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高陽
(中山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廣東 廣州510275)
民族和解是敵對民族之間結束沖突、實現穩(wěn)定和平的根本。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兩個戰(zhàn)爭策源地,二戰(zhàn)時期,德國與日本民族對鄰國發(fā)動了嚴重的侵略戰(zhàn)爭,作為受害者的中國與法國經歷過慘痛的戰(zhàn)爭體驗,但今天二者卻面臨著完全不同的命運。從70年代開啟的中日關系正?;瘍H僅是解決了中日之間的政治關系,并沒有能夠使中日仇恨徹底褪去。40多年來中日官方的政治外交關系得以重建,但徹底的和解并沒有實現。目前為止日本現任領導人不僅從未訪問過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并為之道歉,更有甚者的是多位在任首相多次參拜供奉有二戰(zhàn)戰(zhàn)犯的靖國神社,這象征著中日之間的和解仍然任重而道遠。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法國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奧拉杜爾”①奧拉杜爾(Oradour-sur-Glane)是法國中西部的一座小村莊,1944年6月10日,納粹德國士兵對該村莊進行了瘋狂屠殺,在這次屠殺中共有包括245名婦女、207名兒童在內的648人喪生。戰(zhàn)后,法國戴高樂將軍決定該村莊不再重建,而將其作為殘忍的納粹行為的見證。,這個村莊在二戰(zhàn)期間也曾遭受過德國納粹的屠殺,但這里卻見證了現任德國領導人的訪問和祭奠,也代表著德法兩國的真正和解。②《德國總統(tǒng)將拜訪法國一座二戰(zhàn)納粹德軍屠殺遺址村》,國際在線,http://gb.cri.cn/42071/2013/09/04/7211s4242463.htm。德法民族實現了徹底的和解,重新塑造了歐洲地緣秩序。為什么德法民族實現了真正和解,而中日民族尚未實現真正和解?塑造了民族和解的典范德法模式對中日民族有何借鑒意義?
歐洲近代史中,由國家之間的結盟變化造成的“外交革命”經常發(fā)生,國家之間的朋友和敵人也是經常變換。然而,德國與法國或許是個例外,因為沒有任何一對國家曾經像德法一樣,經歷過如此長期血腥和殘酷的戰(zhàn)爭。即便是經歷過如此深刻的對立和仇恨,在二戰(zhàn)結束之后,德法卻堅定地放棄了歷史恩怨,摒棄前嫌,在實現和解的道路上攜手前行,為歐洲一體化注入了強大的動力,成為今天歐洲穩(wěn)定與和平的核心支柱,重新塑造了地區(qū)新秩序。可以說,今天的德法和解已經成為民族“和解的典范”。
冷戰(zhàn)結束以后,和解在國際關系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③王高陽:《理解國際關系中的“和解”:一個概念性框架》,《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2期。如何使曾經的受害國和加害國實現徹底和解,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起穩(wěn)定和持久的和平成為國際社會努力追求的目標。尤其是亞洲的日本與其鄰國,正因為和解的缺失而面臨著雙邊關系的不穩(wěn)定,也為地區(qū)秩序帶來了挑戰(zhàn)。和解為何在東亞出現了與歐洲截然不同的命運?①Seunghoon Emilia Heo,Reconciling Enemy States in Europe and Asia,Palgrave Macmillan,2012.二戰(zhàn)結束以后,中日和解進程曾經在七八十年代出現了重大進展,為東亞和平與穩(wěn)定帶來了希望。然而,冷戰(zhàn)結束以后,中日和解不僅沒有迎來重大進展,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實力超越日本,日本的對華政策開始朝著遏制中國的方向發(fā)展,中日和解因此出現倒退和逆轉。為何中日和解在戰(zhàn)爭已經結束70年后的今天仍然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
