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雄威
中華民國成立后新舊兩歷并行。在新歷中,一九二四年亦即民國十三年的二月五日似乎毫無特別之處。但在舊歷中,這一天正值正月初一,亦即傳統(tǒng)的元旦日。而其妙處遠不止此:推之以干支,此日為中元甲子新紀元;而言之以節(jié)候,則其恰逢當日立春。元旦日立春,俗謂“歲朝春”或“歲頭春”,江南諺云“百年難遇歲朝春”,蓋言其難得一見。而歲朝春又遇六十甲子頭,便成就了這一千載難逢的“甲子歲朝春”。滬上一家命課館的先生“按太乙數(shù)推算”后發(fā)現(xiàn)自有甲子以來“未曾如此巧合”。
這一天不僅妙在機緣之巧。在傳統(tǒng)文化中,甲子新紀元有強烈的更新寓意。歲朝春則“主民大安”。這對于久處戰(zhàn)亂的國人來說,不啻如大旱之望云霓。誠如某論者謂:“甲子之首,歲之首,月之首,日之首,時之首,適逢其盛,迨有非常瑞征,足使吾民大安耶?不佞當拭目以俟之?!保ū瘡S:《歲朝舂》,《木鐸周刊》第二〇七期,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日第二版)實際上,當時國人普遍對這個傳統(tǒng)歷法中神奇的日子多多少少懷有期待。星算讖緯之類觀念在晚清以至民國各界廣泛存在,今日史學界實際仍多以“封建迷信”目之,故而不免輕視。實則由此恰可以開啟達恩頓所謂的“相異的意義體系”,借助“甲子歲朝春”重新觸摸民國甲子年元旦日前后的那段歷史。
一九二四年春,駐美公使施肇基在美國發(fā)表演講:“按中國古學,每六十年為一甲子,其最末之一年,政治多屬不良。其最初之一年,首月又適春分,則政治多主佳兆?!笔┦蠐?jù)此“古學”祈盼中國“從此萬象更新,漸臻于富強”(《施肇基在美國對華協(xié)會演說》,《京報》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七日第三版)?;赝笱蟠税叮瑢鬃幽暾蟮臒嵬藭r正在當政者中間風行。
這年春節(jié),最后一位由國會選出的大總統(tǒng)曹錕發(fā)表新年賀詞云:“共和肇造,年歷十三,而推步干支,歲逢甲子。以歲陰論,則十二辰又轉(zhuǎn)周星;以運會論,則六十年更逢元命。與民更始,端在此時?!保ā恫苠K氏元日之訓詞》,《益世報》一九二四年一月五日第三版)歲陰指傳統(tǒng)的歲星紀年法,十二辰轉(zhuǎn)周星意即民國經(jīng)歷十二載春秋之后,又重新開始。曹錕將其與甲子運會之說并舉,更加強化了一九二四年“更始”的意味。他自稱對此“尤有無窮之希望”。頗為諷刺的是,曹錕的“希望”未及一年便化為泡影。甲子年十月,曹錕麾下愛將馮玉祥臨陣倒戈,將其推下總統(tǒng)寶座。
甲子元日北京天降瑞雪。蒞任尚未滿月的國務總理孫寶琦詩興盎然,一連口占六首絕句,并在稍后投諸報端。其第一首云:“歲朝春氣靄門閏,運啟貞元萬象新。瑞雪豐年呈預兆,人懷康樂頌和親?!保▽O寶琦:《甲子新春口占六絕》,《京報》一九二四年二月十二日第五版)歷任北洋內(nèi)閣率皆短命,孫寶琦借甲子歲朝春所表達的美好愿景,難免會包含他本人的政治前程。孫氏曾于袁世凱時代代理閣揆,此次再次掌閣頗具戲劇性。孫與曹錕素無私交。一九二二年曹氏在保定宴請外交系諸公,孫寶琦因年長得坐首席,曹氏見其“儀表魁梧”,席問又知其為自己早年上司張曜的快婿。曹錕有感于張氏的識拔之恩,遂思投桃報李。