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燁
“辨證”和“施治”是中醫(yī)診療過程的兩大核心問題。對中醫(yī)內科醫(yī)師來說,“施治”的過程,即是針對“辨證”后的病機來遣方用藥,進行對證治療。張仲景的《傷寒論》是我國醫(yī)學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理法方藥完備,理論聯(lián)系實際,指導臨床用藥,開創(chuàng)了中醫(yī)史上辨證論治的先河。對于師承張仲景的經方派醫(yī)家來說,直接以方名命名的“方證”,具有雙重含義:它即是辨證后的結論,也是處方的依據。因此,《傷寒論》的方證知識是歷代醫(yī)家研究的重點。但是,面對這些精巧的組方,我們不能穿越回古代,去問張仲景本人,某個方的本質機理和使用方法究竟是什么;我們只能通過對《傷寒論》進行反復研習,通過歷代名醫(yī)、老師的注解和講授案例,來總結和反推這一條條經方對應的病癥和治療的機理。
眾多中醫(yī)學者,已經對方證問題做過眾多的研究。但中醫(yī)人內部的研究,實際上是把以下3個前提作為默認條件來做的。
(1)張仲景說的都是正確的。當條文說見到某某癥候群的時候,用某某方就是最佳選擇,也是最有效選擇——并且是真的見效了。
(2)對癥候的描述,張仲景和我們是相同的。比如,我們所理解的“頭項強痛”,就是張仲景所獲知、所描述的“頭項強痛”。當然,這里還隱含了另外一個前提:就是“人”這一物種的基本特征,兩千年來沒有變化。
(3)對病機的把握,張仲景和我們是相同的。比如,面對“口苦、咽干、目?!卑Y候群的病人,我們都認為它是少陽病。這一前提,也導致六經的研究局限在經方學者之中,未能像八綱、臟腑辨證那樣成為中醫(yī)基礎理論的主要部分。
以上3個前提,都被歷代醫(yī)家作為不證自明、理所當然的真理而默認了。而事實上,前提(1)的考證,會陷入不可知論;即便真有諸項癥候和《傷寒論》里描述一致的患者,用其對應的方藥也未必能百分百的有效;即便真有效果,那六經辨證更像是對癥治療而非辨證論治[1]。而前提(2)和(3),則都夾雜了張仲景本人和研究者雙方的主觀認知。畢竟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是古人以日常生活世界的理解為根本構建起來的,是生活經驗的抽象[2];現代社會的生活世界已同古代不同,古今醫(yī)者對同樣一個現象的認知是否相同,這一點必然存疑。以這些前提進行下去的研究,其客觀性、真實性、科學性都會降低;也容易使其研究成為中醫(yī)內部理論的互相佐證,循環(huán)論證;這也是秉承現代科學思維的研究者對中醫(yī)整個學科詬病的原因。
針對以上問題,筆者認為,科學的基石是哲學,我們可以從當前外國哲學主流學說之一的現象學尋求思路。運用現象學的原則和方法來進行中醫(yī)研究,國內已有眾多學者進行了嘗試[3]。在方證方面,邱鴻鐘教授認為,中醫(yī)之證的本質是中醫(yī)學在藏象理論的前提下,由主體所建構的一種具有整體性質和新的有意義的知覺完形,而不是一種可以用作實驗研究的實體。證的概念只能在藏象學說的語境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說明[4]。這一觀點得到了其他學者的認同,即中醫(yī)寶庫是由歷代醫(yī)家根據經驗建構出來的,各家學說可以并行不悖,都是符合科學觀的真實世界知識[5]。因此,張仲景著作《傷寒論》中的方證知識本質,必然隸屬于其本人的知識背景和經驗背景之中。后世醫(yī)家額外的理論發(fā)揮有可能違背了中醫(yī)學“宜簡不宜繁,宜精不宜泛”的基本原則,甚至可能誤解歪曲了張仲景本意。