事實上,這個問題在歷史學家及政治學家那里已經得到了大量的探討,這些不同的觀點大致可以分為三類:文化類型說、意識形態(tài)說以及國際結構說。②王高陽:《從利益到認同的艱難轉變:解構中日和解的“結構性缺陷”》,《當代亞太》2017年第6期。這三種不同的解釋視角對于理解今天德法和解與中日和解的不同命運的確提出了一些洞見,但是這些觀點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最主要的就是其片面、靜止的視角。因為無論是文化類型說、意識形態(tài)說,或是國際結構說,都未能考慮到中日和解本身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而且涉及到雙方的互動。所以,如果想要更好地回答二者為什么會有著不同的命運,就有必要通過一種雙邊互動的視角,通過國際比較,尤其是與德法民族和解的成功經驗進行比較,才能更好地理解中日和解的歷史及未來。
德法之間的敵對和仇恨是有著長期歷史的?!胺ǖ轮g打了1100多年,據歷史學家統(tǒng)計,雙方一共打了200多場戰(zhàn)爭,其中大戰(zhàn)23場,平均50年打一場大戰(zhàn)?!雹蹍墙瘢骸丁澳獌葮嬒搿迸c中日友好》,《人民日報(海外版)》2005年6月16日第1版。從中世紀開始,到法國大革命,到德意志統(tǒng)一戰(zhàn)爭時期,再到后來的一戰(zhàn)二戰(zhàn),德法之間的沖突一幕幕地上演著,兩國一次又一次兵戎相見。長期的沖突和戰(zhàn)爭使民眾的仇恨和敵意也日益加深。同任何戰(zhàn)爭中的交戰(zhàn)國一樣,立即實現從敵人到朋友的心理情感轉變是不現實的,更何況德法之間的對立和仇恨已經具有了歷史慣性。因此,二戰(zhàn)結束以后,和解并沒有一開始就成為德法兩國外交政策的優(yōu)先選項。④Lily Gardner Feldman,Germany's Foreign Policy of Reconciliation:From Enmity to Amity,Lanham: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2012.然而,戰(zhàn)后德法和解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開始展開的?德法民族和解過程中呈現出了哪些重要的特征呢?
首先,德國⑤考慮到冷戰(zhàn)開始以后德國走向分裂的現實,這里的德國主要是指西德,下文的德法和解也主要指西德與法國之間的和解。積極承擔戰(zhàn)爭責任,并實現對國內社會的系統(tǒng)改造。二戰(zhàn)結束以后,擺在同盟國面前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如何對戰(zhàn)敗國德國進行處置,從而使其不再成為未來歐洲穩(wěn)定與和平的威脅。在眾多同盟國中,法國無疑是最為積極的。這不僅因為法國是德國侵略的重要受害者,而且因為法國對德國有著從歷史上形成的長期仇恨和敵意,這種仇恨是如此根深蒂固,已經近乎深入法國人的心靈之中。因此,在對戰(zhàn)后德國的處置問題上,法國一開始的主張是非常嚴厲的、報復性的懲罰,甚至希望肢解德國,從而使其永遠衰落下去,不再構成任何的安全威脅。法國國際關系學者阿爾弗雷德·格魯塞(Alfed Grosser)就曾指出: “從根本上說, (法國)人們對德國的歷史抱有一種明確的,而且?guī)缀跏菬o可爭議的看法:希特勒是德國統(tǒng)一和普魯士精神的邏輯的、甚至是必要的產物。因此,為了使德國、乃至世界避免產生新的希特勒,應當摧毀普魯士和肢解德國?!雹蕖卜ā嘲柛ダ椎隆じ耵斎骸斗▏鴮ν庹撸?944——1984)》,陸伯源,穆文登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頁。然而,法國的主張卻遭到了美國、英國等國的反對,但由于“力量衰微,喪失了推行強硬的對德政策的經濟、政治手段,在德國問題上的影響力有限”⑦張錫昌,周劍卿:《戰(zhàn)后法國外交史(1944——1992)》,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頁。,再加上后來歐洲國際局勢的變化,法國才不得不放棄了部分過于苛刻的要求。盡管如此,德國也受到了嚴厲的戰(zhàn)爭懲罰,承擔了一定的戰(zhàn)爭責任。大量的納粹分子和反猶太分子被訴以戰(zhàn)爭罪、反人類罪等罪行,得到了應有的懲處,同時德國也不得不為其侵略罪行而承擔一定的經濟責任,如對法國等其他受害國進行經濟補償,也不得不接受戰(zhàn)勝國對德國戰(zhàn)后的領土安排等。
