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平
迄今為止,澳華文壇已有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華文文學團體,文學作品資料的搜集與整理成果也蔚為可觀,陸續(xù)出版的《澳洲華文文學叢書》(五卷)、《第三類文化系列叢書·澳洲專輯》(三卷),《澳華文學精選》(三卷,進行中)等顯示了澳華文學的成就與活力,澳華文學研究也日益引起學界關注。在澳華文學的發(fā)展中,集作家、評論家、編輯、學者多種身份于一身的文學家張奧列,貢獻不容忽視。他在出國前即已有兩本文學論著問世,以坦率犀利的評論風格、扎實細致的作品分析見長,20世紀90年代初赴澳后又連續(xù)出版了《悉尼寫真》《澳洲風流》《澳華文人百態(tài)》《澳華名士風采》《家在悉尼》《飛出悉尼歌劇院》《澳華文學史跡》《故鄉(xiāng)的云,異域的風》等著作,創(chuàng)作量既豐,體裁種類亦多,包括游記散文、小說、文化隨筆、紀實文學、人物專訪、文學評論與研究等,體現(xiàn)了作者開闊的書寫視野和出色的文字駕馭能力,其文學成就構成了近年來澳華文學實績的重要部分,是澳華文學發(fā)展重要的參與者、見證者與推動者。本文擬從寫作內(nèi)容的角度分析其散文與小說寫作,將其大致分為三種:一是日常書寫,以記錄海外見聞、描繪澳洲華人新移民的生活世界為主;二是文化溯根,追溯澳洲華人的歷史足跡,描繪其社會貢獻與文化意義;三是原鄉(xiāng)之旅,通過現(xiàn)實與精神上“故鄉(xiāng)”的探尋,對海外華人的身份、文化認同問題進行深層次思考。
這里的日常書寫主要指作者旅居澳洲時,對個人日常生活見聞、文化體驗的描述,以及對澳洲華人新移民生活、情感世界的寫真或想象性書寫,這部分作品包括散文和小說,大多收錄在《悉尼寫真》《澳洲風流》等作品集中。其中大多為紀實性散文,作者以生動細膩的筆觸描寫澳華留學生的生活狀態(tài)與心理感受。譬如,《留學生的困惑》中,澳華留學生面對陌生環(huán)境時,不無惶惑卻勇于迎接挑戰(zhàn)的“洋插隊”心態(tài);在《同居的迷失》《中國女孩》等文中,留學生們在異域開放的文化環(huán)境中,在生理、心理需求以及現(xiàn)實利益考量等種種因素交織下,多元、精彩同時也混合著困惑、迷惘的復雜情愛世界。對于一些令人無奈的人事,作者自有感慨:“自由的天地,或許催化了她們?nèi)诵缘尼尫?而生存的空間,卻有時也難免造成其人格的扭曲?!雹俚w文風坦率明快,對人事有一份清醒的洞察與體貼:“人的情感微妙復雜,難以捉摸,且受制于環(huán)境與現(xiàn)實,往往身不由己?!雹谇殷w現(xiàn)出文化差異對個體心理與行為選擇的影響:“中國的留學生,正處于兩種文化不同的夾擊中。他們與古老的東方文化有著割不斷的血緣關系,卻又渴求沐浴時新的西方文化?!雹鄞_然,澳洲幅員遼闊,生活著近百個國家和民族的移民,生活于其中的人,自然思維、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在《人種的聚會》《東方人西方人》等文中,作者即饒有興趣地刻畫不同種族、國家移民的言行,并進而對不同文化影響下的行為模式、思維與情感方式進行比較,向讀者展示了豐富的澳洲多元文化圖景。
雖然張奧列的整體創(chuàng)作以散文居多,小說僅占一小部分,但作家深知小說的分量,曾在《澳華文學史跡》中指出,“寫小說最見文學功力?!雹艿拇_,與散文相比,張奧列的小說體現(xiàn)出,作者思考、表現(xiàn)生活的力度在不斷增強,在人物形象塑造、情節(jié)結構編織等方面頗見功力,對澳華留學生、新移民生活狀態(tài)與文化心態(tài)的呈現(xiàn)、探析也更為深入?!栋闹揎L流》收入了大部分小說,這些作品著力描寫澳洲留學生、新移民的情感世界,特別是婚戀生活。作者將之置于不同文化差異、沖突的背景下,描寫男女情愛關系中的行為、心理所受到的文化背景影響與制約,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誤解與不諧,自然,也有相互之間的理解與包容,深刻揭示了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中兩性關系的復雜與生動。