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秀美
思念仍不停止,一遍,又一遍,根根絆絆,枝枝葉葉,沒完沒了。那份情懷早已深藏在血液中,陪伴終生……
朋友去野外,帶回幾只蒼耳,驚喜不已,這青翠的又可愛又討嫌的小東西!蒼耳是兒時尋常物,田間地頭,到處都有。《詩經(jīng)》里有:采采卷耳,不盈頃筐。白色小花可愛清秀,果實是小小的紡錘形,翠綠球球尖尖刺,因為一身的刺,令人避而遠之;也因為一身的刺,被促狹孩子用來整治別人,要是卷進女生的長頭發(fā),越糾越纏,得斷多少根頭發(fā)才能弄掉。
蒼耳生在記憶里,記憶那頭是故鄉(xiāng)。
我記得李叔,那年夏天隊里有塊西瓜田開放,可以隨意去摘,我跟著一群拖鼻涕的孩子瘋搶,摘到兩個。李叔和他的牛去遲了,剩下的全是生瓜,于是他冷不丁搶了我一個瓜,拳頭一下打碎,就這樣撈著吃起來,牛在一邊瞪著我,我哭癟癟地跑回去告狀。多年后回村,提了幾個大西瓜去看李叔,他已老邁,我說,李叔,您欠我一只瓜呢。他嘿嘿地笑,說我真小心眼,記了這么多年。
還記得二年級班主任劉老師,油亮的長辮子拖到腰下或盤在頭上,梳一個高聳的發(fā)髻。劉老師教學(xué)很認真,也能吃苦,下班回家還要下田干活,早上三四點騎車去幾十里外的市鎮(zhèn)賣菜。劉老師有時帶些細細軟軟的紅花讓我們課間活動時幫著揀干凈,這是做藥用的,她也在一邊揀。這時,眼尖的同學(xué)注意到她布鞋上的草葉泥土和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
故鄉(xiāng)的土地,有村莊有田地,有樹有池塘,有家有親人,人來人往,春耕秋收,娃兒嬉鬧,鄉(xiāng)鄰友好,淳樸多趣,還有滿田漫坡的花草,舞著嫣紅翠綠的四季。
鳳仙花是用來染指甲的,槐花、迎春花是可以吃的,絲絲縷縷透心的甜。大片大片的青菜,高跟白,矮菊黃,長得那么俊俏。同樣俊俏的還有毛毛蟲,色彩鮮艷,不聲不響,在葉上腳邊突然出現(xiàn),但聽得女生尖叫,男生大笑,蟲子倒是好像受了驚嚇一般地退卻了。五月的白蘭花,修長清雅,花萼處用細鐵絲穿了,絞一個圈,扣在襯衣紐子上,走路生香;手帕包了放在枕頭底下,一夜夢香。七月里的田野,星星點點的是望不到邊的茉莉,千朵萬朵,萬綠叢中點點白,極其壯觀。當我們向鄰居要鵝毛管,追好看的蘆花雞拔它尾巴上發(fā)亮的雞毛做毽子的時候,當桂花飄香,柿子點燈的時候,秋來了。上學(xué)的路落葉繽紛,色彩斑斕,踩著軟軟的松針,闊大的梧桐葉,踩著上了露水的草葉,但倘若一不留神,踩上村人收大白菜時遺留在路上的一夜之間上了霜凍的菜幫子,那可慘了,能像溜冰一樣一滑老遠。然后風(fēng)雪來襲,撐起木頭柄的油紙傘,那不是戴望舒筆下江南女子手中婉約的紙傘,是厚實的黃紙傘,刷了桐油,笨重得很,但抗風(fēng)頂雪。待到一步一趔趄挪到學(xué)校,卻見一樹覆了雪的亮黃的臘梅含笑相迎。
我想念隔壁小華家的桑果,垂涎已久,終于逮到一回,她爸在屋里睡午覺,借著蟬們扯著脖子的聲聲長嘶,男娃爬樹上摘,女娃在下面撿。不巧蟬聲又停了,枝葉響動,小華聞聲出來,樹上樹下的孩子箭一樣呼啦作鳥獸散。后來小華一家搬到鎮(zhèn)上,兩棵桑樹被砍掉,砍之前小華家將樹上所有的桑果全部摘下送給四鄰,小伙伴們吃著桑果,將小華直送出老遠。
我喜歡王奶奶,她經(jīng)常拄著拐棍在村里閑逛,碰到哪個孩子就停下來盯著人看,直到孩子開口叫她,她重重地答應(yīng)一聲,夸這孩子真懂事,滿意地點頭,微笑走開。我就喜歡她那樣看我,故意不叫她,我倆就一直互相望著,最后,她老人家無奈,咳嗽一聲以示提醒。
我牽掛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小梅,我倆的友情深厚。我遷到南方后第一時間給她寫信,她回信說,你這個鬼,死到哪里去了,走也不說一聲。第一次回家還見著,小梅抱著小侄兒憧憬著自己的愛情,后來聽媽媽說小梅出嫁了。再后來,時光和距離讓我們的友情變淡,直至再無對方消息。
我還想念那寬一條窄一條的土路,下雨天坑一塊洼一塊,走起路來一腳泥,穿膠鞋也不行,而且鞋上能帶許多泥,越走越重;想念小燕家房屋上梁,我去搶饅頭和糖果,鞭炮將新褲子炸了一個小洞,傷心了好多天;想念墻角的喇叭花,墻頭的扁豆花;想念鄉(xiāng)村的黑夜,那是真的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更看不見自己……
所有這些美麗的事物,這些成長著的生命,這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或喜或悲的過往,在我以后漫漫的歲月里將找不到寄托——它們在我不在的時候默默化為泥土,村人搬進了新居,很漂亮也很陌生,沒有那種親切到骨髓的感覺。離鄉(xiāng)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期待:無論我們走到哪里,無論我們變成什么模樣,心里總是希望故鄉(xiāng)仍然是老樣子,口音不變,水土不變,鄉(xiāng)情不變,等著我們回去,一處處地走過,晤面,問候,交談,帶上滿足的快樂與香甜,這樣,行走在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便不覺孤單,而當我們彷徨無助的時候,會想到自己還有最后的依靠——靈魂的歸宿,生命的根??墒枪枢l(xiāng)也是要老的,有些樹倒了,有些房拆了,有些人走了,而這些都比不上整個生命記憶像沙畫一般地被抹平,令人悲傷,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從記憶里生生連根拔去,一瞬間,恍如走過前世今生,以后的人們不會知道高樓林立的那塊土地曾經(jīng)是多么風(fēng)光如畫,恬淡怡人;以后的日子,曾經(jīng)在那塊土地上生活過的離人也再難覓當年嫣紅翠綠的生命家園。
即便如此,思念仍不停止,一遍,又一遍,根根絆絆,枝枝葉葉,沒完沒了。那份情懷早已深藏在血液中,陪伴終生,就如眼前這蒼耳,當日渾不在意,而今竟為故人,故人相見,雙眼朦朧,愿再次讓它卷進頭發(fā),然后一根一根解開,在手指與心靈的疼痛中,看時光倒流,傾熱淚長流。
張皓摘自《安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