其次,冷戰(zhàn)結構為法德改變傳統(tǒng)的敵對政策,實現和解提供了強大動力。二戰(zhàn)結束以后,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美蘇的戰(zhàn)略目標發(fā)生了沖突,在對至關重要的戰(zhàn)后歐洲國際秩序的設計上也出現了分歧,建立在戰(zhàn)時共同應對法西斯威脅的大國合作體制開始解體?!爸灰藝軌蛟诳刂频聡鴨栴}上保持統(tǒng)一,他們就有希望平息其他的歐洲爭端……而且,鑒于美蘇在德國都有著重要的利益,如果他們能夠在該地區(qū)協(xié)調好彼此利益,將會沖淡那些并不重要的爭端。”①Carolyn Woods Eisenberg,Drawing the Line:the American Decision to divide Germany,1944-194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然而,德國的分裂卻徹底打破了戰(zhàn)后美蘇合作的基礎,冷戰(zhàn)在歐洲展開了。冷戰(zhàn)雖然是以美蘇為首的兩大陣營之間的沖突,但歐洲卻成了冷戰(zhàn)的前沿陣地。
西德與法國由于處在冷戰(zhàn)的最前沿,直接面對著蘇聯(lián)的安全威脅,而兩國的實力在戰(zhàn)爭中受到嚴重的削弱,不得不依靠美國和英國這兩個身處大陸以外的強國的安全保證。然而,美國和英國卻試圖避免在大陸安全問題上承擔過分的義務,而是利用馬歇爾計劃,通過復興歐洲,從而使歐洲在自身安全問題上承擔更大的義務。這樣,虛弱的德法由于處在冷戰(zhàn)的最前沿,因而始終面臨著嚴重的安全關切。安全上的相互需要戰(zhàn)勝了長期以來的仇恨和敵意,為德法開始接近和走向和解提供了最大的動力。雖然德法和解的最終實現是一個長期持續(xù)的過程,但冷戰(zhàn)結構為德法所帶來的安全上的壓力成為其戰(zhàn)勝仇恨,實現初始和解的最重要的動力。
最后,美國對戰(zhàn)后歐洲國際秩序設計的多邊主義安排,使得德法和解成為可能?!胺▏恢卑训聡醋髌浒踩闹饕{和稱雄歐洲的勁敵。如何約束強大的東鄰德國以維護法國的安全和霸主地位?這是長期以來法國外交的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梢哉f,法國傳統(tǒng)外交一直是圍繞德國問題這個中心而展開的?!雹谥軇η洌骸稇?zhàn)后的法國外交》,《世界歷史》1991年第6期。但是,當冷戰(zhàn)開始之后,法國傳統(tǒng)外交中的德國問題開始逐漸退居到一個次要地位了,這一方面是由于蘇聯(lián)對法國形成了更大的安全威脅,另一方面也與戰(zhàn)后美國的歐洲安全結構設計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與在東亞不同,美國在西歐的安全結構設計上主要強調多邊主義和開放性,③〔美〕約翰·伊肯伯里:《大戰(zhàn)勝利之后:制度、戰(zhàn)略約束與戰(zhàn)后世界秩序重建》,門洪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中文版序,第27~28頁。這就意味著西歐國家將不得不對自身安全承擔更大的防衛(wèi)義務。
多邊主義的安排使西歐與美國在維護歐洲安全問題上具有同等的義務,從而為西德與法國開始接觸和走向和解提供了重要契機。面對戰(zhàn)后西歐的虛弱,這些國家不得不走上聯(lián)合自強的道路。西德與法國在西歐都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雖然他們可以與小國結成安全聯(lián)盟,但卻無法獲得這些國家的安全保證,而不得不尋求相互接近。同時,美國在西歐推行的多邊主義使得美國在德法之間扮演了一個干預和調停者的角色。戰(zhàn)爭結束以后,法國對德國的恐懼與仇恨仍然在延續(xù),而美國在西歐的存在以及與德法之間的關聯(lián),不僅減緩了法國對來自德國的安全威脅,而且也使德國不得不承認戰(zhàn)爭責任,而不能否認或者隨意歪曲歷史,從而為德法和解提供了有利條件。
從二戰(zhàn)結束以后,經過兩國政府和人民70年的努力,德法和解大致走過了三個階段,已經變得牢不可破。