但其提名孫寶琦為閣揆的決定相當突然,致使結(jié)果一出,其左右“大為駭詫”(《曹錕與孫寶琦》,《晨報》一九二四年一月十四日第二版)。孫寶琦也在提名公布后對記者稱,其上周四因私南歸到總統(tǒng)府辭行時,曹錕尚無任何表示,至上周六車行至津卻被緊急召回(《孫內(nèi)閣未可樂觀》,《晨報》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一日第二版)。這一細節(jié)實際上亦表明閣揆人選的難產(chǎn)。孫寶琦就職當日,報界即謂“孫寶琦內(nèi)閣瓦解即在目前”。蓋孫閣無法妥善安排曹錕親信王克敏,加之在金法郎案等問題上與曹錕背道而馳,其后孫閣一路磕磕絆絆,勉強支撐半年便無疾而終。
孫寶琦口占絕句暢想太平之時,在家鄉(xiāng)常熟過年的議員徐兆瑋亦作《甲子元旦》詩,云:“歲首逢春節(jié),天心杜殺機。風光隨處好,消息此中微?!保ā缎煺赚|日記》第四冊,2555頁)民國十三載變亂相尋,徐氏對“天心杜殺機”的期盼自不難理解。但諷刺的是,是年夏江浙一帶士民便深陷江浙戰(zhàn)爭謠傳的困擾之中。此后戰(zhàn)事爆發(fā),徐氏不得不與家人寓居滬上,以躲避洪楊之亂以來江南最嚴重的一次兵燹。
另一議員彭養(yǎng)光也賦詩一首,截之如下:“去年紀序干支盡,昌運應隨本歲來。癸甲分從今旦始,唐虞際自此朝開?!保ㄅ眇B(yǎng)光:《民國十三年元旦甲子偶成》,《順天時報》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一日第五版)彭氏詩中暢想借甲子昌運重開唐虞之治?!按顺鄙w指今日,而非朝代之謂。彭養(yǎng)光是曹錕賄選的激烈反對者,此前曾通電臚陳曹氏十九條罪狀,稱其為“民國之罪人”。甲子年九月,彭氏因反直而在京被捕,經(jīng)國會保釋方脫牢獄之災。尤為諷刺的是,彭養(yǎng)光以議員身份“護法”有年,一九二三年一度南下對抗曹錕賄選,其后又北上繼續(xù)以國會為斗爭平臺,但正是在甲子年底,中華民國國會與約法及新生的憲法一道壽終正寢。徐兆瑋的日記便清晰地記錄了國會南北議員走向同歸于盡的“消息”。
甲子年春,直系軍事上的頂梁柱吳佩孚在其大本營洛陽過壽。其一賀聯(lián)有“熙時開甲子,維十有三年春,大武告成”句,吳佩孚于此聯(lián)情有獨鐘,“閱之掀髯微笑,點頭者再”(《洛吳生日所收壽聯(lián)》,《益世報》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二日第八版)。更受人矚目者,外交團以一頭大象為贈禮,象背上馱一寶瓶,瓶上嵌“異平有象”四字。吳佩孚當日汲汲于武力統(tǒng)一,且對外標榜先有大亂、復以武統(tǒng)、終歸文治,“大武告成”與“異平有象”在他這一政治理念中具有高度的因果關聯(lián)。吳佩孚綽號吳秀才,喜易理,好占卜,文中聯(lián)語和大象等所示祥瑞必能投其所好。但上天恰恰跟吳秀才開了個歷史玩笑:直奉開戰(zhàn)后吳佩孚以總司令身份親臨前線,因一九二二年豫督事件久思報復的馮玉祥終于得手。吳佩孚的潰敗,不僅將其武統(tǒng)夢打破,也標志著北洋軍閥體系的瓦解。
實際上,民國士民對甲子歲朝春有過一次集體暢想,足見更始心理在當時社會是如何普遍。有趣的是,甲子元日甚至掀起一場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潮。湖南地方名流袁德宣(號煉人)便于甲子元日賦詩一首,以《交通叢報》社長身份寄同社諸友并求和韻。其詩開篇即云“甲子當頭應有詩”。畫家吳湖帆后來提到,在其所繪某畫作的題詞中“尤以甲子元旦日為多,蓋是年欣逢歲朝立春也”(吳湖帆:《吳乘》,《古今》第四十七期)。
