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密度
暑熱的天真適合看董其昌。董其昌的字里畫里都有清涼意。40℃的天氣,看這樣的書畫,能解暑熱。
董其昌一生追其古淡之意,書畫立意高遠(yuǎn),潛心參禪,絕無跋扈戾氣。有顏書筋骨,又有米芾飄逸和二王的精氣神,書不盡筆,筆不盡意,董其昌的字,看多了清神氣爽,全是中國哲學(xué)與真意。
經(jīng)歷改朝換代,卻落得花不沾衣,高壽到82歲,一不小心就“人書俱老”了,而且?guī)缀跻簧际堑靡獾摹淖掷铮兄姓胶偷娜松軐W(xué),是四平八穩(wěn)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高處落墨、遠(yuǎn)處養(yǎng)勢、疏朗清曠之姿是簫散閑遠(yuǎn)的隱居哲學(xué),往好了說是舒服,從人性講是圓滑。
董其昌是圓滑的人。他是儒家文化的堅定執(zhí)行者。保守中庸、小心謹(jǐn)慎。在明末的競爭之中,他努力躲避,幾乎不參與,他害怕得罪任何一派,這反映到他的字中,便是一派姿媚——很多時候,我不是很喜歡董其昌的字,柔弱無骨,而且,面露討好。那一味的退后遠(yuǎn)避都在字中。字是一個人的“骨骼密度”和“精神密度”,他縮隱到一個自己的世界中,不問時事,不問疾苦,一味追求平淡。
他迷戀這個“淡”字。因?yàn)樘K東坡說:筆勢崢嶸,辭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他以淡為宗,追求古淡天真、秀潤閑雅、瀟灑飄逸、疏朗空曠、意境深遠(yuǎn)、悠遠(yuǎn)空靈、神秘玄妙。一生追求“淡”,淡到了骨子里。
他信奉禪宗,把禪宗用到書畫中,達(dá)到極致——他在藝術(shù)上幾近無可挑剔,創(chuàng)立的“南北宗”影響后輩幾百年。但,總覺得最高的藝術(shù)差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這一點(diǎn)點(diǎn)是微妙的,是難以用“度量衡”來衡量的,是只有搞藝術(shù)的人才心知肚明的。
渴筆
董其昌的一生,幾乎是花開富貴的一生,除了61歲那一場被鄉(xiāng)親們燒了“董府”的禍?zhǔn)隆@一點(diǎn)上,董其昌不是一個仁義之人,惹了眾怒讓鄉(xiāng)親們點(diǎn)了房燒了幾百間房子的,歷史上恐只有他一人。
雕梁畫棟全被燒毀,家財洗劫一空……歷史上被老百姓這樣對待的文人,也是對他的警醒和提示——過度驕縱,一定會招至禍?zhǔn)隆?/p>
晚年又漁色。大多藝術(shù)家晚年都漁色,大概漁色是創(chuàng)造力的一部分,畢加索、齊白石、董其昌……有時候保持性的能力大概是保持藝術(shù)生命力的證明。
有一年去臺北故宮。看到董其昌寫的小楷。被震動到無語。在真跡面前有一種莫名的被襲擊。甚而理解了他為人之圓滑——在明哲保身的朝代,保住自己才能保住藝術(shù)。董其昌的《容臺集》編于他76歲,當(dāng)時他還能:手不釋卷,燈下能讀蠅頭書,寫蠅頭字,這是福報。凡能長壽的大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上都能爐火純青了,因?yàn)闅q月和光陰會削掉很多尖銳,使藝術(shù)趨于老境、熟境、終至平淡天真。
“淡”是字之靈性。是行到水窮處見到的真。何況,他聰明至極——一直用渴筆,用淡墨,蒼潤羞澀之間是收斂,絕非豪氣和放縱,在字與字之間,是中國“藏”和“收斂”的哲學(xué)。
董其昌的字是略帶羞澀的女子一般,尺素之間,高秀圓潤,豐神秀美,風(fēng)華自足——他一生都不愿讓人說他像趙孟頰,但他的字最像趙孟頫——這是端麗華美豐神秀美的中國文人的字,骨子里自帶中國氣,我們大概一生就是想活成董其昌的字一樣:豐神俊逸,風(fēng)華自足、花開富貴、人書俱老、無疾而終。我們年輕時一直想做徐渭、梵高、王鐸、蘇軾、李白……我們中年時想當(dāng)趙孟頻和董其昌的字,在字里的山山水水里,是生活的美意和世事的安穩(wěn)、滿足、不動聲色。
一直用渴筆,用淡墨,蒼潤羞澀之間是收斂,絕非豪氣和放縱,在字與字之間,是中國“藏”和“收斂”的哲學(xué)。
淡墨
董其昌一生忽官忽隱。他妻妾成群、奴仆列陣。他的家財養(yǎng)了他心中的一段“春”,文化的確“富養(yǎng)”,富養(yǎng)出來的文化是有溫潤的底氣的。
《湖莊清夏圖》是北宋趙令穰的長卷絹本設(shè)色畫,董其昌曾三次題跋,足見對這副畫的喜愛。
40℃的天氣,不知如何解暑,我的貓又搗亂作怪,熱乎乎圍著我不讓寫下去,狗蛋在稿紙上,富貴趴在我書上,兩個小可愛打起呼嚕。我索性打開這副畫解暑,真是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論解暑氣,董其昌的字畫排第一,有一種“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之美。
我知道我會越來越喜歡董其昌,因?yàn)槲視絹碓嚼稀6嚼显较矚g平淡天真,也越讓自己和藝術(shù)走向越老越熟。
董其昌泡了一杯茶,在前面等我。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