在這些小說中,有些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描寫個人的情場遇合,其中的男主人公往往深受東方文化影響,在性心理與行為上都偏于保守,澳洲前衛(wèi)開放的性文化讓他們感到新鮮刺激,他們對開放的兩性情愛關系不無向往卻也時有困惑,如《不羈的愛麗絲》《情人節(jié)》;在面對渴望的異國女性時,時常在大膽自信與猶疑自卑間徘徊,如《將計就計》《瀟灑一回》等;有些則書寫文化差異所導致的跨國婚戀的失敗,如《買房》《我和茱迪》《晚霞之吻》。作者的觀察細致入微,筆觸簡潔流暢卻又不失生動,往往能以寥寥幾筆即精準地表現(xiàn)出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活動,體現(xiàn)出對人物心態(tài)的準確把握。部分作品情感濃郁、心理感受描寫極為細膩,風格鮮明,如《情到深處》,延續(xù)了郁達夫式浪漫傷感的抒情色彩,是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中海外“零余者”這一形象流脈的體現(xiàn)。此外,更在冷靜描摹、刻畫悲歡離合故事之外,顯示出對人性的理解與悲憫,如《愛在深秋》。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由純粹的性交易而相識,生理上的相互慰藉、異鄉(xiāng)孤獨感的共同體驗、對彼此境況的深深同情使他們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分明是不堪的環(huán)境,但性事結束后,“他望著墻上那面大鏡,覺得鏡中的男女有點陌生,有點像《圣經(jīng)》中的亞當與夏娃”。⑤從單純的肉欲沖動、輕佻調(diào)笑到溫情的逐漸蔓延與生長,從交易關系到相互扶持的朋友、愛人,小說寫得格外細膩、真切。結尾處,“又聽說,他們登記結婚了,是在秋天。那是一個金色的深秋,一個成熟的季節(jié)”。⑥對人物的精準描寫,對人性、情愛、婚姻的深入思考,使這篇小說體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
除描繪留學生、新移民的生活之外,作者也將筆觸探入華裔二代的情感世界。在《未成年少女》《蘇菲出走》等篇中,作者描寫華人子女與父母之間的沖突,將嚴肅的文化沖突主題以輕快的筆觸寫出,同時又能啟人深思。這也體現(xiàn)出張奧列小說的一個特點,即通過故事性、喜劇性因素的引入,使小說具有較強的可讀性,在生動活潑的情節(jié)、輕松隨意的氛圍中帶出對東西方文化影響下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之差異的思考。這種舉重若輕的文學手法體現(xiàn)了一種較為從容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與作者理解、把握生活的方式有關。即便是在一些無果而終的悲劇性婚戀故事中,主人公也多半能夠很快走出來,而不是一味耽溺于傷痛。這種灑脫、清新、明快的文風,構成了張奧列文學的另一種風格。
總體來看,描寫澳華留學生、新移民、“華二代”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壓力和東西方文化的差異、碰撞中的惶惑與迷惘,以及各自努力掙扎求生存的現(xiàn)狀,就構成了張奧列書寫澳洲生活系列的重要內(nèi)容,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澳洲移民的萬般滋味,萬種體驗盡在其中。”由于作者對他們的生活較為熟悉,對其在異域生活的復雜心理狀態(tài)有著細膩體會,再加上文筆的準確生動,因而讀來格外真實可感??梢哉f,看得真切、寫得深刻,是張奧列這一系列作品較為突出的特色,體現(xiàn)了作者豐富開闊的生活視野與敏銳細致的觀察力,以及對文化差異的深度思考,為讀者了解澳洲移民的生活提供了豐富可感的文學資料。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張奧列的海外日常書寫并不僅限于澳洲,還有不少散文是關于歐美亞的旅行見聞、感受。這些作品不同于一般的游記,而是以中國和澳洲的生活經(jīng)歷為背景,對歐洲歷史、文化所作的觀察與描述,是一種有意味的文化比較,因而著眼點多在于社會人文,而非景點名勝,如嗜酒的德意志、與世無爭的奧地利、民風淳樸的瑞士、魚龍混雜的意大利、風情萬種的法蘭西等,都是抓住主要特征進行闡發(fā),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作者的敘述平實自然,富于真情實感,也往往能令讀者感受到作者個人經(jīng)歷、學識與眼前觀感的關聯(lián),明白其來有自,雖然篇幅并不長,卻寓意蘊藉,融知識與見解于一體,可謂“寸幅中有新見,尺水里有波瀾”。這些游記文字記錄著作者的足跡與心跡,見證了作者生命的感悟與成長,與澳洲生活見聞一起,構成了張奧列海外大文化圖景的一部分。
