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當 兵之前,狙擊手從不會想到他會當兵, 更不會想到他會成為狙擊手。他是農(nóng)人,守著幾畝薄地、一頭老牛、一桿獵槍。農(nóng)閑時他扛槍進山,再下山時,必有收獲。他的槍打得很準,獵物被他瞄上,就跑不掉了。
后來隊伍打過來,村里人都逃走了,他卻不走。他想撿一桿槍。獵槍已經(jīng)太舊,他完全靠感覺瞄準和射擊。隊伍打過來,他成為一名擔架志愿兵,然那時,他只想撿到一桿槍,然后扔下?lián)?,逃離戰(zhàn)場。待隊伍離開,他還會回來,種地、打獵,種地、打獵……可是他遇見了她。
他抬著一個傷兵跑回來,用了極不專業(yè)的姿勢。他在帳篷前放下?lián)?,便看到了她。她從帳篷里疾步走出,他的面前,不再有殺戮,只剩下陽光。她穿著護士服,帽子上的紅十字清晰可見。她嬌小,精致,臉色蒼白,神情專注。看得出她很疲憊,那一刻,他只想擁她入懷。
他希望每天都看到她。每天都看到她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當兵。他想當擔架兵,可是最終,他成了狙擊手。軍隊里絕不會浪費一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而抬擔架這種事, 誰都能干。
把自己訓練成一名優(yōu)秀的狙擊手,他用時一年。一年里,他與她僅見過三次。但這并不影響她愛上他。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愛情成為他們唯一的依靠和寄托。
狙擊手躲在壕溝里、草叢里、牛棚里、屋頂上、廢墟里、沙土里、樹林里、尸體堆里……他瞄上誰,誰就成為獵物,再也逃不掉了。每時每刻他都處在危險之中,可是他更擔心她。她安慰他說,戰(zhàn)爭中不殺醫(yī)務兵。他說,戰(zhàn)爭中也不殺俘虜。他笑。她也笑。他們都知道,戰(zhàn)爭會摧毀一切規(guī)則,然后讓人類變成魔鬼。
狙擊手與她道別,來到被炸成廢墟的城市。他將衣服、頭盔和額頭涂抹成瓦礫的色彩,然后藏進瓦礫堆,搜尋著狙殺的目標。他的目標是敵方上尉,他只有一天時間。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槍炮聲連成一片,然他的耳邊,萬籟俱寂。他需要屏氣凝神。他需要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敵方才不會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是不存在的,瓦礫堆里只有一支狙擊步槍,精準的、冷酷的、隱形的、自動瞄準和射擊的、沒有主人的狙擊步槍。當目標出現(xiàn),槍響,目標應聲而倒,一切就結束了。過去一年里,這種場景重復過太多次,如同嚴格按照劇本演出的戲劇,從不會出錯。
但這次不同。上尉似乎感覺到了他。上尉躲在掩體后面,大半天不動,好像成為掩體的一部分。上尉不動,狙擊手也不動。他知道對方終會露出腦袋。他只需要在那個瞬間,扣動扳機。
上尉終于出現(xiàn)。卻不是露出腦袋,而是躍而出。狙擊手扣動扳機,上尉應聲倒下。然而,掩體旁的陡坡讓他倒下的時候順勢滾回了掩體。他還沒有死,狙擊手看到他露在外面的一只腳在快速地抽搐。
狙擊手沒有撤離。他在耐心等待,等待上尉徹底死去,或者趕來的援兵。他會將援兵一個接一個地射殺,就像在碗沿上磕開一排雞蛋。這是消滅敵人最有效的方式,用個即將死去的、在巨大的痛苦中掙扎的生命。
狙擊手果然在瞄準鏡里看見了援兵。援兵匍匐前進,既快且平。沒有用。哪怕他像張紙貼緊地面,狙擊手的子彈也會將他從地面上揭起。狙擊手屏住呼吸,控制心跳,世界只剩下瞄準鏡里的十字。突然他愣了一下。他從援兵的軍服上,看到一個醒目的紅色十字。
他想起她。他想起規(guī)則。他不過愣了一秒鐘,或者半秒鐘或者更短。他感覺他的眉心,突然火一般燙。
那里多出一個小洞。然后,淌出鮮血。
因為愛上她,他成為狙擊手;因為愛上她,他失去生命。或者,因為規(guī)則,有了戰(zhàn)爭;因為戰(zhàn)爭,規(guī)則不復存在。狙擊手倒下的那一刻,仍不知到底是誰將他射殺——受傷的上尉?真正的醫(yī)務兵?扮成醫(yī)務兵的士兵?還是躲藏在附近的敵方狙擊手?……
他只知道,現(xiàn)在,他的生命被戰(zhàn)爭擊穿,她的身體在帳篷里忙碌,農(nóng)人失去土地,牛群在遙遠的山坡上休憩,教徒成為戰(zhàn)士,一只鴿子落上冷卻的炮筒……
(獲第十六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