第一個階段實現了德法之間的初始和解,這一階段大致從二戰(zhàn)結束以后到1963年《愛麗舍條約》簽訂之前。這一階段的重要特征就是和解與不和解的姿態(tài)兼而有之。二戰(zhàn)結束以后,歐洲的穩(wěn)定與和平成為戰(zhàn)后國際秩序設計和戰(zhàn)后安排的關鍵。這樣,德法和解在戰(zhàn)爭結束之后很快就被提上了議事日程,但卻并不是一開始就進展順利,而是面臨著巨大的阻力。在戰(zhàn)后初期,法國對德政策的主導方針仍然是復仇政策,而不是和解政策,即盡可能地削弱和肢解德國,以重建法國在歐洲大陸的優(yōu)勢地位。德國也沒有一開始就成為與鄰國和解的榜樣,并沒有在戰(zhàn)爭結束后就立即開始對戰(zhàn)爭責任進行真誠反省和悔罪。④Thomas U.Berger,War Guilt and World PoliticsafterWorld War I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35-82.雖然經歷了戰(zhàn)后盟國對納粹罪行的審判,但“戰(zhàn)后初期,大部分德國人實際上處于一種精神休克狀態(tài),他們對納粹制度的認識和反省首先采取了一種冷漠和麻木的態(tài)度?!雹堇顦吩骸稇?zhàn)后對納粹罪行的審判與德國反省歷史的自覺意識》,《德國研究》2005年第2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德法和解就是不可能的。
然而,冷戰(zhàn)的爆發(fā)卻決定性地改變了戰(zhàn)后德法和解進程。隨著歐洲國際局勢的變化,德法和解的必要性和緊迫性開始日益上升。如何使德法實現徹底的和解,不再發(fā)生戰(zhàn)爭,成為兩國甚至包括整個西歐和美國面臨的一個重要任務。于是,法國開始逐漸改變對德的傳統(tǒng)政策,在德國領土、防務等問題上都做出了讓步?!耙?950年提出建立法德煤鋼聯(lián)營的‘舒曼計劃’為契機,法國開始轉而采取以法德和解為基礎的西歐聯(lián)合政策。這是法國對德政策的重大轉折?!雹僦軇η洌骸稇?zhàn)后的法國外交》,《世界歷史》1991年第6期。事實上,“舒曼計劃”恰恰顯示了法德兩國雙邊的相互妥協(xié)?!胺▏艞壛怂鼡碛械闹鳈?,而聯(lián)邦德國放棄了它尚未收回的主權。然而,通過做出這一犧牲,法國能使聯(lián)邦德國與其和解,坦率地接受一種永遠解除德意志民族主義危險的歐洲一體化?!雹凇卜ā称ぐ枴釥栘悾骸稓W洲統(tǒng)一的歷史與現實》,丁一凡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99頁。
德國也開始以實際行動承擔戰(zhàn)爭責任,在對戰(zhàn)犯審判問題上,改變了以前的淡漠和消極姿態(tài),開始主動地、更加嚴格地對納粹戰(zhàn)犯罪行進行追訴,1958年的烏爾姆審判因為其重要的影響,在戰(zhàn)后德國追尋正義的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德國還通過制定《戰(zhàn)爭受害者賠償法》,以強制手段將對戰(zhàn)爭受害者的賠償上升到法律高度,并以此為依據對受害者進行了大量賠償。此外,德國領導人還在多個場合對二戰(zhàn)期間的罪行表達了反省與懺悔之意。
第二個階段是德法和解的鞏固階段,大致從1963年《愛麗舍條約》 (德法友好合作條約)的簽訂到冷戰(zhàn)前夕德國統(tǒng)一之前。在這一階段,德法自冷戰(zhàn)開始后逐漸開啟的工具性和解開始上升到道德性和解。③工具性和解與道德性和解是從和解的動機來區(qū)分的,工具性和解是指出于實用主義利益目的的和解,也可以稱之為功利主義和解;而道德性和解主要指道德情感驅動的和解。然而,實際上二者并不是截然可以區(qū)分的,任何和解都不可避免地帶有工具性的目的,而且道德性和解也往往要求以工具性和解為先導。參見Yinan He,The Search for Reconciliation:Sino-Japanese and German-Polish Relations sinceWorld War I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在此之前,德法和解有著明顯的功利性考慮,由于冷戰(zhàn)使西歐面臨著嚴重的安全威脅,而西歐的衰落卻使法國與西德任何一個國家在單獨對抗蘇聯(lián)時都顯得異常虛弱,安全上的需要占據了重要地位,而且德法接近對于改善和繁榮經濟也有重要作用。這些功利性的考慮對于最初的法德接近起到了重要的催化作用,這是一種明顯的工具性和解。然而,隨著德法關系的持續(xù)改善,對于道德和正義的追尋開始戰(zhàn)勝利益的考慮,使和解獲得了新的動力,工具性的和解開始上升為道德性的和解,和解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