除以小說、隨感散文等方式描寫旅澳華人的現(xiàn)實生活外,張奧列還以紀實性寫作、人物專訪等形式追溯澳洲華人的歷史足跡,闡發(fā)他們在中澳經(jīng)濟、文化交流等方面做出的重要貢獻,這部分作品主要收入《澳洲名士風采》《飛出悉尼歌劇院》等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開闊的歷史視野、知人論世的獨到眼光以及出色的紀實寫作能力。所書寫的人物對象極為龐雜,其中,有執(zhí)著于研究澳洲華人歷史及中國文史的學者,如劉渭平、陳順妍、蕭虹、張典姊等;有文學家梁羽生、黃雍廉、陸揚烈、劉湛秋、洪丕柱等;歌唱家俞淑琴、書法家杜忠誥等;還有眾多商界、武術界名人。他們各自背景不同,經(jīng)歷、性格迥異,但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張奧列對這些旅澳人士投以熱忱的關注,以記者的敏銳與作家的妙筆為他們留下了一份份文化小傳與人物專訪,其中很多是年邁的長者,其珍貴的史料價值自不待言。此外,作者本人生活經(jīng)驗豐富,又曾任記者、編輯,視野寬廣,寫人紀事冷靜通達,但在平實自然、質樸無華的文筆中卻自有一份雋永的情味,更具文學性,“寫人敘事用白描手法,簡筆勾勒,稍加點染,就形神畢現(xiàn),表現(xiàn)出精細的觀察與‘寫真’功夫”。⑦
從內(nèi)容來看,其紀人寫作體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特點。首先,通過材料的取舍來體現(xiàn)寫作對象的獨特性,把握其個性特征。張奧列善于在眾多的材料中捕捉重點,選取人物生平經(jīng)歷的重要事件,在彰顯其事業(yè)成就的同時,生動地呈現(xiàn)對象個性特點,因而能夠以簡潔流暢的文字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飛出悉尼歌劇院》一文記述著名華裔歌唱家俞淑琴經(jīng)歷重重艱難,終于登上澳洲藝術舞臺并頻頻獲得國際大獎,最終為澳洲主流藝術社會所接受。在這篇紀實性作品中,作者在表現(xiàn)俞淑琴求學經(jīng)歷之艱辛時,特別擷取了若干片段以突出其在面臨困難時堅強、樂觀、富有好奇心且勇往直前的個性,更以較多的篇幅描寫她在獲得悉尼歌劇院“終身藝術家”稱號與職位后,毅然放棄并轉而到商業(yè)藝術領域且大放異彩。如此,一位在異域闖蕩、始終勇往直前、永不止步的藝術家形象呼之欲出。作者巧妙地將俞淑琴的自述與外界評價融合在一起,生動地寫出了她的個性特色和對藝術的熱愛,使讀者充分感知到其強烈鮮明的個性。這種注重把握書寫對象性格特點的紀實寫作風格也體現(xiàn)在其他篇目中,如《澳華元老李承基先生》一文。李承基是澳洲華人界的商業(yè)領袖之一,其父親是上海四大百貨之一的新新百貨創(chuàng)辦人。李早年喪父后繼承家業(yè),獨力闖蕩上海灘,既經(jīng)歷過富貴,也嘗過世間冷眼,1949年后出走海外重建家業(yè)。對于這樣一個經(jīng)歷過人生大起大落的商界傳奇人物,張奧列在訪談與寫作中,并沒有將重點放在其事業(yè)成就上,而是著重探索人物成功背后的心態(tài)與性格因素。其為人處世的低調(diào)謙和,早年圣約翰大學的教育和宗教信仰,以及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傳統(tǒng)文化品質等對其所產(chǎn)生的影響,都在字里行間一一呈現(xiàn),真實可感。
