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雄忠
母親常說:“這地不種怎么得吃食呢?”
老家是一個名叫黃蓮塘的小山村,位于云南省芒市江東鄉(xiāng)群山深處,交通、信息閉塞。鄉(xiāng)親們守著貧瘠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卻還是如黃連一般苦不堪言。
1988年,母親25歲,亭亭玉立。我一歲有余,牙牙學語。家里四世同堂,十幾口人。
祖母像一臺精密的儀器,每天用“升筒”從瓦缸里舀出大米,對上成倍的玉米面在甄子里蒸熟。粒粒白米飯像顆顆珍珠點綴在金黃色的玉米飯里,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青菜、佛手瓜、馬鈴薯永遠是餐桌上的主角,配上臘腌菜、豆豉、鹵腐,一家人三下兩下將一甄子玉米飯吞下去。那時,全家人只希望什么時候能夠好好吃上一頓不噎脖子的白米飯。
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成天與土地開展硬碰硬的對話,只希望能多收獲幾包玉米。她找一塊稍微平坦干凈的地將我放下,為我撐起一把傘遮陽,母親一邊在地里勞作,一邊照看我。看我爬遠了,便停下活計將我抱回傘底。她總是用力將鋤頭高高揮過頭頂,將生活的苦一鋤一鋤埋進地里。
夕陽下,母親扛著鋤頭背著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上,從黃昏走進煤油燈深處。一名農(nóng)村婦女的宿命,似乎就這樣被定格在了深山里。
1998年,家里分了戶。
母親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新開辟了幾塊菜地,稍遠的種玉米、馬鈴薯,稍近的種蠶豆、青菜。課余時間我就背著背簍跟在她后頭,將豬糞、雞糞背到地里,將地里的玉米、馬鈴薯背回家。玉米一部分喂了雞,一部分碾碎后喂了豬。每天饑腸轆轆回到家,如果母親往滾燙的灶灰堆里埋幾個馬鈴薯,或是焐一把干蠶豆,這便是童年里最美味的零食。
家里一年養(yǎng)兩頭豬,出欄的時候賣一頭補貼家用,一頭留下做年豬。親朋好友吃過年豬飯后,剩下的豬肉腌成臘肉、灌成臘腸,掛在房梁上。在家中能吃上白米飯后,總覺得下飯菜非得是這房梁上暗紅色的美味,它讓人朝思暮想,垂涎欲滴。母親不輕易將臘味取下來,除非家里來了客人。上菜時,臘味擺放到客人面前,小小的我只能期待母親隔上一時半會兒,再一小片一小片地夾到我的碗里。那時候覺得,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我和臘味之間的距離。
母親針線活極好。夜里,借著微弱的鎢絲燈光,她將父親的舊衣改造成我們的新衣。她揮動鋤頭的頻率更快了,將對家庭的責任和對子女的希望,都播種到了地里。
2008年,是村子從山區(qū)搬到壩區(qū)的第6個年頭,這得益于國家異地扶貧搬遷政策。新村子取名“江蓮新村”,意為憶苦思甜。
離開了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母親的鋤頭一度擺在屋子一角生了銹。不過她很快便回過神來,硬生生在屋后的旮旯之地開辟了半分地,一半種上蘿卜、青菜,一半種上蔥、姜和芫荽。家里衣食無憂,然而她并不愿意閑著,先是考取了摩托車駕照,而后便到附近村寨的土地里尋找活計,打零工掙錢。
母親又忙活起來了。第一次和遠方姐妹通上了電話,第一次坐著公交車進了城,第一次從冰箱里取出了保鮮的肉,第一次到芒市廣場看了晚會……
母親有個小賬本,熒光燈下,每天她都要在賬本上畫“正”字記錄自己的打工天數(shù)。第一次領(lǐng)到工錢的她,眼淚不經(jīng)意滴落下來,恰如她第一次揮起鋤頭挖進地里。賬本上,一行行“正”字像一行行莊稼,寫滿了母親對生活的堅持。
2018年,母親55歲,身形有些許佝僂。國家二胎政策的全面放開,31歲的我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在城里工作,貸款購買了一套二手小庭院,母親趕來幫我照看孩子。屋頂?shù)年柵_上,一個個一米見方裝滿泥土的泡沫箱,成了母親的一塊塊新菜地。這是母親種菜種類最多的時候,秋葵、豇豆、韭菜、小米辣、南瓜、茴香等等。這也是母親挖地最不費力的時候,巴掌大的鋤頭與半空中的土地再也碰撞不出過多的火花。但母親依然在盡心盡力地打理,她離不開鋤頭,需要聽到種子發(fā)芽的聲音。一絲絲皺紋悄然爬上母親的臉頰,我們卻一直安慰母親,說她還很年輕。
母親開始到街上購買漂亮的裙子,擔心自己胖不再吃太油膩的食物,跟著音樂跳起了廣場舞。明亮亮的LED燈下,母親正在通過微信視頻與遠方的姐妹聊天。她的笑容,一如年輕時的明朗。
這地不種怎么得吃食呢?
母親一直都有一塊地,一鋤一鋤挖在了我的心底。她哪是在種地呀,分明只是想告訴我生活的道理。
(摘自《云南日報》2018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