這些詩作,對太平之世有著密集而強烈的渴望。素以詩名的名士羅癭公晚年疾病纏身,在其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恰逢甲子歲朝春,遂作詩謂“天開泰運我更生,甲子人人望太平”。詩中既有身痛,復有國憂。以詩自負的樊增祥此時已入耄耋之年,一年數(shù)千元的潤筆費足夠其舉家小康,但畢竟籠罩在政治動蕩的巨大陰影下。他在除夕作詩猶自我安慰說“早無憂樂關天下,贏得一家衡是春”,然而次日作《甲子元日立春》一詩便難掩隱憂,云:“佳節(jié)合并天省事,上元輪轉(zhuǎn)世更新。五星交匯思顓頊,從此人問息戰(zhàn)塵?!敝T詩中北京的謝麥渡鋪敘尤詳:“天公有意回蹇屯,甲子紀元元旦春。北風一夜長安白,豐年有兆雪繽紛。朝野爭歌歲更始,一似炎漢將代秦。術(shù)者之言言殷殷,世道差隨天道分。積年六十一甲子,吉兇禍福原平均。不到否極泰不來,中元甲子百福臻?!保ā都鬃釉┝⒋阂钊盏醚?shù)寸詩以自遣》,《順天時報》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七日第五版)
其實甲子開太平之說并不能得到歷史經(jīng)驗的有力支持。時人在暢想一九二四年甲子新紀元時,主要歷史依據(jù)是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太平天國叛亂的平定,如有詩云:“記否曾公戰(zhàn)太平,偏師直下石頭城。而今花甲重新轉(zhuǎn),孰挽天河洗甲兵。”章士釗亦謂“前甲子同治三年,曾軍克江寧,洪楊之亂已終,為有清末運轉(zhuǎn)捩之始”?!昂闂钪畞y”在近代中國特別是江南一帶所形成的恐慌記憶,與一九二四年國人的和平渴望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心理同構(gòu),由此就將同治三年上元甲子的文化涵義從歷史的灰幕中凸顯出來。
中國歷史上漫長的治亂循環(huán)強化了依托于甲子干支紀年的運會觀。對甲子歲朝春的歌頌并非純?yōu)樵娙藗兊臒o病呻吟。在民國知識分子眼中,多有深信干支、星象等可以影響運會者,晚清暢銷小說《老殘游記》中即預言甲子為文明結(jié)實之世。在北京辦報有年的林白水注意到:“北京時髦人,多喜言星算。前數(shù)年即有人言,中華民國至甲子年,當有一大轉(zhuǎn)機?!保ā读职姿募废聝?,691頁)此中觀念,史學家金毓黻如此表述:“古以三十年為一世,六十年為甲子一周,故天道三十年而一變,六十年而氣機一轉(zhuǎn),此中消息甚微,不可誣也?!苯鹗锨椰F(xiàn)身說法道:“余生丁叔世,蒿目亂離,二十載以還,易君易代之變,爭城爭地之殷,皆所目睹,豈人世與世運相乘有不期然而然者歟!”(《靜晤室日記》第二冊,遼沈書社一九九三年版,1008頁)
問題是,以歷數(shù)卜吉兇究屬讖緯之說,連傳統(tǒng)儒者都不乏反對聲。甲子歲朝春現(xiàn)象是傳統(tǒng)歷法的產(chǎn)物,這一歷法自身的命運在民國已有不能自保之勢,由其推衍出來的日期巧合及附著其上的傳統(tǒng)觀念,又如何經(jīng)得住近代新學中所蘊含的理性與科學的逼視?