其次,在寫作中,張奧列格外注重人物命運與社會發(fā)展、歷史變遷、文化傳承之間的關系。譬如《悉尼唐人街的歷史拼圖——“唐人街之王”方勁武見證今昔》一文中,不僅描寫了方勁武的生平經(jīng)歷、地位,且以較多的篇幅講述了悉尼華人的歷史、唐人街的由來,其中穿插著澳洲華人相關政策的制定、悉尼政府對“唐人街”的認可等歷史背景資料,于是,方勁武的一生成了唐人街滄桑的見證,個體命運與歷史、時代的變遷相交織,使得這篇紀實性人物散文蘊蓄了豐厚的歷史內(nèi)涵。而在《澳洲菜園人生——蔡氏四代悉尼種菜傳奇》一文中,則以蔡姓幾代人在悉尼的種菜生涯為線索,兼述澳洲中國菜種植與推廣的歷史,以及廣東高要人向海外發(fā)展的艱辛,描繪出了一幅華人移民在貧苦動蕩的環(huán)境中求生存、謀出路,最終在異鄉(xiāng)安居樂業(yè)、代代傳承的動人圖景。而在這些歷史圖景之中,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也是相當重要的一面。在張奧列筆下,中華文化傳統(tǒng)是旅澳華人內(nèi)心深處的情結,它融入了華人的血脈,在自覺與不自覺中產(chǎn)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如俞淑琴對民族藝術的熱愛、李承基寧靜淡泊的傳統(tǒng)文化品質,都成為他們在異鄉(xiāng)開拓出事業(yè)新境界的重要支撐。而即便是普通人,文化傳統(tǒng)也成為他們立身處世的重要心理資源。如《澳洲菜園人生》中的蔡裕權,他10歲赴澳,是一位普通的菜農(nóng),但同時也是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傳播者,不僅在為人處世、子女教育等方面恪守文化傳統(tǒng),還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一本《鄉(xiāng)下仔回憶錄》。在這本書中,他將自己的人生幸福歸因于“保持了中國人的特征與傳統(tǒng),用中華文化來約束自己”。⑧
在張奧列筆下,優(yōu)秀的旅澳華人們一方面自覺承傳優(yōu)良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則主動接納、吸收先進的西方文化,從而在一己生活天地之外,開拓出豐富的多元文化空間。他們以巨大的文化熱情、積極的行動將自己的豐厚文化底蘊、背景轉換為中西文化交流的資源,不僅在向海外普及中華文化、豐富海外華人文化生活方面作出貢獻,也在不同程度上與所在社會的主流文化相融,推動了中西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他們的存在,是澳華歷史的重要部分,共同構成了澳洲中華文化的多元景觀。也因此,在經(jīng)過了早期的旅澳生活見聞寫作之后,作者說:“現(xiàn)在我則更多地穿行于歷史文化中,寫些與澳洲華人歷史有關的紀實性作品,既想為這些真實的、典范的人物作傳,同時也想為澳華歷史留下些文字印痕?!薄鞍闹薜闹腥A文化之旅,滄桑亦悲壯,絕不會被歷史所遺忘?!雹嵋舱驗橛羞@種自覺的文化傳承意識,這部著作不僅僅凸顯了個體的豐富、精彩,更因文化傳統(tǒng)的厚重、蘊藉、開放而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人在天地間”的大氣象,形成了作者獨特的傳記寫作特色。
在張奧列的旅澳系列書寫中,少有對故鄉(xiāng)的直接回憶與描繪,但作為一種精神背景的“故鄉(xiāng)”,在其作品中始終或隱或現(xiàn)地存在著,構成了作家觀察、感受澳洲社會時的潛在文化視角與心理資源,這在其對澳洲華人的現(xiàn)實日常書寫與歷史溯源中都可以見到。而在最新文集《當金發(fā)碧眼遇上黑發(fā)黑眼》(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中,開篇《望月》則直接與“故鄉(xiāng)”有關,這或許是作者身處海外多年后對“故鄉(xiāng)”感悟、思考的總結。在這篇散文中,作者從與大衛(wèi)、麗莎夫婦的生活交往開始寫起,逐漸深入,通過對“望月”“思鄉(xiāng)”這些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不同理解,引出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作者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筆鋒一轉,寫早期赴澳華人輾轉幾代之后的血緣混雜,帶出對血統(tǒng)、血緣、國籍等身份認同問題的思考,并賦予“鄉(xiāng)愁”以新的內(nèi)涵:在方便、快捷的國際化時代,“鄉(xiāng)愁”早已不再是現(xiàn)實的感懷,而成為一種鄉(xiāng)戀、鄉(xiāng)情的文化符號。作家寫道:“尋找家園,總在路上;追夢追月,其實就是一種修行,一種堅持?!痹谶@樣的視野中,“故鄉(xiāng)”不再是具體的一個地方,而是一種情懷。“返鄉(xiāng)”也不必再是具體的旅程,而是不忘來時路。一種超越性的身份意識由此產(chǎn)生。這種意識來自跨文化的大視野,它使得作者的書寫擺脫了傳統(tǒng)“離散”“在地”的對立性思考,而體現(xiàn)出開放、流動的特征,更富于時代氣息。