1963年《愛麗舍條約》的簽訂,可以說標志著德法民族和解開始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從此,德法放棄了歷史恩怨,決心重建和平友好的合作關系。然而,德法和解的進一步鞏固必然有賴于雙邊持續(xù)的努力,尤其是德國在歷史問題上的正確態(tài)度。德國也的確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其在歷史問題上的正確立場,而且點燃了法國追求進一步和解的信心,樹立起了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在對戰(zhàn)爭罪行進行道歉和反省問題上,德國歷代領導人都曾對戰(zhàn)爭進行過道歉。1970年德國總理波蘭特在對波蘭進行訪問時,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的一跪,向全世界傳達出了德國在戰(zhàn)爭問題上的悔改與歉意?!罢I導人的這種深刻與真誠的懺悔,不僅向歐洲鄰國傳達了有公信力的信號,也表明了德國整個國家與國民對納粹歷史與受害者的態(tài)度。”④和春紅:《宿敵變伙伴:法德走向戰(zhàn)后和解的原因淺析》,《法國研究》2011年第4期。
不僅如此,為了徹底清肅納粹勢力,德國又延長了針對納粹罪行的追溯時效,在戰(zhàn)爭結束二十多年以后仍然在納粹罪行的追責問題上進行著持續(xù)努力。⑤焦經川:《追訴“二戰(zhàn)”德日戰(zhàn)犯差異探析》,《河北法學》2016年第3期。從1963年底開始持續(xù)了長達近兩年的奧斯維辛審判,可以說不僅是德國對追尋正義的繼續(xù)努力,而且它再次激發(fā)了全社會圍繞歷史問題的爭論。“奧斯維辛審判對德國戰(zhàn)后政治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德國人經歷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納粹罪行再教育,并由此激發(fā)起一種在道德及良知上進行自我審判的強烈意識?!雹蘩顦吩骸稇?zhàn)后對納粹罪行的審判與德國反省歷史的自覺意識》,《德國研究》2005年第2期。經過這次爭論,德國全社會再一次經受了痛苦的道德審判,對納粹罪行及戰(zhàn)爭的批判開始成為全社會的共識。為了進行正確的歷史教育,防止納粹罪行復發(fā),德國還通過建立博物館、紀念館等各種設施來紀念納粹罪行對受害國及其人民所造成的傷害。⑦Thomas U.Berger,War Guilt and World Politics after World War I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
正是通過這種持續(xù)的努力,德國在歷史問題上樹立起了負責任的形象,消除了法國對于德國重蹈納粹覆轍的疑慮與不安。法國對此也給予了積極回應,通過與德國多渠道的合作,進一步堅定了與德國聯(lián)合復興歐洲的信心,而且重要的是這些努力最終轉化成了兩國對于歐洲認同的共同追求,法德和解開始進入鞏固階段。從1963年《愛麗舍條約》簽訂以后,德法雙方保持了頻繁的高層首腦互訪,經濟往來日益密切,安全防務上的合作也逐漸增加,德法和解開始變得牢不可破。
這樣德法和解從兩德統(tǒng)一之后進入全面深化階段。與冷戰(zhàn)結束以后中日和解開始出現倒退和逆轉不同,德法和解在經歷了近三十年的鞏固之后,開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歷史發(fā)展時期,其重要標志也是檢驗德法和解鞏固與否的一個關鍵性事件就是法國對待德國統(tǒng)一的態(tài)度。因為兩德統(tǒng)一后,法國在地緣政治上將不得不再次面臨一個強大的德國??紤]到二戰(zhàn)結束以后法德和解建立在德國的分裂和虛弱的基礎之上,因此德國的統(tǒng)一將有可能使法德和解出現倒退。對于這個牽涉到國家未來安全的嚴重問題,法國自然表現得異常敏感。①Thomas Risse,The Cold War's Endgame and German Unification:A Review Essa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1,No.4,1997,p.171.