胡塞爾創(chuàng)立的現象學作為建立在直觀和本質認識基礎上的哲學方法,秉承“回到事物本身”的座右銘,引導我們返回到作為意向對象的客觀東西。經過現象學的“懸置”之后,自然世界成為意識的純粹材料,成為現象。而通過“轉換變更”等方式,可以對現象進行直觀,對事物如何被給予或向我們的意識顯現進行描述[6]73。哲學因此而成為一門嚴格的科學。王祥瑞認為,所謂中醫(yī)現象學,就是“懸置”一切中醫(yī)理論和科學思想,直接關注臨床癥狀、體征、方藥、預后等相關因素的學問[7]。這種直觀面對了“癥候—方藥”,確實是方證的基本知識,有一定的可取性。但筆者認為,癥候的提取和把握,尚存在于表象直觀的層面;張仲景在看到患者的某個癥候的時候,他其實“看”到的是什么?比如我們的眼睛看到了棕色長桿連著綠色片狀物,但我們的意識其實是“看”到了一顆樹?!皹洹钡母拍钍菍ζ浔举|直觀后進行擬定的一個概念。在方證知識的探討上,筆者認為,如果我們想更進一步,直觀到方證的核心本質,需要我們進入證素的層面?!白C素”——是中醫(yī)辨證中不可再分的要素。已故診斷學大家朱文鋒教授早已提出,“證素”即辨證的基本要素。證素包括病位證素和病性證素,它是依據中醫(yī)理論提煉出的不能再分解的具體病機核心、診斷單元。在中醫(yī)理論里,證素是對“癥候”辨識而確定的病變本質[8]48。接下來,我們以小柴胡湯為例,來看看《傷寒論》中的方證,是如何一步步還原到證素本質的。
為了避免前文中前提(1)的不可知論,理論上,我們對于研究樣本(小柴胡湯方證知識素材)的選擇:不僅要攝取《傷寒論》中小柴胡湯的所有條文,也要選取當代傷寒名家運用小柴胡湯治愈患者的真實病案,進行相互佐證和比較。本文僅以單獨一條原文和一個虛擬病案為例。
不論是面對《傷寒雜病論》的條文,還是面對具體的醫(yī)案,要實現中醫(yī)知識自身的明見性,需要進行中醫(yī)現象學的還原:第一步是要排除所有中醫(yī)概念、中醫(yī)理論、科學理念等一切假定,只留下條文/案例中純粹的“癥候—方藥”這樣的方證知識,并將其作為意向對象;第二步要將方證知識本身進行懸置,對意向對象進行“想象力的自由變更”,即利用所發(fā)現的眾多條文/案例的方證知識進行變更,發(fā)現其全體癥候群與核心癥候群;第三步就是本質還原,將癥候群中的每個癥候進行證素的變更還原和直觀。故對核心證素群進行知識發(fā)現,將會“直觀”到小柴胡湯運用過程中不變而穩(wěn)定有序的本質。具體方法如下。
當我們想真正認識小柴胡湯方證的本質時,我們要把一切中醫(yī)基礎理論、六經辨證原理等觀念排除掉;比如,我們曾在課本上學到“小柴胡湯證是少陽病的提綱證,是和解劑,病位在半表半里……”這些即屬于后人歸納出的經驗理論,我們暫不討論其對錯問題,先排除掉這些假設。同理,對當代名家臨床經驗中如“肝病者常用小柴胡湯、肝郁脾虛者宜用小柴胡湯……”也屬于既往經驗,也該排除掉。剩下的純粹的方證表述才可作為研究對象,即意向對象。例如,《傷寒雜病論》第37條原文:“太陽病,十日以去,脈浮細而嗜臥者,外已解也,設胸滿而肋痛者,與小柴胡湯;脈但浮者,與麻黃湯?!盵9]40
經過排除一切假定,條文分割、只留“方證”表述為:方證1:《傷寒雜病論》第37條方證:脈浮、脈細、嗜臥、胸滿、肋痛——小柴胡湯。
我們虛擬一個運用小柴胡湯治療而且有效的病案為:“主訴:發(fā)熱咳嗽1周余?,F病史:1周余前因不慎感冒致發(fā)熱,四肢乏力,咳嗽,痰粘,口干,納差,大便粘膩不暢,小便色黃。舌質暗,苔干,脈浮弱……”
經過排除一切假定,條文分割、只留“方證”表述為:方證2:某有效病案:發(fā)熱、四肢乏力、咳嗽、咳痰、痰粘、口干、納差、大便粘膩不暢,小便色黃。舌質暗,苔干,脈浮、脈弱——小柴胡湯。
如此這般,是符合現象學態(tài)度的。因為病人本身的“太陽病,十日以去”等信息,并非“我”所能直觀到的,而剩下的四診(望聞問切)的信息,通過“我”的視覺、觸覺、嗅覺、聽覺直觀地被“我”接受到,具有不證自明性?!拔摇痹诮邮艿竭@些信息時,不帶有任何主觀偏見(已被排除掉),即暫時不去思考在“我”看來每個癥候所可能代表的病機。