2017年出版的《故鄉(xiāng)的云,異域的風》散文集,收錄了張奧列自2000年首次回國以來的旅行見聞,其中既有北京、上海、廣州、廈門、成都、昆明等都市的現(xiàn)代風光,也有歷史名勝古跡、各具特色的僑鄉(xiāng),以及有著濃郁地域風情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在張奧列筆下,祖國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一方面,部分作品體現(xiàn)了今非昔比、人事盡變的滄桑感,如作家寫曾經(jīng)生活過的廣州、北京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以及見證這份歷史巨變后的失落與欣喜:“雖然多少有傳統(tǒng)文化的失落感,但更多的是現(xiàn)代文明與時俱進的新鮮感和興奮感?!雹獗M管對城市的變化有著復雜情感,但作者依然體會到,雖然到處是縱橫交錯的立交橋,老字號也大多改換門庭,但作為精神家園的北京依舊存在。作者寫到參訪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以及在釣魚臺國賓館宴會間的談話,深切地感受到,“中華文化,建構著我們的精神家園”。[11]這一對文化血脈的深刻體認,是故鄉(xiāng)紀行散文的核心情感。
另一方面,則是對多元中華文化景觀深入、立體的呈現(xiàn)。這部分內(nèi)容以地方鄉(xiāng)土風情描寫為主,以豐富、生動的實例見證了中華文化多元共存的宏大氣象,不僅充滿濃郁的地方氣息,且富有歷史與人文的深度,情感也格外飽滿豐沛。如游記中較長的一篇《彩云之南,夢幻之旅》,共分14小節(jié),以翔實又富于變化的文筆記錄了一次10多天的精彩云南之旅,橫跨楚雄、大理、保山、德宏、紅河5個州區(qū),深入體驗彝族、白族、傣族、景頗族等民族的風土人情。作家不僅以生動的筆觸、出色的寫實記敘能力去描繪、呈現(xiàn)美麗迷人的自然風光、民族風情,而且全方位調(diào)動自己的知識、回憶,結合當?shù)氐臍v史人文,融入豐富的想象力進行創(chuàng)作。于是,騰沖、瑞麗、紅河這些令人神往的邊地,在作者筆下,不再僅僅是一個個具有多元文化特色的人文地理空間,同時也是回憶、現(xiàn)實、想象相交織的深邃立體的心理文化空間。而在文字風格上,這部分散文也跳脫出以往的平實風格,筆致多變,隨描寫對象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情致。有時是對探訪對象的準確描摹,如在《游走東西南北》一文中,描寫廣東僑鄉(xiāng)“四邑”之一開平的特色建筑——碉樓,從歷史背景到具體結構設計、建筑背后的故事,以寫真的文筆娓娓道來,帶領讀者細細觀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有時則以輕快明亮的筆觸描繪節(jié)慶習俗與少數(shù)民族風情,譬如《與火共舞大涼山》一文,寫激情四射的彝族火把節(jié),以及民風淳樸的涼山熱土,令人仿佛身臨其境;又或者,以凝練深邃的文筆敘寫邊疆風土與文化,將人文景觀、歷史傳說與現(xiàn)實觀感融為一體,體現(xiàn)出富有縱深感的時空層次。這些作品在記述對象與文字風格之間達成了高度的統(tǒng)一與平衡,是張奧列中外游記散文中的精品。
這種對中華文化的統(tǒng)一性與內(nèi)部差異性的細致觀察與體認,與作者兼具中國與海外的雙重視角有關。正如作者所言:“無論在中國游山玩水,抑或在外國觀光探勝,眼前的印象總與我的生活經(jīng)歷、社會認知疊合融合?!盵12]如果說,在描寫海外生活時是帶有著中國的生活經(jīng)驗與文化背景印記的話,那么,在記敘中國行旅時,多年海外經(jīng)歷所沉淀下的生命體驗與感知方式則成了另一種參照。如此,作者才能更為深刻地體會中國大地上所發(fā)生的變化,才能領受到當?shù)厝藢M馊A人的熱忱情意并倍感珍惜,也才能更真切地理解地方民眾努力想要走向世界、擁抱世界的信念與行動,這種種復雜的感受融合在一起,構成了故鄉(xiāng)紀行系列散文的豐富精神內(nèi)涵。更重要的是,這種對現(xiàn)實中多元化“故鄉(xiāng)”的書寫同時也呼應了作者所提出的新的“鄉(xiāng)愁”理念。