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靜

柳笛的老爸柳云成失足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成了植物人，整日昏迷著，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這可把柳笛和柳媽媽急壞了。醫(yī)生說，有一種方法或許可以喚醒老人，那就是在他耳邊播放最能打動他心弦的聲音。

這是柳云成能夠清醒過來的唯一希望，柳笛和柳媽媽自然不能放過，他們就實驗各種聲音。柳云成年輕的時候一直當(dāng)兵，跟柳媽媽聚少離多，每年的探親假，柳媽媽都會跑到長途汽車站去接他。柳云成一下車，頭一句話就是：“等半天了吧？”柳媽媽總是說：“沒有，我也是剛到?！边@就是他們的情話了。她就模仿年輕時的樣子，一遍一遍說著，可柳云成還是毫無反應(yīng)。

柳笛是跟著媽媽長大的。與爸爸相見，也是他休探親假回來的時候。因為比較陌生，他總是躲在門后面偷偷看著爸爸。爸爸就會撲過來抓住他，在他臉上親著，大聲說：“兒子，叫爸爸，親爸爸?！彼颓忧拥亟幸痪洌骸鞍职帧?，爸爸就會響亮地應(yīng)著。他也學(xué)著兒時那稚嫩的聲音，在爸爸耳邊叫著：“爸爸，我是柳笛呀，你的親兒子?！笨墒?，柳云成還是毫無反應(yīng)。他又學(xué)著老爸的聲音，粗聲大嗓地說：“兒子，叫爸爸，親爸爸?！崩习值哪樕希廊粵]有任何反應(yīng)。

十幾天過去了，柳云成仍然昏迷著。

柳笛簡直都要絕望了。

這時，柳媽媽忽然靈機(jī)一動，說道：“你爸18歲就去當(dāng)兵了，當(dāng)了十幾年，那可是他最寶貴的青春時光。一個人對青春的記憶是最深刻的，他退休以后，還常?；貞洰?dāng)兵時候的情形呢，跟我說起來就沒完。你說，最能觸動他心靈的聲音，會不會在部隊上？”

柳笛的心一顫。他馬上上網(wǎng)，搜索到部隊里的起床號、集合號、沖鋒號聲，然后一一播放著?？山舆B放了兩天，爸爸還是沒反應(yīng)。柳笛簡直要氣餒了。這時柳媽媽拿出了一個泛黃的本子，鄭重地交給柳笛，說道：“這是最后一點希望了，不要放棄，你試試吧?！?/p>

柳笛接過本子來一看，那是爸爸的電話號碼本，里面記錄著許多電話號碼，后面寫著名字。開始的時候，記錄的還是整整齊齊的，但后來就有些歪歪斜斜。那是爸爸年紀(jì)大了，眼神兒不太好使，手指也有些抖，寫字已經(jīng)很困難了。

這里真能找到爸爸的秘密？

柳笛抱著電話號碼本，心里還有些躊躇，他真不想打這些電話啊。打從他記事起，家里好像就不斷人，老爸的那些戰(zhàn)友，時常會來拜訪。特別是老爸轉(zhuǎn)業(yè)后，那些老戰(zhàn)友來往得更勤了，他家簡直就成了旅館和飯店，免費住宿免費吃飯，有時還得帶著出去玩兒，當(dāng)然也是免費，搞得他家經(jīng)濟(jì)很緊張，實在揭不開鍋的時候，還得去借賬。他對此很厭倦，勸過老爸多少次，可老爸根本不聽他的。

直到老爸退休后，這一切仍未改變。讓他最郁悶的一次，是他正在上班，老爸忽然到單位來找他，他下樓一看，見老爸還帶著個農(nóng)村來的小伙子。老爸給他介紹說，小伙子叫陸勤明，是他老戰(zhàn)友的孩子，到城里來想找個工作，老爸已經(jīng)有心無力，想讓他幫著想想辦法。他沒好氣地說：“爸，現(xiàn)在找工作多難呀，得舍面子，咱們的面子都讓你給舍沒了，還怎么好求人啊？我也沒辦法啦?！?/p>

老爸還不罷休，懇求他幫幫忙，就當(dāng)是最后一次了。他仍是沒好氣地說，哪回都說是最后一次了，哪里又有過最后一次？能求過的人都求了多少遍，他真沒臉再去求人了。陸勤明在一旁聽了，吭吭哧哧地說，實在找不到就算了，他還是回老家種地去吧。