“我”單純地直觀到這個癥候群。而小柴胡湯的本質,即存在于整個癥候群之中,“我”所看到的這個癥候群,就蘊含著小柴胡湯方證知識的內在本質——核心證素。這是因為,當《傷寒論》的著者張仲景和病案來源的醫(yī)者“看”向這一患者時,他們也是有兩種直觀,一是現象的直觀(癥候群),二是本質的直觀(證素群)。
對于表象本質(核心癥候群)的直觀,尚且好理解。對于內在本質(核心證素群)的直觀是如何實現的呢?以方證1里的證候為例,當“我”面對脈浮這一現象時,“我”對應所直觀到的除了“脈浮”這一表象,也同時直觀到了它的本質,那就是:表,外風,寒,熱,陽浮[8]156。但這只是一個癥候而已,我們在面對一條方證(或一個病人),其實是一個癥候群。仍以方證1為例,如下所示:(1)脈?。罕?,外風,寒,熱,陽浮;(2)脈細:熱,氣虛,血虛,陽虛,陰虛;(3)嗜臥:脾,濕,痰,氣虛,氣陷,陽虛;(4)胸滿:心,肺,胸膈,濕,痰,飲,氣滯,血瘀,陽虛;(5)肋痛:肝,膽,胸膈,氣滯,血瘀。
我們可以看到,出現三次的證素為陽虛;出現兩次的證素為濕、痰、熱、胸膈、氣虛、氣滯、血瘀。提示在方證1中,小柴胡湯的核心證素群為:陽虛、濕、痰、熱、胸膈、氣虛、氣滯、血瘀。從綜合角度考慮,該方證所言49個證素,即方證1的全體證素群為49個證素,涉及病性證素(如外風、寒、熱、痰、濕、飲、陽虛、陽浮、陰虛、氣虛、氣滯、血瘀、血虛、氣陷)和病位證素(表、胸膈、心、肺、肝、脾、膽)。
這里有幾個問題:(1)癥候之間有無輕重之別?筆者認為《傷寒雜病論》的寫作風格,并未突出諸癥狀地位的高低,即無主訴、兼證等之別;故一視同仁為平等關系。(2)某個癥候背后的這些證素是平等權重的嗎?有無孰輕孰重之分?事實上,在我們直觀某個癥候的時候,它的諸多證素本質是瞬間同時呈現給我們的,并無先后之別,故也視其為平等關系。(3)醫(yī)者直觀和把握住的證素,必然是上述49個證素中的部分,是否出現頻率多的就是核心證素,頻率少的就是可能被忽略的證素呢?當然并非如此。因為以上知識只是通過一條方證條文我們能直觀還原到的,因此這些也并非是小柴胡湯的真正核心知識,于是我們需要下一步驟。
當我們面對“我思”的意向對象“所思之物”,即本例中的方證1或方證2時,“我”暫且對其懸而不論。為了將所感知的共相(小柴胡湯核心證素群)與個別事實(具有某癥候群,服用小柴胡湯后痊愈的患者)相區(qū)別,需要現象學方法下的轉換變更。此時,“我”將患者A變更為同樣服小柴胡湯有效的患者B、C、D……直到找尋到在“我”意識中不停變更的對象中所不變的,“我”才能直觀到小柴胡湯方證的表象本質(核心癥候群)和內在本質(核心證素群)。但這時,如果此人用小柴胡湯無效,“我”意識到“我”對其本質的直觀還未全面或有所誤差,需要進一步從不同的成功案例中感知小柴胡湯方證,使用個別方證案例的以往經驗,甚至建構一個模型(少陽病、肝郁脾虛)去嘗試新的修正,直到我們具有關于那個小柴胡湯方證的永恒屬性為止,且這種屬性對所有的個體都同樣有效。在“我”未來的“生活世界”中,當“我”又繼續(xù)不斷地遇到這個對象時,“我”將會不斷地對這個對象的本質進行驗證、充實。因此,小柴胡湯的方證本質不僅適用于現實世界,也適用于任何可能的世界,即便世界上所有小柴胡湯方證的患者都不存在了(如古代的某些傳染病現在已經消滅),小柴胡湯方證的這一本質還會存在。固然現有的學者會將其總結成一兩條規(guī)律性的知識,但對全面性、精確性的追求,驅使我們去做更系統(tǒng)和細致的工作。
