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塔
何艷新,河淵村
舊時女人不像男人被允許讀書識字,耕織嫁娶,她們既苦嘆身不由己又企盼命運垂憐。但湖南江永女人們天性里的蠻勁,卻讓她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只有女人們才看得懂的文字。
外婆教給媽媽,媽媽再教給女兒,女人們之間的秘密,一字一句繡在私密的手絹、扇子、腰帶上,傳唱在她們的口中:母親唱對女兒的囑托;女兒唱對母親的思念;守寡的婦人唱“留著我來當寡婦,嬌兒啼哭多可憐”;剛出嫁的新娘唱:“我在娘家是貴人,我到婆家變賤人”;從小結了金蘭,拜過神佛,發(fā)過盟誓的同齡女孩唱彼此間的閨情。
女書里的“女”字,是個站立的人,女人們借女書互訴幽情,體恤只有彼此才能懂得的委屈和淚水,這種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性文字,展現(xiàn)的是女性的堅韌精神。
湖南江永,女書在此發(fā)源、傳承。留學英國的獨立女性攝影師李威娜走訪凋敝古村,為女書在世的最后一位自然傳人何艷新老人留影。
何艷新并不完全明白自己每次在不同的場合,講述同樣的故事有何作用,更看不懂專家們對女書的各種解讀。她們說目前已知最早的女字出現(xiàn)在一枚太平天國的錢幣上,亦推論出女書是從1920年代女性尋求解放以后漸漸消失。她不知道事實是不是這樣。其實,于她自己,抑或是她母親外婆,女書的存在只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沒人追究起源于何時,也并不在意何時從生活中消失。生死明滅,自有因緣。
這種只有女性會寫會認的文字不知是哪一世傳下來的,也不知是誰訂下的規(guī)矩,約定俗成般,母傳女,姊傳妹,或隔代相傳,延續(xù)到她這一代,因為旋律簡單,口口相傳,幾乎每個女孩都會唱,但會寫的已不足30人。何艷新是小時候跟姑姑嫂嫂學寫的女字,用女字寫成的女書多是七言五言詩體唱本,那些創(chuàng)作女書作品的前輩則自稱君子女。。
1983年以后,村里來的陌生人越來越多。河淵村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和江永縣每一個以氏族為單位的村落一樣,這個村子的人都姓何,任何外人進來都能一眼看明。這些人穿行在逼仄的青石巷子里,一家一家地拜訪,找尋會唱女歌、寫女書的婦女,走時亦會帶走些三朝書、寫有女書的扇子和繡女字的絹帕。何艷新后來才知道,在一年前,一位叫宮哲兵的大學教師來江永縣探尋瑤族發(fā)祥地千家峒時,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被當?shù)貗D女稱作“長腳文”的女字,幾經(jīng)考察后,回去寫了一篇叫做《關于一種特殊文字的調查報告》的論文,發(fā)表在當年第三期《中南民族學院學報》上。
面對那些尋到家里的人,何艷新倔強地不肯承認自己會寫女書,沒有時間和精力固然是一方面,而最重要的原因卻是直到1990 年代中期,臺灣學者劉斐玟發(fā)現(xiàn)她會寫女書后,何艷新才袒露,“女書都是講可憐的事,會寫女書的也都是可憐人。我不愿意去想,不想再回想那個悲苦的從前?!?/p>
自從政府2002年建了這座女書生態(tài)博物館,一波又一波的游客來到這里,買20元的門票,由會寫女書的老人帶著,在女書園樓上樓下的展廳里,對著那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專家學者的研究文字和最后一代女書老人們讀紙讀扇的照片,參觀講解一遍。再展示一下女書的幾大主題:三朝書、歌扇、帕書、紙文。最后回到一樓正中的女書學堂,老人會在黑板上用女字寫幾句女書作品,旁邊再對應上漢字,多還是《女書之歌》,吟唱一遍,再誦讀一遍,唱和誦的曲調有所不同。如果單單是來旅游的人,多半會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請她用女字寫出來,然后滿心歡喜地離去,前后不超過半小時。
會寫女書的老人們已經(jīng)在新世紀之后陸續(xù)去世。2004年,最后一位女書自然傳人陽煥宜棄世,宣告女書正式走入歷史,女書終究成為一部僅屬于江永縣瀟水兩岸不過百里地區(qū)婦女的斷代史。而堅持不想再寫女書的何艷新也回避了一切關于這項古老事物的邀請。
“苦難自來”是女書作品的主題,抑或可謂之濫觴。男權社會下的女性,脖頸永遠彎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案齊眉端,斂在眼底的難言悲情和酸楚,只能和了淚水細細搗碎,研成這么一個個形態(tài)纖弱的女字,獨立于世事之外,自成一方凈土,吟游孤苦。而這些凄苦都將成為她肚子里的秘密,無奈拋于人前,但她想,自己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百年不遠,時間總能掩埋一切。(文/巫嶼)
李威娜:《生活月刊》在2012年秋邀請我拍攝女書的專題,他們希望女性攝影師來拍攝,一方面是因為傳統(tǒng)中女書是不給男性看的。另一方面,女書寫的多是悲苦之事,與她們不幸的婚姻家庭生活有關,僅在關系親密的姐妹之間交流,本身就是一個男性之外的世界,女性更容易走近她們的世界。我在接到拍攝邀請后了解了一些關于女書的故事,立刻就被這種特有的女性語言所吸引了。
李威娜:拍攝時我邀請何艷新與幾位瞳女書的老人一起唱女歌,雖然是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但我當時的情緒瞬間被女歌帶入到從前的年代,從歌聲中感受到她們的愁苦、歡樂,以及姐妹間的情誼,很難忘也很感動。
李威娜:女書的緣起與流傳都與她們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我希望能夠通過影像樸實地記錄女書傳人的生活狀況與現(xiàn)留存的有關女書的痕跡。
李威娜:當時的拍攝時間僅有四天,遇到的挑戰(zhàn)來自于女書傳人面對鏡頭的猶豫。對何艷新老人來說,她一輩子的生活都非常凄苦,她將這一切歸結為學了女書而被詛咒,才會有那些看不見希望的日子,她也并不理解用影像記錄她的生活有什么價值。而另一位女書傳人因不愿接受采訪拍攝,多次與她溝通無果,也是此次拍攝的一個遺憾。
李威娜:在了解女書傳人的生活經(jīng)歷后,對女書背后的故事有了比較立體和鮮活的印象。女書雖源于悲苦,但女性用特有的語言構建起僅屬于她們自己的世界,在彼此互述衷腸、獲得些許慰籍的同時,也是對女性獨立的向往與追求。
關于女書的來歷,當?shù)赜袔追N傳說,一說是古時候荊田村胡玉秀被選入宮中做皇妃,后來失寵,為避人耳目和家人通信訴苦而創(chuàng)造了這種文字。荊田村
甫尾村女書生態(tài)博物館
女書文字
何艷新婚后結交了命運相似的義姊妹吳龍玉,1980 年代女書被發(fā)現(xiàn)后,何艷新背地里寫女字給吳做樣字,吳織女字織帶賣給游客,換些家用。河淵村
江永縣地處南嶺,西靠都龐嶺,南倚萌渚嶺,東望九嶷山,交通閉塞,村落保存較為完整,多為明清湘西風格建筑,這棟房子有四百多年的歷史。東鋪村
江永縣一處有400 年歷史的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