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偉
過去的上海,就是工廠化的上海。路人相見,問個路、借個火,都舉手招呼“師傅”。這就是尊稱,因?yàn)閹煾祩魇诘某燥埵炙嚕强梢责B(yǎng)家糊口的。上海人信奉“荒年餓不死燒飯的”,手藝比文憑金貴,師傅比老師吃香。技工憑手藝吃飯,是鐵飯碗。有些人一旦退休,“黃老”就變“老黃”,黃老是尊稱,老黃則是俗稱。但“老師傅”的“老”,不是老黃的老、老朽的老,而是老頭子的老。老頭子在場面上是可以擺閑話的。擺閑話,又叫“一句閑話”,指的就是能一錘定音。比如,老師傅敢與老板發(fā)火:“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其他人敢嗎?
改革開放后,上海從工業(yè)中心轉(zhuǎn)為金融中心,傳統(tǒng)制造業(yè)淡出,車、鉗、刨不需要了,老師傅自然也不需要了,稱呼也隨之悄然改變。上海人相互間的招呼,代之以“朋友”。“朋友”二字,像一碗水的水平面,沒有高低。朋友之間,香煙不論好壞,你敬我、我敬你?!芭笥雅笥眩雠隹汀?,盡管戲謔,但透露出平等意識。
上個世紀(jì)的上海人,見了熟人,不分高低,拍拍肩膀,平等的意識沒有變。再后來復(fù)古了,如同舊時代,男人間稱兄道弟,女人間以姐妹相稱。但稱呼里依然暗藏著上海人親疏遠(yuǎn)近的密碼:“老伯伯”是輩分尊稱,“大伯伯”才是血緣敬稱;“阿哥”是輩分,“大阿哥”是骨肉;“老阿姐”是客氣,“大阿姐”是家里排行。凡嵌有“大”“小”的,都暗含著血緣關(guān)系。這就是上海人的稱呼密碼。
如果稱呼女性為“小姐”,儂自然不是熟人,肯定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外地人,而是個書呆子?!靶〗恪倍?,過去是尊稱、嫩稱,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充滿歧義的詞。上海女人聽到這二字,回應(yīng):“那娘才是小姐!”那怎么稱呼呢?同性之間,稱“阿姐”“阿妹”。男女之間,若剛好又是同姓,上海人的老式稱呼是“本家妹妹”,親切得讓你推也推不開。
倘若稱呼“先生”,那么儂就是陌生人,隔得很遠(yuǎn),遠(yuǎn)到天涯海角。上海人待儂一客氣,就生分了,就有距離了,就有戒心了,就只能說客氣話:“今天天氣?哈哈哈……”上海人謂之“假客氣”。既然假字開頭,那么就沒有實(shí)話了。比如早上見了,招呼一句“吃了嗎”,那么沒吃過,也要說“吃過了”。因?yàn)閷?shí)話實(shí)說“還沒吃”,那就是“不客氣”了,就是“逼”著對方請儂吃早飯。計(jì)劃經(jīng)濟(jì)時代,“但地主家的糧食也不富裕呀”(電影臺詞),回“還沒吃”就是讓問的人下不來臺階,因?yàn)楸舜诉€沒有親密到隨便請客吃飯的程度,不可能真請你來家里吃飯。這就是不會聊天,一句話把對方噎死了,用上海話說就是“將軍”,所以要客氣來客氣去,沒吃過也要說“吃過了”。雖然那是句假話,但假話就是客氣閑話,客氣就是假客氣,就是會說話,是為了文明必須犯的“美麗的錯誤”。禮貌與虛偽是硬幣的兩個面,相輔相成。
倘若是老朋友,早晨在路上見了,拍拍肩膀:“走,陪我喝早茶去?!倍^不會問“吃了伐”。朋友之間講客氣話,就是瞎講,上海人口頭語:“瞎講有啥講頭啦!”不客氣,才是真客氣。旁人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對寶貨。這時候吃過了也得去,否則就是不給面子,舍命陪君子,絕對老朋友。
新世紀(jì)了,上海人見面的稱呼又變成:小名+尊稱,比如曾經(jīng)的學(xué)生見了我叫“大偉老師”。小名表示親切,尊稱表示敬重,親情有了,感覺也有了。你可以從這個稱呼判斷,他一定是上海人家。這也是上海人的稱呼密碼。
現(xiàn)在的上海,是中國化的上海,也沾了點(diǎn)海外的風(fēng)氣。于是上海的尊稱又裂變了、分叉了,見面就稱呼“老板”,就連象牙塔里的研究生也稱導(dǎo)師為“老板”──他攥著你的課題經(jīng)費(fèi),就像老板一樣,卡著你的生命線──生活費(fèi)呢。而有些老板見著當(dāng)官的就低頭哈腰,所以現(xiàn)在上海灘的酒席上,有人開始見面就稱“領(lǐng)導(dǎo)”。然而,這是上海人的口吻嗎?以前上海人并不動輒把“領(lǐng)導(dǎo)”掛在嘴上的,這說明上海人的稱謂密碼又有了新變化。
(摘自《新民晚報》2018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