當我們通過還原和直觀獲得(小柴胡湯)方證知識的本質(核心證素群)時,我們事實上進行的是對這一方劑的意義統(tǒng)握。胡塞爾在進行邏輯的研究時,曾對“表達式”(書面的或口頭的)的組成進行分析:即表達式具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組成部分:實在性的物質部分和具有意義性的理念部分[6]36。醫(yī)者能直觀到的患者的各種癥候,即是具有三維性、時間性的物質部分。它們僅僅是意義的載體,某一載體可以被其他載體所代替。恰如本文的例子中,患者的癥候信息,不論是“脈浮”,還是“嗜臥”,它們最終都指向了“小柴胡湯”。甚至患者還可能出現別的癥候,都不能影響醫(yī)者對其本質方證的判斷。恰如張仲景在另外一段小柴胡湯條文中說的:“但見一怔便是,不必悉具”[9]180。
當醫(yī)者對患者進行證型把握時,他即是通過意識將患者的外在癥候和內在意義進行了結合,這一精神活動被胡塞爾稱之為“賦意活動”[6]38。在這一瞬間,患者成為了具有某某方證的人,成為了癥候和意義的統(tǒng)一體。內在意義(即方證知識)在此是具有理念性的。雖然“我”所說的患者與另外一個人所說的患者是完全不相同的,但“我”所說的這一患者所具有的小柴胡湯方證的意義和他/她所說的患者所具有的小柴胡湯的意義是相同的。否則,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存在著不同的小柴胡湯方證意義。因此,“意義就是許多表達式所具有的理念同一性”[8]38,《傷寒論》中之所以有那么多條文,都在說小柴胡湯,就是因為小柴胡湯的方證本質,可以通過不同的表達式體現出來。后世醫(yī)家在做更多的拓展運用時,也是進行著類似的工作。同時,只有大家所談的“小柴胡湯”具有相同的理念意義,學術交流和傳播才得以可能。
另外,在具體的中醫(yī)診療過程中,小柴胡湯的本質,是通過“分析、思考、回憶、涌現”的過程出現的嗎?筆者認為不一定是這樣。在另外一篇姊妹篇論文中,筆者對名老中醫(yī)在快速診療時瞬間思維的發(fā)生過程進行現象學研究,闡述了方證知識被動發(fā)生的過程。大致來講,即醫(yī)者對患者瞬間癥候的獲取,觸發(fā)了醫(yī)者在中醫(yī)診療中對某一方證本質既有的把握,這一過程是被動聯(lián)想綜合給予的。被動聯(lián)想屬于意識中還原后的純粹領域,不具有傳統(tǒng)的因果關系[10]。而這一過程可以發(fā)生的前提,即是名老中醫(yī)對方證知識本質的把握。
因篇幅有限,本文未進一步攝取全體《傷寒論》中全部小柴胡湯的條文和后世醫(yī)家所有的有效醫(yī)案。本文只是從哲學角度思辨地探討了這種方法的可能性。事實上,古代中醫(yī)跟師過程中,徒弟對師傅技藝的學習也是如此。師傅并不會一個案例一個案例地來講其中的理法方藥,而是徒弟在不斷地跟診、思考、驗證、反思、再次驗證、總結、運用的過程中,他學到了核心知識。只不過,這一過程經過了更加經年累月的漫長時間,所形成的結論,也具有學派和家傳的局限性。而對于我們現代人來說,完全可以運用計算機等現代科技更加便利地縮短此過程。比如,在“轉換變更”這一環(huán)節(jié),我們可以全部采用書中原文表述和所有能收集到的有效病歷,即可大大減少了諸多無謂無效的思維勞動。而具體的“思考”過程,我們或許可以借助計算機編程完成,徹底避免個人主觀行為可能出現的遺漏和偏見以及繁瑣的工作量。在一步步地“現象學還原”下,小柴胡湯癥候群將被還原成核心證素群,進而科學性地發(fā)現小柴胡湯的本質,即該方證運用的核心證素、核心病機。當然,這是張仲景和所選病案的醫(yī)家“眼中”的本質,也許這仍不是小柴胡湯最終的真正無誤的本質。但已經是最接近和最具應用性的本質,因為它根源核心來源于張仲景原文和可回溯性的真實有效病歷。這同研究者根據自我經驗知識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相比,更具客觀性。所得出的結論,既有利于醫(yī)學后輩更精準地學習、運用方證知識,又有利于中醫(yī)理論規(guī)范化、普世化地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