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羅斯的昏暗河流中穿行

李浩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稱它為“一本迷人的、悲劇性的和感人肺腑的書”，的確如此，薩沙·索科洛夫的《愚人學?！纷屓酥?，即使你是隨意翻閱，即使你跳過了開頭，也不看結尾，從其中的任何一頁開始讀。無論從哪一段，哪一行，你都會感覺到文字的吸附力，它會瞬間把你抓住，吸入到它所創(chuàng)造的情境中、故事中，這時那種淡然的，卻滲透著憂傷的感覺便在迷人的掩映之下進入到你的內心，你會發(fā)現(xiàn)憂傷和所謂的“悲劇性”其實也那么迷人，讓你欲罷不能。隨意翻閱即被吸引，這樣的感覺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有過，在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中有過，而現(xiàn)在，是索科洛夫的《愚人學校》。它的內部充滿著有質感的奇異和美妙，包括它的語詞。

《愚人學?！?[ 加] 薩沙·索科洛夫著宋云森譯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愚人學?！肥且徊科娈惖拇髸?，在它那里你會讀到無限的繁衍，從故事到語言，到思考，到意識，到經(jīng)驗，“無限”在那里繁衍得強勁而美妙，似乎沒有終點。是的，《愚人學?！窙]有終點性，在閱讀完這部書的最后一頁的時候我依然能感覺到那種繁衍的繼續(xù)，它們有漫長的、悠遠的回聲。它沒有終點性，這部小說里的所有一切都沒有終點性，它混雜著真實和幻想、歷史和現(xiàn)在、經(jīng)歷和夢，像一條糾纏的，從石器時代就已開始流淌的渾濁河流，它的故事里充滿著這種流淌，不會枯竭的流淌。《愚人學?！肥恰耙庾R流”的，然而它不同于以往我們所讀過的那些意識流小說，不同于伍爾芙、福克納與喬伊斯，索科洛夫強化了流淌和無限，強化了延伸出去的力道，同時也進一步“破壞”了舊有意識流小說中暗暗包含的明晰性，而變得更為闊大和蕪雜，充滿著小小的，卻是密布在語詞之中的隱喻的渦流。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談及另外一個米沃什的時候借用那個米沃什之口談及詩歌和文學的野心：寫作“像大河一樣”的詩文，米沃什們希望他們的寫作有更強的寬闊和容納，無論是生活的、幻覺的還是思考的，無論是美還是不美的，都可以在這條大河中得到藝術性的呈現(xiàn)。而《愚人學?！纷龅搅诉@一點。

《愚人學?！肥翘摌嫷?，《愚人學?！肥钦鎸嵉摹Ｌ摌嫼驼鎸嵅⒉幻?，至少在這本書中兩者并不矛盾，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在“亦真亦假”與“似是而非”之間，索科洛夫開辟出了一道有淡淡的眩暈感的通道。在閱讀中，我極為享受這種淡淡的眩暈感，仿佛是在暮色的林中穿行。“好吧，但該從何下筆，該如何用字遣詞呢？都沒關系，你開頭就這么說吧：那兒，在車站那兒的水塘。在‘車站那兒的？不過這不正確，修辭上有錯誤，‘水塔一定會把它糾正，小吃店或者報亭可以稱作車站那兒，但是水塘不行……”這是《愚人學?！返拈_始，它是從一種似是而非的商榷開始的，有著虛構性的煞有介事—接下來的敘述則生出了生活的堅實，它是具體的，同時也是煞有介事的：“挺累人的，氣喘吁吁，用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水，拖著皮箱與購物袋，脾臟發(fā)出打嗝似的聲響。你記得購物袋里裝些什么嗎？有茶葉、糖、黃油、香腸，還有尾巴兀自拍打著的活魚，還有通心粉、大米、洋蔥、加工食品……”索科洛夫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愚人學?！芬⒌木褪且粋€亦真亦幻、亦實亦假，既有現(xiàn)實針對又有個人想象的獨特世界。他當然要談深宏的、蕪雜的、迷宮一樣存在的“俄羅斯現(xiàn)實”，我們明顯可以讀到索科洛夫的現(xiàn)實認知，那種揭示感和批判性是昭然的。它從一個在特教學校就讀的“似乎弱智”（索科洛夫筆下的“弱智”有雙重隱喻，一是指大腦上交、智力逐步變弱的民眾，二是指與主流意識格格不入的另類想法，它同樣因為不合流而顯得弱智）的男孩角度，觀看這個特教學校里發(fā)生的一切，而這所所謂的特教學校也具有某種隱喻感，它所映照的是整個俄羅斯。這個有著深刻隱喻的世界“像現(xiàn)實那樣”，所以俄羅斯批評家邦達連科才如此篤定地確認：“因為俄羅斯就是這樣的，俄羅斯就處于這種昏暗之中?！倍硪环矫?，索科洛夫則伸出另一個翅膀，強化著虛構的、想象的、幻覺的、寓言的成分，有意讓它更具想象力一些—一對有力的翅膀讓《愚人學?！返靡燥w升。書中索科洛夫寫下一種極有象征性的“白白凈凈”：在車站附近，在鎮(zhèn)上，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用那種白色、柔軟的巖石建設而成，一切一切都是由白堊粉構成的，“就像高級醫(yī)院里全新床單”。接下來他描述的是“白堊病”，這種白堊病對人的影響：隱喻性在這里奇妙地產(chǎn)生，那種統(tǒng)一的、象征性的“白白凈凈”在這里成為一種不斷被吸入肺部和滲透到血液里的疾病，那種外在的潔凈并不有利于健康……

《愚人學校》充滿著深刻、神秘和多重隱喻，它時時都在處處都在，我覺得聰明的閱讀者會極為輕易地從中讀出，并由此感受到妙趣與會心，這也正是我說《愚人學?！房梢噪S意地從任何一個章節(jié)、任何一個句子開始閱讀的原因。索科洛夫的寫作貌似隨意，信馬由韁，不斷地打破時間的限制，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來回穿梭，在真實與幻想中來回穿梭，任由意識自然而自如地流淌，但同時我想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在敘述和語詞上的獨特精心，他要把每一段都寫得具有魅力，并讓這種魅力替代故事性吸引住我們的閱讀。是的，《愚人學?！酚泄适碌闹v述但它不是核心，索科洛夫也無意把故事作為核心，他的更本質的目的是言說他對生活和世界的認知，他要說的，是那個“處在這種昏暗之中”的俄羅斯，以及超越國界，能被不同民族和人群理解與接受的那種現(xiàn)實、那種人性。

如果這本《愚人學校》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被翻譯過來，相信它一定會“洛陽紙貴”，作家們、學者們將會紛紛談論它以及它能帶給自己的影響和啟發(fā)，就像我們在當年接受的那種優(yōu)秀文本一樣。然而，隨著那種所謂的“讀圖時代”的來臨，不愿意經(jīng)受半點兒挑戰(zhàn)的淺閱讀已經(jīng)深入我們的骨髓，《愚人學校》里面所富含的啟示性和深刻性也許不會被更多的閱讀者讀到，僅僅它的意識流方式就會對一般讀者形成阻礙……但也恰因如此，我更愿意說出我對這部奇異大書的喜愛，它讓我受益良多，無論是在寫作方法和語言技巧上，還是在認知上和智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