時任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也曾在多個場合對德國的統(tǒng)一表示出擔憂,參見徐龍超:《戰(zhàn)后德國和解政策研究》,外交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法國 《世界報》就曾指出,德國的統(tǒng)一可能 “在法國喚醒早已沉睡的恐懼心理”,使法國人擔心 “俾斯麥時代的歐洲重現”②偶爾:《順水推舟 力求控制——法國對德國統(tǒng)一問題的態(tài)度》,《世界知識》1990年第8期。。然而,雖然最初對德國統(tǒng)一表示出疑慮,但在德國表示統(tǒng)一后仍然繼續(xù)留在歐共體內,并且以自己的努力消除了法國對于統(tǒng)一后的德國的擔憂,最后法國也表示支持兩德統(tǒng)一。
法國在德國統(tǒng)一問題上的態(tài)度轉變是和解深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它代表了兩個民族已經徹底放棄了將對方視為安全上的“假想敵”,因而成為德法和解歷史進程中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德國統(tǒng)一之后,法德和解的努力仍然在繼續(xù),德國在歷史問題上繼續(xù)采取合作的姿態(tài),在歷史教科書問題上同法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積極合作,共同編寫歷史教科書,以求得對于某些歷史事實的共識。③參見李秀石:《德法、德波改善歷史教科書的啟示》,《社會科學》2006年第12期;〔法〕愛蒂安·弗朗索瓦,孟鐘捷:《共同記憶的形成:德法合編歷史教科書——訪愛蒂安·弗朗索瓦教授》,《歷史教學問題》2010年第3期。此外,兩國的經濟聯(lián)系更加緊密,社會交流與互動更加頻繁,安全與防務上的合作也日益加深。④戴啟秀認為法德和解走過了“歷史和解、政治和解、經濟和解、文化和解”的階段。參見戴啟秀:《和解外交:超越歷史的歐洲一體化》,《國際觀察》2007年第4期。戰(zhàn)后七十多年來,法德和解成為歐洲一體化起步和深入推進的動力,而伴隨著歐洲一體化進程而來的歐洲認同的萌芽和滋生也為法德和解的鞏固注入了動力。今天,共同的歐洲認同已經將德法兩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德法兩國在實現和解的道路上已經越走越遠。
鑒于中日和解對于兩國關系及東亞和平發(fā)展的重要性,通過與德法和解進行比較,從中尋找戰(zhàn)后中日和解缺失的原因,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然而,“試圖比較兩個地理以及文化上截然不同,有著不同政治文化的國家是非常有挑戰(zhàn)性的”⑤Patrick Hein,Patterns ofWar Reconciliation in Japan and Germany:A Comparison,East Asia:An International Quarterly,Vo.27,No.2,2010,p.147.。這里主要從雙邊互動的視角來比較兩者呈現出的不同特征,并分析其如何影響了民族和解的不同結局。
首先,德法民族和解呈現出典型的雙邊和解特征,而中日和解卻有著明顯的單邊和解傾向。戰(zhàn)后德法和解外交的源起,除了冷戰(zhàn)所造成的特殊的國際結構因素外,德國通過戰(zhàn)爭審判、戰(zhàn)爭賠償,積極承擔戰(zhàn)爭責任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德法和解開始以后,德國一直致力于肅清歷史的影響,持續(xù)地對戰(zhàn)爭責任進行了反省,政府領導人多次對納粹罪行進行道歉,對納粹罪行的追溯時效也一再延長,對鄰國的賠償也一直在持續(xù),在歷史問題上通過與鄰國的合作尋求歷史共識;通過與鄰國合作編寫歷史教科書,致力于向國內及國際社會傳遞出一種正確的歷史觀。當然,法國在德法和解的初始階段也曾經做出過重大妥協(xié),法國當時提出的舒曼計劃是非常具有勇氣和智慧的,但是這種妥協(xié)也收獲了積極回報。德國不僅在歷史問題上樹立起了負責任的立場,而且也摒棄了對于權力政治的追逐??傊?,德法和解是建立在法國與德國持續(xù)的雙邊妥協(xié)基礎之上的。
