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何金海的散文,我感覺他有一個特點,最打動我的,是他的態(tài)度真誠。寫一篇好散文,這個“真”,差不多能占到50%的樣子,這個何金海做到了,很不容易。
他寫的是上個世紀那個匱乏的年代。上午我舉了個例子,我們說朝代,唐、宋、元、明、清,各是各,我們能區(qū)分出時代,我們相信中國有這些時代就在于文學——它是不同的文學,而不是每個朝代都說自己朝代好,不是那樣的。這個寫出來之后,它也是一種真相,社會真相,這也是了不起的。
第二,我覺得他的風格是沉摯的。韓愈的風格是沉摯的,“沉”是沉重的沉,“摯”是誠摯的摯,說韓愈的風格,它是有重量的。尼采也說過,叔本華也說過,寫作他應該有往下去的東西,你不應該往上飄,實際在我們這個時代里邊,這種沉摯的作品不多,不光是他寫的題材,涉及他農(nóng)村的父親、親友,還有過去的農(nóng)事經(jīng)驗,他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實際上達到這一種美學效果也不是太容易,不是每個人都有,這跟性格有關系。有的人是浮華的,他寫出來也掩飾不了自己的浮華。
我覺得,何金海還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他有一種小說的能力。好多散文作家見到我都歡快地說,老師你好,我也是寫散文的,我也不知道是跟他們擁抱好,或者是板著臉好?我覺得首先它不是一個民族,也不是個黨派,這個也不算社會階層,而且最主要的就是好多寫散文的朋友們跟我交流,就說我可愿意看散文了,我想阻止他,但我覺得這樣不禮貌。你寫散文,不能光看散文,是那回事。你要學英語,你真得好好學英語,你別學蒙語,但寫散文,你得看小說。上午我舉了一個契訶夫的例子,下午我再簡單舉一個——《趙一曼女士》,一篇短篇小說,那不是寫作,那是下棋,就把那子擺一個,擺一個,擺一個,你看不明白,擺擺擺,哈,出來了,局勢出來了。魯迅文學獎的獲獎小說,作者阿成,對。那個小說,我實際特想要阿成老師那個原稿,我看他是怎么改的。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這個小說能力對散文作家來講特重要,很重要。你寫到人的時候,不能老用成語,可有些人寫人也這么寫:他氣急敗壞、他暴跳如雷……那不是文學,那是宣判詞。
還有一點,他會寫人。寫人是個大事,好多人寫的散文,它不是寫人,只不過通過寫人寫一個事兒,說我今天怎么怎么著,那不是寫人,刻畫人物可是不容易。中國散文家我們樂觀估計的話,會寫人物,會刻畫人物,我覺得不會超過10%。這是個能力,極大的能力,刻畫人物的能力,這也是他成功的條件。
我說一下缺點,實際也不是缺點,這就跟開采一樣,說這個山歸你們了,你別上來就把石頭全弄光,雇人都弄光,就這么點財富,你別上來就寫你父親,比如說,我過去也寫過去的事情,后來到了今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寫不了,我把自己的題材給禍害沒了,沒留。我發(fā)現(xiàn)外國人太聰明了,像毛姆之流的人,這塊東西呢,一點一點地寫,一點一點地寫,你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采石用炸藥炸,文物發(fā)掘用小刷子刷,不一樣,你就不能把自己的庫存、你的寶貴經(jīng)歷都寫出來,那你還寫啥?不能像撒網(wǎng)似的,要像釣魚似的把魚釣上來。你40歲寫父親,和你50歲寫不一樣,你60歲寫又不一樣,我過去也寫過,我最近陪父親在一起,我觀察發(fā)現(xiàn),我過去寫的父親都不對,他不是那樣的,他有好多面,別一下子寫盡。
這都不是缺點,是小建議,還有是對于苦難的開掘。匱乏時代,我們不能采取大家相同的一種角度,不能僅僅是缺乏、饑餓,缺少、絕望。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我有時候開講座給人家講這篇,邊讀邊講,后來我號啕大哭,特沒出息,每一次都感動我。我都不知道舊中國的苦難,在艾青的筆下,它能變成這么一個樣子。讀到“我是一個地主的兒子——我呆呆地看著檐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時,我特別痛苦。開掘苦難,你別平著開掘,都說缺東西,你繞過去多看一看,這樣為社會多留點東西,因為何金海的經(jīng)歷是不能復制的,他就是他。
我覺得如果再添一條缺點的話,就是加一點詩意。我理解的詩意是這樣的,如果家里有大學生,特別是女大學生,她在外地讀書,開學的時候,父母往她那個拉桿箱里塞特別多的東西,塞完之后還商量,你看我再塞點啥,完了又塞,重新再裝!那個包特滿,咱們寫散文也是,啥都塞,就跟開學的女大學生的包一樣,沒有詩意,沒有呼吸,沒有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