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網(wǎng)上熱傳的山東省招遠市法院的一紙決定書,吸引了全社會的目光。該決定書顯示,招遠法院審理一起民間借貸糾紛案時,為被告律師出具了調查令,授權其前往榮成市公安局調查取證,因對方拒不配合,招遠法院決定對榮成公安局罰款10萬元,并限期交納。
法院給公安開罰單,這起打破人們日常觀感的新鮮事,立刻引爆了輿論沸騰。人們紛紛為招遠法院點贊,稱頌這是“法治的勝利”“彰顯了司法權威”。但在掌聲如潮的同時,也有質疑指出,法院此舉于法無據(jù),有公權私授之嫌。
于宏觀的是非論辯之外,這場爭議的具體焦點在于,究竟如何理解法院出具的律師調查令?所謂律師調查令,是司法實踐中的一項創(chuàng)新之舉,其運行機制是,民事訴訟及其代理律師因客觀原因無法自行調查取證時,向法院提出申請,法院經(jīng)審查批準后簽發(fā)調查令,由持令律師在法院授權范圍內,向有關單位和個人調查收集證據(jù)。從歷史演變看,早在2006年,最高人民法院已提出了在民事訴訟中積極探索律師調查令的設想。尤其是2016年以來,經(jīng)最高法院推動,廣東、河南、北京等多地高級法院紛紛出臺相關規(guī)則,律師調查令作為一項訴訟制度創(chuàng)新,得以大面積試行。
事實上,律師調查令從誕生之初,就隱含著兩大動因和期許:一方面,盡管律師法賦予了律師以調查取證權,但取證難始終是律師執(zhí)業(yè)的痛點所在,尤其是面對公權力部門更是頻頻受阻,而通過調查令為律師取證加持司法權威,當能有效突破取證難的瓶頸,進而保障律師的執(zhí)業(yè)權利。另一方面,盡管法院享有法定的調查取證權,但在訴訟爆炸時代,案多人少的現(xiàn)實決定了法院難以事必躬親地調查取證,通過個案授權分流取證負擔,亦能大大減輕法院的審案壓力,進而提升司法效率。
在很大程度上,律師調查令的改革訴求,已在試行實踐中得以驗證,但其現(xiàn)實困境也是顯而易見。比如,各地有關律師調查令的規(guī)則各行其是、尺度不一,其差異性不僅導致具體實踐的不盡規(guī)范,也阻擋了律師調查令的跨地域使用。再比如,由于地方司法文件缺乏足夠的制度效力,律師調查令并未得到普遍認同,尤其是面對不予協(xié)助的強勢行政機關或國有企業(yè),其使用效果常常不盡人意。
尤為關鍵的是,律師調查令這一司法創(chuàng)新在法理上存在嚴重的先天不足。民事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法院調查取證權,行使主體只能是法院,律師調查令的本質則是法院將自身的法定權力轉授給律師行使,其自行授權行為并無明確的法律依據(jù),即便將其解釋為法院調查取證權的特殊形式,仍然難免遭遇“公權私授”的質疑。此外,律師調查令涉及訴訟制度的變化,而依據(jù)立法法的規(guī)定,訴訟制度只能由法律規(guī)定,司法機關的自我創(chuàng)制是否具有足夠的合法性,自然也就值得商榷。
對于律師調查令的臧否不一,折射的是司法需求與法律定規(guī)之間的內在沖突?;诼蓭熣{查令呼應現(xiàn)實的改革價值,不妨以寬容的態(tài)度理解當下的過渡性機制安排,但其合法性欠缺終究要在法制的軌道上予以解決,因而根本出路是總結試點經(jīng)驗,盡快將律師調查令納入國家法律的規(guī)范視野。具體而言就是,通過修改民事訴訟法等立法手段,確認律師調查令的法律地位、性質功能,并對授權主體、適用條件、調查范圍、申請程序、審批標準、運行流程等制度要素,以及違抗調查令的懲戒與救濟機制等等,作出細致的規(guī)范。尤其是,律師是一方當事人的利益代表,其調查取證極易與他人合法利益發(fā)生沖突,因而必須構建相應的沖突規(guī)則,對授權調查事項作出合理的限制,并附加保密等義務,以防止律師調查令的濫用風險。一言以蔽之,經(jīng)由嚴謹細致的立法設計和規(guī)制,律師調查令這一源自本土化司法智慧的制度創(chuàng)新,方能真正確立其合法性、正當性和統(tǒng)一性,真正成長為成熟的訴訟制度。
圍繞律師調查令的輿論爭議,當可視為推動制度改進的契機。當這一司法創(chuàng)新站立于更為堅實的法制基石之上,法院給公安開罰單之類的標本性事件,才能更加真實地彰顯法治的精神和意義。無論是捍衛(wèi)司法權威,還是保障律師調查取證權,也才有望成為法治的常態(tài)。而這樣的圖景,正是當下中國孜孜以求的依法治國、公正司法的理想彼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