與之不同,中日和解從一開始就有著明顯的單邊和解傾向。在兩國關系正?;勁羞^程中,中國放棄了戰(zhàn)爭賠償請求權,在臺灣問題上也做出了一定讓步。然而,中國的寬容卻沒有換來日本在歷史認識問題上的積極轉變。日本雖然在歷史問題上表示了多次反省和道歉,但道歉之后出現的各種“失言”、言行不一以及歷史教科書問題等都使得日本的道歉看起來是三心二意的。在戰(zhàn)后賠償問題上,中國雖然放棄了對日賠償請求權,但民間個人,如被強制勞工以及慰安婦等的賠償并沒有得到妥善解決。這就使得中日和解過程中始終存在著隱憂,一旦積極的國際環(huán)境消失,和解的鞏固也就失去了繼續(xù)推進的動力。
其次,德法和解從利益出發(fā),最后上升到了認同的追尋,而中日和解卻始終囿于利益結構,無法超越利益結構的框架。戰(zhàn)后德法和解從起步到鞏固,再到深化,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演變過程,貫穿這個過程的是和解從利益到認同的深化。冷戰(zhàn)開始以后,德法由于面臨著來自蘇聯(lián)的共同安全威脅,這種安全上的相互需要為和解提供了最初的動力。隨著蘇聯(lián)安全威脅的常態(tài)化,以及東西方陣營競爭的緩和,經濟上的共同利益開始在法德和解過程中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法德和解的過程又推動了歐洲一體化的推進,以德法和解為核心的歐洲融合為歐洲一體化注入了強大的動力。在這個過程中,共同的歐洲認同開始萌芽和成長,德法和解的動力開始轉向共同認同,最終使和解逐漸變得不可逆轉。
與德法和解不同,可以說戰(zhàn)后七十多年的中日和解歷程始終未能超越利益推動的階段。從最初為了應付共同的蘇聯(lián)安全威脅而實現的初始和解,到80年代越來越緊密的經濟合作后中日和解迎來了鞏固階段,但從此以后中日和解卻始終未能夠超越這種單純的利益推動。多年的“蜜月期”也始終未能帶來共同的認同,缺乏共同認同結構支撐的和解注定是虛弱和不牢靠的。這樣當共同利益開始減少而又沒有共同認同來維系彼此關系的時候,中日和解也就變得愈發(fā)步履維艱。
再次,德法和解過程中,國家與社會的二元結構形成了合力,起到了相互促進的作用,而中日和解中國家與社會存在著明顯的二元分離,至少沒有形成合力。在德法和解過程中,國家與社會的二元結構始終是作為促進和解的一股積極力量,這些社會力量包括了在野政黨、市民團體、跨國企業(yè)、宗教組織以及其他跨國行為體,政府與社會形成了合力。此外,媒體在德法和解過程中也有著正面角色。①何蘭:《德國媒體在反思納粹歷史中的作用》,《學術交流》2014年第11期。加德納·費爾德曼(Gardner Feldman)指出在德國與鄰國和解過程中,這些跨國行為體與政府的關系角色可以劃分為四種類型,分別是催化者、補充者、疏導者與競爭者。②Lily Gardner Feldman,the Role ofnon-stateactors in Germany's foreign policy of reconciliation:catalysts,complements,conduits,or competitors?轉引自Andrew Horvat,A Strong State,Weak Civil Society,and Cold War Geopolitics:Why Japan Lags behind Europe in Confronting a Negative Past,In Rethinking Historical Injustice and Reconciliation in Northeast Asia:the Korean Experience,eds.by Shin Gi-wook,Soon-won Park,Daqing Yang,Routledge,2007.當德國政府在歷史問題上試圖否認歷史,模糊責任的時候,社會力量起到了催化者與競爭者的角色,暗示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而當政府以一種積極的姿態(tài)處理歷史問題,追求和解的時候,社會力量起到了補充者與疏導者的角色,也象征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和諧關系。這種社會力量的積極作用使政府與社會形成了良性互動,在德國與鄰國法國以及波蘭和解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然而,這種和諧的政府——社會關系在日本與中國和解過程中卻并不存在。