毫無疑問,對甲子歲朝春的祈盼是非理性的。詩文創(chuàng)作也同樣是情感活動的產(chǎn)物。甲子元旦創(chuàng)作潮中的創(chuàng)作心理,在一位名為萱照的作者自述中可見一斑,此君“平時于點染時令之文字,恒苦枯索腐毫,不易著一字,今喜逢甲子之新開,念氣運之遑遞,無端技癢,覺文思油然動于毫端焉”(萱照:《甲子摭談》,《申報》一九二四年二月十日第十九版)。某醫(yī)生嘗作詩謂“中元甲子歲朝春,頓覺乾坤滿眼新”,于中可見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
需要指出的是,正如儒家正統(tǒng)中經(jīng)對緯的抑制一樣,在西方哲學影響下的近代史學敘事中理性對非理性始終保持絕對壓制狀態(tài)。不過非理性因素至少還可借助其反派角色占據(jù)歷史學的犄角旮旯。年鑒學派布洛赫所展示的封建社會前期的“時代氣氛”便有顯著的非理性特征。
在另一位年鑒學派布羅代爾著名的多元時間論中,短時段屬于個體時間,其對應的歷史是事件史;中時段為社會時間,對應情態(tài)史;長時段為地理時問,對應結(jié)構(gòu)史。在這一理論框架中,布洛赫筆下的“時代氣氛”以及民國的甲子歲朝春觀念均應屬于長時段的結(jié)構(gòu)史,至于政治史則屬于短時段的研究對象。不過單就北洋政治史而言,中時段的研究尤為必要,蓋政局反復動蕩是北洋政治的一個基本特征。構(gòu)成動蕩的歷次政變和戰(zhàn)亂拆開看固然屬于短時段中的事件史,但串聯(lián)起來看則構(gòu)成了一個明顯的情態(tài)史。這種串聯(lián)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各個事件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因果連續(xù)性,用時人常說的話就叫“因果相尋”甚或“循環(huán)報復”。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四年段的北洋政治情態(tài),表現(xiàn)為連續(xù)不斷的循環(huán)報復。
布羅代爾本人乃至整個年鑒學派都更重視長時段研究,至于短時段的政治事件史則如浪花如泡沫,表淺、隨機,因而缺少可預見性。但北洋政治的循環(huán)特征使得歷史事件具有了極強的可預測性。征諸文獻,一九二四年北京政變的種種因與果,此前大都出現(xiàn)在時人的預測之中。一九二〇年直皖戰(zhàn)爭后,本為友軍的奉系張作霖與直系吳佩孚在津交惡。京官許寶蘅風聞之后感慨說,總統(tǒng)徐世昌罪己令中“因果相尋,至可悚息”一語寫的是“九年來及未來之事狀,惜解人不易得耳”(《許寶蘅日記》第二冊,749頁)。一九二二年,直系兩個最耀眼的政治新星吳佩孚與馮玉祥之間又生嫌隙,后者被排擠到京畿之后報界紛紛斷言局勢將有大變。其后馮氏果然如外界所論只手握住“中央的頭顱”。一九二三年逼宮事件和賄選相繼發(fā)生,外界多預言曹錕總統(tǒng)不得久坐。著名史學家孟心史以政論家身份撰文,即預言曹錕賄選將導致軍閥與政客雙雙覆滅。才過一歲,他筆下“軍閥破,政客散”的情形便成事實。甚至吳佩孚亦早知馮玉祥有異志,正如吳氏核心幕僚白堅武日記所載,吳在開戰(zhàn)前后對馮處處設防。
馮玉祥本人將北洋政治的循環(huán)往復盡收眼底。據(jù)其觀察,“民國十三年來循環(huán)式的軍閥,無一有好結(jié)果”(《馮玉祥日記》第一冊,671頁)。因此,政變之后的馮玉祥一度試圖跳出歷史循環(huán)以免“蹈人之覆轍”。他發(fā)表“務使軍不成閥,閥不代閥”的宣言之后,報界多持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但由馮氏親身閱歷來看也確乎透著幾分真意。
政變之后成立的臨時執(zhí)政府,是臨時執(zhí)政段祺瑞對章士釗政治理念的一個實驗,一如當年其采納梁啟超意見解散國會。后來章士釗亦言其出山輔政是對段的“國士之報”。正如其“棄紀論”所示,這位國士的基本執(zhí)政理念就是將辛亥革命以來的歷史一筆勾銷,并借用《莊子》典故稱其為“今日適越而昔來”,國會、法統(tǒng)在此邏輯支配下從此人間蒸發(fā)。章士釗的理論和實踐意味著辛亥革命在經(jīng)歷十三年的頓挫之后一切需要從頭再來。