身處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中提升精神境界,能否在面對異鄉(xiāng)及故土時獲得一種更為開闊的視野,收獲更加豐富多彩的生命體驗。作者在散文《望月》中引用了蘇軾的“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以及白居易的“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這些富于生命智慧的詩句在作家的筆下得到了充分驗證,“故鄉(xiāng)”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具有豐富、多元內(nèi)涵的心理概念。
以上是從內(nèi)容角度對張奧列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的初步分析。除上述三個方面之外,還有幾點值得特別注意,因篇幅有限,這里不再具體展開,僅提出供討論。第一,在張奧列的海外華人敘事中,有一些為數(shù)不多但特別吸引人的篇章,是關于個人家族的故事。這在早先的《踽踽臺北行》《獅城舅舅》中已有顯露,在最新的散文集《當黑發(fā)黑眼遇上金發(fā)碧眼》中亦有深化,如《家史合璧》《母親,您想說什么》兩篇散文進一步講述身世家史,兼及族人在臺灣地區(qū)及新加坡、馬來西亞的生活。南洋華人的復雜歷史與奮斗過程、與大陸天然的親族情感聯(lián)系以及由此建構出的一種華人心靈圖景,構成了另一片值得開拓的文化空間。第二,張奧列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其文學評論的關系。出國前,張奧列已是小有名氣的評論家,赴澳洲后,張奧列先后任職于《自立快報》《華人日報》《澳洲新報》等,他身兼作家、評論家、編輯于一身,持續(xù)關注著澳洲文壇動向,不僅致力于搭建文學、文化交流的平臺,且寫下了大量的評論文字,切實推動了澳華文學的傳播與研究。其評論文章主要集中于《澳華文人百態(tài)》《澳華文學史跡》兩部著作,前者是迄今為止第一部介紹澳華文學的專著;后者除對具體作家、作品進行評論分析之外,還以大量篇幅介紹澳洲華文文壇的現(xiàn)狀,描述澳華文學的發(fā)展軌跡,可謂是澳華文學研究的扛鼎之作。對澳華文壇的熟稔以及開闊、精準的文藝評論眼光,也影響著張奧列自己的創(chuàng)作??梢哉f,對澳華文學得失的判斷,也在某種程度上形塑著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期許。正如他在《澳華文學史跡》中所說:“澳華文學的靈魂是什么?我以為就是:華裔移民在異域生存中的文化認同,包括對中華文化的重新認識,對西方文化的切身體驗,對中西文化沖突與融合的審視與理解,對多元文化中人的生存行為的選擇,以及移民生存的歸宿感?!盵13]這不僅僅是對澳華文學的整體判斷,或許也同樣是對作者本人創(chuàng)作的一種期許、寫照。而創(chuàng)作與評論之間具體的互動關系,是一個值得繼續(xù)深入探討的話題。
注釋:
①②③ 張奧列:《悉尼寫真》,海峽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28、60、64頁。
④[13]張奧列:《澳華文學史跡》,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3、32頁。
⑤⑥張奧列:《澳洲風流》,香港開益出版社1996年版,第56、59頁。
⑦江少川:《閃耀在南半球澳洲華文文學的星空——序張奧列〈澳華文學史跡〉》,《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7年第3期,第100-102頁。
⑧張奧列:《飛出悉尼歌劇院》,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頁。
⑨張奧列:《澳華名士風采》,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3年版,第305頁。
⑩[11][12]張奧列《故鄉(xiāng)的云,異域的風》,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0、32、2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