在中日和解過程中,雖然社會力量的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這種作用僅僅表現在補充者和疏導者的角色中,催化者和競爭者的角色尚未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安德魯·霍瓦特(Andrew Horvat)就曾指出“導致東亞地區(qū)在懸而未決的歷史問題上一直缺乏進展的原因不在于所謂有人宣稱的日本民眾的集體懷舊,而是主要在于日本整個二十世紀,尤其是二戰(zhàn)以后對于民間社會發(fā)展的法律和資金限制”③Andrew Horvat,A Strong State,Weak Civil Society,and Cold War Geopolitics:Why Japan Lags behind Europe in Confronting a Negative Past,In Rethinking Historical Injustice and Reconciliation in Northeast Asia:the Korean Experience,eds.by Shin Giwook,Soon-won Park,Daqing Yang,Routledge,2007.,而恰恰是民間社會在德國戰(zhàn)后和解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日本民間社會發(fā)育的不完整使得政府在歷史問題上的錯誤姿態(tài)和行為一直得不到有效制約,這樣中日和解也就缺乏堅實的社會架構。每當日本在歷史問題上出現錯誤言行之后,中日和解就開始倒退。
中日與德法這兩對國家,從地緣位置上來看都是鄰國,一個是隔海相望的海洋鄰國,一個是陸域相接的陸地鄰國;從其影響來看,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今天它們都是對地區(qū)和世界歷史發(fā)展進程有著重要影響的國家。在近代歷史上,中日與德法民族之間都曾發(fā)生過慘烈的戰(zhàn)爭,然而戰(zhàn)后七十多年的今天經歷了和解的法德民族之間戰(zhàn)爭已經難以想象,和平已經深入到民眾的心靈之中,而中日民族仍然無法走出歷史的陰影,圍繞著歷史問題的爭吵使得東亞和平依舊充滿著變數。當前中國正日益重視周邊外交,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構建命運共同體的倡議,①《邁向命運共同體 開創(chuàng)亞洲新未來》,《人民日報》2015年3月29日第1版。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中日命運共同體的建構正是中日和解的應有之義,而民族和解的德法模式對于中日命運共同體構建有著積極的意義。
首先,日本應該以負責任的態(tài)度積極承擔戰(zhàn)爭責任,并對其侵略歷史進行持續(xù)反省。這有助于改變目前中日和解過程中的單邊和解傾向。正如德法和解一樣,和解要走得遠,就必須依靠雙方長期的善意互動,而不能僅僅依靠受害者的寬容和諒解。長期以來,中國對日本在歷史認識問題上的態(tài)度給予了足夠的耐心和寬容,但這并沒有換來日本的積極回應,相反否認和美化侵略歷史的言行一再發(fā)生,而構建中日命運共同體必然要求日本對作為受害民族的中國在歷史問題上的感同身受。
其次,日本要積極融入地區(qū)的區(qū)域主義進程,而這有賴于日本對美日同盟的重新定義。戰(zhàn)后日本外交長期以美日同盟為基軸,跟隨美國對中國進行防范與圍堵,而這反過來又加劇了中國對于日本修正主義走向的擔憂,使得中日關系長期難以走出地緣政治競爭的陷阱。構建中日命運共同體則要求日本主動融入東亞地區(qū),不再惟美國馬首是瞻,與中國一道努力維護地區(qū)的和平穩(wěn)定。
最后,中日兩國應共同努力培育東亞認同,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尋找可以共同接受的東亞文化和價值觀。中日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必然要求兩國超越現有的利益框架,探索更高層次的和解動力,在民族價值的基礎上尋求最大的公約數,這就是東亞認同。
未來中日關系的健康發(fā)展唯系于中日之間真正和徹底的和解,實現中日命運共同體。從歷史上來看,中日和解面臨的困難主要是由日本造成的。解鈴還須系鈴人,而日本能否以中國的命運共同體構建倡議為契機,抓住中國伸出的橄欖枝,與中國攜手前行,將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中日關系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