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上下級關(guān)系

陳思呈

且要心服口服

雖然孫悟空的直接領(lǐng)導是唐僧，但唐僧基本被架空了。如果要說孫悟空真正的上級領(lǐng)導，應該是觀音。

把孫悟空與觀音的關(guān)系視為上下級的話，那他們之間是一種頗為理想的上下級關(guān)系，這大概是孫悟空在取經(jīng)路上保持信念的一個根源。

首先，觀音鎮(zhèn)得住孫悟空。

須知能鎮(zhèn)得住孫悟空的人并不多。你也許會說，那是因為觀音會念緊箍咒吧。但這個玩意兒唐僧也會念，唐僧能鎮(zhèn)得住孫悟空嗎？孫悟空口口聲聲把唐僧稱為“膿包”，他敢這么對觀音說嗎？

鎮(zhèn)得住，必須緣于讓對方服氣?！段饔斡洝防锏挠^音菩薩，就是一個鐵腕女領(lǐng)導，有不亞須眉的魄力，又有女領(lǐng)導特有的細心。她一出場就很有分量——當時正是猴哥大鬧蟠桃會、十萬天兵無奈他何的時候，觀音一共提了兩次建議。一次是讓身邊的惠岸行者“快下天宮，到花果山打探軍情如何，如遇相敵，可就相助一功”，顯得對天庭非常關(guān)切，十分有親和力。第二次建議則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她建議玉帝找他外甥二郎真君來。

這兩個建議都是很展現(xiàn)情商且落到實處的。天庭行政關(guān)系相當微妙，觀音菩薩顯然是對一切了然于胸。咱們直接看結(jié)果：二郎神真的把孫悟空給打退了。觀音同志的眼光，從這時就可以看出來。

這事情給孫悟空留下的印象很深。孫悟空再見到觀音時，已經(jīng)在五行山下壓了五百年，見到觀音時，態(tài)度十分誠懇，知道這人重要。

觀音則是保持威嚴，很有領(lǐng)導架子：“你這廝罪業(yè)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钡@嚴詞里，其實也有期待，待到孫悟空表示知悔，她馬上“滿心歡喜”，聲明“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

孫悟空就開始為觀音賣命了，雖然表面看起來是保護唐僧向西，其實誰都知道，取經(jīng)工作就是觀音女士的一個大項目。隨后觀音便頻頻讓孫悟空嘆服，比如在收服黑熊怪時，就讓孫悟空知道她“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什么事都瞞不了她；救活人參果樹之時，就讓孫悟空知道，別人都辦不到的事，她有辦法辦到。

而觀音讓孫悟空服氣，又決不只憑強勢。就說不要殺生這個道理，唐僧是靠反復啰唆“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觀音是怎么做的呢？請看收服紅孩兒那一章，她先交代土地眾神“把這團圍打掃干凈，要三百里遠近地方，不許一個生靈在地。將那窩中小獸，窟內(nèi)雛蟲，都送在巔峰之上安生”，眾神遵命執(zhí)行后，她才把凈瓶扳倒，倒出漫天海水。

見此，孫悟空“暗中贊嘆”，說：“果然是一個大慈大悲的菩薩！若老孫有此法力，將瓶兒望山一倒，管什么禽獸蛇蟲哩！”所以說觀音女士有能力而不恃強凌弱，懂得以德服人。

心下頓悟的默契

而觀音自然也是欣賞孫悟空的。這個不用多說，孫悟空自己心里也明白。他被唐僧趕走了，上天入地想了一下，只覺得茫茫人海，無處可去，不禁悲從中來。幸好世間還有個觀音姐姐！

于是孫悟空就投奔觀音菩薩去了，一見面就“放聲大哭”，顯然，是見到了后臺。

孫悟空很少這樣撒嬌的。而且，他怎么不直接去找如來佛？神仙這樁事兒，如來佛是最高總管啊。

孫悟空不是一個善于談心的人，但他與觀音菩薩之間多次出現(xiàn)談心的場面。比如，制服黑熊怪那一節(jié)，兩人合計想出各種辦法，其間有調(diào)笑、呵斥，有“這猴熟嘴！”之類的親昵話，也有“心下頓悟”這樣的默契，相當好看。

他倆在一起也會吵嘴，比如說在蛇盤山鷹愁澗，上崗已經(jīng)有一小段日子的孫悟空與觀音碰面了。因為緊箍咒的緣故，孫悟空一肚子火，見面就譏觀音：“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觀音不甘示弱地回罵：“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

我覺得吧，上下級之間，吵吵更健康?？涂蜌鈿?，必有貓膩。

孫悟空背后罵觀音的話跟罵別人就很不同，當他知道金角銀角大王是觀音菩薩讓太上老君給取經(jīng)團預設(shè)的一難之后，憤憤不平地說：“這菩薩也老大憊懶！當時解脫老孫，教保唐僧西去取經(jīng)，我說路途艱澀難行，她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坑害，語言不的，該她一世無夫！”

這句“該她一世無夫”甚值得關(guān)注，孫悟空啥時候?qū)@種男女之事那么敏感啦？你自己還一世無妻呢。

客觀地說，觀音姐姐是很有女人味的。這倒不是說她長得多漂亮，而是她作為一個女強人、一個女領(lǐng)導，竟然頗有女人味，就不同一般了。紅孩兒變成觀音姐姐的模樣，孫悟空去告狀，結(jié)果觀音就生氣了，罵一聲“竟敢變我的模樣”，然后將手中寶珠凈瓶往海心里撲的一摜，唬得那行者毛骨悚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這菩薩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孫說的話不好，壞了她的德行，就把凈瓶摜了?？上?！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孫，卻不是一件大人事？”

這是野蠻女友啊！孫悟空的心理活動，卻有一種少見的包容。

安全的曖昧

最為人所樂道的是收服金魚精那一節(jié)，孫悟空來找觀音時，她打扮得十分火辣，搞得孫悟空十分不好意思，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拽步入深林，睜眼偷覷著。遠觀救苦尊，盤坐襯殘箬。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纓絡(luò)。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玉手執(zhí)鋼刀，正把竹皮削。

孫悟空見到觀音這樣妝容不整地出來，趕緊說，別急別急，你穿好衣服再去。觀音說：“不消著衣，就此去也?！苯Y(jié)果八戒和沙僧見了都說：“師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么亂嚷亂叫，把一個未梳妝的菩薩逼將來也?！?/p>

這事是孫悟空和觀音之間有緋聞的最大證據(jù)，這事件其實說起來也就是一個氣氛問題，未梳妝若是不修邊幅，那有什么說頭？人家觀音的未梳妝，多美啊。

不過，這種曖昧，也只停留于曖昧罷了。這是一種安全的曖昧，是工作中很好的調(diào)味劑，給他們各自的工作過程增添了一種另類的、美好的、不可言說的滋味。

男領(lǐng)導對女下屬，自不必說，權(quán)力變成酶，更加讓她有崇拜的快樂。女領(lǐng)導對男下屬，就像觀音對孫悟空這一款，滋味更復雜一點，我覺得這個尺度觀音把握得很好。

本來嘛，利益相關(guān)兩個人，為同一項目工作的默契、惺惺相惜的激賞、榮辱與共的親切——這些情緒，都與愛情有相近之處。所以，如果恰好性情相投，兩性在合作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類似愛情的感覺是很正常的。我們不妨將之稱為“泛愛情”，它不著痕跡，來去無蹤，那其中適度的甜蜜，是永不說破的福利。

（摘自《一走就是幾萬里——〈西游記〉：風吹哪頁讀哪頁》）