權傾朝野的沈家,也有一朝流放的時候,你想和明姝公主在一起,你能保證她不會因你而受人脅迫,一輩子安然快樂?”

      他被這些話定在原地,最終艱難地搖搖頭。

      他不能。

      “先帝當年便是這個意思?!鄙蚶蠈④娢⑽⑿χ?,“如果要斷,就干脆利落,傷她到無路可退。你救駕后必然又是朝堂新貴,朝中權利復雜,遍地暗礁,你要懂得自保?!?/p>

      先帝費盡心機,繪晴隨軍也是他的意思。他不過是想要明姝死心。沈容徹明白這些道理,卻依舊覺得心痛。直到站在元合殿前,面對先帝的棺淳,他才下定了決心。

      兒女情長不及她一生無恙,她從小到大都是高高在上,最是無情帝王家,皇城中荊棘遍生,她要永遠平安地站在那高位上,如一只鳳凰。

      火光漸熄,寂靜再度降臨,等到天邊浮起一抹魚肚白,事情早已塵埃落定。沈容徹救駕及時,叛軍歸伏,親王畏罪自盡。

      登基大典舉行那日,天氣晴朗,萬里碧空。明泫身著龍袍登上皇位,臺階下是萬臣垂首,跪拜山呼萬歲。

      明姝一身赤紅華裙,金鳳環(huán)鬢,珠釵盛妝,坐在簾后同受朝禮。沈容徹被封鎮(zhèn)國將軍,賜爵,位列臣子之首。

      他的眼角染上了滄桑,一雙眸子更加明亮,只是其中再不是她熟悉的神色。隔著珠簾,兩人相望,最終他面無表情地垂下了眼眸。

      明姝坐在高位上,輕輕一笑,她不會痛了,也不怨他,她滿腔深情同樣付與了曾經(jīng)的明朗少年,而那少年已經(jīng)死在了他們拔劍相向的夜晚。

      曾經(jīng)在一個涼爽的秋夜,他們越到屋檐上并肩而坐,欣賞夜空的星星。她那時年華豆蔻,本應是天真爛漫的年齡,卻因深宮叵測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身邊明朗如月光的少年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安慰。

      她再不會有明月當胸,眸光如星的時光,她的夜空自此死去,心也似古井無波。她守著一個令人沉醉的夢,至今不肯舍去,經(jīng)年后或許可以同這夜一并埋葬。

      這是慰藉,是幸運。

      余生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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