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多年前,木匠還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出沒。
木匠們總給我一種來自明朝的感覺,明式家具的光輝穿越清朝和民國,一直刨花飛濺,直到我所處的時代。
其實我童年時期看到許多木匠做普通家具,因為那種家具樸素、實用又妙不可言,有著民間立場。
清式家具在民間流行不起來,因為煩瑣富貴,隱喻太復雜。
如今越來越難得見到木匠了,所有的床都來自流水線,那不是床,是睡覺的工具。
曾經(jīng)家具還沒有產(chǎn)業(yè)化生產(chǎn),打家具這件事具體得很,木匠要深入到每個家庭,不但要拿工資,還要住到你家里。
那時候我正要結(jié)婚,買好了料子,就到街上去找木匠。我轉(zhuǎn)了兩條街,就看見木匠站在街口,已經(jīng)擼起了袖子,仿佛從天而降。
兩兄弟,來自浙江紹興,長得美好,英姿勃勃,神情像羊。信任感油然而生,滿大街的陌生人,不信任木匠你信任誰,他們是森林邊上的人。
那時候的人還不會漫天要價,這兩兄弟要的工資我付得起,他們善解人意,要的工錢也就是夠他們與雇主一樣過著差不多的、有尊嚴的生活。說好了,就背起箱子跟著我走。
我家當然沒地方給他們住,新房只有一間,存上料子就占了大半,沒有地方打家具的。
我住的大院里有一個臨時搭建的棚子,里面支著幾張床和馬扎。大家管這個棚子叫木匠房。兩兄弟從另一處搬來行李,就在木匠房里住下來。
我買的料子是柚木板子,松木方。我要打的是三門柜、床、書架、床頭柜、桌子什么的,也就七八樣。木匠說,要打一個月。
木料是我父親在瑞麗買的,裝了半卡車運到昆明。木匠看看我的料子,說這料子太硬,難改,但并不要求增加工錢。
從工具箱里取出鑿子,擺好磨石,將墨汁倒進墨斗,在板子上彈出一條線,這兄弟倆亮開膀子就鋸開了,你拉我推,鋸片迅速發(fā)熱,鋸末一堆堆吐出來。
“這個料子好,這個料子好。”他們邊鋸邊說。然后木匠房里開始傾瀉刨花,木紋在板子上出現(xiàn)了,他們輕推一下刨子,重推一下刨子,讓木紋顯到最好看,真是神一樣的人物。
木匠與別的工人不同,他們得知道什么材料藏著美,刨薄了,木紋不現(xiàn),刨過了,木紋消失。機器改木板與這種手工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并不多話,木匠房里只有刨木、鑿木之聲和陣陣溢出的樹脂味,仿佛他們是在森林中干活。每天送飯給他們,他們從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
一個月后,那堆灰撲撲的木板已經(jīng)成了一件件穩(wěn)重結(jié)實、喜氣洋洋的家具。早上給了工錢,木匠下午就走掉了,臨走,還互相留下地址,沒有留電話,那時候沒有電話。
這些家具,直到今天我家還在用,雖然式樣遠遜明朝的家具,但是耐用。
有一年我經(jīng)過瀾滄江,那段江面有一座古橋通向縣城,下面,瀾滄江在石頭間梳理著白頭發(fā)。橋東有個木匠房,專做馬鞍,過往的人們喜歡在這里歇腳。
我也進去坐,我一拍照木匠大哥就笑。他說,來定鞍子的馬幫越來越少啦。許多馬幫殺掉馬,改行了。再做一兩年,他也不做了,回老家待著去。
第二年,我再次路過,這個木匠房已經(jīng)關(guān)了。過往的人沒地方歇腳,就坐在橋邊的石頭上,看著江水。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