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深山中的哈英不拉牧道,成了我少年人生的轉(zhuǎn)折。
村莊的畜群,已先我半個月前進入了哈英不拉。與父親放牧的年輕搭擋因熬不住荒古草原的清寂,在山里沒待幾天便跑回來,再說啥也不去了。于是,父親只好帶話讓我去。
就這樣,我騎著一匹棗騮馬,踽踽上路了。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我本該走向?qū)W校的大門,卻走向一片深山老林。村莊,還有我憧憬中的校園生活,如夢幻般地遠離我而去了!這就是某個時代,一個少年牧人的荒涼姿態(tài)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通向哈英不拉高古原始的牧道上。
初秋的陽光融融地灑落在遼闊的草原與河谷間,聳立在河谷兩旁的恢宏峭拔的山峰默默地注視著我,馬蹄聲單調(diào)地敲擊著布滿石子的路道……我像一個遠古時代的行者,在空寂的大峽谷中向前、向前,轉(zhuǎn)過一個彎道,前面又出現(xiàn)一個彎道。
當河水每流過一地時,都要回過頭來,閃著清澈的目光,望我一眼,然后拐出一道彎,再拐出一道彎……河水似乎不愿意出山,于是,它一路上左拐右拐,徘徊猶豫,一步三回頭,拐出了許多彎彎曲曲的河道。河水的每一個彎道,都會奔涌出不同的情緒浪花。
我知道,前面一定還有許多彎道在等著我,那些讓我躲不開也逃不掉的彎道成了我命里的路道,它引領(lǐng)我一步一步走向草原牧地的縱深。
快進入羌塔寺時,我看到一片叫“火燒洼”的陰坡上長著一大片白樺林。白樺林搖搖曳曳,閃動著黃金般的色澤。據(jù)說,早年因這里森林著火,燒掉了一洼的白樺樹。許多年后,新長出來的白樺樹金色閃爍,到了秋天更加生機勃勃。
人們總喜歡把森林著火歸咎于人。其實,森林本身也會燃燒的。每棵樹,從幼年長到成年,當它的機體充滿勃勃生機時,它也需要宣泄和釋放,于是,它選擇了燃燒。樹的每一次燃燒,更像一次鳳凰涅槃。燃燒過的那些白樺樹再一次成長起來時,顯得那樣金碧輝煌,就像從皇宮走出的一群身著鵝黃色裙裾倩裝的宮女一樣。它們亭亭玉立在山坡上,揮動著纖纖優(yōu)雅的手臂,微笑著向我招手致意。
一路上,布滿山岡的原始大森林,還有那一片又一片緩緩搖動枝椏的白樺林,向我揮手致意,又像是夾道歡迎。正是這雄渾壯美的原始大風景,它及時地安撫了一個心情沉落的少年牧童,它讓我漸漸遠離騷亂而狂暴的現(xiàn)實,走向一片清虛無為的純美凈地。
我想,其實這樣很好。
當我穿越一片牧地時,我看到一種極不和諧的文化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了牧道上,它讓我感到既驚詫又向往!
這里有十幾位少男少女正在載歌載舞地為牧人表演著節(jié)目。于是,我下了馬,與哈薩克牧人稍稍拉開一點距離,開始觀看起來。演員們個個挺拔俊俏、精神飽滿。其中,有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一邊表演節(jié)目,一邊閃動著一雙晶瑩黑亮的大眼睛在注視著我。她的目光中充滿疑惑和探詢——她一定在揣測著,在這深山老林里,出現(xiàn)這唯一的同族少年觀者,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是由于在這人心蒼涼的古老牧道上,突然遇到這樣一雙純真動人的目光注視,那意義就有點不同反響了。其實,我也一直在注視著她——這是一種命運與另一種命運的相互打量和探詢。
他們跳完唱完,便由一輛卡車載著,說說笑笑走出山去。而我和他們背道而馳,繼續(xù)向縱深的哈英不拉走去。
一路上,我沉默無聲。
后來,那些姑娘輕盈歡快的舞姿一直舞動在我人生的牧道上。在綴滿金黃色葉片的白樺林和墨綠色云杉草地間,總有一雙探詢和疑惑的目光在閃動著,有一縷清亮優(yōu)美的歌聲在草原與河谷間回蕩著……她讓我的游牧之道平添了一份迷惘,一份對美好人生的追憶和懷想。那種永駐心間一瞬的珍貴記憶在我繼續(xù)向前的道路上,漸漸融進了壯美無比的風景深處,融進了我生命的心田,她喚起了一個游牧少年對生命之美的頓悟。
我就在這種現(xiàn)實與夢幻交織的牧道中,完成著命運指于我的浪漫長旅。
河谷兩岸如錦的青山與草原變換著各種姿態(tài)向前綿延著;清澈的河水泛著燦亮激冷的光波從我的眼前嘩嘩流淌而過,一去永不復返;遠處的山巒上晃動著一些星星點點的羊群;河岸邊的牧民氈房里升騰起一縷縷淡藍色的炊煙;偶爾有一兩只牧羊狗汪汪吠叫著兇猛地追撲過來,使我和棗騮馬驚亂騷動一陣。爾后,牧道又重歸寂然。
越走近哈英不拉,便感覺離紅塵越遠。哈英不拉牧道,是一條引領(lǐng)我走向至美境界的神圣之道,是我少年逃離現(xiàn)實的避難之道。其實,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是封疆大吏還是黎民百姓,只要你曾經(jīng)涉足過哈英不拉,被哈英不拉原始質(zhì)樸的風景收容過和陶冶過,從此,在茫茫歲月中,無論你經(jīng)受多么沉重的磨難,你心靈的光輝是不會徹底泯滅的,你內(nèi)心深處始終會保留著一塊永不被現(xiàn)實浸污的綠地!
一路上,我被黃綠相間、濃淡相宜的草原風景熏陶著、感染著,猶如走在一位偉大畫家暈染的大潑墨山水畫中。充滿我心間的,有那么一縷親切,一縷純真,還有那么一縷感傷和落寞。當我的人生道路被限定在這樣一條游牧之道上時,眼前宏大而寬厚的哈英不拉風景及時地收留并安撫了我。這對我來說,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都至關(guān)重要!
當我走向草原深處,走向一片靜玄之地時,我突然感悟到那人世的糾紛和瘋狂的政治運動都變得那樣荒唐和無聊。
如果我與生俱來壓根兒就沒有經(jīng)歷過那樣一條游牧之道,如果我從來就不曾領(lǐng)略過那種深邃博大、高貴質(zhì)樸的哈英不拉風景,那么,在我如今的內(nèi)心深處,還會留存于那一份美好而珍貴的懷想嗎?
我想,那一定是一種前定的緣分。
到了黃昏時分,我已走進了哈英不拉牧地。我看到了血紅的晚霞,看到從父親的氈包里升騰而起的那一縷裊裊炊煙,我聽到馬群在河谷和山岡上咴咴嘶鳴的叫聲……我知道,這是一處恬靜之地,我的少年游牧之路將從這里起步、成型,并最終顯示我原初的生命狀態(tài)。于是,我感到有點茫然,有點陌生,甚至有點樂顛顛的。
我給棗騮馬加了一鞭,馬在黃昏的哈英不拉牧道上放開步子,得得地顛跑起來。
——選自《駿馬》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