陸勤明沒找到工作，只好蔫蔫地回老家了。老爸覺得特別沒面子，為這事兒，跟他鬧了好大的不愉快，好長時間不說話。后來他們換房子搬家，柳笛趁機(jī)拆掉了家里的座機(jī)電話，也沒辦理移機(jī)手續(xù)，他反正用手機(jī)，又給老爸的手機(jī)設(shè)置了呼入限制，外地的電話號碼撥不進(jìn)來，老爸和那些老戰(zhàn)友的聯(lián)系就斷了。老爸還問過他是怎么回事兒，他佯裝不知，三言兩語就岔過去了。老爸不懂手機(jī)的事兒，擺弄半天也擺弄不好，也只好作罷?，F(xiàn)在為了讓老爸能夠醒過來，他也只有硬著頭皮撥電話了。

第一個電話撥過去，冷冰冰的電子聲音回答，是空號。

第二個電話，對方號碼已升位。好不容易查到升位后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好半天都沒人接。掛斷了再撥，又響了半天，終于有人接了，他忙著說道：“你好！我是柳云成的兒子。請問，你是他的老戰(zhàn)友嗎？”對方愣怔了一下，冷冰冰地說道：“你撥錯了?！?/p>

柳笛不敢氣餒，只能一個一個地?fù)?，這是他老爸蘇醒的唯一希望啊?？稍綋?，他的心里越?jīng)觯瑤捉^望了。

他接連撥打了3天電話，撥了上百個號碼，但沒有找到老爸一個老戰(zhàn)友。想想也是，已經(jīng)十幾年不聯(lián)系了，世事變遷，很多人都搬了家，電話號碼也變了。更何況現(xiàn)在電話詐騙那么多，誰又會相信他呢。老人不敢接電話，年輕人直接回絕。電話號碼本上沒打的號碼已經(jīng)不多了，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又撥通了一個。

電話接通了，他忙著說道：“你好！我是柳云成的兒子。請問，你是他的老戰(zhàn)友嗎？”對方愣怔了一下，忽然驚喜地喊道：“柳云成，我的老班長！他還好吧？”柳笛頓時興奮起來。很明顯，這位就是老爸的老戰(zhàn)友啊。他忙親熱地叫道：“叔叔，我可找到你了！”

話一出口，他竟有些哽咽。叔叔也很激動，催問道：“你快告訴我，柳班長，他還好嗎？”柳笛簡要講了父親眼下的情形，叔叔難過地說：“咋會這樣呢？我們老班長身體一向挺好的呀。你們住哪里呢？我這就出門去看他！”

柳笛心里一熱，嗓子哽咽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說道：“叔叔，醫(yī)生說，要是能找到最能觸動我爸心靈的聲音，或許還能喚醒他。你跟他一起在部隊干了好幾年，你知道他最喜歡什么聲音嗎？你想想，好好想想，我求你了！”

叔叔脫口說道：“我知道！”

柳笛的心險些跳出嗓子眼兒，他忙著問道：“叔叔你快告訴我，那是什么聲音??？”

叔叔說道：“你先掛上電話，我讓我兒子傳給你！”不等他回話，叔叔就掛斷了電話。

柳笛的心“怦怦”地狂跳著。那會是什么聲音呢？居然能觸動老爸的靈魂？更讓他不解的是，叔叔怎么把電話掛斷了，還讓兒子傳給他？他強(qiáng)抑著內(nèi)心的興奮，等待著。

幾分鐘后，手機(jī)傳來響聲，那是有人要添加他為微信好友。他忙著點開。這一點，他可怔住了。對方的姓名顯示為：“陸勤明”。他的腦子里“嗡”的一下，驀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當(dāng)年老爸帶著來找自己的那個年輕人，可不就叫陸勤明嗎？世間的事，真有這么巧嗎？他再看電話號碼本上那串電話號碼后面，確實寫著個“陸”字。難道老爸這個老戰(zhàn)友是陸勤明的父親？天哪，世界好小，也好巧??！但柳笛的心卻不覺懸了起來。陸勤明會記仇嗎？但是，這是老爸能否蘇醒過來的最后一絲希望，他又實在不愿放棄。他咬了咬牙，決定無論陸勤明如何羞辱自己，也得忍著，一定要跟他要到那個聲音。于是，他點擊了通過。

柳笛和陸勤明成了微信好友。陸勤明說道：“哥，我給你發(fā)一段音頻文件，你趕緊放給大伯聽?！绷衙χ鴳?yīng)道：“好！”陸勤明發(fā)過一段音頻文件，柳笛忙著接收了。接收完，他點擊播放。靜默了片刻，忽然傳來一陣清越的聲音：“嘀——嘀——嘀嘀——嘀——嘀……”天，竟然是一段發(fā)報的聲音。他只在電視里聽到過，但想不明白這發(fā)報聲怎么就能觸動老爸的心靈，更不知道對老爸蘇醒是不是有用。