時人對甲子歲朝春的期待以及甲子元日詩歌創(chuàng)作潮的歷史泡沫,即使在素來注重細節(jié)的政治史學者來說亦微不足道。但其中所蘊含的歷史信息實則貫穿了長、中、短三個時段。這里既有漫長的治亂循環(huán)史觀和甲子運會觀的身姿,又有民國十三年來政治動蕩的縮影。簡單說,這一歷史泡沫正是一九二四年前后“時代氣氛”的寫照。
甲子轉(zhuǎn)運心理,有形無形中參與了北洋時代的政治進程。章士釗曾記甲子年社會心理說:“言星命者,歷許今時大人已交洪運,應得乘時吐氣。諸大人者,莫不迎春色喜,以為歷數(shù)在我,不取反殃,因各攘臂而前,冀符時命。”章氏為此種心理下一斷語,稱“此誠天下大亂之將由是而生者也”(《章士釗全集》,383頁)。北洋時代的天下大亂自有其復雜的原因,但各方豪俊“冀符時命”的心理確乎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曹錕因賄選總統(tǒng)而成為眾矢之的,然曹錕亦曾對記者表示當前做總統(tǒng)是“大犧牲”(《曹錕對美記者之談話》,《晨報》一九二三年七月八日第二版)。其明知如此為何還要執(zhí)意為之?考慮到其本人及其左右近習的學識,再結(jié)合其元旦演講,不難推想甲子開新運的傳統(tǒng)觀念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此種事在民國早有先例,袁世凱帝號洪憲,章太炎即曾披露其洪字乃受“讖祥小數(shù)”的影響。章士釗更是說袁世凱“徒以相者言其五十八歲數(shù)盡,因求為帝,以鎮(zhèn)此劫”。以上兩說并非政敵抹黑,曾在袁世凱身邊供職的許寶蘅亦在日記中婉言“星命家多言其今年不利”,可見星命之論極有機會影響袁世凱晚年的政治抉擇。
類似的案例還有吳佩孚,此公好易理在當時盡人皆知。據(jù)外間所云,吳佩孚選擇洛陽為大本營便是因為其根據(jù)陰陽卜筮篤定“洛陽宅居中國之中,有王者氣象”。吳佩孚駐兵洛陽后與駐保定的曹錕形成保曹一洛吳的獨特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馮玉祥正是借助這一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出走河南寄身京畿,從此將北洋權(quán)力中樞籠罩在自己的武力之下,成為各方政治勢力拉攏的對象,最終完成對曹吳的決定性一擊。
不僅北洋群雄受星命觀念影響,遺老康有為癸丑、甲子年意圖復辟,對宣統(tǒng)特以甲子歲朝春為說辭:“今年為中元甲子,又立春為元日,三者合符,千年未有。此蓋圣上德符,天佑中興,非關人力,更非奔走之所能為也?!逼湓┤账鞯钠呗?,對甲子歲朝春的意涵大加渲染,其詩云:“華嵩歸來已除夕,六十七翁垂古稀。淑氣雨熏花竹醉,歲朝煙擁柏松飛。中元甲子天心復,外史庚申國事非。更喜立春正元日,相逢吉語在璇璣。”(《清室善后委員會發(fā)表復辟文件》,《申報》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第十版)
其實不少昔日意氣風發(fā)的晚清名士,此時早已有回天乏術(shù)之感。已屆人生暮年的名士張謇有鑒于“甲子歷之始,正月歲之始,立春時之始。言天者以為有治平之望也”,亦作詩志之,詩中“紓難漸無術(shù),吟詩覺有神”句(《張季子九錄》第九卷),自嘲之意甚濃。遺老陳寶琛作詩云:“三元甲子歲朝春,千歲猶難值此辰。不合乾坤長板蕩,卻留皮骨老風塵。桃蟲世難操心苦,芻狗科名拜賜新。早達晚成都夢囈,曾無毫末答君親?!保ā稖嫒窃娂肪戆耍┰娭谐錆M了自責。
相比之下,年垂古稀的老翁康有為的復辟圖謀近乎不識時務。馮玉祥北京政變名為革命,但一切舊制皆不敢輕于破壞,唯獨捏軟柿子一般輕松快意地將皇室驅(qū)逐出宮。所謂天佑,非佑皇家可知。林屋山人一九二四年借助答客問的形式自問自答道:“客曰:天地之數(shù),興于甲子,信乎?余曰:興者于此,滅者亦于此。君第聞周室之歌頌,未見殷民之痛哭也?!保治萆饺耍骸都鬃与s言》,《心聲》第三卷第三期)嚴復在晚清之季提醒國內(nèi)的民族主義者勿一味抱怨“有強權(quán)而無公理”,便以《尚書》中賢德忠良人物的“兼弱攻昧,取亂侮亡”為例做換位觀察。歷史奇妙之處正在于此,每個個體都希望甚至誤以為自己才是那個運會的受益者。金毓黻認為只要“自守故常素位而行”便可不受“氣機”影響,但清末民初適丁亂世,綱常名器已如甑墮地,各路豪俊一動不可復靜,孟子鼓吹的“反求諸己”早屬奢求,這其中大概就有布羅代爾的“結(jié)構(gòu)”在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