但不管有用沒用總得試試，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

柳笛跑到醫(yī)院，沖進(jìn)病房，打開手機(jī)，顫抖著放到老爸耳邊，播放這段音頻文件。

很快，那清越的聲音在病房里響起來：“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柳笛注視著老爸，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爸的手指竟然動了一下。他驚訝極了，把手機(jī)又往老爸耳邊靠近了一點。奇跡發(fā)生了！柳云成的手指跟著那發(fā)報聲有節(jié)奏地彈動著，彈動著，然后，他居然慢慢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艱難地說道：“老——戰(zhàn)——友——好——”

他蘇醒了！

柳云成轉(zhuǎn)臉望著柳笛，含糊不清地說著：“報——報——”那一瞬間，柳笛不覺流下淚來。他明白，這不光是因為老爸蘇醒過來了，更為著他們那濃濃的戰(zhàn)友情啊。他哽咽著對老爸說道：“爸，您聽到了嗎？這是您的老戰(zhàn)友陸叔叔發(fā)給您的?！绷瞥善D難地點了點頭，仍是含糊不清地說道：“再……放……一……遍……”

柳笛又放了一遍。那清越的聲音在病房里響著，柳云成聽著，默默地流下淚來，柳笛輕輕地為他擦去。

一旁的柳媽媽，也默默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

兩天后，陸勤明帶著他老爸趕來了。一進(jìn)病房，陸叔叔就握住了柳云成的手，兩個人話起了當(dāng)年，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是兩個孩子。

柳笛和陸勤明躲到了走廊里。柳笛也拉住了陸勤明的手，真誠地說：“兄弟，謝謝你??！要沒有你這段發(fā)報聲，我爸怕是永遠(yuǎn)都醒不過來了?！标懬诿魉斓匦α耍骸霸蹅z之間不用客氣，一客氣就見外啦?！绷讶滩蛔≌f出了他心中的迷惑：“叔叔怎么知道我爸最懷戀這個發(fā)報聲呢？”

陸勤明給了柳笛一拳：“你對你爸也太不了解了！”原來，柳云成在部隊上當(dāng)?shù)木褪菆髣?wù)主任！他對電臺對發(fā)報聲的感情早已深入骨髓，那是難以用語言表達(dá)的。在他的感召下，凡是進(jìn)過報務(wù)班的人，都對電臺有著一份特別的感情。

幾年前，陸大叔跟老戰(zhàn)友聚會時，總覺得缺了點兒什么，后來他忽然想起，是缺了這發(fā)報聲。于是，他們特別找到部隊，請求錄制一段發(fā)報聲，每到聚會的時候就放一放，重溫那一段光榮的歲月。部隊答應(yīng)了他們的請求，還問他們要錄制什么內(nèi)容，他們就想到，有些老戰(zhàn)友，因為身體不好，已經(jīng)躺在床上動不了了，向他們問候，才是最好是禮物，于是，就錄下了這一段，按當(dāng)年的密碼解譯出來就是“老戰(zhàn)友好”。柳笛跟陸大叔求助時，陸大叔首先就想到了發(fā)報聲，但他不會用微信，得讓兒子發(fā)給柳笛，于是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柳笛愧疚地說：“我對老爸真是太不了解了。”想起當(dāng)年自己拒絕幫陸勤明找工作的事，他也是滿臉歉疚，對陸勤明說道：“兄弟，對不起啊，當(dāng)年我拒絕了你找工作的事，沒給你幫助?！?/p>

陸勤明卻搖了搖頭說：“我還得謝謝你呢！”

柳笛驚愕地問道：“謝我？”

陸勤明點點頭說：“是得謝謝你?！标懬诿髌鋵嵰彩莻€很倔強(qiáng)的人，當(dāng)年被柳笛拒絕后，他很生氣，暗想，誰說只有城里好，不愿意幫我找工作，我還不稀罕呢！他回到老家，看著海灘邊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忽然想到柳云成招待他的稀罕物，竟是幾只又小又癟又沒味兒的螃蟹，聽說還挺貴。咱這蘆葦蕩可是螃蟹的天然養(yǎng)殖場，養(yǎng)出的螃蟹個大肉多味兒鮮，賣到城里可不就賺了？他包下一片海灘，就養(yǎng)起了螃蟹。如今，他養(yǎng)的螃蟹已經(jīng)行銷北方許多大城市，還開起了農(nóng)家樂，游客可以到海灘上親手去抓螃蟹，那種奇妙的感覺吸引了很多城里人，現(xiàn)在他年收入已過百萬了。如果當(dāng)年柳笛給他找了工作，只怕他就沒今天的好成績了。

雖說陸勤明說得實實在在，可柳笛還是愧疚地低下了頭。病房里，柳云成和陸大叔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